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5 個月,北川縣救災辦主任董玉飛突然自殺,這讓所有人開始關注基層干部的心理狀態(tài)。一方面他們本身就是災難的受害者,另一方面震災后巨大的工作量又會加重他們的心理壓力。社區(qū)干部黃勇對自己唯一一次接觸心理干預的講述,印證了心理工作者的憂慮:這群人其實才是在震災中最需要心理援助的群體,自己卻沒有清醒的意識,總選擇獨自承受。
我是北川人,死里逃生以后,和其他人一起先被轉(zhuǎn)移到綿陽九洲體育館,在那里臨危受命為臨時副支部書記,負責安撫群眾,分發(fā)物資,登記黨員人數(shù)。后來到了永安第三安置點,又轉(zhuǎn)到現(xiàn)在的永興板房區(qū),擔任一個負責200 多群眾工作的小組長。
在永安的時候我們住在臨時搭建在路邊田地的帳篷里,地面很潮濕,沒有床,天氣又很熱,我自己本身腿部有點殘疾,缺醫(yī)少藥,再加上失去妻子和財產(chǎn),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刻。
我后來和一個經(jīng)歷過唐山大地震的人聊天,得知救援的時候一定要在旁邊守著——那個人就是不住地請求救援人員一定要繼續(xù)挖不能放棄,他的家人才最終獲救,我聽過后更加難受。地震剛發(fā)生時我也想過要去找妻子,可是周圍的人都不讓去,作為一個男人,我是失職的。尤其想到結(jié)婚后剛開始感情不好,近半年才親密起來,妻子一直沒享過什么福,剛過幾天好日子就沒了,特別內(nèi)疚。
當初和妻子感情不合時,我想過去找心理咨詢師,不過當時北川縣根本就沒有,所以就耽擱下了。地震以后近一個月的時間,震后的恢復工作異常繁重,經(jīng)常會有群眾和上級溝通不暢導致矛盾發(fā)生,作為夾在中間的基層干部,我和同事們經(jīng)歷了很多無可奈何的事情,種種情緒匯聚在一起,我覺得已經(jīng)無法承受了。
在九洲體育館,我看到一個掛著心理援助牌子的帳篷,門口有一個工作者,就過去問她是不是心理咨詢師,對方說是,我就進去坐下跟她聊,聊了一個多小時。幾乎都是自己在說,談了所有不痛快的事情,大哭了一場。出來以后覺得很舒服,生活又可以繼續(xù)了。我曾經(jīng)鼓勵我母親接受心理咨詢,結(jié)果我母親很生氣,說那是瘋子才去的地方。
那是我唯一一次接觸心理干預,有那一次就足夠,其他的事情可以自己解決。只有在最痛苦最難過的時候,才去找心理咨詢師,一次效果就很好,會終身受益。平常小事自己化解就行,我這人從來不鉆牛角尖。
口述/永興板房區(qū)回龍社區(qū)干部 黃勇
據(jù)調(diào)查,震后幸存的1400 名北川干部中,半數(shù)以上干部家庭中有直系親屬死亡,幾乎所有人都有旁系親屬死亡。這些干部在自身存在震后嚴重心理障礙的同時,身上還肩負著抗震救災、重建家園的繁重工作。
心理危機干預顯然被黃勇當作了一劑強心針。一方面,他接受干預的時機是地震過后一個月左右,這個時期正是從混亂中趨于平靜的最初階段。在創(chuàng)傷慢慢消失的過程中,一些不平衡的因素會導致重組發(fā)生,受創(chuàng)傷的心理狀態(tài)會重新構建平衡,這些重組如果建構得不恰當,會造成一個人心理狀態(tài)的不健康。
舉例來說,一個人在災難中喪親,他如果在恢復中形成“老天爺對我太不公平”的認知讓自己平衡,那么在以后的生活中任何一點點不公平的事情就會讓他變得非常憤怒和沮喪,甚至喪失主動性。所以,早期心理干預應該發(fā)生在不適當?shù)闹亟M之前。黃勇比較及時地通過專業(yè)幫助構建了比較正確的認知,于是他現(xiàn)在覺得一切都還不錯。
另一方面,如果硬要把心理危機干預比作是藥的話,它應該更像中藥,用藥過程長,但是理論上應該可以“去根”,一次干預難以完全消除所有的隱患。
