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內(nèi)容提要:
警方在販毒集團內(nèi)部的臥底林柯遭到槍擊,不幸成為植物人。公安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鐘囿把正在偵辦此案的刑警支隊長調(diào)離了這個案件,讓他組織人手去尋找副檢察長失蹤的女兒。與此同時,曾有過臥底經(jīng)歷的民警崔放接到一個遍體鱗傷的名叫沈蘭的女子報案,聲稱她在十年前被人販子拐賣,而殘酷摧殘過她的人之一竟然是現(xiàn)任副市長。出于對弱女子的同情,崔放暗中進行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上述三起看似毫不相干的案件之間有些若隱若現(xiàn)的聯(lián)系……
第十四章
原定于早上九點召開的曾南南失蹤案的碰頭會推遲了。程霄晉和方靖宜都被叫到了鐘囿的辦公室。鐘囿依然穿著筆挺的警服,屋里依然涼爽,但程霄晉注意到,鐘囿的領(lǐng)口處已經(jīng)被汗水洇濕了。
程霄晉匯報了失蹤案調(diào)查的大體情況,三句兩句就完了,因為實在沒什么可說的。鐘囿很不滿意,態(tài)度和一天前明顯不同?!棒斠厥窃趺椿厥拢繛槭裁窗阳斠卣{(diào)進專案組?”
程霄晉遲疑了一下,意識到鐘囿指的是魯邑和曾仲良之間的關(guān)系?!皩0附M里有經(jīng)驗的人太少了?!?/p>
“難道整個公安局里就魯邑一個人有經(jīng)驗?”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其他幾個大隊已經(jīng)忙不過來了,實在抽不出人。”
方靖宜覺得該提提人手的問題了,于是插話說:“鐘局長,我們的人手實在太少了,而且十五個人里有十個都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干什么,您看是不是……”
鐘囿眼睛一瞪:“你什么意思?那十個人都是你七大隊的,他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干什么,你就不能告訴他們?”
方靖宜咽了口唾沫,不說話了。
“老程,”鐘囿的語氣緩和了點兒,“魯邑和曾副檢察長之間的事你知道,派他去曾副檢察長家里調(diào)查,是不是有點欠考慮?”
程霄晉承認,當(dāng)時他確實沒考慮這么多。
鐘囿繼續(xù)說:“我猜,魯邑未經(jīng)允許去曾副檢察長辦公室調(diào)查的事,你們倆誰也不知道吧?”
方靖宜立刻搖頭。程霄晉也很吃驚。但作為魯邑的上司,他要對魯邑負責(zé)?!笆俏易屗サ?。”程霄晉把責(zé)任攬在自己身上,“我事先叮囑他,要征得曾副檢察長的同意,魯邑可能誤解了我的意思。這件事的責(zé)任在我?!?/p>
鐘囿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松了松襯衫領(lǐng)口,“你把魯邑留在專案組里我不反對,不過就不要再讓他接觸曾副檢察長了。把曾副檢察長惹火了,或許會適得其反?!?/p>
“我明白了?!背滔鰰x點點頭。
“至于人手的事,我也知道你們有困難,你大概還需要多少人?”
“我想,”程霄晉沉吟片刻,“至少要三十人到四十人的規(guī)模。”
“四十個人太多了?!辩娻笳f,“我盡量協(xié)調(diào)。不過最多再給你十五個人。曾南南的案子你們要重視起來,昨天晚上劉局長給我打電話了,說市委領(lǐng)導(dǎo)向他詢問這個案子的進展,他沒法回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程霄晉當(dāng)然明白,他想這大概就是鐘囿答應(yīng)給他們增派人手的真正原因。
鐘囿又問方靖宜:“七大隊是不是有個叫崔放的?”
“有。”方靖宜點點頭。
“他是怎么回事?你們進來之前,馮副市長剛剛給我打了電話,說崔放到市長接待來訪的現(xiàn)場對他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辩娻蟮恼Z氣又嚴(yán)厲起來,“無組織無紀(jì)律,簡直是胡鬧!”
方靖宜茫然地搖搖頭?!拔覜]讓他去市長那里啊?!?/p>
“你能不能管好你的手下人?!辩娻笳f,“難道他在專案組里沒事干嗎?”
“我沒有把他調(diào)進專案組?!狈骄敢苏f。
“為什么?”
“我讓他看家。七大隊不能一個人沒有,總得有個接電話的吧?!?/p>
“看家?”鐘囿終于火了,“把所有的女人都調(diào)進專案組,讓唯一的一個小伙子看家,你腦子進水了?虧你想得出來!”
方靖宜低下頭不說話。
“現(xiàn)在我們的麻煩已經(jīng)夠多的了,可一兩天的工夫,居然冒出兩個無法無天的家伙!從現(xiàn)在開始,把崔放調(diào)進你的專案組工作。你不是說人手不夠嗎?放著個大小伙子不用,讓他攢那么多多余的精力干什么?惹是生非?”鐘囿喘了口氣,“崔放現(xiàn)在在哪兒?”
方靖宜搖搖頭。
鐘囿狠狠瞪了他一眼:“讓他馬上來我辦公室?!?/p>
崔放開著他那輛破桑塔納,正行駛在從B市到省城的高速公路上。魯邑從曾仲良辦公室的便箋簿上扯下來的那張紙,就放在他身上。他打算去省廳行動技術(shù)總隊找人幫幫忙。
目前,崔放隱隱約約看出了一點眉目。曾仲良、馮兆興已經(jīng)串到一根線上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秘密,這秘密就是沈蘭。沈蘭在十年前被拐賣,然后落在曾仲良和馮兆興手里,但這之間還缺少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誰把他們聯(lián)系起來的呢?應(yīng)該是最初拐賣了沈蘭的那個人,沈蘭說那個人叫周偉。崔放猜測周偉是化名,因為鄒東林并沒有查出有關(guān)這個人的任何線索。至少在開始的幾年里,沈蘭一直被周偉控制著。周偉利用沈蘭——或許還有其他女孩,為曾仲良和馮兆興之流提供性服務(wù)。周偉要達到什么目的?
從沈蘭的材料里,崔放大致對周偉形成了一個印象,從外表的到性格的。禿頭,身材中等,右臂有蜈蚣文身,現(xiàn)在至少三十五歲,文化程度不高,粗野,殘忍,冷酷無情,同時也很謹慎——強迫沈蘭做了那么多年性奴隸居然沒被外界發(fā)現(xiàn)。這種人崔放以前遇見過不少,在販毒集團里。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做掉任何人,只要他們認為這個人擋了他的路或者威脅到他們的安全。曾經(jīng),崔放也被他的同伙們認為是這樣的人。
周偉的層次不高,他不太可能直接認識曾仲良或者馮兆興。十年前,曾仲良是檢察院偵查監(jiān)督處副處長,馮兆興是國土局局長,這是魯邑告訴他的。他們倆不可能直接認識周偉這樣的人。那么,周偉為這兩個人提供性服務(wù),也不太可能是為了自己的目的?;蛟S,周偉是在替別人做事。這個人才應(yīng)該是連接沈蘭與曾仲良、馮兆興之間的那一環(huán)。
崔放縷著沈蘭的經(jīng)歷繼續(xù)往下推測。后來沈蘭被賣給了一家夜總會,大約是在被拐賣五年之后。為什么會被賣掉?可能是因為沈蘭失去了利用價值,也可能是周偉背后的那個人想要利用沈蘭達到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夜總會的老板是鄭裕的侄子,鄭裕則是B市最有實力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突然間崔放似乎明白了點什么。
鄭裕。鄒東林提到過鄭裕,只是因為鄭裕已經(jīng)死了,崔放當(dāng)時就沒有太在意。鄭裕是搞房地產(chǎn)的,而馮兆興是國土局局長,這之間的聯(lián)系太明顯了。如果鄭裕是那個環(huán)節(jié),這一切就容易解釋了。鄭裕做房地產(chǎn)生意,有許多理由拉攏馮兆興,但曾仲良呢?或許他需要曾仲良替他解決某些麻煩?崔放想到了魯邑對一個強奸犯“刑訊逼供”的事,那個強奸犯不就是鄭裕嗎?曾仲良是檢察院的,而最終的結(jié)果是檢察院以證據(jù)不足的理由把案子打回來。是的,那件事發(fā)生在兩年前,而不是十年前。但在這期間,曾仲良只為鄭裕解決過這一件麻煩嗎?
在魯邑家里看到的那段視頻很可能是鄭裕拍的。所以那些人才會乖乖地替鄭裕辦事??舌嵲R呀?jīng)死了。一年前死于心臟病突發(fā)。想要了解鄭裕和曾仲良、馮兆興之間的關(guān)系,沒法問鄭裕,曾、馮也不會輕易說出來。他掏出手機,想給魯邑打個電話,卻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方靖宜的號碼。剛才他過于專注了,竟然連電話響都沒聽見。他不打算給方靖宜回電話。如果方靖宜讓他回市局,他該怎么辦?到省城走高速路也需要差不多三小時,一來一回,一個白天就搭進去了。干脆裝作不知道吧。
他撥了魯邑的號碼。魯邑說,專案組正在開碰頭會,而且方靖宜剛剛宣布崔放也被調(diào)進了曾南南失蹤案的專案組,他應(yīng)該馬上來專案組報到。
“你還不如不告訴我?!贝薹耪f他正在去省城的路上,他要找熟人給那張便箋紙作個鑒定。然后告訴魯邑關(guān)于鄭、曾、馮三個人之間關(guān)系的推測,讓魯邑抽空查查鄭裕十年前的情況,以及他和曾仲良以及馮兆興的關(guān)系。
還有一個疑點崔放猶豫著沒說。沈蘭從夜總會逃出來向城西分局報案,鐘囿沒讓鄒東林繼續(xù)查。這可以理解為某些有權(quán)勢的人給鐘囿施加了壓力。但鄭裕死后,鄒東林曾經(jīng)想繼續(xù)查這個案子,卻依然受到鐘囿的阻撓,這是為什么?鄭裕死了,即使他還掌握著一些人的把柄也毫無意義了,那些人應(yīng)該放心了。再說,表面上看,沈蘭和鄭裕之間根本沒有必然聯(lián)系。到底是誰不想讓鄒東林繼續(xù)調(diào)查沈蘭呢?兩周前,沈蘭找到了魯邑,結(jié)果這個案子被四大隊隊長邢濤接了過去,還是壓著不辦。這肯定是鐘囿的意思??社娻髨?zhí)行的又是誰的命令?是誰那么害怕對沈蘭的案件進行調(diào)查呢?他們到底怕什么?
也許只有找到周偉才能搞清楚。比起曾仲良和馮兆興,他更可能說出這一切。崔放想。而目前能提供周偉的情況的,只有沈蘭。
第十五章
曾南南失蹤案專案會議直到九點四十分才召開。程霄晉先宣布了一個好消息,鐘局長終于同意加派人手。下面?zhèn)鱽硪魂嚫`竊私語。但程霄晉補充說,這些人手恐怕明天才能正式報到,今天還得靠目前這十四個人。
專案會議很快就結(jié)束了,基本上延續(xù)昨天的分工,但魯邑和李詠被留了下來。魯邑知道情況有點不妙了。他看看李詠。李詠沖他吐了吐舌頭。
方靖宜臉色鐵青。幸虧魯邑是四大隊的,不歸方靖宜直接管轄,否則方靖宜早就沖他暴跳如雷了。方靖宜只能惡狠狠盯著李詠:“昨天你們?nèi)ピ睓z察長辦公室干什么去了?誰允許你們?nèi)サ模俊?/p>
李詠面無表情,目光空洞地盯著會議室前方的白板,嘴里跟背書似的說:“昨天上午專案會議認為曾仲良的女兒曾南南失蹤有可能是曾仲良工作中得罪了人遭到報復(fù)的結(jié)果所以我們需要了解曾仲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經(jīng)手的案件希望能發(fā)現(xiàn)一些線索但是曾仲良不配合我們的工作……”
“所以你們就自作主張去他辦公室?”方靖宜質(zhì)問,“為什么不請示?下午開碰頭會的時候你們也不說?”
話雖然是對李詠說的,但魯邑已經(jīng)明白了這是針對自己的?!安魂P(guān)小李的事,主意是我拿的,責(zé)任在我?!?/p>
方靖宜沒答理他,繼續(xù)對李詠說:“你們兩個不要再插手對曾仲良的調(diào)查了。這件事我來接手?!?/p>
李詠無所謂地聳聳肩,從那個帶有LV標(biāo)志的挎包里拿出一沓A4紙,“這是我們昨天從曾仲良秘書那里搞到的,都是他這幾年經(jīng)手的案件。如果領(lǐng)導(dǎo)覺得我們得到這些材料的手段不合適,那我可以把它們都銷毀。反正我還沒來得及看?!闭f著,她走到碎紙機前,打開電源。碎紙機發(fā)出嗡嗡的聲響,李詠一點也不遲疑,開始一張一張把文件往碎紙機里送。
方靖宜沒想到李詠會來這么一手,愣了片刻,趕緊制止:“等等?!?/p>
李詠并不停手,眼看著前三頁文件轉(zhuǎn)眼間變成了碎紙屑,第四頁文件也被塞了進去。
方靖宜沖上前去關(guān)掉碎紙機的電源,沖李詠怒吼:“你干什么!”第四頁文件卡在了碎紙機中間。
李詠平靜地看著方靖宜,一點也不膽怯:“銷毀通過非法手段取得的線索,以免讓整個專案組蒙羞。我以為方隊長會支持我這么做。怎么,難道方隊長認為這樣的東西真的有什么用處嗎?”
方靖宜一時語塞。
程霄晉適時地出來打圓場。他走到李詠面前,從她手里接過那沓文件,“把它交給我好嗎?”
李詠松開手,任由他從自己手中把那沓文件拿走。
“我并不支持你用這種方式取得線索,至少請示匯報是應(yīng)該的。我們是警察,聽指揮守紀(jì)律是最基本的?!背滔鰰x很有分寸地說,“但既然事已至此,況且也沒有引起什么嚴(yán)重后果,我看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那我是不是可以回七大隊了?”李詠看著方靖宜,“像我這樣無組織無紀(jì)律的人,還是回去接電話吧?!?/p>
方靖宜忍不住又要發(fā)作。
程霄晉制止了他。“既然你已經(jīng)著手調(diào)查了,還是繼續(xù)留在專案組吧,如果換個新人來,還要重新熟悉情況,浪費時間也沒效率。但你們確實不能繼續(xù)調(diào)查曾仲良了。這不是我的意思,也不是方隊長的意思。這一點還請你們理解?!弊詈笠痪涫菦_著魯邑說的。
魯邑知道程霄晉算是給足了面子,馬上沖李詠使眼色要她見好就收。
李詠倒也乖巧,馬上問:“不調(diào)查曾仲良,那我們干什么呢?”
程霄晉想了想,“昨天老魯提出的想法我覺得不錯,就是復(fù)原曾南南失蹤現(xiàn)場,看看有什么我們沒有分析到的情況。今天天氣不錯,下午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你和老魯著手這件事吧。不行的話,可以先到現(xiàn)場看看,盡快擬出個方案?!?/p>
魯邑帶著李詠走了??粗麄兊谋秤?,方靖宜沖程霄晉苦笑:“程支隊,你看見了吧,我平時領(lǐng)導(dǎo)的就是這么一批人,哪個都惹不起。有時候我覺得,在七大隊待長了會瘋掉?!?/p>
程霄晉把那沓材料遞給他,“其實我覺得他倆還不錯。這個時候,專案組人心渙散,需要鼓舞士氣而不是相反。也許他們的工作方法不對頭,可以批評,但不能否定他們的熱情。和專案組里的其他人相比,老魯和李詠算是很積極的,這一點你我都不能否認。誰會冒著挨罵的風(fēng)險做這種出格的事,對他們有什么好處?”
從專案會議室出來,魯邑對李詠說了句謝謝。
“謝什么?”李詠明知故問。
“謝謝你沒把我兜出來?!?/p>
李詠笑了:“你放心,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會出賣你?!?/p>
魯邑皺皺眉:“這么說,我還是有被出賣的可能?”
“除非你告訴我,你在曾仲良的辦公室里究竟搞到些什么?!?/p>
魯邑搖搖頭?!斑€是那句話,不告訴你是為了你好。不過我真的是發(fā)自肺腑地感激你。”
李詠不再追問,“那現(xiàn)在干什么,我們?nèi)ガF(xiàn)場看看?”
“是你去現(xiàn)場看看?!濒斠丶m正她。
“你干嗎去?”李詠急了,“過河拆橋,打算把我甩了?”
“我就是想去找找曾仲良家的保姆,說不定今天她還沒上班,有幾個問題需要問問她。”魯邑?zé)o奈地攤開雙手,“可程支隊安排的事也要做,正好咱們是兩個人,你看……”
李詠嘆口氣:“你就是這么發(fā)自肺腑地感激我的?”
魯邑說:“為了表示我的誠意,車歸你用?!?/p>
李詠眼睛一亮:“真的?”那可是一輛四驅(qū)的奧迪A4,3.0的排量。
魯邑把鑰匙扔給了她。
李詠接過鑰匙,“好吧,鑒于你的誠意,我勉強同意了。不過,你要記住,你欠我一個人情?!?/p>
看著李詠興高采烈地上了自己的奧迪A4,魯邑輕輕搖搖頭,走出公安局大門,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去春秀路,這個地址是曾仲良提供的,他家的保姆韓瑞紅就住在這一帶一個親戚家里。昨天聽曾仲良說,他放了保姆的假,當(dāng)時沒細問放了多久。也許只有一天?如果保姆今天已經(jīng)回曾家上班可就白跑一趟了。
春秀路氣南小區(qū)六號樓是一幢十六層塔樓,在魯邑印象里,這里的產(chǎn)權(quán)似乎是屬于市天然氣總公司的。魯邑坐電梯上了頂層,按響了1604號的房門。
開門的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魯邑想當(dāng)然地以為她就是韓瑞紅,于是出示證件:“我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的。曾副檢察長家出的事你知道吧?昨天我們?nèi)ピ艺{(diào)查的時候沒見到你,有幾個問題想向你了解一下……”
女孩呆呆地看著魯邑,又看看他一直舉在自己面前的證件,似乎魯邑的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一臉驚疑不定的神色。魯邑覺得有點蹊蹺,再細看女孩的臉,心里突然一動:“你是……”
“你找錯人了……”女孩驚慌地就要關(guān)門。魯邑的腳已經(jīng)卡在門縫里,用膝蓋頂住了門。女孩沒他力氣大,無奈之下打開了門。
“韓梅。”魯邑認出了這個女孩,才兩年,沒想到變化這么大,當(dāng)時她還是個干瘦的小丫頭,現(xiàn)在卻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韓梅就是當(dāng)年被鄭裕強奸的女孩,魯邑為她的案子差點丟了飯碗。
“魯……魯警官。”韓梅畏縮地說,不由得往后退了幾步。
魯邑順勢進了屋子,隨手關(guān)上房門。“韓瑞紅是你什么人?”魯邑向她身后張望了一下,這是個一室一廳的套間,臥室的門半開著,不能確定里面是不是還有別人。
“是我妹妹?!表n梅說,“親妹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她在嗎?”
“去上班了?!表n梅說,為了證明似的,她推開里屋的房門,里面的確沒人,“她給人家當(dāng)保姆。”然后她又不放心地追問一句,“我妹妹,她……她怎么了?”
魯邑沒回答她的問題,和韓梅一樣,他依然沒有從突然相遇的震驚中恢復(fù)過來。那件強奸案被檢察院打回來之后,魯邑不死心,可韓梅突然不見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沒想到兩年之后,他們竟在這種情況下相遇。
“跟我說說是怎么回事?!濒斠卣f,“那年你跑哪兒去了?”
