如果海明威生活在現(xiàn)代,或許他會得到更好的治療,從而延續(xù)那個不敗硬漢的傳說吧。
正當我最后依依不舍地從海明威的游艇“皮拉號”邊走開時,導游安德森忽然叫住了我,讓我稍等。他用西班牙語同警衛(wèi)說了些什么,然后問我:想不想坐上去看看?
當然想。我說。
他小聲說:看到船上那個位子了嗎?那就是海明威坐過的地方。給警衛(wèi)兩歐元,你可以坐到上面去拍照。
看著警衛(wèi)在旁邊矛盾的表情,我笑了。我不想知道安德森剛剛和警衛(wèi)說了什么,不過我能看出,這個警衛(wèi)不是很在乎這點兒錢,肯定安德森剛剛和他有一番交涉。
心甘情愿地付了兩歐元,坐在椅子上,我閉上眼睛,今天一天的事,就如同過電影般在眼前浮現(xiàn)……
你看過《老人與海》嗎?早上坐在車上,我問安德森。
安德森是我在古巴的導游兼司機。來到古巴,海明威是必看的。各家旅行社也都推出了名為“追隨大師之旅”的旅游線。下面林林總總地列了不少項目:去海明威故居參觀,去海明威釣魚的小漁村游覽,去海明威常去喝酒的小酒館干一杯,再去他當年住過的酒店里看看……
他說,當然看過,這篇文章在我們這里是必修課。從小到大,我們的課本里有五六篇海明威的作品呢。
他是個非常稱職的導游:英語標準,對景點也如數(shù)家珍。海明威的房子里,這個房間做什么用,那個房間里的某個擺設(shè)是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一進門,他就把我們領(lǐng)到了海明威的小花園里。指著餐車上的酒對我們說:知道嗎?當年海明威最喜歡坐在這里喝酒。這個酒,就是他當年愛喝的牌子。
看我對酒似乎很感興趣,安德森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據(jù)說,當年海明威很喜歡喝酒。他常常從離哈瓦那鄉(xiāng)下的望山莊(就是我現(xiàn)在所在的故居),跑到城里喝酒。要是喝多了,就住在城中心的酒店里不回家。為這個,他老婆不知和他吵了多少次架。要知道,一個女人最厭煩自己男人的事就是喝酒了??珊C魍幙珊笤褐穑卜挪幌戮票?。最大的妥協(xié)就是剛剛吵完架以后少去兩天酒館,在家院子里過過癮好了……
打斷安德森的介紹,我問:那你知不知道,海明威除了喜歡喝酒,還有什么嗜好?
仿佛被人侮辱了尊嚴似的,安德森把我拉到海明威房子的正門前,指著屋子里墻上掛著的一個鹿頭大聲說:當然知道了。海明威除了喝酒,最喜歡的就是打獵了。
果然,那個鹿頭很漂亮。雖然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可上好的標本制作手藝,讓它看起來還栩栩如生。眼睛自然已經(jīng)換過了,現(xiàn)在不知配的是玻璃還是塑料眼珠,看起來目光炯炯。
在衛(wèi)生間的一個角落里,安德森指著馬桶說,請看馬桶旁邊的墻。知道那上面的橫道是什么嗎?那是因為海明威晚年身體不好,不斷消瘦,每天上完廁所都會過來量體重和身高,然后把數(shù)字記錄在墻上。
我十分驚訝。好你個安德森,好像當年海明威上廁所的時候你在旁邊看著。
或許是因為職業(yè)之便,他幾乎知道這里所有的典故。把海明威故居里的東西都講解一遍以后,他又指給我看海明威的角樓。據(jù)說,這個角樓是海明威的夫人修給他的,目的是為了讓海明威可以在頂層極目遠眺哈瓦那。我很好奇,爬上去一觀。里面空蕩蕩,除了一套桌椅和書籍外,只有一個碩大的天文望遠鏡。他說,這是因為海明威很討厭高處,所以自從這個角樓修好以后,他就從來沒上來寫過東西,依舊保持以前的習慣:每天早上起來在書房寫作,下午就移到西邊的小臥室繼續(xù)寫……
看完角樓,他沖我擺擺手說:跟我來,我領(lǐng)你去看海明威的游泳池和游艇。
這一路上他已經(jīng)說過多次海明威的大游泳池和游艇。他說,那游泳池很大,大到可以把游艇放進去。
這就讓我有種錯覺,似乎游艇就一直在游泳池里漂著。心想這么多年過去了,木頭也泡出木耳了。海明威的那種硬漢情懷,可不會樂意讓自己的愛騎縮在一堆木樨肉中。
終于看到游艇了,靜悄悄地停在一個棚子里。甲板上橡木的紋路仍然清晰,仿佛還散發(fā)著海水和油漆混合的味道。船頭是駕駛室,駕駛室后方則是一片甲板。在甲板上有一個舵盤,還有一張舒適的靠背椅。安德森告訴我,這艘游艇有個名字,和《老人與海》里老人所駕駛的那艘船一樣,叫“皮拉號”。海明威當年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乘著這艘船出海釣魚。他和他的船長朋友常常一走就是數(shù)日。那船,熄了火在海面上漂著,而海明威就坐在那張椅子上揮桿。
安德森說,在佛羅里達也有個海明威博物館,由海明威在美國的故居改建而成。那間博物館的館主曾來過古巴,當時就是坐的安德森的車。那人看到了這艘船,眼睛都瞪出血來了!海明威最心愛的游船被留在古巴,美國的若干家海明威博物館里,都沒有游船!最后美國的館主讓安德森做翻譯,和古巴政府談判,要用100萬美元把這艘船買下來。古巴政府不為所動,美國人只得空手而歸。
這么有氣節(jié)?我驚嘆。一方面欽佩古巴人的風骨,另一方面則有些慶幸。幸虧當年沒賣這艘船,不然我今天就見不到它了。雖然漁夫圣地亞哥住的那個哈瓦那小漁村就在旁邊,而且那里還有海明威的銅像,但是看漁村和看船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在這艘船上,仿佛還能感覺到當年海明威揮甩釣竿時從額頭濺下的汗珠,還能聽到那些魚被提出海面摔在甲板上掙扎時發(fā)出的“啪啪”聲。
可能是看出了我的喜愛,安德森就去和警衛(wèi)談判,終于讓我坐上海明威當年曾經(jīng)坐過的椅子,坐在了他與鯊魚、與大海、與命運乃至與自己搏斗過的地方。
坐在椅子上的那一刻,我閉上眼,仿佛聞到了海的腥味,聽見了那小漁村酒館里的喧嘩。透過時間的長廊,我好像看到了一個老人,手臂上雖然在淌血,卻充滿力量。他正舉著那條已經(jīng)被啃得只剩下骨頭的大魚,那條全村人從來沒見過的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