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春的壩上草原,才只是星星點點泛些綠意,工作室已經(jīng)長驅(qū)直入,助手接過林孝珍披著的軍大衣,舉著遮光板不停變換著角度,著薄薄裙衫的林孝玲,在塞北的凜烈的寒風(fēng)里,笑容都凍得僵硬了。
孔政民支起腳架,拉長鏡頭,調(diào)好焦距??刹还苁桥牧中⒄涞谋秤?,還是她風(fēng)里翻飛的長發(fā),總監(jiān)都不滿意,氣急敗壞地喊:“要笑,要笑,要笑得像一朵花兒?!?/p>
孔政民爭辯:“其實她不笑也像一朵花兒?!绷中⒄浠仡^看他,噗嗤笑出來,真是會說話的男人。就是這一剎那,孔政民按下快門。
總監(jiān)拍著大腿,笑逐言開:“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不經(jīng)意的回轉(zhuǎn),不經(jīng)意的笑意,沒一點匠氣?!?/p>
收工之后,坐在顛簸的越野車上,林孝珍還是笑得停不住??渍翊蜷_相機(jī),兩個人湊在一起看剛剛的照片。原來林孝珍還沒有準(zhǔn)備好的時候,他就開始偷拍她了,瘦小的身體縮在軍大衣里,手里捧著一杯熱水,水氣蒸騰開來,根本看不清她的臉。
孔政民回過頭,湊得那么近的,看她一眼。她的左頰,靠近眼角的地方,有一枚淡淡褐色的胎記,小小的,梅花形狀,烙在白皙透明的皮膚。她笑笑,摸一摸:“像不像滴淚痣?”
那條路真的很長,一路顛簸,兩個人老是撞在一起,嘻嘻哈哈。那時候的心思,多簡單??渍袷菙z影師,林孝珍是他的模特。她喜歡說:“嗨,結(jié)束了嗎?”孔政民很后悔,每次都回答:“結(jié)束了。”
會不會,兩個人一開始的對白,便注定了結(jié)局。
2
春末夏初,工作室拍一組廣告,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奔長島。生在北方,長在北方,求學(xué)在北方的孔政民,第一次看見如此剔透安逸的景致,天空藍(lán)得透明,有紅屋頂?shù)姆孔樱袩o比清澈的一面湖,有寂寞的沙洲,艾草的芬芳。
他興奮地草地上打一個滾兒,再打一個滾兒,然后瞇著眼睛,直手直腳地躺在陽光底下。林孝珍在不遠(yuǎn)處補妝,工作人員一直在責(zé)備:“不許笑,不許笑,會有眼紋?!笨伤€是笑眉笑眼地看著孔政民,那種笑很特別,和鏡頭前是不一樣的,像是陽光里被風(fēng)吹散的蒲公英,輕輕柔柔。
跨湖的棧橋,散落著幾朵大傘,藤編搖椅,原木小幾,現(xiàn)摘現(xiàn)焙的綠茶,淡淡糯香的山泉。收工后,三五成群坐在夕陽里,有一搭沒一搭吹著翻山越海的牛。有意無意地,林孝珍說起自己的老家,也有一座這樣的湖,只是沒有這么遼闊,也有一座棧橋,只是破敗了,而且沒有茶秀。
孔政民說:“那以后有機(jī)會,去你的老家采風(fēng)啊,我最喜歡老的東西?!?/p>
林孝珍笑:“女孩子也喜歡老的
嗎?
孔政民也笑:“是啊,就算再年輕,我也要叫她老婆?!?/p>
林孝珍又問:“你有老婆了?”
孔政民想了想,說:“沒有。”又 想了想,說:“有女朋友?!?/p>
林孝珍想說什么,總監(jiān)在喊:“回啦,回啦,趁今夜月朗星稀,準(zhǔn)備開工拍長島之夜。”
長島的夜很涼,那天晚上,林孝珍感冒了,眼淚鼻涕流不停,旅店的店東熬了當(dāng)?shù)氐牟菟幗o她散寒??嗟镁拘?。
3
雨后初晴,一群人扛著器材在山林里亂竄,好不容易找到合適的背景,卻發(fā)現(xiàn)林孝珍不見了??渍癔偭艘粯尤フ宜?,聽說這一片常有野人出現(xiàn),他可不想林孝珍成了野人的甜點。
在另一片山崖,孔政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林孝珍,站在一棵樹下委屈地哭??渍褴b手躡腳地走近,枝頭還存著滿盈的雨水,他用手搖了搖枝椏,然后輕巧地往后退一步。雨水嘩啦啦落了林孝珍一頭一臉。
她回過頭,笑出聲來。
那一片山坡,荒草叢生,又亂七八糟長滿矮矮的灌木。
孔政民怪她:“你怎么會走來這里?”