韓梅的眼淚突然掉下來了,“魯警官……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我也沒辦法。鄭?!嵲E扇烁嬖V我,只要我不再告他,他會給我一筆錢,給我找地方住,還要給我妹妹找工作……”
“你就答應(yīng)了?”早該料到是這樣,魯邑想。
“我……我老家兩個弟弟要上學(xué),爸媽欠了一身的債,我妹妹來這里投靠我,可找不到工作。好多當(dāng)初和我一起到B市來的姐妹都到夜總會當(dāng)了小姐,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妹妹也走到這一步……鄭裕還對我說,如果我繼續(xù)告他,他就派人去我老家,把我的事告訴我爸媽……那我就沒法做人了……”韓梅撲通一聲跪在魯邑面前,“魯警官,對不起,你當(dāng)時那么幫我,我……”韓梅泣不成聲。
魯邑把她扶起來,讓她坐在椅子上?!皠e哭了?!彼麌@了口氣,“我也不怪你。再說,鄭裕已經(jīng)死了,也算是報應(yīng)吧?!蓖蝗凰氲揭粋€問題,“你妹妹現(xiàn)在的工作是鄭裕介紹的?”
韓梅點點頭,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問:“紅紅她怎么了,她不會有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妹妹在曾仲良——就是那個副檢察長家當(dāng)保姆?”
“知道。紅紅跟我說過?!?/p>
“曾副檢察長知不知道韓瑞紅是你妹妹?”
“我不清楚……”韓梅詫異地看著魯邑,不明白這其中有什么聯(lián)系,“我根本不認識他啊,他怎么會知道紅紅和我是姐妹,就是知道又怎么了?您……您今天是來找紅紅的?”
魯邑暗罵自己糊涂。韓梅根本不知道曾仲良在她的案子中起的作用。“前天下午,曾副檢察長的女兒失蹤了,所以……”
韓梅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您不是懷疑……曾警官,紅紅不會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您要相信我……”說著她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我沒有懷疑她,你別擔(dān)心?!濒斠匕参克?,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坐下。
韓梅聽話地坐下了,但是看上去對魯邑的話并不怎么放心?!凹t紅很乖的。真的,您沒見過她,您要是見過就知道我說得沒錯……”
“我昨天到曾副檢察長家里調(diào)查孩子失蹤的事,就是按慣例詢問幾個問題。這種問題每個當(dāng)事人都要問的,沒別的意思。但我沒見到你妹妹,曾副檢察長說放了她一天假……”
韓梅一臉疑惑,“放假?可我妹妹這幾天一直都沒回來呀?”似乎她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神色立刻又緊張起來,“她不會有什么危險吧?”
“說不定她是去朋友家玩了吧。”魯邑心里一凜,但臉上不動聲色,“比如男朋友什么的?!濒斠刈⒁獾剑f到男朋友三個字的時候,韓梅的臉色微微一變?!八心信笥褑幔俊?/p>
韓梅不情愿地點點頭?!八闶怯邪伞!闭Z氣里有點不以為然,剛才擔(dān)心的神色已經(jīng)全然不見了??瓷先?,如果有誰告訴她韓瑞紅瞞著她住在男朋友那里,她不會感到太吃驚。
“你不太喜歡她的男朋友?”
韓梅皺著眉頭,“歲數(shù)太大了,紅紅才十九歲,可那個男的,我估計有三十多了吧,而且看上去……不像正經(jīng)人?!?/p>
“你見過他嗎?”
“有一次我休班,”她停頓一下,有點尷尬地解釋說,“我在安化大廈站前臺,這也是鄭裕介紹的工作?!彼龘?dān)心地看了看魯邑,魯邑向她點點頭表示理解,她接著說,“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紅紅帶了個男人回來,她大概不知道我休班,否則她不敢?guī)貋淼??!?/p>
聽她的口氣,姐妹倆在這個問題上有分歧。魯邑問:“這是多久以前的事?”
“大概半個月前吧。”韓梅說,“我們……后來我們?yōu)檫@事吵了一架,我就是擔(dān)心紅紅太單純,被人騙了。大概話說得重了點,后來紅紅說曾副檢察長的女兒放暑假,她要照顧她,就一直沒回來住……”
“她的男朋友叫什么?”
“當(dāng)時紅紅介紹說叫單功,我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寫?!?/p>
“剛才你說他不像正經(jīng)人,他長什么樣,能說說嗎?”
“具體什么樣我也說不上來,就見了一面。不過他挺好認的,剃著個光頭,右臂上文了一條蜈蚣,看上去特惡心,哪有好人文這種東西的?”
魯邑一陣激動,語調(diào)都有些顫抖了:“你說蜈蚣?”
第十六章
1998年,武登縣公安局還沒實現(xiàn)計算機管理,那個年代的案件資料至今沒輸入電腦系統(tǒng),一直堆在檔案室里。宋佳帶著兩個專案組民警在落滿塵土的檔案架上翻了兩個多鐘頭,被嗆得灰頭土臉,終于翻出了1998年那起綁架案的案卷。
案件發(fā)生在5月11日,被綁架的小女孩叫關(guān)凌,那一年她十四歲。小女孩是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被綁架的,沒有目擊證人。綁匪打電話要二十萬贖金。關(guān)凌的父親關(guān)守善在當(dāng)?shù)亻_著個服裝加工廠,專門接國外訂單,這些錢還拿得出來。但公安局擔(dān)心出意外——害怕既沒抓到綁匪,又沒救回人質(zhì),還丟了錢——只同意把最上面那一層鋪上真鈔,底下的都是報紙。于是關(guān)守善拎著一箱子假錢上了12日晚上五點二十分開往B市的火車——綁匪提出要在那趟列車上交易。關(guān)守善別無選擇。
幾個便衣民警也跟著上了火車,沿途各站都接到通知,密切注意一切可疑人員,甚至在裝假錢的手提箱里放了無線定位裝置——在那個年代,對于一個縣公安局來說,已經(jīng)是很高的技術(shù)手段了。武登到B市有兩個小時車程,車行中途,關(guān)守善接到綁匪的電話,要他打開窗戶,把裝錢的提箱扔下去。綁匪說他數(shù)到十,如果看不到錢箱從火車上扔下來,立刻崩了他女兒,并且保證能讓他聽到槍響。然后他就開始數(shù)數(shù),根本不聽關(guān)守善的解釋。關(guān)守善懊悔不迭,聽了警方的話用假錢,結(jié)果現(xiàn)在進退兩難,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綁匪數(shù)到八的時候,關(guān)守善無奈,打開車窗把箱子扔了下去,心想至少可以拖延一會兒時間,走一步算一步了。
剛把錢箱扔出去,火車就鉆進了隧道,車內(nèi)一片黑暗,手機信號全無——綁匪早就算計好了。等火車從隧道里鉆出來,車內(nèi)的民警得知剛剛發(fā)生的事,全都傻了眼。當(dāng)天夜間,民警以及武警搜索隧道附近的那一片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錢箱。錢箱被打開了,廢報紙飄得遍地都是,里面的無線定位裝置還閃著紅燈,在箱子里面還放著一個發(fā)卡——那是綁匪故意留在里面的。經(jīng)過關(guān)守善辨認,就是他女兒關(guān)凌失蹤那天戴的發(fā)卡。
關(guān)守善再沒接到過綁匪的電話。案件拖了一個多月,公安局什么線索也沒發(fā)現(xiàn)。武登縣就巴掌大的一點地方,已經(jīng)被翻了好幾遍。所有稍微有點嫌疑的人,統(tǒng)統(tǒng)被公安局查了個底兒掉。單功也在公安局的嫌疑人名單上,他與這個案件的唯一聯(lián)系是,綁架案發(fā)生前后,他離開了武登縣,再沒露過面。當(dāng)時武登公安局把全縣所有有犯罪前科的人員統(tǒng)統(tǒng)縷了一遍,比單功嫌疑大的人多的是。單功與關(guān)守善素不相識,沒有絲毫瓜葛,盡管在時間上有嫌疑,但找不到人,公安局也沒辦法。三個月之后,公安局基本放棄了對這個案件的調(diào)查。大家都覺得關(guān)凌生還的希望不大——那一箱假錢恐怕把綁匪惹火了。
看過案卷,宋佳問當(dāng)?shù)孛窬?,關(guān)凌的父母現(xiàn)在怎么樣。一個老民警嘆息著說:“要說這事還真慘。孩子失蹤之后,關(guān)守善再也沒心思打理他的生意,他沒按合同要求交貨,工廠受了很大損失,不久就關(guān)門了。關(guān)守善逢人就說:我當(dāng)時要是給真錢就好了,要是給真錢就好了。孩子媽受了刺激,精神失常,當(dāng)年冬天有人在河溝里看見了她的尸體——半夜出門找孩子,一腳踏空——唉,關(guān)守善的境況也一天比一天差,工廠沒了,要債的天天上門,能賣的都賣了。就那么一年時間,從一個身家百萬的小老板變成了要飯的,后來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這就算是家破人亡吧……”
武登公安局給宋佳提供了單功的犯罪記錄,還好,這些記錄倒是輸入電腦了,查找起來沒遇到什么麻煩。和陳安國提供的情況差不多,單功現(xiàn)年三十五歲,不過他的犯罪記錄從十五六歲就開始了,讓宋佳吃驚的是,這些罪行雖然都在意料之中,但五花八門,什么都有:小偷小摸、詐騙、敲詐勒索、販賣黃色音像制品、街頭斗毆、非法攜帶違禁藥品、猥褻婦女、容留婦女賣淫等等不一而足。單功曾進過少管所,后來因為參與拐賣婦女兒童的黑社會團伙犯罪,在通河監(jiān)獄蹲了兩年。1997年出獄之后唯一的一次涉嫌犯罪是陳安國說的那次,不過他一口咬定就是替人開車,根本不知道車上裝的是什么東西,公安局沒證據(jù),把他放了。此后的記錄一片空白。到1998年,單功就不知去向了。
“單功的家人呢?”宋佳問。
老民警告訴他:“他的父母死于1995年前后,差不多是他入獄的時間。有個姐姐,在他出獄不久嫁到北京去了。1998年那起綁架案之后,我們找不到單功,就找他在北京的姐姐了解情況。他姐姐說,自從父母去世后,她就和這個弟弟斷了關(guān)系,單功從沒和她聯(lián)系過。”
宋佳有點失望。臨走前,他去了趟武登公安局刑警大隊長的辦公室,向齊隊長表示感謝。齊隊長問:“找到你們需要的東西了嗎?”
宋佳搖搖頭:“不太理想。不過還是非常感謝你的幫忙,至少手里的材料充實了點。否則我們連單功是從哪里來的都不知道?!?/p>
齊隊長抱歉地說:“真不好意思,本來應(yīng)該陪你們一起找,可手頭正趕上有個案子要辦,沒幫上什么忙。如果下次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我將功補過?!?/p>
“您要這么說,”宋佳笑道,“我們下次可不敢來了?!?/p>
齊隊長看看表,午飯時間早就過了,但他還是招呼食堂準(zhǔn)備點吃的,留宋佳吃了再走。宋佳謝絕了:“齊隊長,可不是我不識抬舉,現(xiàn)在我真是一分鐘也不敢耽誤。”
“理解理解?!饼R隊長堅持送他們下樓,邊走邊說,“都是警察嘛。你們也別太著急,這邊我?guī)湍銈兌⒅?,要是單功回來,肯定不會再讓他跑了。找人這事就是這樣,看上去挺明顯的就是怎么也找不到,可過不多些日子,他又莫名其妙冒出來了。我以前就碰見過這樣的事。你們回B市之后也再找找,有些人就喜歡燈下黑,尤其是喜歡藏在他以前犯過事的地方,以為這種地方警察不會來查第二遍。他以前是在城西犯的事吧?說不定還在那兒呢?!?/p>
宋佳本來已經(jīng)上車了,聽他這么一說,又從車上下來了?!褒R隊長,我剛才跟你說過單功是在城西犯的事嗎?”
齊隊長一愣:“你們不就是為這事來的嗎?”
這一問倒把宋佳問糊涂了:“您說的什么事?”
這個時間吃午飯已經(jīng)有點晚了,崔放還是把姚楚喬約到了一個安靜的小餐廳里。姚楚喬請崔放到家里坐坐,崔放謝絕了,他知道姚楚喬已經(jīng)結(jié)婚,他不了解她老公是什么人——大周末的,一個陌生男人上門找自己的老婆——盡管崔放問心無愧,但他還是擔(dān)心會讓人家覺得別扭。
小餐廳開在一個僻靜的小胡同里,離姚楚喬家所在的小區(qū)不遠。餐廳的招牌上就一個字:粥。小店還是八年前的老樣子,招牌上原本是紫色的“粥”字早已淡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好幾處油漆都剝落了。店里的格局也沒變,七八張簡易餐桌,小圓凳倒扣在上面,簡陋,但很干凈。甚至那個胖墩墩、笑瞇瞇、慈眉善目的老板娘都沒怎么變樣,不過當(dāng)年她總是背在身上的寶貝兒子如今已經(jīng)滿地跑了。老板娘顯然記不得崔放了,但卻和姚楚喬打了個招呼:“來啦?”看上去,姚楚喬還是經(jīng)常光顧這里。
餐廳里只有他們這一桌客人。崔放要了碗皮蛋瘦肉粥,一屜褡褳火燒,問姚楚喬要吃點什么。她說她吃過了。大概是老顧客的原因,老板娘給她端來一杯冰水,又白送了崔放一小碟自制的白蘿卜條。姚楚喬也沒怎么變樣,比當(dāng)年顯得更穩(wěn)重了一些,大概是結(jié)了婚的緣故吧。兩個人都找不到什么話說,崔放只好悶頭吃東西。褡褳火燒挺脆,一邊吃一邊掉渣子,崔放小心地不讓渣子掉在自己衣服上,用一只手接著。
姚楚喬輕輕笑了一下,“當(dāng)年你也愛吃這里的火燒?!?/p>
崔放用紙巾擦擦嘴,“這兒的火燒還跟以前一樣脆?!?/p>
“你的變化可不小?!币Τ陶f。
“什么變化?”崔放問。
“我們的變化都不小。”姚楚喬答非所問。她翻出錢包,從里面抽出一張照片,“看看我兒子吧,兩歲了?!?/p>
崔放把手擦干凈,接過照片仔細端詳?!昂芸蓯?,不過不是特別像你,像他爸爸?”
“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币Τ绦χf。
“他爸爸干什么工作的?”
“刑警總隊的。”
“那你們夫妻倆可夠忙的?!?/p>
“是啊,他回來的時候我不在,我回來的時候他不在,孩子全靠他爺爺奶奶照顧。”
“你還在行動技術(shù)總隊,沒換個地方?”
“你來之前已經(jīng)問過了,我知道你不會是為了看看我才來的?!币Τ潭⒅?,“從這方面講,你一點沒變,本來是個簡單的答案,可你非要用最復(fù)雜的計算方式?!?/p>
“抱歉?!贝薹虐颜掌€給她,淡淡地說,“習(xí)慣了?!?/p>
“我聽說了你的一些事?!币Τ讨斏鞯卣f,“不多,聽說你……那幾年……不太好,現(xiàn)在在B市還好嗎?”
“還可以,他們對我挺照顧的。”
“當(dāng)時我很想去看看你,可是許總……老許說,即使我去了,恐怕也見不到你?!?/p>
“他說的是真的?!?/p>
“你來這里他知道嗎?”
崔放搖搖頭?!拔蚁霙]必要驚動他,他也挺忙的?!?/p>
“其實,他當(dāng)時為你的事跑上跑下,費了不少勁兒……”
“我很感激他,真的?!贝薹挪幌肜^續(xù)這個話題了,從身上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裝著魯邑從曾仲良辦公室里搞到的那張便箋紙,“想請你幫個忙。”他把信封遞給她?!拔蚁虢o它做個靜電檢測?!?/p>
姚楚喬沒打開信封看里面的東西?!斑@么做不合規(guī)矩?!彼f,“沒有任何審批手續(xù),沒有登記,沒有……”
“所以我才來麻煩你。”
她臉上露出一絲擔(dān)憂的神色,“你沒遇到什么麻煩,是吧?”
“沒有,不是為了我自己。我就是想知道上面寫了些什么東西。不需要筆跡鑒定,不需要指紋鑒定或者DNA鑒定,只要上面的內(nèi)容。你放心,我不會把它作為證據(jù),不會用它指控任何人?!?/p>
“我不是擔(dān)心這個?!彼哪樕悬c尷尬,把信封裝到自己的挎包里。
“謝謝?!贝薹耪f,“我不知道做這種檢測需要多長時間,不過我希望盡快知道上面的內(nèi)容。今天是周六,你是不是正在放假……”
“你又來了。”姚楚喬笑了,“又開始拐彎抹角。如果你想讓別人明白你的意思,直接說出來最不容易產(chǎn)生誤解?!?/p>
崔放也笑了,“我都快不知道怎么直接表達一件事了。”
“我爭取明天給你個結(jié)果——我會為老朋友加個班。”
“為了朋友。”崔放站起身,談話該結(jié)束了。
“是的,為了朋友?!币Τ桃舱酒饋恚斑^了這么多年還能見到你,真好?!?/p>
“我也是?!?/p>
一刻鐘后,崔放開著破桑塔納駛上了回B市的高速公路。他拿出手機看了看,這段時間,手機上攢了一大串未接電話。大部分是方靖宜的,他不知道方靖宜會不會被氣瘋了。還有兩個電話是魯邑的。接著他發(fā)現(xiàn)還有一條未讀信息,還是方靖宜的。他打開那條信息:“不是我找你,是鐘局長要見你。無論如何給我回個信兒?!?/p>
第十七章
兩年前,也就是2006年的冬天,武登公安局刑警大隊的齊隊長接到B市公安局城西分局發(fā)來的一份協(xié)查通報,請他們幫忙查一下武登縣有沒有單功這個人。通報上說單功涉嫌販毒,有知道他底細的人說此人來自武登。城西分局請他們核實。他就把單功的犯罪記錄和照片傳真過去一份,后來這事再沒了消息。齊隊長以為宋佳還是為當(dāng)年的事情來的。宋佳問他還記不記得當(dāng)時具體是誰和他聯(lián)系的。齊隊長想不起來了,不過他說那人應(yīng)該是城西分局刑警大隊的。
回到B市,宋佳直接去了城西分局,找到刑警大隊長李清河,問他記不記得兩年前單功犯了什么案子。李清河支支吾吾,說這事他不太清楚,讓他去問問三中隊,因為三中隊分管禁毒,如果宋佳說的那個人是因為販毒進來的,三中隊?wèi)?yīng)該知道。
宋佳疑疑惑惑地來到三中隊,進屋的時候,三中隊的中隊長陳繼桐剛放下電話。他的態(tài)度和李清河一樣,裝模作樣想半天,然后說忘了。宋佳說武登那邊說協(xié)查通報是你們發(fā)的,你們自己怎么反倒想不起來了?然后宋佳突然間明白了,問:“剛才是你們大隊長給你打的電話吧?”
陳繼桐神色尷尬,吞吞吐吐:“不是……主要是時間太久了,腦子不好使,一時想不起來?!?/p>
宋佳說:“我也沒讓你想啊,這種事沒記錄嗎?”
陳繼桐說確實沒記錄。
“不對吧,你們協(xié)查通報都發(fā)了,難道連個案卷都沒有?連個能把為什么發(fā)協(xié)查的事說清楚的人都沒有?”
陳繼桐還是一個勁兒搖頭。
宋佳的臉拉下來了,“陳隊長,你們平時就是這么工作的?還是有什么事你不方便對我說?我們現(xiàn)在在查沙溝的槍擊案,我們懷疑協(xié)查通報上的人和槍擊案有關(guān)。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對我說,那我把金支隊叫來,你對他說,怎么樣?”
陳繼桐哭喪著臉說:“宋隊長,您就別難為我了,頭兒怎么說我就得怎么干。其實,這事李大隊比我清楚……”
宋佳鐵青著臉出去了,狠狠摔上辦公室的門,返回頭去找李清河。李清河正在鎖辦公室的門,看樣子是準(zhǔn)備開溜。宋佳心想這李清河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事情已經(jīng)到這一步了,他就是再躲能躲到什么時候,純粹就是耽誤時間啊。
宋佳攔住了他?!袄铌犻L,你去哪兒?”
