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綠的醬黃瓜,潔白的大瓣蒜,橘紅色的胡蘿卜,還有褐色的芥菜絲,這是每天早晨吃粥的四樣咸菜。黃瓜脆而酸,蒜辣而甜,胡蘿卜營養(yǎng)豐富,蘸了芥末的芥菜絲最開胃,能喝下兩碗粥。
這是母親的咸菜。三十年前,我最恨的就是母親的咸菜。那時每日的飯食就是苞米面的大餅子或者高粱米粥,外加一根咸黃瓜。咸黃瓜一直腌在醬缸里,已經(jīng)成墨綠色,能咸死人,一寸長的咸黃瓜,就能就著吃下一頓飯。
那時真是饞炒菜呀,真希望母親炒點土豆絲,多放點油,或者能放點一直凍在倉子里過年時留的肉。可是母親說,肉要留著待客,土豆絲嘛,想吃就炒吧??墒悄赣H炒土豆絲放很少的油。那時做菜土豆是不打皮的。夾一筷子放在嘴里,總不是自己想的味道。
幾年后,姐姐上大學,母親開始在廚房忙碌,要給姐姐帶咸菜,廚房里還不時地傳出她哼唱的歌兒。姐姐嘴里沒說,心里是不愿意的,她不想讓家里的丑黃瓜讓新同學看到恥笑。臨行前一天,背包都打好了,姐姐半夜起來把一罐子咸菜從行李里掏出來塞到床下,囑咐我處理掉。我明白她的意思,即使倒掉也好,總之她不想千里帶著咸黃瓜。
我把咸菜藏在書架里,戴著鎖的,怕母親見到挨罵,準備每天做菜時拿出一碟,可以“魚目混珠”。這樣不消幾天這罐黃瓜就處理掉了??墒桥R到吃飯我去書架里拿時,卻怎么也端不到桌子上了。因為我盛到碟子里的咸黃瓜是拌了肉絲蘸了香油的,這樣的咸菜我從來沒見過。這在當時應該算非常奢侈的菜啊。
我給姐姐寫信,我說那碟黃瓜我不忍心處理。姐姐來信時,信紙淚漬斑斑。她說出門在外,很想母親,很想母親的咸菜。她求我千萬不能讓母親看到那罐她不肯拿的咸菜,怕母親傷心。她說她下次回來一定帶回去。
我一直沒有享受過那樣的咸菜的待遇,因為我一直沒有離家求學過。后來結婚了,冬天時回娘家,走時母親總會問我:去廚房拿點咸菜,咸黃瓜,咸蘿卜,咸蒜,腌時就帶出你的份兒了。我便到廚房拎一袋出來,都是從醬缸里剛撈出來的,一聞就知道這咸菜有多咸。不過,母親的手做過的,不一樣的味道。
四年前,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面找事做。租了房子后怕母親不放心,請她來看看。她和父親坐火車來了,拎來大包小包,竟然都是咸菜。嘗一口,竟然不咸了,有甜的,有酸的,色澤也晶瑩剔透。母親說,你晚上寫字,早上肯定不愿意做菜,就點咸菜吃粥,省事。
父親說:你媽去輔導班學的做咸菜,說你不愛吃咸的,給你弄點不咸的咸菜。整個秋天,她就忙她的咸菜了。
我能想象出母親做咸菜的樣子,嘴里哼著她年輕時流行的歌兒。只是三十年前,她的頭發(fā)還是油黑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雪白一片。母親不會知道,每一次去冰箱里拿咸菜,我就會想到她,想到她的歌兒,想到她輕盈的或不輕盈的身影,在時光的流轉里,漸漸模糊又清晰,心底的暖意就點點溢上來,溢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