林孝珍遠(yuǎn)遠(yuǎn)的指給他看,原來那些矮灌木的枝頭居然全都繁雜地開滿了花,細(xì)細(xì)碎碎的小白花。
林孝珍說:“這是七里香,我循著香味就迷路了?!?/p>
林孝珍又說:“我們今天曠工吧,你假裝沒有找到我?!?/p>
孔政民說:“好啊,好啊?!?/p>
兩個人躺在一片青草彌漫的山坡,山風(fēng)襄著白色的小碎花,大雪一般,快要將人埋葬了。林孝珍猜想著:“總監(jiān)一定急得摔機(jī)器了吧。”
孔政民幸災(zāi)樂禍:“摔爛了才好,700萬相素的機(jī)器,卻逼人拍出2000萬相素的效果?!?/p>
下山的時候,林孝珍在前面走,孔政民遠(yuǎn)遠(yuǎn)的跟著。林孝珍好幾次停下腳步,把孔政民的頭發(fā)揉得亂糟糟的,再墜兩枚綠蒼耳,說:“必須裝扮出一付你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我的野人造型?!?/p>
孔政民任她擺弄,心里想著:“如果你真的不見了,我真的愿意費盡千辛萬苦去找你?!?/p>
4
初秋的茱萸灣,草木依然繁茂,陽光潑潑濺濺。孔政民架好相機(jī),卻等不到林孝珍。工作人員接到她的電話。她已遠(yuǎn)在廣州,那么突然,連一句告別都沒有。
山水迢遙。她說:“也許不會再回去了?!?/p>
樹綠得蔥蘢,太陽花灼灼燦燦,一直開到了云朵里面。可是,他的鏡頭卻寂寞,再也捕捉不到他。那天孔政民一直找不到狀態(tài),氣得總監(jiān)真的掉爛了新?lián)Q的1750萬相素的機(jī)器。
晚上,孔政民拎著一扎啤酒,坐在屋頂。他的女朋友也拎著裙擺,順著繡跡斑駁的樓梯爬上來,坐在他的旁邊,靠著他的肩膀。
月色如水,樹影婆娑。遙遠(yuǎn)的天空,像是一張著墨不多的素描。
女孩兒問:“心情很灰啊?”
孔政民點點頭:“想跳樓。”
女孩兒轉(zhuǎn)過身,一只手吊著他的肩膀,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堅定地說:“帶上我吧?!?/p>
孔政民默默地喝完手里的啤酒,說:“對不起,有人了?!?/p>
女孩兒把臉埋進(jìn)他的后背,哭得顫抖,然后縱身跳下去,撲通一聲落進(jìn)了水池,撞得一池的水蓮亂糟糟。她坐在水池里哭:“孔政民,你這個混蛋,你說過對我好?!?/p>
孔政民握著胸口,不是心痛,他覺得自己惡心。
5
廣州,午夜寂靜的天河北,兩個人從KTV出來,林孝珍喝了許多酒,一路唱唱笑笑,跑跑跳跳。好幾次,孔政民想要挽住她,她都靈巧地躲開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坐在路邊花圃的欄桿上,說起過去,說起壩上,說起長島,說起神農(nóng)架和萊萸灣。說得兩個人都感慨:“時間過得多快啊?!?/p>
可是,孔政民覺得,林孝珍走后的日子,時間過得多么的慢,一天一萬年。他說:“你走了之后,都覺得不習(xí)慣了,覺得鏡頭空落落的?!?/p>
她笑,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能一直笑,她不敢停下來,她怕一停下來,眼淚就會掉下來。
他也不知道說什么了。日子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就過了立秋,那天恰好是七夕,遠(yuǎn)處的海邊飄過來一只孔明燈,在暗夜里自遠(yuǎn)至近,又至近自遠(yuǎn)。
她仰起頭,看得出神。
孔政民深呼吸,明明是鼓了狠狠的勇氣,卻只是蜻蜓點水一般,吻在了她的左頰,剛好是那朵梅花烙的位置。
她驚訝地回頭,有些生氣:“你怎么這樣?”
他漲紅了臉,是有許多話要說的,卻選不出一句來解釋。
她說:“你要對你女朋友好一點,不然,我會看不起你的?!?/p>
他還能再說什么呢?
天微微亮,兩個人站在路口告別,各自道珍重。林孝珍一直站在原地,看著孔政民越走越遠(yuǎn),微涼的晨曦將他的背影洗得泛白。
直到看不見,林孝珍的眼淚才掉下來,她一直覺得自己的運氣不好,小時候,抬頭看星空,流星劃過,總來不及許愿,長大了,遇見了自己喜歡的人,還是來不及。
6
季節(jié)轉(zhuǎn)秋,風(fēng)轉(zhuǎn)冷,孔政民和新模特再去壩上草原,云淡風(fēng)清,荒草漫天。遠(yuǎn)處,一棵胡楊孤零零地生長在無邊的荒野??渍褡哌^去,靠著它。他覺得累了。一樹的露水瞬間嘩啦啦灑了他滿身,他站在樹下,忽然想起了她的笑,輕輕淺淺,最愛左頰一小朵淡淡褐色的梅花烙,仿佛真的彌漫著芳香。
他想起了她的邀請,她的老家也有一座湖,也有一座跨湖的棧橋,雖然破敗,他卻想過,要去那里開一間小小的茶秀,兩個人守著一朵大傘,只是世間偏偏那么多早一步晚一步的事情,那些愛過的人,只能過著各自的生活,面對著各自的愛人,捧著各自的那杯茶,冷暖自知。
也許,真的有心電感應(yīng)。初春拍的那一組照片,居然在冬天獲獎了,薄薄的畫冊,上面是大幅大幅林孝珍的照片,長發(fā)長裙,笑眉笑眼,明明是凍得通紅的雙頰,卻讓人覺得溫香如薔薇。
孔政民怔怔地站了許久,然后將臉埋進(jìn)五彩斑斕的畫冊,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他有多久沒見過她的笑?
她像蒲公英一樣。飄散了,便再沒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