李清河知道躲不開了,嘆了口氣,把剛剛鎖上的辦公室門又打開了,把宋佳讓了進去。自己回到辦公桌后的轉(zhuǎn)椅上坐了下來,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氣水。
宋佳坐在他對面:“說說吧,李隊長,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早晚會出麻煩。”他一臉懊喪,告訴宋佳,兩年前他們在湖濱路附近的酒吧里抓了幾個毒販子,繳獲幾十克海洛因?!澳鷦e笑,”他對宋佳說,“你們市局的人見過大世面,幾百克幾千克都不當(dāng)回事,當(dāng)然看不上這點東西。我們這小地方,對付的都是街頭毒販。這些人層次雖然低,可奸得很。他們知道身上帶多少夠坐牢,帶多少夠判死罪。早先他們賣的是一克一小包的那種,每次身上最多帶個一兩包。后來不知道誰那么缺德,從吸毒變成了注射,一克海洛因被分解成一百小瓶,每瓶十毫克,正好是一次注射的量。這樣一來,毒販子風(fēng)險更低了,就是當(dāng)場抓住他們,在他們身上搜出七八個瓶子,哪怕是十七八個、二十七八個瓶子他們也無所謂,連半克都不到。這幫人拿坐牢當(dāng)休假,反正不幾天又出來了……我是不是扯遠了?咱還接著說,就是那次,一口氣繳了幾十克海洛因,我們刑警隊都拿這事當(dāng)大案辦。被我們抓獲的毒販里有個叫周偉的,是化名,他也不交代自己的真實姓名。后來他的一個同伙想立功,說周偉是武登縣人,原名叫單功。我們就給武登發(fā)了通報,讓他們提供點線索?!闭f到這兒,李清河又開始喝水,喝完就沉默了。
“后來呢?”宋佳問。
“后來我們局長讓我把他放了?!崩钋搴诱f。
“放了?”宋佳有點難以置信,“為什么?”
“局長說,這個周偉……也就是單功,和省廳經(jīng)辦的一個販毒大案有關(guān),省廳禁毒總隊正在經(jīng)營這條線索,另外有人盯著他,要我們不要管了?!?/p>
“慢著?!彼渭研睦镆粍?,“兩年前你們局長是鐘……”
李清河點點頭,“鐘囿,現(xiàn)在是市局的副局長?!?/p>
宋佳腦子里一片混亂,一時沒弄清這其中的關(guān)系。“然后你們就放人了?”
“是啊,當(dāng)時我也挺矛盾,但局長發(fā)了話我也不敢不聽。這不,是禍躲不過?!?/p>
“那么有關(guān)那個案子的案卷資料……”
“都被鐘局長拿走了,一張紙也沒剩下?!?/p>
“那鐘局長說的省廳那個案子,后來有什么結(jié)果沒有?”
“我沒問過?!崩钋搴訑傞_手,“換了你是我,你敢問?”
“我敢?!彼渭颜f。
李清河抬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有些愧色。“小宋,能不能麻煩你件事……”他吞吞吐吐。
宋佳知道李清河想說什么?!拔也粫顽娋珠L說是你告訴我的。你放心吧?!?/p>
從李清河的辦公室里出來,宋佳終于想通了一件事。單功是個線人。警察手頭有個把線人是很正常的,要不信息從哪兒來?這和自己用魯四當(dāng)線人沒什么兩樣。線人犯了事,只要不嚴(yán)重,一般都會被撈出來??蛇@回,這個線人犯了大事,他開槍打傷了公安局的臥底。
宋佳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郭昆對自己說的那些話,當(dāng)時他表面上無所謂,內(nèi)心里卻有點不高興,覺得郭昆這種在機關(guān)坐慣了的女孩子只知道紙上談兵,根本不知道世道的險惡,有些事情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如今他自己也有點懷疑了。
“你為了抓一伙罪犯,卻放過另一伙罪犯,任他們危害社會。這樣做有意義嗎?”
有意義嗎?宋佳不知道。
下午四點半,崔放來到設(shè)在城西分局的專案組會議室。會議室里沒幾個人。邱紅云正在手提電腦上錄入什么東西,看見崔放,和他打了個招呼。
崔放問:“人呢?”
“都到曾副檢察長家那邊去了,模擬犯罪現(xiàn)場?!鼻窦t云又低聲補充,“方隊長在找你,好像很生氣,說打了你一天的手機你都沒接。你干嗎去了?”
“沒干嗎?!贝薹叛b傻,掏出手機看了看,“我怎么一個電話也沒接到?”
邱紅云沖他搖搖頭,很憐憫的樣子:“這個謊話編得不怎么樣?!彼虼薹攀疽鈺h室前面的白板,“看看你被分到哪個組去了。然后,你最好給方隊長打個電話——先想好了該怎么說。”
崔放看了看白板,所有專案組成員的聯(lián)系方式都在上面,每個人的分工也很清楚,他被分到魯邑那個模擬犯罪現(xiàn)場的調(diào)查組里。他考慮著,是給方靖宜打電話呢,還是直接去見鐘囿?他決定還不如先去魯邑那里看看。
“對了?!鄙砗箜懫鹎窦t云的聲音,“魯邑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她從座位下面拿出一個文件袋,封口被膠帶封住了?!八f這是你要的東西?!彼涯莻€文件袋遞給崔放,目光中帶著懷疑。
“謝謝。”崔放接過口袋。
從省城回來的路上,魯邑在電話里告訴他,曾仲良的女兒很可能是周偉綁架的。周偉還有一個名字叫單功,他在電腦系統(tǒng)里檢索了一下,沒找到這個名字,說明單功在B市沒有犯罪記錄。而且他還給崔放找了一份鄭裕的詳細資料——“這一點也不難?!濒斠剌p輕笑著,“你聽說過吧,有人說我教訓(xùn)過他。不過當(dāng)初只是作為強奸案處理,我沒有意識到其中許多信息的重要性,我估計你會感興趣?!?/p>
崔放問:“這個故事我也聽說過,你到底有沒有打過他?”
“無可奉告?!?/p>
崔放打算去找魯邑,為的就是這些東西,沒想到魯邑給他準(zhǔn)備好了。這樣一來,去找魯邑就沒什么意義了。他問邱紅云:“今天的專案碰頭會還開不開?”
“恐怕開不了了?!鼻窦t云說,“你沒聽說嗎?下午六點開新聞發(fā)布會。”
崔放聳聳肩,他對這種事不感興趣。于是崔放找了個角落,開始看那些資料。
鄭裕的大部分材料都是從兩年前那起強奸案的卷宗里摘錄出來的,那起強奸案的材料也附在里面。崔放對魯邑“刑訊逼供”的事挺感興趣,于是先看了看強奸案的材料。
鄭裕是房地產(chǎn)商人,在B市擁有好幾套別墅和公寓。他自己住在名叫巴黎左岸的豪華公寓里。而他的妻子則住在市郊的一套別墅里。兩個人并不住在一起??磥硭拮訉λ綍r的嗜好并不茍同。但他們也沒離婚。鄭裕還有個兒子,在美國。
案發(fā)的時候,鄭裕五十三歲,案發(fā)地點就在他住的公寓里。受害者是他家里的保姆韓梅。據(jù)韓梅說,平時鄭裕對她還算規(guī)矩,偶爾有點粗魯?shù)呐e止,不過從不動真格的——大概是出于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心理吧。巴黎左岸一帶住的都是有錢人,工資給得相對比較高,韓梅擔(dān)心離開這里就再也不會有這么好的收入了,盡管她很討厭這樣的主人,但也只好忍了。不過,這樣的境況就像坐在火山頂上,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出事。
案發(fā)當(dāng)天晚上,鄭裕喝得醉醺醺的,直接闖進韓梅的臥室。韓梅嚇傻了,基本沒反抗。最后問題也就出在這里,事后鄭裕一直堅持說韓梅是自愿的。鄭裕確實是喝多了,完事之后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韓梅慌慌張張跑到派出所報案。鄭裕被抓起來的時候還迷糊著。
韓梅當(dāng)時還不滿十八歲,看上去身體挺單薄,陳述案情的時候幾次暈倒,而且她還說,在農(nóng)村老家有未婚夫,這立刻引起了辦案民警的同情,因此對鄭裕就不太客氣。鄭裕酒勁兒沒過,暴跳如雷,當(dāng)時說了幾句很不謹慎的話,等于承認了強奸的事實,這些話都被記錄在案。后來鄭裕的律師借此做文章,指責(zé)警察誘供。
案子被轉(zhuǎn)到市局刑警支隊四大隊,由魯邑接手?,F(xiàn)在看來,后來的事情像是事先計劃好的。一天晚上,鄭裕在被訊問時說有點頭暈惡心,請求讓他回去休息。鑒于他的年紀(jì),還有點高血壓,魯邑同意了,并且親自送他去醫(yī)務(wù)室給他做檢查。去醫(yī)務(wù)室的路上,鄭裕突然暈倒,從臺階上滾了下去。魯邑趕緊背著他去了醫(yī)務(wù)室,好在沒什么大事,只是點皮外傷。在醫(yī)務(wù)室里,鄭裕表現(xiàn)得挺感激的樣子,說你們繼續(xù)審吧,我全招。而且真的說到做到。魯邑知道這有點不合規(guī)定,但還是找人來做了記錄。第二天,鄭裕在監(jiān)室里心臟病突發(fā),被送進醫(yī)院搶救,神志剛剛清醒就翻了供。說昨天晚上去醫(yī)務(wù)室的路上魯邑對他拳打腳踢,他是屈打成招。盡管去醫(yī)務(wù)室的時候還有一個民警陪同,但他是魯邑的同事,又共同審理這個案子,他的證言就被打了問號。
檢察院的曾仲良親自主持對魯邑的調(diào)查,拖拖拉拉進行了兩個月,才勉強給了個刑訊逼供證據(jù)不足的結(jié)論。在這期間,韓梅突然間撤訴,接著就再也找不到人了。最后檢察院把鄭裕一案的訴訟材料打回來,說是重新審理。實際上也就等于不了了之。
那起強奸案的材料到此就結(jié)束了。接下來崔放又找到了鄭裕的個人資料。
鄭裕是B市人,生于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家境很一般,那時候大多數(shù)家庭都差不多,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很差。上中學(xué)的時候趕上“文化大革命”,鄭裕就沒怎么讀書。到“文革”結(jié)束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當(dāng)?shù)刂男』旎?,是公安機關(guān)重點關(guān)照的那種人。不過他運氣好,1983年“嚴(yán)打”之前,他突然在B市消失了,要不然他也會成為“嚴(yán)打”對象,說不定就能給“從重從快”了。等他再次回到B市的時候,風(fēng)頭已過,而且他的身份也不同了。誰也不知道他在外面那幾年都干了些什么,反正回來的時候有錢了,還開了個酒吧。那時候私人開的酒吧在B市還不多見。曾經(jīng)有人舉報這家酒吧開設(shè)地下賭場,警方查了幾次,卻查無實據(jù)。不論賭場的事情是真是假,鄭裕通過這家酒吧拉上了不少關(guān)系卻是事實,最重要的一個人就是副市長的公子——當(dāng)時是市建委主任。
讀到這里,崔放看到一行標(biāo)注,指出當(dāng)時的建委副主任是馮兆興。他想,這應(yīng)該是魯邑特意標(biāo)出來的。
不久之后,鄭裕拉起了一支建筑隊,掛靠在市建筑工程總公司下面,開始承接一些中小規(guī)模的政府工程。這就等于是捧上了金飯碗,穩(wěn)賺不賠。他的酒吧也連續(xù)開了兩家分號,不過警方已不能像以前一樣輕易去他的酒吧查賭了。
1995年是鄭裕倒霉的一年。副市長的公子出了事,供出鄭裕的酒吧里開設(shè)地下賭場,而且容留婦女賣淫。后臺倒了,他的酒吧被查封,建筑公司也散了伙。他本人在通河監(jiān)獄里蹲了兩年。從監(jiān)獄出來,人們以為他也就這樣了,再也抖不起來了??瓷先デ闆r也確實如此,鄭裕消停了一年,可突然間又再次飛黃騰達。1998年以后他開始做房地產(chǎn)生意,而且越做越順,要地有地,要貸款有貸款。他成為名噪一時的房地產(chǎn)大亨,人們早已忘記了他年輕時的不光彩的經(jīng)歷,直到2006年那起強奸案捅出來,才有媒體把鄭裕年輕時候的那些破事當(dāng)新聞炒了一陣子。
接下來的材料是鄭裕死后的一份財產(chǎn)清單,天知道魯邑是通過什么途徑搞到手的。鄭裕的所有財產(chǎn)都由他的妻子繼承,他的妻子賣掉了鄭裕公司里的股份,從此,那個房地產(chǎn)公司就不姓鄭了。鄭裕的大部分房產(chǎn)也被他妻子賣了,但還剩下一些。其中市區(qū)里有兩處,鄭裕的妻子住一處,另一處留給她兒子回國時居住。還有幾處別墅都在郊區(qū),看了那幾處別墅的地址,崔放明白了,那些地方應(yīng)該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那場房地產(chǎn)熱潮過后的遺物。那時候地價飆升,幾乎一天一個價,許多看上去很沒前景的地皮都被形容得天花亂墜以高價賣了出去。后來國家銀根緊縮,房地產(chǎn)市場崩盤,那些地皮一夜之間變得分文不值。這幾處房產(chǎn)就是這樣的情況。大概是鄭裕的妻子賣不掉,索性扔在那里不管了。魯邑在材料后面的標(biāo)注是,如果沈蘭沒說謊,她當(dāng)初被囚禁的地方很可能就是這些廢棄了的別墅。
材料最后是馮兆興和曾仲良的簡歷,都很簡單。值得注意的是馮兆興在1998年當(dāng)上了國土局局長,而曾仲良的父親那時候是B市城市商業(yè)銀行行長?;蛟S這就是鄭裕拉攏曾仲良的原因。搞房地產(chǎn)有兩樣不能缺,一個是地皮,一個是貸款。鄭裕這兩樣都有了。
崔放把材料放到一邊,鄭裕與周偉——或者單功是什么關(guān)系,從這些材料里依然看不出眉目。1998年的時候鄭裕四十四歲上下,單功不過二十五歲。他們之間的年齡差了將近二十歲。他們是怎么認識的?
第十八章
從檢察院家屬區(qū)到學(xué)校的這短短的五十米,魯邑和李詠已經(jīng)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距離實在太短了,學(xué)校與家屬院都在馬路的同一側(cè),連馬路都不用過,難怪小孩上下學(xué)不需要接送。沿路是方磚鋪的便道,路邊是家屬院的圍墻。據(jù)曾南南的同學(xué)說,他們是在學(xué)校門口分手的,眼看著曾南南向自己家的方向走。這段路步行,一個成年人用不了一分鐘,曾南南的速度再慢,兩分鐘也足夠了。
天氣太熱了,四點鐘的陽光不像中午那么強烈,但地面上的蒸汽快要把人蒸發(fā)了。魯邑和李詠找了個陰涼地兒坐了下來,面對那條五十米的便道,討論著所有可能性。
家屬區(qū)的門口有門衛(wèi),院子里住的都是同事,沒人不知道曾南南是副檢察長的女兒。下午四點的時候,家屬院里活動的都是大爺大媽們,如果有誰帶著曾南南走出家屬院的大門,沒人會注意不到??芍芩南挛缢狞c前后,不論是門衛(wèi)還是在院子里活動的老人們,沒人看到曾南南進來。而在以往,他們是經(jīng)常能看到她獨自回家的,偶然還和她說上幾句話,南南很懂事,張嘴閉嘴爺爺奶奶叫得很甜。這就是說,只要她走進家屬院,基本就不會有被綁架的危險。問題就出在那五十米的路上。
韓瑞紅參與綁架的嫌疑很大。她今天應(yīng)該去曾家上班的,但她沒出現(xiàn)。魯邑撥打她的手機——這是她姐姐韓梅提供的號碼,應(yīng)該沒錯——手機關(guān)機。她失蹤了。沒人注意到韓瑞紅那天下午的行蹤。曾家的保姆畢竟不如曾家的女兒那樣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如果她和南南在一起,人們會意識到她是曾家的保姆。如果她獨自一人,她不過是個保姆罷了。誰會關(guān)心呢?
最大的可能是,韓瑞紅在那短短的五十米路上等著曾南南,然后把她交給周偉。她不可能領(lǐng)著曾南南走很遠,她們在一起的時間越長,就越容易被注意到。周偉——或者單功很可能就等在附近,應(yīng)該是在一輛車?yán)铩退歉弊鹑?,禿頭,文身,很容易給別人留下印象。什么車呢?因為是暑假,學(xué)校門前車馬稀,把車停在那里或許會引起注意。如果有陌生的車輛開進家屬院,門衛(wèi)會登記。但那天下午門衛(wèi)的登記簿上什么都沒有。家屬院附近一帶沒有停車位,偶爾會有一兩輛出租車停在門口趴活兒。門衛(wèi)沒注意到單功那種相貌的人。
魯邑和李詠一籌莫展。韓瑞紅失蹤,單功也不知去向。即便知道他們的相貌特征,在偌大的B市找兩個人依然很盲目。不是說一定找不到,關(guān)鍵是時間。魯邑擔(dān)心的是,他們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單功真的是沈蘭說的那種人——這幾乎無可懷疑,一旦綁架達不到他的目的,他不會在乎一個小孩的性命。
他們盯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盯著家屬院門口進進出出的車。轎車,越野車,公共汽車——但附近并沒有公共汽車站,摩托車,載重車,面包車,客貨兩用車,還有不時進出家屬院大門的搬家公司的廂式貨車。
李詠問:“聽說檢察院的家屬區(qū)要搬到城北開發(fā)區(qū)?”
魯邑點點頭,沒說話。
“最近一直在搬家?”李詠又問,“一直在陸陸續(xù)續(xù)搬家?”
魯邑看了看她,“當(dāng)然是陸陸續(xù)續(xù),難道幾百戶人家會商量好一起搬?”
“我的意思是,每天這門口都有搬家公司的車。他們會找同一家搬家公司嗎?”
“不一定吧……”魯邑有點明白李詠的意思了。
“那么,假定我是單功,我從什么地方搞一輛廂式貨車,和搬家公司的那種差不多,在上面隨便刷上個搬家公司的名字,在家屬院門口晃悠一會兒,找個地方接上韓瑞紅。等四點下課的時候,我就慢慢悠悠往學(xué)校門口開。然后我看見曾南南蹦蹦跳跳地走過來,就把車開過去。這時候,韓瑞紅探出頭,”李詠故意用一種嗲聲嗲氣的腔調(diào)模仿韓瑞紅的話,“‘南南,想去看看咱們的新家嗎?媽媽在那邊等咱們呢——來,上車,阿姨帶你去——’南南肯定知道最近要搬家的事,根本不會起疑心。只要十五秒,孩子就到手了……”她看著魯邑,得意揚揚,“怎么樣,把奧迪A4借給我開,不冤吧?”
新聞發(fā)布會定于下午六點在城北區(qū)市局新辦公大樓的多功能會議室召開,這個時間安排得實在是不怎么樣,但由于兩個案子的吸引力,記者們表現(xiàn)出了少有的大度。
程霄晉是迫不得已才來參加的。為了這個新聞發(fā)布會,專案組碰頭會被迫推遲到第二天早上。金三順和宋佳也來了。趁著記者們還沒到齊,他們把程霄晉拉到會議室外面一個無人的角落里。宋佳的分析讓金三順和程霄晉目瞪口呆。要是果真如宋佳所說,這件事可就麻煩了。單功是線人,但李清河沒有說明這個線人由誰控制,他也不可能知道。他們從沒聽說過省廳最近經(jīng)辦過什么特別重大的案子,鐘囿或許了解點內(nèi)情,但從沒透過什么口風(fēng)。如今這個線人打傷了林柯,而且看樣子,他原本是打算把林柯打死的,只不過是失手了而已。這說明線人并不清楚林柯的身份。但林柯的情況省廳是掌握的,出了這樣的事,說明在警方高層出現(xiàn)了重大失誤,至少是信息沒及時溝通或者信息誤遞。另外還有一種可能,單功是一個失控線人,警方已經(jīng)無法控制他的行動。程霄晉認為后一種可能性更大一些。
金三順問:“有沒有可能是咱們神經(jīng)太緊張了,沒準(zhǔn)不像咱們想的這么復(fù)雜?”