目前廣為接受的一個完整心理干預過程應該包括六個步驟:第一,精神狀態(tài)評估,確定救助者的問題。第二,和求助者建立關系,讓他感覺到安全, 取得彼此的信任。第三,給予支持,主要是傾聽他的講述,表達理解,陪伴他。第四,提出并驗證可變通的應對方式。第五,制定可行的計劃。第六,獲得承諾,讓求助者自己對計劃進行承諾。
這確實是一個比較理想化的過程,目前由于條件所限,大部分的心理干預工作都只進行到第三個階段,后期的工作還沒有開展,或者已經(jīng)中斷。但是后期的鞏固和強化絕對是不容忽視的必要環(huán)節(jié)。
同時, 更多類似黃勇的基層干部,要么沒有時間,要么對心理援助不了解,選擇獨自面對創(chuàng)傷,或者干脆湮沒在繁忙瑣碎的工作中。
在采訪中,記者了解到,另外一個北川干部家中喪親10 余口,連遺體現(xiàn)在都不知道在哪里。他地震之后一直失眠,常常想,如果他們是一下子就被砸死了也好,可如果被埋了很久窒息而死,或者饑渴而死怎么辦,當時要是試著去找找她們,也許今天的故事又不一樣#8943;#8943;這些想法通常讓他凌晨一兩點才能勉強入睡。
這位干部也曾想過去心理咨詢室說說話,但兩次都是在去的半路上接到工作電話,只好作罷。他說,也只有心情特別好時才會想著去找個人聊天,真正痛苦的時刻,他的選擇是獨自承受。他在心理援助志愿者訪談時只是說,“能不能教我們一些和群眾做工作時的方法?讓我們知道他們的心理?”
面對災難,干部大都只是一味強調(diào)自己的角色,將個人的創(chuàng)傷隔離壓抑起來,不去面對;或者認為自己有能力應付這些創(chuàng)傷,不需要外界的干預,這是兩種典型的災后心理狀態(tài),正是這種想法,使很多人陷入了延遲性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干預,在幾個月甚至十幾年以后,他們?nèi)匀挥泻艽罂赡艹霈F(xiàn)應激性的不適應癥狀。
北川干部董玉飛的自殺讓所有人開始關注干部的心理狀態(tài)。其實在悲劇發(fā)生之前,中科院心理所的心理援助志愿者就試圖去做一些相關的工作。他們在開展曲山鎮(zhèn)干部心理援助項目時,恰逢干部上山征地沒有時間安排接受心理干預,他們只好跑到山上征地現(xiàn)場,追著干部做訪談。
2009 年3 月,心理所終于協(xié)調(diào)好各方面因素,組織了一次曲山鎮(zhèn)干部團體心理輔導,包括心理知識的普及和增強融洽的團體游戲。黃勇的體會是,“大家玩了游戲都很高興,氣氛也很好,以后工作不忙的話倒是可以搞一些這樣的活動。不過沒有什么針對性,不能完全解決個人的問題?!?/p>
在對心理咨詢的普遍認識還停留于“那是瘋子去的地方”時,團體的心理輔導小組是比較容易被接受的形式。將十幾個有相同經(jīng)歷的人聚在一起,由一個有豐富經(jīng)驗的心理咨詢師做指導,大家在彼此交流的過程中可以獲得支持,這是危機心理干預常用的方法之一。
但是這種小組一個廣泛的前提是要互相獲得信任,而干部群體如此特殊,讓這些天天工作在一起、關系相對復雜的一群人彼此袒露心聲恐怕還是有一定障礙的。頭幾次活動時若關系沒有建立、效果不明顯則將直接導致組員喪失信心,失去繼續(xù)參加的動力。
到3 月30 日為止,心理專家已經(jīng)完成了30 余名干部的訪談提綱。中科院心理所還在組織香港大學、清華大學的專家,先開展訪談,然后逐步開展深入的心理干預。這樣的行動還是讓我們看到了希望。
“有沒有可能新的北川縣建好以后,會有心理咨詢的機構,并且不要收費太貴的那種?哪怕是找個手藝不好的也行??!”黃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