“我何嘗不是希望如此?”宋佳說,“可是你想想,比方說你手里的哪個線人出了點小麻煩,比如吸毒,比如偷了點東西,被派出所抓了,證據(jù)確鑿,而你正好又需要他為你工作,你會怎么給他開脫?你會對派出所的人說,這個人是市局一個大案里的重要線索,現(xiàn)在抓他會影響大局……我們平時不都是這么干的?你知道魯四嗎?”金三順點點頭,宋佳繼續(xù)說,“最近他一直在幫我打聽沙溝槍擊案的線索。他女朋友替他藏K粉,不多,給派出所抓了,我剛剛把她弄出來,說的就是這個理由……所以城西分局的老李一說,我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p>
其實金三順心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疑問了,但他還是說:“最好找個途徑和省廳確認一下,這樣才萬無一失。你在省廳有靠得住的關(guān)系嗎?”看見宋佳搖頭,金三順嘆口氣,“我也沒有?!?/p>
“怎么辦?”宋佳看看程霄晉,“要不然,您問問鐘局長?”
“你忘了,我已經(jīng)不能再管這個案子了?!背滔鰰x苦笑,“不過鐘局長那邊,你們肯定要匯報。知道這件事的人的范圍就不能再擴大了。”
新聞發(fā)布會拖拖拉拉開了一個多小時。按照鐘囿事先定的調(diào)子,發(fā)言人宣布7月19日晚上發(fā)生在沙溝一帶的槍擊案是販毒團伙之間的火并,兩個死者身份尚未查清,估計是販毒集團成員,另外一個傷者目前依然昏迷不醒。這種說法讓程霄晉心里挺不是滋味,這不是把小林也劃到毒販圈子里了?盡管他知道這樣說也是迫不得已,可他的父母看到媒體的報道會怎么想?
有記者提問:“曾經(jīng)有一對老夫妻去醫(yī)院看望受傷的人,他們是傷者的父母嗎?”
發(fā)言人說:“警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說法,在醫(yī)院里看護傷者的民警也從沒見過你們說的那對老夫妻?!?/p>
記者不甘心地問:“有人看到這對老夫妻住在公安局的招待所里,是真的嗎?”
“我再重申一遍?!卑l(fā)言人說,“關(guān)于這對老夫妻的說法完全沒有根據(jù)?!?/p>
程霄晉的心里憤怒至極,恨不得沖上去給那個記者一頓老拳。這等于公開了林柯的臥底身份。老杜不是傻瓜,一旦他看到這樣的報道,肯定會想到林柯是警方的人,他會認為這次失手是警方造成的。林柯現(xiàn)在成了植物人躺在醫(yī)院里,可他的父母會成為毒販子報復(fù)的對象。這種情況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公安局但凡有大一點的行動,無論事先怎么強調(diào)紀(jì)律,媒體還是很快就知道了消息。人人心里都清楚,這是因為公安局內(nèi)部有人向他們透露案情,就為了那點所謂的信息費。但這種事根本沒法查,記者不會說出向他們泄露機密的人是誰?,F(xiàn)在公安局破案簡直就是跟媒體賽跑,一定要跑在媒體前面,否則準(zhǔn)玩兒完。
第十九章
“一整天你都跑到哪兒去了?”看到崔放悠閑自在地坐在會議室里,方靖宜頓時火冒三丈,緊走兩步來到崔放面前,“怎么不回電話?”方靖宜的嗓門有點高,會議室里其他人都向他們這里張望。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找我。”崔放很無辜地說,“我一整天沒有接到任何電話?!彼贸鍪謾C,裝模作樣地調(diào)出通話記錄一條一條檢查。
方靖宜壓住火氣,“這套鬼話你去跟鐘局長說吧,我想你還沒去找鐘局長吧?”如果崔放承認還沒去找鐘局長,就說明他看到了自己的短信,他的謊話會不攻自破。方靖宜等著看到崔放的謊話被戳穿之后尷尬的臉色。
“鐘局長找我?”崔放故作驚訝,“沒人通知我。鐘局長找我干嗎?”他根本不上方靖宜的套兒。他心想,就你還跟我耍這套小兒科的把戲?我不會說錯話,連續(xù)八年的時間,只要我說錯一句話就會送命,你知道嗎?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早上你找馮副市長干什么去了?”
“今天是星期六,而且直到半小時之前我還不知道自己是這個專案組的成員,我去干什么用不著向你匯報?!?/p>
方靖宜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崔放是今天第二個頂撞他的部下。第一個是李詠?!扮娋珠L在市局開新聞發(fā)布會,估計快結(jié)束了。他讓我轉(zhuǎn)告你,會后去市公安局他的辦公室找他。我現(xiàn)在正式通知你。聽清楚了?”丟下這句話,他怒氣沖沖地走了。
實在躲不過去了,崔放把手頭的資料整理好,開著那輛破桑塔納去了市局。自從來到B市公安局,崔放還從沒來過鐘囿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他敲敲門,聽見鐘囿的聲音,“請進?!?/p>
推開門之后,崔放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不止鐘囿一個人,金三順和宋佳站在鐘囿辦公桌的對面。崔放想自己來得大概不是時候,于是說:“鐘局長,我一會兒再來吧?!?/p>
“不必了,稍等一下,我們這里馬上就好。”鐘囿說,然后他轉(zhuǎn)向金三順和宋佳,“我也沒料到這件事會變成這個樣子,我會向省廳匯報。至于人,你們還是繼續(xù)找,別受這事的影響。不論是哪種可能,人我們必須找到?!?/p>
宋佳和金三順轉(zhuǎn)身走了,辦公室里就剩下鐘囿和崔放。鐘囿沖崔放招招手,示意他坐下,崔放坐在鐘囿辦公桌斜對面的沙發(fā)上。崔放等著鐘囿質(zhì)問自己,從方靖宜的態(tài)度分析,崔放估計在局長辦公室里會遭到一頓痛罵,沒想到鐘囿居然對自己這么客氣。
鐘囿面前攤著一個文件夾。他把文件夾合上,對崔放說:“自從你來到B市公安局,我們還沒面對面談過話吧?”
崔放不知道這個問題需要不需要回答。
“其實我早就看過你的檔案?!辩娻笳f,揚了揚面前那份文件,“我覺得,我們有許多共同之處?!?/p>
崔放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在暗示他以前也當(dāng)過臥底,他在試圖拉近和崔放的距離,想讓崔放知道他和崔放是一路人。但他們不是,如果他有崔放那樣的經(jīng)歷,他決不會樂于炫耀。崔放盯著他手里的那份文件,“那是我的檔案?”
“是,而且是全部?!辩娻髲娬{(diào)了“全部”兩個字。
崔放想,那不可能是我的全部檔案。鐘囿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全部檔案。他的檔案在省廳的某個地方封存,在電腦系統(tǒng)里根本查不到崔放的名字。鐘囿這個級別的官兒,根本沒權(quán)力調(diào)閱。而且,鐘囿要是真的看了自己的全部檔案,現(xiàn)在肯定不會這么輕松。
“我知道你的經(jīng)歷?!辩娻鬀_他笑笑,近乎一種討好的表情,“而且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有些事情,我也面對過,和你一樣。”
崔放不知道他具體指的是什么事,但他肯定鐘囿的意思不是說他和自己一樣也吸過毒。一瞬間他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鐘囿是不是也曾經(jīng)遇到過和自己一樣的困境呢?在犯罪集團里麻木不仁,對許多殘酷行為視而不見。毫無疑問的是,鐘囿對自己的那段臥底生涯挺自豪的。他是想獲得自己的認同嗎?他有點揣摩不透鐘囿的意圖,“聽說您找了我一整天,我想您叫我來不是為了討論我的檔案的。”
“是的?!辩娻笫掌鹦θ?,不過語氣還是很緩和,“能和我說說你今天都去干什么了嗎?”
終于來了。崔放想?!拔业绞〕侨タ匆粋€朋友?!?/p>
鐘囿再次寬容地笑了?!拔蚁胫涝谀闳ナ〕侵?,你到馮副市長那里干什么去了。他給我打了電話,說你找他談了一些事情,關(guān)于一個高級領(lǐng)導(dǎo)犯下的罪行。但他說你沒過多解釋就走了,他對此有點擔(dān)心。你能向我解釋一下嗎?”
魯邑說過,沈蘭的案子是讓四大隊壓下來的,鐘囿不會不知道,崔放不打算在這一點上撒謊。“昨天上午有個叫沈蘭的來報案,她說她十年前被馮副市長給……”崔放斟酌著措辭,“糟蹋了,我想我總要核實一下……”
“所以你今天一早就去找馮副市長核實?”鐘囿臉上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你不覺得這樣有點太輕率了嗎?”
崔放馬上承認錯誤,在這一點上和領(lǐng)導(dǎo)爭論沒意義?!昂髞砦乙灿X得這么冒冒失失找市長有點草率,所以我見到市長之后問得比較委婉?!?/p>
“你對馮市長說的話,他都向我轉(zhuǎn)述了。他說他被問得莫名其妙,要我解釋。可我對此一無所知,搞得我很被動。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事先不匯報不請示?”
“沈蘭說她先是找的四大隊,四大隊又讓她來找我們……”
“是邢濤讓她找你的?”鐘囿打斷他的話,“這個邢濤在搞什么名堂,報案又不是兒戲,沒問清楚就往別處推……”他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邢濤嗎……”鐘囿對著邢濤就是一頓數(shù)落。
這個場面讓崔放有點看不懂。崔放今天確實是打算來挨罵的,可鐘囿盡管對他找馮兆興很不滿意,卻沒把火氣撒在他身上。如果鐘囿暴跳如雷,崔放還覺得自然一點。他是在表演??墒菫槭裁茨??
放下電話,鐘囿一副余怒未消的樣子,靠在椅背上,抬手松了松領(lǐng)口。崔放總覺得他的領(lǐng)口有點勒得太緊了。
“既然是這樣,這件事你就別管了,根子在四大隊,還是讓他們?nèi)ソ鉀Q?!辩娻笳f。
這樣的結(jié)果崔放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他想今天的談話該結(jié)束了,準(zhǔn)備站起來走人。
“不過我想,”鐘囿接著說,“你今天去了馮副市長那里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件事即便交給四大隊辦,他們也會感到很棘手,涉及市領(lǐng)導(dǎo)嘛。我敢肯定他們沒有你這樣的魄力直接找馮副市長。既然你已經(jīng)去過馮副市長那里,那你能不能說說,你覺得沈蘭說的可信嗎?”
崔放想這大概才是鐘囿今天找自己的目的。他想知道自己到底了解多少情況。崔放模棱兩可地回答:“我覺得馮副市長的反應(yīng)很自然?!?/p>
鐘囿盯著崔放的臉,似乎在揣摩崔放的表情,看他這話是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崔放面不改色,坦然與鐘囿對視。永遠別讓人知道你的想法。這是教官告訴他的。他能在毒販中間周旋八年,如果這么隨隨便便就被別人看穿,早就沒命了。
“那么,你認為沈蘭說的是謊話了?”鐘囿問,依然盯著他的眼睛。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機會知道沈蘭說的是真是假了。”崔放語氣平淡,“我找不到沈蘭了,她給我留的聯(lián)系地址是假的。我不知道怎么找到她?!?/p>
“既然這樣,這件事就先放一放吧。如果沈蘭再來找你,馬上向我報告,然后我安排四大隊的人去查,這也是他們應(yīng)該做的。程支隊那邊人手不夠,你被調(diào)到了曾南南失蹤案的調(diào)查組,你應(yīng)該知道了吧?”
崔放點點頭。他明白了鐘囿的意圖——他要找點正當(dāng)?shù)睦碛砂汛薹沤O住,他希望崔放離沈蘭越遠越好。
崔放住在老化工廠宿舍,房子有些破舊,但畢竟是兩室一廳,一個人住不算小了;有些偏僻,上班遠了一點,好歹崔放有輛破桑塔納。就個人生活而言,崔放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而且他知道,在B市公安局,多數(shù)同齡民警的住房條件遠不如他,他也應(yīng)該滿足。不過這房子不是B市公安局對他的照顧。
天已經(jīng)黑了。崔放把車開出南三環(huán)路,再往南十分鐘就到家了。這段路一直車少人稀,所以他很容易注意到后面有輛車跟著他。他估計這輛車已經(jīng)跟了他好長時間了,由于天黑視線不好,他只判斷出那是一輛黑色別克一類的轎車,看不清牌照。他原以為是鐘囿派人盯著自己,他說他不知道沈蘭的下落,鐘囿或許并不相信,想知道他下了班之后究竟在干什么。但那輛車并沒有躲躲閃閃的意圖,這樣跟蹤一個警察有點太不謹慎了。
崔放沒有試圖試探后面的車,比如突然加速,或者在什么地方突然停車,或者圍著某個街區(qū)連續(xù)四個右轉(zhuǎn)——沒有任何正常人開車的時候會這樣做,這是最簡單的辨別是否被跟蹤的方法。像往常一樣,他保持正常的車速,開過居民區(qū)前面那條坑坑洼洼的土路。他住的那棟五層磚樓一面臨街,但樓門口開在另一側(cè),要想回家,他必須先經(jīng)過臨街的那一側(cè),兜一個大圈子,小心地穿過一片低矮破舊、雜亂無章的違章建筑。任何人如果打算跟蹤他的話,這段路是個考驗:第一,很容易被注意到;第二,對于不熟悉這片地區(qū)的人而言,要做好修車的心理準(zhǔn)備。
過了這片私搭亂建,空間就寬敞多了。崔放停好車,然后多少有點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輛黑色別克竟然也安全通過了。別克緩緩靠近,看到它接近自己的方式,崔放知道,開車的肯定是警察,只有警察才會這樣接近一輛車。他鉆出桑塔納,鎖上車門,但沒上樓,他就站在那兒,等著。
別克熄火了,有那么一會兒,一點動靜都沒有。崔放知道里面的人在盯著自己。接著,車門緩緩開了。車?yán)锵聛硪粋€身材瘦長的男人,五十多歲,微微有點駝背,無論走路還是站立的姿勢,看上去就像是在前面的路上尋找什么,恰似一個細長的問號。這個問號就是老許的標(biāo)志。崔放當(dāng)臥底的時候,他是崔放的直接聯(lián)系人。
有些事情終究是逃避不了的,崔放想。他緩緩走到老許面前,但什么也沒說。
“朱寧?!崩显S說,眼中有一絲笑意,“最近還好吧?”
崔放不記得有多久沒聽到“朱寧”這個名字了,這兩個字現(xiàn)在聽上去是那么陌生?!拔矣X得你還是叫我崔放我比較習(xí)慣些?!彼f。
“好吧?!崩显S說,“不打算請我上去坐坐?”
崔放一言不發(fā),在前面帶路。樓道里黑咕隆咚,燈基本上都壞了,沒人修理。樓梯間十分狹窄,犄角旮旯里到處是壇壇罐罐以及裝修剩余物資,上樓的時候要十分小心,說不準(zhǔn)就會碰到什么嚇你一跳的東西。如果發(fā)生火災(zāi),崔放經(jīng)常這么想,住在三樓以上的人有一半逃不出來。
一邊摸索著上樓,老許一邊說:“很抱歉用這種方式找你,我早就知道你的地址,就是擔(dān)心B市變化太大了,找不到路?!?/p>
崔放在三樓停住,掏出鑰匙打開家門,“是楚喬跟你說了什么吧?”他打開燈。還是那種老式的吊在屋頂?shù)牧邿襞荨?/p>
“她有點擔(dān)心你?!崩显S沒有正面回答,跟著他進了屋,四下打量著,“這地方你應(yīng)該好好收拾收拾了?!?/p>
崔放的家是老式的格局,所謂客廳,實際上就是個過道,廚房、廁所在過道的一側(cè),兩邊一頭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其中一間稍大一些。這兩個房間就像是兩個倉庫,除了幾件簡單的家具和電器,一張長沙發(fā)——同時也是床,一張兩屜桌——既當(dāng)餐桌又當(dāng)書桌,一兩把折疊椅,還有個老式衣柜,其他的東西就是大大小小的紙箱子,就好像他剛剛搬來似的。有的紙箱子打開了,里面露出些書籍雜志的封面,大多數(shù)還用膠帶封著。就連他的手提電腦——這屋里看上去唯一值幾個錢的東西,也是放在一個大紙箱上,旁邊還有個小紙箱,崔放用它當(dāng)椅子。
參觀了兩間屋子,老許就在那張長沙發(fā)上坐下來。崔放打開冰箱想給他找點什么喝的,沒找到。老許說:“別忙了,我一會兒就走?!比缓笏麖纳砩铣槌鲆粋€信封,“楚喬讓我轉(zhuǎn)交給你,她說你可能遇到什么麻煩了?!?/p>
“沒什么事,真的?!?崔放接過信封,但沒有打開看,“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幫楚喬帶這份東西?”
“我覺得我應(yīng)該來看看你,那么久沒見了,有點想你。”老許說,“同時,也是想來幫你。那紙條上的東西我看了?!闭f到這兒,他似乎有些歉意,“沒看太明白。但抬頭是B市檢察院的,我就打聽了一下,你是為了曾仲良女兒失蹤的案子?”
“我只是有點疑問,隨便查查,你不用擔(dān)心?!贝薹耪f。
“這種檢測在B市就可以做。”老許說,“沒必要去省廳,除非你不想讓別人知道。”
“可還是讓你知道了?!贝薹爬淅涞卣f。
“我只是想幫你。不是迫不得已,你絕不找人幫忙,你一直就是這樣。”老許說,“為什么你總是喜歡一個人面對所有的問題?”
沉默半晌,崔放終于開口了:“你忘了,這都是你教給我的。”
老許愣了一會兒,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他的神色突然變得有點凄涼:“你說得沒錯。曾經(jīng)我以為你是我最得意的學(xué)生,你是我塑造出來的,我一直為你驕傲。直到……”他停了一下,“我才知道我錯了。如果不是我,你的生活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樣子,我根本沒有改變你生活的權(quán)利……”
“不是你,是我自己選擇的?!?/p>
“可能吧。不過,你也可以有其他選擇?!崩显S站了起來,他凝視著崔放,說話的聲音顯得很蒼老、很疲憊,“那不應(yīng)該是你的唯一選擇。是我讓你把我的希望當(dāng)成你的希望,把我的夢想當(dāng)成你的夢想……現(xiàn)在說這些都沒用了。不過我想告訴你,我真心想幫助你??赡銖牟桓嬖V我你需要什么?,F(xiàn)在,給我個機會,就算是對一個老頭兒的一點安慰吧?!?/p>
第二十章
我再也無法忍……折磨……一個錯誤……的代價……煎熬……你怎么可以忍受,但我……生活在地獄里。我不能再……神經(jīng)……本以為……遙遙無期……說出一切……唯一的解脫……南南……我不配做她的父親……她會忘掉我……我……決定了……不會把你牽扯進來……獨自面對……
老許走后,崔放打開那個信封,里面有兩張紙。一張是崔放拿給姚楚喬做靜電檢測的那張便箋紙,還有一張是檢測之后的結(jié)果,和樣本一樣大小。從口氣上看,這是曾仲良寫的,筆跡潦草。盡管有些字無法檢測出來,但崔放還是大致明白了它的意思。似乎是一份懺悔信,崔放隱隱猜到了這是因為什么事。但又不像是為自己寫的,它一定是寫給某個人的,從“不會把你牽扯進來”這句話分析,那個人應(yīng)該知道曾仲良的秘密,或許還是他的同謀?崔放不敢完全確定。他撥了魯邑的號碼。
魯邑還沒睡。崔放把那段文字讀給魯邑。魯邑思索了一會兒說:“感覺上,曾仲良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快崩潰了。”
崔放分析,“曾南南是前天下午四點以后失蹤的,曾仲良應(yīng)該是下班之后才知道的。第二天他沒去檢察院。那么,這張字條會不會是在曾南南失蹤前寫的?”
“那就是說,曾仲良在女兒失蹤前,神經(jīng)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為什么?”
“我們假設(shè),曾仲良所謂的無法忍受的折磨是因為沈蘭的事……”
“沈蘭在敲詐他?”
“不會是沈蘭,否則她為什么到公安局,先找你,又找我?”崔放說,“我記得我告訴過你那個為沈蘭租房的人?!?/p>
“那個人有點像單功。沈蘭說她最初就是被單功綁架的,他們現(xiàn)在居然在一起,真是有點不可思議。難道是單功強迫沈蘭敲詐?”
崔放沒回答。
魯邑突然說:“有件事差點忘了告訴你。本來想給你打電話,又擔(dān)心時間太晚了。你要是不提起單功,我還真就忘了。知道嗎?宋佳今天上午去武登縣了?!?/p>
“宋佳?”崔放記得宋佳是調(diào)查沙溝槍擊案專案組的,“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這是我偶然發(fā)現(xiàn)的。單功和周偉應(yīng)該是同一個人。我們以前查周偉這個名字的時候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從韓梅那里知道單功這個人之后,我在B市查單功這個名字,同樣什么都沒找到。所以我擴大到全省范圍。單功這個名字不常見,要比周偉這樣的名字容易找得多。然后我發(fā)現(xiàn)武登縣有個叫單功的,年齡比較吻合。武登公安局有我一個老熟人,我就托他幫我查查。他說巧了,B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的宋佳上午剛剛?cè)ミ^,找的也是這個人。還說兩年前城西分局給他們發(fā)過協(xié)查,調(diào)查過單功。我當(dāng)時就覺得奇怪,如果城西分局發(fā)過協(xié)查的話,我應(yīng)該能查到才對呀,可為什么系統(tǒng)里根本沒單功這個名字?我就托那個老兄把單功的資料給我傳過來一份,等明天一早我拿給你?!?/p>
崔放問:“沙溝爛尾樓的案子和單功有關(guān)?”
“我猜有這個可能?!濒斠卣f,“你聽說今天新聞發(fā)布會的事了嗎?有記者提了幾個讓鐘囿挺尷尬的問題,暗示那個躺在醫(yī)院里昏迷不醒的人是警方在販毒集團的臥底。”
“臥底”這個詞讓崔放心里一陣顫抖?!笆钦娴膯幔俊?/p>
“我不太清楚。不過,記者發(fā)現(xiàn)在公安局招待所里住進了一對老夫妻,他們?nèi)メt(yī)院看望過受傷的人,記者懷疑他們是傷者的親屬。你還是自己判斷吧?!?/p>
崔放沉默不語。他一時還沒有理清這之間的關(guān)系。
“還有更有趣的?!濒斠亟又f,“我那個老朋友告訴我,宋佳還查閱了一起十年前發(fā)生在武登的綁架案的案卷,受害人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叫關(guān)凌?!?/p>
“十四歲?那是在1998年?”
“是不是很巧?一直沒發(fā)現(xiàn)女孩的下落,但也沒發(fā)現(xiàn)尸體?!?/p>
“有沒有照片?”
“明天會和單功的資料一起傳給我?!濒斠卣f,“我想,明天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分一下工?一個人去和沈蘭談?wù)?,一個人去和曾仲良談?wù)?。我想曾仲良?yīng)該比馮兆興更容易突破?!?/p>
“我記得明天早上專案組要開會?”
“我們在開會的時候碰個頭,然后再決定怎么辦。希望你睡個好覺。”掛電話之前,魯邑說。
崔放等不到第二天了。
來到天香閣東路十四號院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在二號樓下,崔放看到沈蘭的屋子里黑著燈。但是他聽見了歌聲。從樓道里傳來的沈蘭的歌聲。嗓音粗啞,有時帶著點哭腔,有時夾雜著幾聲大笑,有時是幾句詛咒。他想起了沈蘭的鄰居告訴他的話。
沈蘭坐在二樓和三樓之間的緩臺上,還是昨天那身打扮,身上的傷痕依舊。顯然她喝多了,但沒到人事不省的地步。她唱的歌幾乎不成調(diào)子,發(fā)音含混,實際上,那是在扯著嗓子喊,而不是在唱。她臉上有淚水,卻還帶著笑容,眼神迷茫,就連崔放走到她跟前她似乎也沒有注意到。
難怪她的鄰居們受不了,崔放想,要是有個不知情的半夜上樓看見她這個樣子,不嚇出心臟病才怪。
崔放走到她跟前,彎下腰,“沈蘭,還記得我嗎?”
她看著他,但眼神空洞。她依舊唱著,哭著,笑著,坐在地上,雙臂偶爾還配合著歌聲做出一點動作,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昨天你來公安局找我,還記得嗎?”崔放猶豫了一下,又加了兩個字,“關(guān)凌?”
她臉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雙眼死死地瞪著崔放,崔放分不清那眼神的含義,驚詫,憤怒,恐懼,崔放說不清楚。她突然從地上站起來,飛快地向樓上跑去,崔放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痛苦地哼了一聲,崔放意識到他碰到了她胳膊上的傷痕,但他沒松手。她拼命掙扎著,嗓子里發(fā)出的聲音就像垂死掙扎的野獸的哀號,一瞬間她似乎爆發(fā)出無窮的力量,崔放幾乎都控制不住她了,不敢相信這個瘦小的身軀居然如此難以駕馭。
終于,她有點累了,她的掙扎漸漸停止了。她緩緩蹲下去,把頭埋在雙腿之間,她的長發(fā)披散下來擋住了她的臉,她喘息著,嗚咽著。崔放也蹲下身子,但依然沒松開手,他輕聲說:“我是來幫助你的?!?/p>
沒有回應(yīng),她的肩膀不停地抽搐。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崔放說,“你昨天找過我,你需要我的幫助,對嗎?”
她終于說話了:“滾開,離我遠點。”她站起來,用力甩開崔放的手——這回崔放把手松開了,“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她轉(zhuǎn)身上樓。
崔放搶上一步攔住她。
“讓開!”她說,語氣有點惡狠狠的。
崔放嘆了口氣,從兜里拿出一副手銬?!盎蛘撸覀兒煤谜?wù)??!彼f,“或者,我以綁架曾南南的罪名逮捕你?!?/p>
她的表情一下子變了,又變成了昨天那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依無靠、容易受驚嚇的沈蘭。她張著嘴,吃驚地盯著崔放,似乎不知道崔放說的是什么意思。“你……你說什么……我沒有……我什么都沒做過……”她的眼睛里再次涌滿淚水,她又要哭了。
崔放很遺憾用這樣的手段對付沈蘭。他說:“我要搜查你的住處?!?/p>
沈蘭不再申辯,乖乖地領(lǐng)著崔放上了四樓,默默打開門,打開燈。然后呆呆地站在門廳的過道里,等候崔放的發(fā)落。
這套房子和崔放住的那套格局差不多,就是稍大一點而已。家具也像崔放住的地方一樣簡單??吹贸?,這個地方只是為了住,而不是為了生活。
“找個能談話的地方,好嗎?”崔放的語氣又緩和了。
沈蘭把他領(lǐng)進了大一點的房間。房間中央有張折疊桌,還有幾把椅子。崔放讓沈蘭坐下,自己坐在她對面。
“我能不能去趟衛(wèi)生間……”沈蘭小心翼翼地說,嗓音有點顫抖。
崔放點點頭。沈蘭進去了,腳步有些踉蹌。大約五分鐘之后,崔放意識到她在干什么,他想起了她胳膊上的針眼。
隨著一陣沖水的聲音,衛(wèi)生間的門又開了,沈蘭走出來,乖乖坐在崔放對面,低著頭,看上去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多了。
“你認識單功嗎?”看到沈蘭迷惑的神色,崔放糾正,“你認識周偉嗎?”
沈蘭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恐的神色,但還是點點頭,“認識?!苯又帜懬拥匮a充一句,“你剛才說的那些事情,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你說的什么曾……曾南南,請你相信我……”她又眼淚汪汪了。
“你是關(guān)凌。十年前,是周偉把你綁架的?”
“你都知道了?!鄙蛱m低聲說。
“我想讓你告訴我?!?/p>
對于小時候,沈蘭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甚至連父母的面孔都記不清了。被綁架期間,她的記憶一片混亂,不過綁架她的人是周偉,她確定無疑。到現(xiàn)在,她還以為他就叫周偉。她記得周偉給她打了針,有時候也給她喝一種什么藥水,大多數(shù)時間她一直神志不清。直到到了B市。這也是她后來才知道的。那時候,她只記得她在一座郊外的大房子里,好多房間,比她在武登的家大了不知多少倍。后來又來過兩個女孩,年齡比她大一些,她們僅僅是偶爾在房子里打個照面而已,互相知道對方的存在,從沒說過話,沒機會,也沒人敢。
后來就是接客。說這些的時候,沈蘭的語氣平淡,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她之所以記住馮兆興是因為那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她記住了他的臉。為了防止她反抗,周偉事先給她打了一針。她有意識,有感覺,看得到,聽得到,就是不能動。這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為了防止她自殺,連續(xù)好多天,周偉每天都給她打針,喝藥水,讓她保持麻醉狀態(tài)。
每次接客周偉都給她打針,后來不打了,她也不再反抗。不久之后,另外兩個女孩不見了,她再也沒見過她們。每隔一些日子,她不知道具體是多長時間,周偉會帶她換個地方,同樣的大房子,后來她知道那叫別墅。出門之前,周偉會給她打針或者喝藥水。在那些地方,除了周圍的景致不同,每天的日子幾乎都是一樣的。她又見過馮兆興幾次。那時候已經(jīng)不需要再麻醉她了。
她后來的敘述,和鄒東林的案卷上記錄的差不多。她被賣給幾家夜總會,然后她跑了出來。警察帶她到醫(yī)院做CT的時候,她跑了?,F(xiàn)在她知道CT是怎么回事了,但當(dāng)時她不明白。那個女警察沒給她解釋清楚,或者是她沒聽懂。巨大的機器把她嚇壞了。她以為自己又要遭到什么折磨。
她流浪了一些日子,逐漸懂得了她可以靠自己的身體掙錢,這和在別墅里做的事沒什么不同。就這么熬了一段時間,有上頓沒下頓的,終于她對眼前的世界有了點了解。她想回家。她也的確回去過??墒钱?dāng)她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比B市還要令她陌生。她對自己家鄉(xiāng)的記憶和眼前的地方幾乎沒有任何相同之處。到處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街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兒,也想不起自己的父母。突然她覺得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她已經(jīng)無法再回到從前的生活了。就算找到父母又能怎樣呢?十年了,她早就不是關(guān)凌了。
她又回B市來了,混跡于發(fā)廊、夜總會、酒吧,只要能掙錢。她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吸毒。被酒精和毒品麻醉的時候,她偶爾能找到快樂。然后她又看到了周偉。當(dāng)時她根本就沒想到要逃跑。周偉也不擔(dān)心她會跑。他只對她說:“跟我走。”她就走了。就好像他們昨天才分手,今天又見面了一樣。在周偉面前,她僅有的一點意志都喪失了。
她以為她又會回到從前的生活,沒料到周偉給她租了房子,就讓她住在這里。偶爾,周偉給她點錢,不多,但足夠她生活。最重要的是,周偉給她提供毒品,要多少給多少,反正她從來沒缺過。至少,她不必再出去做生意換毒品了。她知道周偉肯定有什么企圖,但她不擔(dān)心。還有比她現(xiàn)在更糟糕的境況嗎?那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直到兩周前她在電視里看見馮兆興。那張面孔突然激活了她所有的記憶,她想起了一生中最黑暗的那一刻。而電視里的馮兆興春風(fēng)滿面,氣宇軒昂。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股恨意。十年來,她幾乎連恨都不會了。而那一刻,她找到了這樣的感覺。她沒再去城西分局,而是跑到市公安局,正好碰到魯邑。可那一刻她又猶豫了。她不知道如果周偉知道她做的事會怎么收拾她,對周偉,她只有恐懼。然后她向魯邑重復(fù)了一遍兩年前對鄒東林說過的話,跑了,留了個假地址??蛇@些日子,她一直被那個想法煎熬著。昨天,她抑制不住,再一次來到市局。
“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彼龑Υ薹耪f,“我真的沒有綁架誰,你能相信我嗎?”
“我相信?!贝薹耪f。他大約知道單功把她安排在這里是什么意思了。如果鄭裕沒死,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但鄭裕死了,她就是一顆棋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現(xiàn)在崔放發(fā)愁的是,怎么安排沈蘭?他不能把沈蘭帶回公安局,這瞞不過鐘囿。沈蘭說,單功大概一個月來看她一次,上次見到單功是一周前。但崔放不想賭。現(xiàn)在和一周前不同,曾南南被綁架了,說不定單功隨時都會回來。崔放更不愿把沈蘭留在這里。他知道他應(yīng)該通知公安局監(jiān)視這個地方,可是通知誰呢?他能信任的只有魯邑??婶斠匾矡o職無權(quán)。他還有一個擔(dān)心,怕沈蘭再次跑掉。自己不能每時每刻看著她。要不把她帶到自己的住處?可同樣面臨一個問題:照沈蘭目前這種思維混亂的狀況,她隨時可能逃跑。
無奈之下,他又給魯邑打了電話。他說抱歉真不該這個時候打擾你休息,可沈蘭怎么辦呢?
魯邑說:“帶她去你家,我找個可靠的人陪著她住,你不反對吧?”
7月22日星期天
第二十一章
曾南南失蹤案專案組的人員得到了補充,多了十五個,都是從其他分局抽調(diào)來的。九點整,程霄晉、方靖宜一起進入了會議室。
程霄晉說:“布置任務(wù)之前,我需要明確一下紀(jì)律,我知道大家會有點不耐煩,但是鑒于昨天發(fā)生的事情,我不得不一再重申。昨天下午新聞發(fā)布會上的事情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說,關(guān)于沙溝槍擊案,媒體記者知道了許多他們不該知道的消息,讓我們的工作陷入被動。至于記者們?yōu)槭裁磿肋@些內(nèi)幕,我相信大家心里清楚——我們內(nèi)部的一些人為了點信息費出賣情報?!背滔鰰x頓了一下,目光環(huán)視在座所有的人,沒人敢和他對視,然后他看見了崔放,沖他微微點了點頭,聽說這個人不好駕馭,不過他畢竟還是來了。他的目光沒有繼續(xù)在崔放臉上停留,“我希望在座諸位里沒有這樣的人。下面我們要宣布一些新發(fā)現(xiàn),這些發(fā)現(xiàn)對找到曾南南可能很有幫助。我不希望看到媒體把這些線索公布出去影響案件的偵破甚至危及曾南南的性命。如果曾南南因為某些人泄露消息而遭遇不幸,我請這些人摸摸自己的良心!”
程霄晉從沒發(fā)過這么大的火兒,會場鴉雀無聲。過了片刻,程霄晉穩(wěn)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接著說:“昨天下午,魯邑和李詠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情況,下面請他倆給我們介紹一下。”他看了看魯邑的方向,卻沒發(fā)現(xiàn)李詠,他疑惑地問魯邑,“李詠呢?”
魯邑一臉無奈:“生病了,急性腸炎,正在醫(yī)院輸液。我想是昨天中午我們一起出去調(diào)查的時候吃的快餐不干凈。”
“嚴(yán)重嗎?”
“我早上剛?cè)メt(yī)院看過。沒什么大事,不過下不了床,醫(yī)生說這兩天要在醫(yī)院觀察。”
程霄晉心里有點遺憾,通過昨天的事,他認為在這個專案組里李詠的腦子還是不錯的,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坝锌盏脑捲偃タ纯此?,轉(zhuǎn)達一下我們的問候。”他對魯邑說,“那你就說說昨天的發(fā)現(xiàn)吧。”
“這些情況大部分是李詠發(fā)現(xiàn)的……”魯邑打開筆記本,照本宣科地說了說他發(fā)現(xiàn)保姆韓瑞紅失蹤的過程,但省略了韓瑞紅的姐姐韓梅是當(dāng)年強奸案受害者的內(nèi)容。魯邑介紹了他和李詠對綁架者假冒搬家公司的廂式貨車作案的分析,綁架者至少是一男一女,女的很可能是韓瑞紅,男的則是單功。關(guān)于單功,魯邑只是提到他的名字和相貌特征。他不能把自己知道的關(guān)于單功的所有信息都說出來,因為這必定會牽扯到沈蘭。在沒弄清鐘囿在這一系列事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之前,他必須謹慎。這是他和崔放事先商量好的。
開會之前,魯邑收到了從武登縣發(fā)來的傳真。1998年那起綁架案的資料上貼著關(guān)凌十四歲時的照片。雖然相差十年,但毫無疑問那就是現(xiàn)在的沈蘭。在單功的資料上也貼著一張照片,這是魯邑和崔放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照片上的單功還很年輕,二十來歲的樣子,剃著光頭——據(jù)說現(xiàn)在也是光頭,臉色陰沉。下面是一長串的犯罪記錄以及在通河監(jiān)獄里兩年刑期的記載,時間是1995年到1997年。崔放立刻想到了魯邑提供給他的鄭裕的背景材料,鄭裕也曾經(jīng)入獄兩年,服刑地點也是通河監(jiān)獄,時間上基本和單功重合。崔放一直不明白鄭裕和單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他們相差二十歲,身份又如此懸殊。現(xiàn)在他恍然大悟。
等魯邑介紹完,程霄晉說:“這些信息確實不是很具體,但比起前兩天的一無所獲,我們畢竟還是前進了一步。我們下面的調(diào)查將分以下幾步進行。一是韓瑞紅和單功的身份。韓瑞紅比較好辦,曾仲良和韓瑞紅的姐姐都可以提供一些情況,但關(guān)于單功,我們只掌握一個名字,而且還不能完全肯定這就是他的真實姓名。我們將從本市的范圍開始查找,如果沒線索,再擴大到周邊地區(qū)。二是查找這兩個人的行蹤。我們手頭有韓瑞紅的照片,至于單功,我考慮可以請行動技術(shù)處的畫像專家畫模擬像。全市的所有分局和下轄派出所都會被動員起來,光頭以及蜈蚣文身的男人是查找重點。在這方面還有一個問題請大家注意,保姆韓瑞紅在曾副檢察長家當(dāng)保姆將近兩年,曾副檢察長和他的妻子對她相當(dāng)滿意,這里我們不排除韓瑞紅是受人脅迫或者欺騙實施綁架,因此有可能她也會成為綁匪手中的人質(zhì)之一。三是對所有交通要道設(shè)卡盤查,這個工作從專案組成立之日起就開始了,不過今天多了一項內(nèi)容,就是兩個涉案嫌疑人的具體信息。最后,也是工作量最大的一方面,就是綁架者使用的那輛車。綁架者使用的廂式貨車有可能是某個搬家公司的,也可能是用類似車輛偽裝的。據(jù)我們初步統(tǒng)計,全市大大小小的搬家公司有七十多家,類似的廂式貨車上千輛。我們可以把初步的調(diào)查范圍暫時限定在城西區(qū),即便如此,這樣查下去也非常困難。如果綁架者使用的是偽裝的搬家公司車輛,查找的難度就更大,因為綁架成功之后偽裝就不必要了,所以我們的查詢范圍還不能僅限于搬家公司,要覆蓋所有使用類似車輛的單位和個人。這個工作難度很大,幾乎沒有頭緒,可又不能不做,在此我僅提出一種可能性:綁架實施當(dāng)天,那輛廂式貨車就停在檢察院家屬區(qū)附近,混在其他搬家公司的汽車中間,很難與它們區(qū)分,但也不是一點區(qū)別沒有。綁架者或許可以把汽車的外觀偽裝得天衣無縫,但有一點他們做不到——搬運工,他們那輛車上的搬運工很少或者根本沒有。這僅僅是一個提示,類似的漏洞可能還有,這就要靠在座的各位發(fā)揮想象力了……”
聽著程霄晉的分析,崔放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昨晚他剛剛知道,單功也是金三順和宋佳調(diào)查的對象,他相信他們會向鐘囿匯報這件事??墒锹牫滔鰰x的意思,他對單功一無所知,顯然鐘囿并沒有向他說明,否則程霄晉根本就不必費力去查單功的情況。他不明白鐘囿是不是故意的。這樣一來就出現(xiàn)了一個有些滑稽的局面,他和魯邑以及鐘囿都對程霄晉隱瞞了同一個事實,而僅僅一墻之隔的沙溝槍擊案專案組的金三順和宋佳卻分明掌握了這個情況。難道他們也沒有對程霄晉提起這件事?崔放懷疑地看著程霄晉,他是裝糊涂,還是真糊涂?但無論如何,去查單功身份的那些人恐怕會白費力氣。
程霄晉把專案組成員分成三組,一組查單功的身份,一組查綁匪的下落,最后一組人最多——查車。魯邑被分配到查車的小組,崔放則被安排到查綁匪身份的小組里。
查綁匪身份的小組包括崔放在內(nèi)就兩個人,另一個是負責(zé)整理會議紀(jì)要的邱紅云。他們的任務(wù)是上網(wǎng)、打電話、查資料,總之就是在所有可能的地方尋找單功這個名字。這是個白費力氣的活兒。
專案會議結(jié)束之后,各小組立刻分頭開會,布置每個人的任務(wù)。崔放這個組比較省心,他和邱紅云商量了一下,邱紅云負責(zé)韓瑞紅,崔放負責(zé)單功。表面上看,崔放把相對困難的工作留給了自己,邱紅云十分領(lǐng)情。實際上,單功的大部分情況崔放已經(jīng)掌握了,崔放主要是想讓邱紅云干點有用的工作,別瞎忙活。
大部分人都離開了,邱紅云在忙著給各個分局和派出所打電話。崔放溜出會議室。
曾南南失蹤案專案組設(shè)在城西分局四樓,往下一層,就是城西分局刑警大隊,大部分刑警大隊的人都在為沙溝槍擊案忙活。這是個忙碌的周末,因為這兩個案子,幾乎沒有一個B市的警察能踏踏實實休息。
城西分局刑警大隊長李清河聽崔放說明來意,一臉詫異:“你們市局的人這兩天怎么了?宋佳昨天剛剛問完這事,今天你又接著問,你們就不能一趟把事情都辦利索了?”
“這是兩個不同的案子,我和宋佳分別屬于兩個不同的專案組?!贝薹疟M量捺著性子,“只不過是碰巧了,我們的調(diào)查都涉及同一個人?!?/p>
“那你還是去問宋佳吧?!崩钋搴硬荒蜔┑卣f。
“宋佳說讓我問你,他說這事最好還是你親口告訴我。”崔放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李隊長,如果你不愿意對我說,程支隊長是曾南南失蹤案專案組的組長,你對他講也可以?!?/p>
李清河只得把對宋佳說過的事情又對崔放講了一遍,然后重重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這兩天撞邪了,為了這點破事兒,宋佳拿金支隊壓我,你拿程支隊壓我,我他媽的招誰惹誰了?”他又問崔放,“以后會不會還有人來問我?”
“這很難說?!贝薹诺目跉馐粥嵵?,“李隊長,恕我直言,我非常懷疑你說的這件事的真實性。”
李清河神色一凜,“你什么意思?”
“你說鐘局長讓你放了單功,你就把他放了,這件事形成書面文件了嗎?”
“沒有……”李清河臉色突然間有點蒼白,“鐘局長的命令,還要什么……要什么……”
“就是說你沒有。那么,你說鐘局長拿走了單功的案卷,你有登記嗎?”
李清河無言以對。
“你也沒有?你還說是鐘局長讓你刪除了電腦上關(guān)于單功的所有記錄。這件事除了你自己之外,還有誰能證明?”
“當(dāng)時鐘局長說是省廳的案子……”李清河支支吾吾地說,“省廳……”
“你找省廳核實了?”崔放問。
李清河搖頭。
“如果省廳說沒這回事呢?”
“這怎么可能?”但他的表情說明,他相信這是可能的。
“現(xiàn)在,我們兩個專案組都在查這個叫單功的人,你應(yīng)該能想到這個人惹了多大麻煩??删驮趦赡昵?,已經(jīng)抓到公安局的人又被你放了,你以為都推到鐘局長身上你就沒事了?”
“怎么是推?”李清河急了,“這是事實!”
“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是鐘局長的命令?所有事情都是你在辦。你放了單功,你讓手下人刪了記錄,你拿了案卷……”
“案卷!”李清河突然大聲說,“案卷在鐘局長那里,我親自給他送去的,親眼看見他把案卷鎖在保險柜里。他不會不承認……”
“我愿意相信你的話,這件事我會一字不差地向程支隊匯報。如果需要核實,他會去找鐘局長。”
崔放把呆若木雞的李清河留在辦公室里。他已經(jīng)百分之百確定,程霄晉對單功的了解和宋佳一樣多,他也一定知道鐘囿這樣做意味著什么。
單功是鐘囿的線人。
第二十二章
魯邑的筆記本上列出了五家搬家公司的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他今天的任務(wù)就是把這些搬家公司走訪到位。他已經(jīng)走訪了兩個搬家公司,沒有任何收獲。接著他意識到自己忘記了一件事,檢察院家屬院的搬家還在繼續(xù),門口天天有搬家公司的廂式貨車進進出出,為什么不先找這些人問問呢?
下午兩點,正是日頭毒的時候。遠遠地,他看見檢察院家屬院的門口停著兩輛搬家公司的廂式貨車,看樣子是在這里趴活兒的。司機和搬運工們都蹲在樹蔭底下垃圾箱邊抽著煙聊天,垃圾箱口上塞著幾個快餐盒,還有幾個人干脆靠在小區(qū)門口的圍墻邊上犯迷糊。
魯邑正打算把車開過去,看見從家屬院大門里走出一個人。那巨人般的身材表明了他的身份。他順著路邊的樹蔭快步走著,步子邁得很大,他的一步幾乎有普通人的兩步??粗莻€巨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街角,魯邑不由得心里嘀咕,今天是星期天,而且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他這是要去干什么?魯邑踩了一腳油門,緩緩跟了上去。根據(jù)他行走的方向,魯邑猜到他是要去檢察院。
曾仲良進了檢察院的大門。魯邑把車停在馬路對面,等了幾分鐘才從車上下來,穿過馬路。在檢察院門口,他向門衛(wèi)出示證件,“曾副檢察長約我來的。”
門衛(wèi)大概是剛剛看見曾仲良進去,沒有絲毫懷疑。魯邑邊上樓邊給崔放打電話,告訴他現(xiàn)在自己的位置。
崔放說:“咱們不是說好了,由我去接觸曾仲良嗎?”
魯邑輕輕笑著:“咱們說好由你去接觸曾仲良,由我去接觸沈蘭??勺蛲砟銚屃宋业纳??!?/p>
“如果鐘囿知道你又去找曾仲良了……”
“曾仲良已經(jīng)快扛不住了,如果曾仲良能說出實情,鐘囿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就把這個機會給我吧,作為你昨晚擅自行動對我的補償?!?/p>
結(jié)束通話,魯邑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曾仲良辦公室門口。門開著。曾仲良坐在辦公桌后面,拿著個手機,正對著屏幕發(fā)呆。魯邑以前在曾仲良辦公桌的抽屜里見過這部手機。魯邑的出現(xiàn)嚇了他一跳,他趕緊把手機放回抽屜,站起身憤怒地質(zhì)問:“怎么又是你?”
魯邑又有了前天那種感覺,曾仲良巨大的身影擋住了窗外的光線,屋子里瞬間暗了一下,看見曾仲良憤怒得有些扭曲的表情,魯邑想起了李詠畫的那張漫畫。
“誰讓你來的!”曾仲良的手伸向了桌上的電話。
“在你打這個電話之前,”魯邑走進辦公室,走到曾仲良對面,和他隔著一張辦公桌,“我想告訴你一件事?!?/p>
“我沒興趣聽你的事?!痹倭家呀?jīng)拿起了話筒,“你馬上出去,我不想和你談話,不想見到你……”
魯邑沒理會他的話,自顧往下說:“我想告訴你,我已經(jīng)知道是誰綁架了你的女兒?!?/p>
“就這些?”曾仲良一臉的不屑,“你們公安局昨天晚上就派人到我家了,不就是保姆和她那個男朋友嗎?我已經(jīng)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們了,請你們不要再來打攪我了!”
“保姆的男朋友叫單功,這你也知道了吧?”
“你有完沒完!”曾仲良吼道,“我早就知道了!你如果再不出去,我叫人請你出去!”
“你當(dāng)然早就知道了?!濒斠剞揶淼卣f,“在你得知你女兒失蹤的那一刻你就知道是誰干的。”
曾仲良打算撥號的手停住了,他一臉疑惑地盯著魯邑:“你在說什么?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怎么敢這樣對我說話?”
“我說的是什么你心里比我清楚。前天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一直搞不懂,為什么你那么不合作,為什么你寧愿浪費寶貴的時間。現(xiàn)在我明白了,因為你一直就知道是誰綁架了你女兒。你不敢讓我們找到他?!?/p>
“你在胡說些什么?”語調(diào)依然憤怒,但此刻曾仲良不敢直視魯邑的眼睛。
“你認識關(guān)凌嗎?”魯邑突然問。
曾仲良目光茫然,魯邑看得出他是在盡力回憶。
“你當(dāng)然不會知道這個名字,你為什么要關(guān)心這些呢?一個不滿十四歲的小女孩,毫無反抗能力,對你這樣的龐然大物無可奈何,你有什么必要知道她的名字呢?”
曾仲良目瞪口呆,接著他好像有點站不住了,龐大的身軀頹然倒在身后的皮質(zhì)轉(zhuǎn)椅上,那椅子似乎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壓力,發(fā)出了令人擔(dān)心的嘎吱嘎吱的聲響?!澳阍趺础彼脑挍]說完,似乎是意識到此時不應(yīng)該亂講話。
魯邑接過他的話:“你想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嗎?”
曾仲良突然彎下腰,打開最下面的那個抽屜,亂翻了一陣,他抬起頭,目光又變得兇惡了?!笆悄?,你把它拿走了!”
“是我拿的。你想把它要回來嗎?我可以還給你?!濒斠剌p松地說。
“那是偽造的!那不能作為證據(jù)!是你想報復(fù)我!因為兩年前我調(diào)查過你,你一直對我懷恨在心,所以你設(shè)法偽造了這個東西想要陷害我!”曾仲良越說聲音越大,底氣也漸漸足了,似乎這個突然產(chǎn)生的念頭讓他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沒人會相信你的!”
“那么馮兆興呢?他也收到了同樣的東西,同一個女孩,不同的男人。他也是被陷害的了?”這個情況確實是魯邑的猜測,他沒有任何證據(jù)。但說出“馮兆興”三個字,已經(jīng)足夠把曾仲良徹底打垮了。
“馮兆興……”曾仲良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個名字。
“你們關(guān)系很熟,是吧?”魯邑說,“你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因為你們有一個共同的秘密,就是那個叫關(guān)凌的女孩,我請你記住這個名字。她叫關(guān)凌!”
“這都是你的猜測……”
“那我就和你說說我的猜測吧。還記得嗎?你的抽屜里有一部手機。就是你剛才拿著的那個。那天我不小心看見了,順便查了一下,你女兒失蹤前一天,整整一個下午,馮兆興用辦公室電話和你這部手機通話十五次,累計時間三個多小時。你們之間有什么事情這么緊急?他干嗎那么著急找你?”
曾仲良搖搖頭,重復(fù)著:“你沒有證據(jù),我什么都不會告訴你……”
“那就由我來告訴你。他之所以那么著急,是因為你寫給他的那張紙條。想起來了嗎?就在你女兒失蹤前不久你寫給他的。字條上說得好感人啊,又是煎熬又是折磨的,誰那么大的膽子敢折磨副檢察長?你還打算獨自面對這一切。什么意思,你是打算自首嗎?怎么又改主意了?是因為馮兆興給你打的那些電話,還是因為有人綁架了你的女兒?”
魯邑說話的時候,曾仲良緩緩坐直了身體,右手伸進第一個抽屜里,當(dāng)那只手從抽屜里拿出來的時候,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支“六四”式手槍。他的眼中盡是絕望,語調(diào)冰冷:“繼續(xù)說,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魯邑記得那支槍。槍膛里還頂著一顆子彈,只要打開保險,隨時都可以開槍?!霸趺?,你打算打死我?在這里?在你的辦公室里?”魯邑吃驚地看著他,然后無所謂地聳聳肩,“好吧,我都告訴你。你就是不拿槍對著我,我也打算告訴你的。有人一直在拿那些視頻資料敲詐你,我說得沒錯吧?先是鄭裕,啊,你又吃驚了。是的,我知道鄭裕。鄭裕有多少貸款是從城市商業(yè)銀行得到的?十年前,鄭裕不過是一個剛剛出獄不久的混混兒,他哪有資金做房地產(chǎn)生意?哪個銀行敢給他貸款?你爸爸的銀行敢。為什么?因為他的寶貝兒子有大麻煩。這件事只要抖摟出來,不但身敗名裂,還要坐牢。想想一個強奸犯在監(jiān)獄里會受到什么樣的優(yōu)待吧。那里最惡心的人渣都不屑和你為伍。這些年你一直受鄭裕的要挾,還有馮兆興,他和你一樣,也是垃圾中的垃圾。你們倆一個給他貸款,一個給他地皮,以超常規(guī)的速度培養(yǎng)出了一個億萬富翁,而且你還滿懷熱情地當(dāng)他的法律顧問……”
魯邑停頓了一會兒,決定不提鄭裕和曾仲良合伙污蔑自己刑訊逼供的事,他不想讓曾仲良以為這是因為個人恩怨。事實上也不是這樣。和崔放一樣,他是在為了沈蘭——或者關(guān)凌,或許還有其他那些不知名的受到同樣虐待的女孩子。
“鄭裕手里一直握著你們的把柄,是不是還有別人,除了你和馮兆興之外?”
曾仲良沒有回答,他手里的槍在微微發(fā)抖。
魯邑繼續(xù)說:“不過鄭裕也沒有虧待你們,他給了你們不少好處吧?然后他突然死了,你們以為解脫了,噩夢徹底結(jié)束了,生活再次充滿陽光。做夢也想不到又冒出一個單功,房地產(chǎn)大亨的前馬仔,同時是個人販子、毒販子、拉皮條的,總之和鄭裕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甚至還要糟糕,因為他沒錢。他拿那些光盤敲詐你們,和鄭裕一模一樣。你終于受不了了,你給馮兆興寫了張條子,告訴他你打算說出這一切??神T兆興和你的想法不一樣,他的副市長當(dāng)?shù)煤茏虧櫮?,他可不想跟著你一起完蛋。他告訴了單功,單功勾結(jié)你家保姆綁架了你女兒,就是為了讓你閉嘴?!?/p>
曾仲良的嘴唇哆嗦著:“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他們把我灌醉了……把我?guī)У侥抢铩摇恢牢腋闪诵┦裁础?/p>
“從光盤上看可不像是這樣。”魯邑冷冷地說。
“我受騙了,他們告訴我,她……她就是一個妓女……”
“十四歲的妓女?”魯邑憤怒了,“被麻醉了綁在床上的十四歲的妓女?你就是這么認為的嗎?一個檢察院的公務(wù)員就是這么認為的嗎?”
曾仲良渾身顫抖,兩行眼淚流了下來:“我已經(jīng)為此付出代價了……”
“那就到公安局把一切都說出來,就像你前兩天打算的那樣?!?/p>
“我不能!”曾仲良又激動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在他們手里!”
“無論你怎么樣,”魯邑說,“回去之后,我將向我的上級匯報今天在這里發(fā)生的一切。”
“你不能!”曾仲良吼道,他再次站起身來,手槍對著魯邑的胸口,“我不允許你這么做!我不能讓南南受到傷害!”
“你的女兒不能受到傷害,別人的女兒無所謂?!濒斠乜粗侵?,保險已經(jīng)打開,只要輕輕一碰,自己的胸口就會被打出一個大窟窿,“在你蹂躪那個十四歲女孩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她也有父母,她的父母和你一樣,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受到任何傷害。”魯邑鄙夷地看著他,盡管他拿著槍,面目猙獰,可他那巨大的身軀似乎萎縮了,“曾副檢察長,我知道你的女兒是無辜的。但恕我直言,你就是一個穿著制服的人渣,是你害了她。你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打死我,或者跟我去公安局自首?!?/p>
魯邑平靜地看著曾仲良的眼睛。曾仲良渾身顫抖,那支手槍似乎顯得格外沉重,他已經(jīng)拿不住它了。槍口漸漸下垂,接著,曾仲良臉上突然顯出一種決絕的神情。他迅速將槍口對準(zhǔn)自己的太陽穴,閉上了雙眼。
一聲悶響之后,他巨大的身軀倒在辦公桌后,屋子里泛起一股火藥味,辦公桌一側(cè)的墻壁上都是他的血跡。
魯邑木然地盯著地上的尸體,他沒想到曾仲良作出了第三種選擇。但他對曾仲良沒有絲毫同情,這樣的人,不值得同情。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崔放的號碼:“我可能有麻煩了?!?/p>
第二十三章
“子彈從右側(cè)太陽穴射入,從左側(cè)穿出,顱骨粉碎性骨折,尸體頭西腳東,除頭部槍傷外,未見其他傷口。死者右手持“六四”式手槍……”屋里傳來法醫(yī)機械的聲音,他正在對尸體進行初步檢驗。技術(shù)人員在周圍忙碌。
程霄晉站在曾仲良的辦公室門口,在技術(shù)人員勘查完畢之前,他還不想進入現(xiàn)場。鐘囿站在他旁邊,臉色鐵青。魯邑站在鐘囿對面,低著頭。
“你到這里來干什么?”鐘囿壓抑不住憤怒,“不是說不讓你繼續(xù)調(diào)查曾仲良了嗎?你憑什么還來這里?誰允許的?”不等魯邑回答,鐘囿又問程霄晉,“昨天上午我記得對你說過這件事,你轉(zhuǎn)告他了嗎?”
魯邑趕緊說:“程支隊通知我了。”
“我沒問你!”鐘囿狠狠瞪著他,“你現(xiàn)在被停職了,等待接受調(diào)查!”然后他又轉(zhuǎn)向程霄晉,“劉局長正在從省城趕回來的路上,我要去市委匯報,這里的情況你暫時負責(zé)吧!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是手忙腳亂了。你要盡快得出個結(jié)論?!?/p>
鐘囿匆匆走了。
程霄晉看看魯邑,“說說吧,到底怎么回事?!?/p>
剛才魯邑對鐘囿解釋的那些話,他一個字也不相信。他知道魯邑的處境有點尷尬。他和曾仲良之間的過節(jié)兒盡人皆知。今天,他獨自去檢察院找曾仲良,有門衛(wèi)的證詞。進去不一會兒,曾仲良開槍自殺了。在法醫(yī)沒有完全確定是自殺還是他殺之前,魯邑的嫌疑無法排除。但法醫(yī)鑒定還需要很長時間,尸體解剖,槍彈檢測,化合物殘留檢測,等等;一系列復(fù)雜的程序,今天肯定不會有結(jié)果。程霄晉相信魯邑不會愚蠢到這種地步,明目張膽闖進檢察院,開槍打死曾仲良并且偽造自殺現(xiàn)場。但魯邑剛剛對鐘囿的解釋又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
魯邑說他一直懷疑曾仲良女兒被綁架可能是因為他對保姆韓瑞紅不規(guī)矩,招致韓瑞紅男友的嫉恨而對他進行報復(fù)。他懷疑曾仲良知道一些綁匪的情況,但鑒于某些原因沒有對警方講。于是他來到檢察院想對他進行詢問,結(jié)果話不投機,被曾仲良轟出來。他還沒下樓,槍聲就響了……
程霄晉說:“老魯,既然你有這樣的懷疑,在專案組碰頭會上你怎么不講?”
“我擔(dān)心有人會認為我對曾仲良有成見?!?/p>
“別人可能會這么想,但我不會?!背滔鰰x說,“難道你對我連這點信任都沒有?難道你不能私下告訴我?你也不是新警察了,就算你對曾仲良有懷疑,找他了解情況,你也得再找一個人和你一起去呀?這種調(diào)查必須有兩個人在場,難道你不清楚?”
“李詠住院了……”
“別人也都住院了?”程霄晉懷疑地盯著他,“這像一個老警察說的話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魯邑支支吾吾地說:“程支隊,給我?guī)追昼娮屛铱紤]一下好不好?”
程霄晉嘆口氣:“好吧。不過,我希望你考慮清楚,不要再有所隱瞞?,F(xiàn)在的情況你知道,隱瞞得越多,你的處境就越不利?!?/p>
初步檢查基本結(jié)束了。程霄晉套上一雙鞋套,走進曾仲良的辦公室,小心地不讓自己碰到任何東西。有幾只蒼蠅已經(jīng)開始圍著曾仲良的尸體轉(zhuǎn)悠了。綠頭蒼蠅。程霄晉想起法醫(yī)曾經(jīng)對他說過,這種蒼蠅還有一個好聽一點的名字,叫麗蠅。它們能在十公里外聞到尸體的味道,聞到血腥的氣息。接著他又不由得想到,記者們也是這樣。
透過辦公室的窗戶,他已經(jīng)看到有幾個記者在檢察院門口探頭探腦,他們都被攔在外面。這幾天發(fā)生了多少事啊,先是林柯受重傷,然后是副檢察長的女兒被綁架;現(xiàn)在,副檢察長本人也自殺了。等明天這個消息公布出去,整個B市或許會爆炸——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爆炸了。
邱紅云正在給韓瑞紅老家的公安局打電話,一邊說一邊在本子上記錄著什么。崔放坐在專案組會議室的一個角落,面前放著一臺手提電腦,心不在焉。他一直在等一封電子郵件。他有種預(yù)感,那封電子郵件里的信息會解釋這幾天來發(fā)生的一切。
昨天晚上老許臨走的時候,崔放終于答應(yīng)給他個面子,讓他幫忙查一下鐘囿的情況。老許很詫異,鐘囿是B市公安局的副局長,他問崔放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崔放說你不是想幫忙嗎?那就別問那么多。他讓老許主要查一下鐘囿當(dāng)臥底期間的情況。
對鐘囿在B市的升遷,崔放不感興趣。他想知道的是鐘囿為什么要阻撓對沈蘭案件的調(diào)查。這其中或許有來自鄭裕、馮兆興和曾仲良之流給他施加的壓力,但這絕不是唯一的原因。鐘囿這么做,很可能是為了保護單功。警察在必要的時候會保護自己的線人,這一點可以理解。但鐘囿顯然走得太遠了。單功是沙溝槍擊案、曾南南失蹤案、關(guān)凌綁架案這三起案件的重大嫌疑人,鐘囿明知如此,卻還要繼續(xù)保護單功,這是犯罪。
直到下午那封郵件也沒來,崔放估計老許那邊也不太容易。沒等到郵件,卻等到了魯邑的電話,幾分鐘前,曾仲良當(dāng)著他的面自殺了。
崔放立刻意識到了魯邑的麻煩。他在電話里告訴魯邑,隨便編個理由先應(yīng)付著,盡量拖延時間。他們掌握的情況絕對不要對鐘囿透露一絲一毫。對于程霄晉,如果實在應(yīng)付不過去的話,可以告訴他一部分內(nèi)容。但沈蘭的事一個字也不能說?,F(xiàn)在,沈蘭是這個案子的唯一知情人,她不能再出什么事。說心里話,崔放很愿意信任程霄晉,他一直對這個老警察印象不錯,但程霄晉在上午專案會議上的表現(xiàn)讓崔放有點拿不準(zhǔn)。程霄晉對單功的了解比他在會議上向大家透露的要多得多,他還不清楚程霄晉到底是怎么想的。
鑒于曾仲良的身份,下午市委可能會研究這件事。他們或許更希望息事寧人,而不是把蓋子揭開。曾仲良的女兒被綁架,他擔(dān)心女兒的安危,心情極度抑郁,這幾天來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終于導(dǎo)致精神崩潰,最后開槍自殺。這個解釋聽起來還說得過去。而且有一個人會力挺這種說法——馮兆興。曾仲良死了,馮兆興有理由感到安全了——前提是公安局抓不到單功。
想到這里,崔放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單功之所以綁架曾南南,是為了讓曾仲良閉嘴。如今曾仲良自殺,再留著曾南南就沒什么意義了,他是絕對不會把曾南南放回來的。同樣,那個保姆韓瑞紅如果真的和綁架有關(guān)的話,她恐怕也活不長了。還有沈蘭。單功一直沒有對沈蘭做什么,是因為他把沈蘭當(dāng)做一顆棋子,曾仲良一死,沈蘭也沒用了。
沒時間了。崔放不想就這么坐在會議室里,任憑這種狀況繼續(xù)惡化下去。他抬頭看看窗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時候,遙遠的天邊聚攏了一團厚厚的云層,正在向城市的上空飄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氣預(yù)報說晚間有雷陣雨??礃幼樱@雨不會小。他看了看表,下午四點半,為了確認自己的判斷,他給方靖宜打了個電話。
電話接通之后,他聽見方靖宜疑惑的聲音:“崔放?”
崔放說:“有點事想找鐘局長匯報,可他辦公室沒人,手機也不接……”
“有什么事非要向鐘局長匯報?”方靖宜有點生氣,“我是你的專案組長,有事你應(yīng)該先向我匯報!”
“關(guān)于馮副市長的事情,鐘局長那天找我談話,說是關(guān)于這件事如果我再想起什么就直接找他……”
“好了……”方靖宜不耐煩地打斷他,“鐘局長在市委開會,你要是想找他,可能還得等會兒?!彪娫挃嗔?。
崔放的判斷得到證實,市委成員們都在開會,那么馮兆興也應(yīng)該在。他看看周圍,邱紅云神情專注地在電腦上錄入她剛剛了解到的情況,偶爾有幾個專案組成員進進出出,大家都在忙著,沒人注意到自己。他站起身,悄悄離開了專案組會議室。現(xiàn)在還不能讓馮兆興感覺那么踏實。他應(yīng)該給馮兆興施加一點壓力,讓他感到緊張。只有讓他感到緊張,他才可能做出一些事情。崔放不知道他會做什么,但必須迫使他有點行動,這樣才能找到機會。
崔放最怕的就是他的對手什么都不做。
第二十四章
從城西分局出來,崔放開著他那輛破桑塔納直奔城北開發(fā)區(qū)。市委和市政府早在一年前就搬到這里的新辦公區(qū)了,離市公安局不遠。崔放把車停在市委大樓對面,觀察著樓門口的動靜。大樓前停著清一色的奧迪A6,只有車牌和排量的不同能顯示出車主人之間身份的區(qū)別。崔放認出了鐘囿的車,他那輛A6是銀灰色的,在一排黑色的汽車中十分顯眼。
已經(jīng)五點了,市委的會議還沒散。天色越來越暗,剛剛還聚集在天邊的烏云,現(xiàn)在幾乎覆蓋了整個城市的上空。空氣潮濕悶熱,讓人感到呼吸都有點不順暢。崔放那輛破車的空調(diào)本來就不靈,停車的時候開著和沒開差不多,他干脆關(guān)掉發(fā)動機熄了火,順手搖開車窗。他看到市委大樓的某一層——大概是十多層吧,崔放沒仔細數(shù)——燈都亮了,接著,他看到程霄晉的車開進了市委大院。估計是鐘囿把他叫去的,他自己一個人應(yīng)付不過來了。
他拿出手機看了看,盡管他知道這樣做毫無意義。如果有信息進來,手機會發(fā)出提示。手機一直沒動靜,崔放等了一整天的那封郵件還沒到。老許答應(yīng)的事肯定會盡全力辦。查閱鐘囿這種曾經(jīng)當(dāng)過臥底的人的信息不那么容易,相關(guān)部門會對此守口如瓶。但老許能辦得到,否則老許昨晚根本不會答應(yīng)。只是時間問題。時間。
七點前后,天完全黑下來了。空氣中已經(jīng)可以聞到一絲暴雨來臨前的氣息。而市委的那個會議依然遙遙無期,程霄晉也一直沒出來。到現(xiàn)在崔放也沒想好一會兒會議結(jié)束之后如何接觸馮兆興,怎么向他施加壓力。像馮兆興這種滑頭,沒有鐵板釘釘?shù)淖C據(jù),決不會開口說什么??涩F(xiàn)在這是崔放唯一能走的一步棋。無論如何崔放也要試試。曾南南隨時都可能被滅口。想到這里,崔放一陣戰(zhàn)栗。
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是一條信息,只有短短的幾個字:閱后請即刻刪除。
老許把崔放需要的材料發(fā)到事先確定的郵箱里,按慣例,那種臨時郵箱只能使用一次。崔放已經(jīng)對手機進行了設(shè)定,他馬上連接網(wǎng)絡(luò),進入郵箱下載郵件。可能是郵件太大了,也可能是網(wǎng)絡(luò)問題,他看著屏幕下方的下載進度條,五分鐘過去了,還不到百分之十五。照這樣的速度,到八點能下載完就算快的了。
市委大樓那邊還是沒動靜,天知道那個會議什么時候才開完。崔放急于知道郵件內(nèi)容,考慮著是不是回市局自己的辦公室,用辦公室的電腦下載郵件。剛剛發(fā)動汽車,手機又傳來一陣連續(xù)的振動,看到那個電話號碼,崔放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是李詠的電話。她驚慌失措地說:“沈蘭跑了!”
昨晚崔放找到沈蘭之后,想把沈蘭安排到自己家里,可又擔(dān)心沒人看著她。魯邑推薦了李詠,說這個小姑娘在他私自檢查曾仲良辦公室的時候幫他打掩護,第二天在方靖宜面前沒出賣他,“是塊好材料,有培養(yǎng)前途”。于是第二天一早,李詠謊稱得了急性腸炎,跑到崔放家?guī)退湛瓷蛱m。下午出來之前崔放還給李詠打過電話,李詠告訴他一切正常。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
李詠說,整個上午沈蘭還算挺乖的,沒有鬧過,就是不怎么說話。除了煙抽得多點,倒是也看不出什么異常。中午李詠給她下了點面條,她吃了,還睡了個午覺。但下午之后,沈蘭情緒有些煩躁,坐立不安的。李詠也沒覺得有什么奇怪。崔放家里除了紙箱子還是紙箱子,連臺電視都沒有。箱子里那些書沈蘭不感興趣,連李詠都覺得很無聊。于是李詠打開崔放的手提電腦想上網(wǎng)給沈蘭找點電視劇看看,可電腦設(shè)了開機密碼。李詠擔(dān)心崔放的電腦里可能有什么不愿意讓別人看到的東西,也就作罷了。好不容易熬到天黑,魯邑和崔放都沒信兒。李詠打算繼續(xù)給沈蘭下面條,沈蘭說要不咱們出去吃點吧,她的煙也沒了,順便買兩盒上來。李詠想想也好,兩個人就下了樓。崔放家附近沒幾個像樣的飯館,沈蘭嫌臟,李詠也覺得那些飯館不衛(wèi)生,出主意說要不然去麥當(dāng)勞。最近的麥當(dāng)勞在南三環(huán)邊上的沃爾瑪旁邊。于是兩個人坐出租車去了。麥當(dāng)勞里人挺多,李詠好不容易給沈蘭找了個座位,然后去排隊買東西。等她端著盤子回來的時候,沈蘭不見了。
崔放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李詠說還不到十分鐘,她現(xiàn)在還在麥當(dāng)勞里找呢。崔放說你別找了,我知道她在哪兒。
李詠問:“那現(xiàn)在我去哪里找她?”
“你別找了,先回我家,等會兒我把沈蘭帶回來?!贝薹乓荒_油門,把車開上了馬路。馮兆興的事不得不放一放了,他要先找到沈蘭。這個時候沈蘭可千萬不能出事。他又看了看手機,下載進度條上顯示:85%。
崔放開著破桑塔納直奔天香閣東路,手機就放在副駕駛座上,崔放時不時看上一眼,心里不住念叨:快點兒。
李詠敘述沈蘭逃跑經(jīng)過的時候,崔放就已經(jīng)猜出來了。沈蘭有毒癮,他昨晚把沈蘭帶出來的時候,沈蘭只拿了個隨身的小包。今天一整天沈蘭都沒沾到毒品,當(dāng)然坐臥不安。沈蘭說過,她平時用的毒品都是單功提供的,那么,沈蘭八成是回家了。
手機發(fā)出嘀的一聲,下載結(jié)束了。崔放稍稍放慢車速,拿過手機開始看電子郵件。既然知道沈蘭去了哪里,崔放也就不太著急了。他知道南三環(huán)沃爾瑪邊上的麥當(dāng)勞,從那里去天香閣東路最快也要半小時,沈蘭十分鐘前逃跑,現(xiàn)在還沒到家呢。到家之后她的第一件事不用猜,肯定是先過一會兒癮。崔放完全來得及在她離開家之前堵住她。
用手機看電子郵件確實是不太方便,尤其是郵件內(nèi)容比較長的時候。崔放不停地按著翻頁鍵,還要不時看看前方的路況。要是早上出門的時候帶著手提電腦就好了。郵件里關(guān)于鐘囿的簡況介紹得很全面,但是沒用,無非是從哪年到哪年,從什么職位到什么職位,他的家庭情況,他的父母是干什么的,他什么時候結(jié)婚,什么時候有的孩子,連孩子在哪兒上學(xué)都清清楚楚。但1994年到1995年之間的情況是一片空白。崔放猜測那大概就是他當(dāng)臥底的時間。關(guān)于鐘囿臥底的那件案子的情況就比較簡單了,老許在這里做了個注釋,說具體鐘囿在臥底期間做了什么他實在查不到。文件中只記載了鐘囿在那個案件中發(fā)揮了突出的作用,對偵破案件作出了很大的貢獻云云。接下來的材料是鐘囿臥底的那個犯罪團伙的情況,這些材料比較詳盡。那是一個帶黑社會性質(zhì)的犯罪團伙,拐賣婦女兒童并強迫婦女賣淫、販毒、開設(shè)地下賭場,等等。最后是一份長長的名單,包括了那個案件中所有犯罪團伙成員的處理情況。幾個主犯都槍斃了,其他人從死緩、無期依次往下排列,在最后一行,他看到了單功的名字,因為罪行比較輕微,認罪態(tài)度比較好,在通河監(jiān)獄服刑兩年。
崔放全都明白了。他刪除了郵件,把手機放進兜里。這時,他的車已經(jīng)開進了天香閣東路十四號院。
沈蘭家的窗戶亮著燈。樓門口還停著一輛白色金杯面包車。崔放記得上次來的時候沒見過這輛車——如果此時是深更半夜,崔放或許會起疑心。但現(xiàn)在時間還早。他看看表,還不到八點半。崔放輕輕上了樓。沈蘭家的門沒有關(guān)嚴(yán),開著一條縫。崔放能想象出沈蘭迫不及待進屋找毒品的情景。他輕輕推開門,上次他和沈蘭談話的那間屋子的門也半開著,他走到門前,看到門后的地面上伸出一條女人的腿,穿著涼鞋,腿上有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間,他感覺有什么東西裹挾著風(fēng)聲向他襲來……
7月22日星期日深夜
第二十五章
……有那么一瞬間,崔放眼前一片漆黑,頭腦一片空白,他幾乎失去了意識。他不清楚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多長時間,他覺得應(yīng)該不長,因為當(dāng)意識恢復(fù)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把汽車開上便道。他努力穩(wěn)住方向盤,緊盯路面的白線。天空中漆黑的云層在翻滾聚集,緩緩向頭頂?shù)姆较驂哼^來,云層中時不時閃過一片白光,接著是陣陣轟鳴,震得崔放的耳膜嗡嗡作響。
他的眼前再次一片模糊,這次是因為傷口的血。他感覺傷口又開始流血了。他抬起右臂,把血全都蹭在T恤的袖子上。對于疼痛,他幾乎已經(jīng)麻木了,可那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又來了。他做了幾次深呼吸,他想挺過這一陣就好了。不過他知道,間歇性失去意識,還有這種想要嘔吐的感覺,都是腦震蕩的前兆,它們會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直到他一頭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如果他不去醫(yī)院的話,顱內(nèi)的血塊肯定會要了他的命。但真的來不及了。
剛才襲擊他的人即便不是單功,也是單功的同伙。他們把沈蘭劫走了。這說明單功知道曾仲良死了。他必須找到單功的藏身之處?,F(xiàn)在只有一個人知道單功藏在哪里,他必須和這個人談?wù)?。他知道按照程序自己?yīng)該怎么做,如果他還有理智,他應(yīng)該通知程霄晉、金三順或者宋佳,把所有事情都交給他們,自己乖乖去醫(yī)院。但向他們解釋清楚這件事情,他不知道一晚上的時間夠不夠。等他們聽明白了,可能一切都結(jié)束了。更糟糕的是,他們還要核實他的話,還要商量,還要計劃,說不定還要向某個高級領(lǐng)導(dǎo)匯報,等他們作決定——或者他們無法作出決定,于是再層層上報。都是因為那些該死的程序。這件事情該結(jié)束了。崔放想,以我自己的方式。
旁邊傳來急剎車的聲音,崔放猛然警醒,接著他聽到周圍一片帶著怒氣的喇叭聲,意識到自己闖了紅燈。他的車位于十字路口的中間。他不理睬周圍那些憤怒的司機們,猛踩了一腳油門,車子開過路口。崔放提醒自己,小心開車,已經(jīng)堅持到這一步了,如果死于交通事故,太不值了。
夜晚都市的燈光讓他眼花繚亂。他放慢車速,努力辨認每一個路口,他覺得自己都快不認識這個地方了。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集中注意力,就快到了。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段路程。車子開進城北開發(fā)區(qū)的時候,他看了看表,從沈蘭的住處出來到現(xiàn)在,他花了四十五分鐘。路過市委大樓,他特意朝那里看了一眼。大樓里的燈基本都黑了,樓前的那些奧迪車也都不見了。他繼續(xù)朝前開,遠遠地,他看到了那座現(xiàn)代化的十六層建筑。他向那座大樓駛?cè)?,把車直接開進了樓前的停車場。
從車?yán)镢@出來的時候,他又一次頭暈?zāi)垦!W谲嚴(yán)锏臅r間太長了,突然間站直身體,渾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都沖進了大腦,劇烈的頭痛再次襲來,他覺得自己的頭要炸開了。他扶著車頂,喘息了好一陣,看見自己額頭上的血滴在車頂上,一滴,兩滴,三滴……照這樣下去,他懷疑,自己身體里的血會不會都流光了。他扶著車身慢慢移動到車尾,打開后備箱,從里面拿出一根鐵撬棍,他把那根撬棍豎著夾在右臂里側(cè),以免看上去太顯眼。
直到他覺得自己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走路了,他開始向大樓的正門走去。太晚了,除了一樓大廳,這座十六層的建筑里沒有幾個地方亮著燈。他特意看了看十五層,那里的窗戶一片漆黑。
市公安局一樓大廳里依舊燈火通明,崔放迎著門衛(wèi)和值班人員驚訝的目光走進去,偶爾碰上一兩張熟悉的面孔。
“你沒事吧?”有人問。
崔放想不起來那個人叫什么?!皼]事。”他沒有停下腳步。
“你手里拿的什么?”那個聲音繼續(xù)問。
“證據(jù)?!彼叩诫娞莞?,按了按鈕。電梯門立刻就開了,這個時候幾乎沒什么人使用電梯。他走進電梯,緩緩轉(zhuǎn)過身——他不敢轉(zhuǎn)得太猛,每一次改變姿勢他都要小心,他隨時都會倒下,他按了十五層。電梯門緩緩關(guān)閉的瞬間,他看見大廳光滑閃亮的地面上,沿著他一路進來的路線有幾滴血跡。
電梯啟動了,突然間失重的感覺讓他有點站立不穩(wěn),他趕緊扶住電梯的金屬護板,金屬護板映出崔放滿是血污的臉。他的眼睛看著樓層指示燈,心里默默跟著計數(shù)。當(dāng)?shù)囊宦?,電梯突然停下的時候,他再次感到一陣眩暈。不過和剛才相比,不是那么難以忍受了,他似乎習(xí)慣了。電梯門開了,他走出去,站在樓道里,心里回憶著鐘囿的辦公室到底在哪個方向。樓道里燈光昏暗,沒有一個辦公室里有人。他按照記憶尋找那個辦公室,走得有點踉踉蹌蹌。
是的,就是這里,前一天他還來過。當(dāng)時他沒料到自己這么快還要再來一次,不過這對鐘囿來說更加意外。他站在門前,門是鎖上的。他把撬棍伸進門縫,屏住呼吸,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這個力氣,還要防止用力過度導(dǎo)致自己暈倒,千萬不能暈倒。一陣刺耳的木頭爆裂聲之后,門開了大約一拳的寬度,崔放覺得身上已經(jīng)出汗了,心臟在怦怦狂跳。門和門框之間似乎還有什么東西連著,不過這已經(jīng)擋不住崔放了,他用肩膀頂住門,沒費勁門就開了,他聽見什么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很脆很響,他估計是門鎖。
屋里潮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崔放把門完全推開,在里側(cè)的墻壁上摸索一陣,找到了燈的開關(guān)。瞬間,屋子里亮了起來。他在原地站立了片刻,他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出了問題,回想一件事情需要很長時間。他想不起來自己到底要找什么。但他依稀記得那個東西就在這個辦公室里。
迎面就是鐘囿的辦公桌,一側(cè)是窗戶,窗外的天空間或有一道閃電劃過,接著是隱隱的雷聲。這雨可真是沉得住氣,居然拖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下起來。醞釀的時間越長,這雨就會下得越大。辦公桌的背后是一排鐵皮文件柜,都上著鎖。辦公桌的另一側(cè),沿著墻還有一排玻璃門書柜,里面是一排排的文件夾和書籍。那里應(yīng)該不會放什么重要東西。
崔放走到辦公桌后,拉了拉鐵皮文件柜的把手,果然都是鎖著的。他撬開一個文件柜,里面的文件排得很整齊,他抽出幾份翻了翻,沒有他需要的,順手把它們?nèi)釉诘厣?。接著他意識到這樣找下去沒有意義,這樣的文件柜一共有四組,如果每個里面都是這樣的話,他看一宿也看不完。我到底要找什么?他問自己。
又是一陣頭暈眼花,他坐在了鐘囿的皮轉(zhuǎn)椅上,稍微喘息了一會兒。這時他的腳踢到了什么東西,他低下頭,看到一個墨綠色的保險柜,有密碼鎖的那種。是的,保險柜。他終于想起來了,城西分局的李清河對他提到過這個保險柜。但他不知道怎么把它打開,既然是保險柜,就是防止別人撬的。他不想做無益的嘗試。
他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撥了鐘囿的手機號碼。他想鐘囿發(fā)現(xiàn)自己辦公室的號碼出現(xiàn)在手機上的時候一定會很吃驚吧,那你就來看看吧。半晌,那邊終于接了電話,崔放聽見鐘囿猶豫不決的聲音:“喂……”他掛斷了電話。晚上并不堵車,鐘囿很快就會趕過來,而且肯定是一個人。
崔放開始撬辦公桌的抽屜。抽屜一個個被打開,他沒耐心挨個兒查,干脆把抽屜抽出來,把里面的東西都倒在辦公桌上。沒什么值得注意的,但其中一個抽屜里倒出了一把手槍。估計是鐘囿的佩槍。這是一支“九二”式九毫米自動手槍,據(jù)說最近剛剛配備警察使用,性能相當(dāng)不錯。相比之下,“六四”式手槍就是小砸炮了。他檢查了一下彈夾,子彈是滿的。他順手上了膛,把槍插在自己的后腰上。
他又看看那張辦公桌上的電腦顯示器,考慮著鐘囿會不會把重要的東西存在電腦里。他打開主機。電腦啟動發(fā)出嗡嗡的聲音,顯示器亮了,WindowsXP的開機畫面之后,出現(xiàn)了用戶界面,但需要輸入密碼。崔放不知道密碼,也不知道怎么破解這種密碼。不過他知道一種更野蠻的方式。他關(guān)掉電源,彎下腰把電腦主機從桌子下面拖了出來,三下兩下打開機箱蓋,找到主板,卸下了主板上的電池。等了兩秒鐘,他又把電池重新裝上。然后他再次接通電源,打開電腦。其實就這么簡單,他想。他感謝教給他這種方法的那個家伙,可他早就忘記了這是誰教給他的。電腦再次啟動的時候順利進入了主界面。桌面上鋪滿了各種各樣的圖標(biāo),還有一大堆文件夾。每個文件夾里都是數(shù)不清的文檔。他沒時間挨個打開每個文檔,于是打開搜索程序,輸入單功的名字,結(jié)果什么也沒找到。他又輸入周偉的名字,依然沒結(jié)果。他靠在靠背上思索了片刻,考慮著應(yīng)該用哪些關(guān)鍵詞。突然他想到了一個最簡單的辦法。他用鼠標(biāo)點擊開始菜單,把鼠標(biāo)指向“我最近的文檔”,在緊接著跳出來的下拉菜單上,他看到了一個叫“線人”的文檔。我可真笨,崔放想,當(dāng)然是線人。
在那個叫線人的文檔里,鐘囿記錄了所有他掌握的線人的名字,聯(lián)系方式,常用住址,以及他們可以被追究的罪行。他沒有找到單功的名字,卻看到了周偉兩個字。但這個名字后面沒有聯(lián)系方式,也沒有罪行的簡單記錄,卻有四個地址。那四個地址有點眼熟,接著崔放想起來了,他曾經(jīng)在鄭裕的房產(chǎn)清單上見過,都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房地產(chǎn)熱潮的時候買下的,現(xiàn)在卻無人問津的房產(chǎn)。鄭裕死后,他的妻子賣不掉它們,就把它們?nèi)釉谀抢锏戎l(fā)霉。單功當(dāng)然知道那些地方。崔放突然想到,單功會不會把它們作為關(guān)押曾南南的地方?但是,這是四處地址,東一個西一個,而單功只可能在其中的一處。崔放不能一個一個找。沒時間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他看到了辦公桌上的血跡,從自己的傷口里流下來的。
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崔放站起身,順便把身后的每個文件柜都撬開,抽出那些文件到處亂扔,看到屋子里一片狼藉,他很滿意。
崔放離開了鐘囿的辦公室,把辦公室的門虛掩著,自己則躲在安全梯的陰影里。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電梯門打開了,然后是輕微的、謹慎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jīng)來到了辦公室跟前。他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想象著鐘囿的表情。他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等一會兒,幾秒鐘之后,他要有一次劇烈的身體運動。他絕不能在那個時候出問題,絕對不能!
他聽見鐘囿進去了,然后是一片寂靜??吹睫k公室里的景象鐘囿會很震驚,震驚之后,但愿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檢查自己最重要的東西還在不在。崔放輕輕走到辦公室門口。他估計鐘囿已經(jīng)在辦公桌附近了,屋子里傳來輕微的嗒嗒聲,密碼鎖轉(zhuǎn)動的聲音。崔放想,就憑你這樣的反應(yīng),真難以置信,你竟然當(dāng)過臥底,竟然能活下來?當(dāng)他聽到咔嗒一聲——保險柜打開——的時候,他抽出手槍,以他能達到的最快的速度沖了進去,沖到辦公桌后,對準(zhǔn)彎著腰檢查保險柜的鐘囿就是一腳。鐘囿被踹倒了,崔放也差點兒沒有保持住平衡,但無論如何他還是站住了。保險柜的門晃悠著,崔放迅速彎下腰抽出里面的一個公文袋。
他的槍口對準(zhǔn)鐘囿?!皠e動!”說完這句話,他才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鐘囿那驚愕的臉。
“崔放!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鐘囿吼道。
“喊吧,再大聲一點,把所有值班的人都喊來。我想大家都會很感興趣,我們倆究竟在這里干什么?”
“你想打死你的局長嗎?”鐘囿緩緩站了起來,聲音降低了些,語氣盡量保持威嚴(yán)。可他的眼睛卻死死盯著崔放手中的文件袋。
“是副局長。”崔放糾正他,但并沒有阻攔他站起來。他現(xiàn)在才注意到,鐘囿第一次沒穿警服——出來得太匆忙了——就連短袖T恤的衣襟都沒塞到褲子里,和他平時干凈利索的形象判若兩人。崔放右手的槍依然指著鐘囿,左手把公文袋平攤在桌面上,解開封口的線繩,抽出里面的東西,快速掃了一眼。他馬上就明白那是什么了——第一頁上貼著一張單功的照片,下面的標(biāo)注是城西公安分局,時間是2006年。那是單功的案卷,是鐘囿從城西分局拿走的。他用難以置信的口吻說,“鐘局長,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你竟然沒有銷毀它!這真是不可饒恕的錯誤?!?/p>
鐘囿臉色蒼白,“你瘋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認為你……”他停住不說了,盯著崔放的臉。
崔放感覺到有些黏黏的東西順著額頭的右側(cè)流下來,傷口又流血了,可能是剛才的運動太劇烈了。鐘囿注意到了,崔放想。崔放知道自己的臉上是什么樣子,一定挺嚇人的。他是不是在等著我暈倒?崔放覺得還是穩(wěn)妥一點好,他坐在鐘囿的皮轉(zhuǎn)椅上,槍口依然搖搖晃晃地對準(zhǔn)他。他把文件袋放在自己身上,掏出手機,給魯邑撥了個電話。電話馬上就接通了。
“你到哪兒去了,怎么總不回電話?”那邊傳來魯邑的聲音。
“別問為什么?!贝薹耪f,“不論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馬上來鐘囿的辦公室?!?/p>
“可是為什么……”
“馬上!”崔放幾乎是在吼。他掛了電話。
他抬頭看看鐘囿,鐘囿的目光正在辦公桌上逡巡?!皠e找了?!贝薹呕位问掷锏臉專澳愕募一镌谶@里。我勸你別打什么主意。上次你對我說你我有共同之處。我不否認,不過,我們的不同之處更多。你當(dāng)過臥底,你受過訓(xùn)練,我相信,不過你不知道我受的是什么訓(xùn)練,你不懂得八年期間每天面對死亡威脅的人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贝薹虐咽掷锏臉屳p輕放到地面上,踢了一腳,槍正好滑到他和鐘囿之間的位置。他看到了鐘囿眼中的困惑。
在魯邑來之前,不能出任何意外,崔放知道鐘囿依然心存僥幸,躍躍欲試,而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徹底摧毀鐘囿的自信——這也是當(dāng)年老許教他的,如果你不打算傷害你面前的人,又擔(dān)心他威脅到你的安全,那么你就要徹底摧毀他的自信,讓他根本不敢反抗。
“試試吧,兩個人,一把槍?!贝薹哦⒅娻蟮难劬Γ罢f不定你有機會,打死我,銷毀證據(jù),通知單功趕緊把小女孩處理掉。等外面的人進來了,再編一套說辭,他們會相信你,你是局長。”
鐘囿低頭看著地上的槍,他的額頭在冒汗,不是因為天熱。他眼角的肌肉在微微抽搐,或許他自己根本沒意識到。
“把槍撿起來?!贝薹牌届o地說,“像個男人一樣,別辜負了你曾經(jīng)受過的訓(xùn)練?!?/p>
鐘囿的雙腿微微顫抖,臉上的汗流到了嘴角,鼻翼一張一合,呼吸急促。
“撿起來!”崔放突然吼道。
鐘囿被嚇得一個踉蹌,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撞在文件柜上,接著,他順著文件柜坐到了地上?!澳愕降紫朐趺礃樱俊彼纳ひ纛澏?,幾乎要哭出來了。
崔放鄙夷地看著他?!八卦谀膬海俊?/p>
“誰……”
“單功,或者周偉,這兩個名字,哪個對你更有意義?”
“我……我不知道……”
“別說你不認識他?!贝薹哦读硕妒掷锏陌妇怼?/p>
“那……那不是我的意思……我是執(zhí)行命令……我根本不認識他。”
“執(zhí)行誰的命令?”崔放說,“你們早就認識。那時候你們在干什么?你在當(dāng)臥底,而單功是那個犯罪團伙的小嘍。破獲那個犯罪團伙之后,你跑到城西分局當(dāng)了刑警隊長,單功被判了兩年。有趣的是,他和鄭裕在同一個監(jiān)獄里服刑?!?/p>
鐘囿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的……”
崔放沒回答他的問題:“他們倆先后出獄,鄭?;氐紹市打算重整旗鼓。單功在武登縣綁架了十四歲的沈蘭,也就是關(guān)凌。然后他們倆碰到一起。鄭裕以前就認識馮兆興,1998年的時候馮兆興當(dāng)上了國土局副局長;曾仲良在檢察院雖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他爸爸是B市城市商業(yè)銀行行長。鄭裕做房地產(chǎn)生意,他需要地皮,需要貸款。于是單功就強迫關(guān)凌——或許還有其他女孩,為那兩個人提供性服務(wù),還錄了像。如果是一般的妓女,那兩個人也許不在乎,可關(guān)凌才十四歲,他們害怕了,直到鄭裕死亡之前,他們一直受鄭裕擺布。否則鄭裕的生意怎么會做得那么順?”
“那都是他們之間的事,和我沒關(guān)系……”
“本來和你沒關(guān)系?!贝薹糯驍嗨?,“直到2006年,”他看了看案卷,“單功因為非法攜帶毒品被城西分局抓了,你看到了他,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你——曾經(jīng)的同伙?!?/p>
“我那時候是臥底……”鐘囿申辯。
“我也是臥底?!贝薹耪f,“所以我很清楚當(dāng)時是怎么回事。為了完成任務(wù),或者僅僅是為了不讓別人起疑心,為了自己的安全,我們不得不做一些對于一個警察來說很危險的事情,我們面對一些嚴(yán)重罪行無所作為,甚至還要參與進去。開始是被迫的,我們的良心受譴責(zé),可當(dāng)這種事成為習(xí)慣之后,或許就不那么在意了。我們有各種理由說服自己,為了大局,為了破案,為了更多的人不受傷害,等等。我們強迫自己相信這些鬼話。當(dāng)時你和單功一起做了些什么?以至于他后來能用這些事情要挾你?”
鐘囿的嘴唇哆嗦著:“那是迫不得已……”
“是的。”崔放說,“都是迫不得已。你我之間的區(qū)別僅僅是,破案之后,我把我做過的每一件事情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的上級,而你沒有。你沒想到那么多年之后會遇到單功,你們互相都認出了對方。單功看到當(dāng)初和他一起鬼混的家伙居然當(dāng)了公安局長,他會怎么想?而你呢,你意識到你的老底馬上就要被揭穿了,這時候你正在飛黃騰達的路上。于是你找到他——”
“是他找的我?!辩娻笳f。
“是你找的他?!贝薹偶m正,“你是局長,你比他更害怕。然后你把他放了,把他變成你的線人。通過他,你知道了鄭裕做過的事情。他把他參與的所有罪行都告訴了你,為的是把你變成他的同謀。這是個危險的線人。你根本控制不了他。當(dāng)沈蘭——關(guān)凌逃出來報案的時候,你還要想方設(shè)法壓下這個案子。你害怕單功被牽扯進去。你們成了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直到最后鄭裕突然死了。馮兆興和曾仲良以為他們終于自由了,不會再受鄭裕的要挾了,但他們高興得太早了。錄像落到了單功手里。單功當(dāng)時在做毒品生意,你知道,對嗎?有時候單功還會給你提供點消息,對嗎?”
鐘囿沒有回答,崔放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皢喂ψ龆酒飞鉀]資金,他就拿著錄像敲詐曾仲良和馮兆興。你知道這一切,可你什么都不做。有一天曾仲良終于受不了這種折磨了,他給馮兆興寫了張條子,他要去自首,他要把發(fā)生的一切都說出來。馮兆興擔(dān)心自己的罪行敗露,他通知了單功。于是單功把曾仲良的女兒綁架了,為的就是讓他閉嘴。”
“這不是我讓他干的——”
“如果曾仲良把這一切都捅出來,可能會把你牽連進去。你知道曾仲良的女兒是單功綁架的,你任憑這件事發(fā)生,卻什么都不做。你知道單功要和老杜進行一次毒品交易,你知道老杜的人里有公安局的臥底,你怕單功被公安局抓住,于是通知單功取消這次交易。可單功根本不聽你的。他和老杜改變了交易地點,吞了老杜的貨,打傷了臥底——這比打死他還糟糕?;蛟S單功不知道臥底的事,即便知道他也不在乎。可你呢?你就任憑這一切發(fā)生!”
“林柯的事不是我的錯!”鐘囿嗓音嘶啞,“我盡力了——”
“你是個自私、膽小、卑鄙的蠢貨。”崔放站起身,上前兩步,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槍。
鐘囿緊張地看著他,“你要干什么——”
“告訴我單功藏在哪里?!?/p>
“我不知道?!?/p>
“你必須告訴我。現(xiàn)在單功手里有三個人,曾南南、關(guān)凌、韓瑞紅。三條人命。我提醒你,她們應(yīng)該在鄭裕的某座別墅里。告訴我那個地址?;蛟S還不算太晚,你還有一線生機。如果你現(xiàn)在不說,我的確找不到她們……但我可以幫她們在九泉瞑目?!贝薹虐褬尮苤苯尤M鐘囿的嘴里,“我數(shù)到十。你想通了,就點頭。一,二,三……”
鐘囿驚恐地睜大眼睛,他的頭拼命搖著。
“四,五,六……”
鐘囿的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崔放把槍稍微抽出來一點,鐘囿含混地說:“我真的不知道她們在哪里,你不能這樣,我——”
崔放再次把槍管深深地捅進去:“我聽不懂你說什么,你要點頭才行?!彼^續(xù)數(shù)數(shù),“七,八,九——”崔放語調(diào)平靜,他扳開槍機。
隨著一陣含義不明的嗚咽,鐘囿拼命點頭,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崔放抽出槍管。
“小關(guān)村……北里的那座別墅……”鐘囿大口喘著氣,繼而趴在地上號啕大哭。
崔放站起身,那個地址正是鄭裕僅剩的四座房產(chǎn)之一。
走廊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魯邑出現(xiàn)在門口。他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崔放朝窗口望了望,窗外一片水幕,雨點打在玻璃上發(fā)出密集的聲響,外面的景象全部被一層水霧遮擋了,什么也看不清。暴雨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來的,他根本沒注意到。
屋子里的景象肯定是魯邑一輩子也想不到的——平時威嚴(yán)無比的鐘副局長像個小孩一樣趴在地上痛哭,血流滿面手里拎著槍的崔放,還有一地的狼藉。他呆愣愣地看了半天,終于蹦出一句:“這是……怎么回事?”
崔放把單功的案卷資料扔給他:“看看你就明白了,剩下的讓他告訴你。”他指著鐘囿,鐘囿依舊在旁若無人地痛哭,“記住,收走他的手機,不要讓他給任何人打電話。然后通知程霄晉、金三順,隨便什么人。”崔放有點擔(dān)心鐘囿恢復(fù)理智之后會找機會通知單功,如果單功把三個人質(zhì)都殺了,而自己又把單功殺了,指控鐘囿就有點麻煩。
“你沒事吧?”魯邑看著他一臉的血,“你干什么去?”
“去救孩子?!贝薹耪f,“告訴程霄晉,帶人去小關(guān)村北里的那座別墅,電腦上面有具體地址?!苯?jīng)過魯邑身邊的時候,他拍拍他的肩膀,“記住我的話,盯住他。”他看看鐘囿,“別讓他打電話。”
“你不能一個人去……”魯邑擔(dān)心地說。
“我一向命大?!?他向門口走去,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念頭,我剛剛打算把單功殺了?
第二十六章
剛剛從辦公樓出來,崔放馬上就被大雨澆透了,感覺就像兜頭蓋臉地被澆了一桶冷水。他打了個冷戰(zhàn)。幾分鐘前在鐘囿的辦公室里他還覺得悶熱無比,如今卻像掉進了冰窟窿。冰冷的雨水直接抽打在傷口上,他又是一陣頭暈?zāi)垦!?/p>
他頂著大雨歪歪斜斜地來到他的桑塔納旁邊,打開車門鉆了進去。稍微喘息了一會兒,他發(fā)動引擎,又打開了雨刷器。雨實在是太大了,雨刷器瘋狂地左右擺動,但幾乎不起什么作用。他緩緩把車倒出來,開出了公安局的大門。車燈照亮了前方,實際上,車燈只是照亮了前方的雨。除了看不到邊際的雨幕,崔放幾乎什么也分辨不出來。他只能憑著記憶和感覺,沿著路燈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行駛。
一邊開車,崔放一邊祈禱,但愿單功還沒動手,但愿時間還來得及。他又想到單功那邊可能不止一個人。找到單功之后他該怎么辦?等待程霄晉帶著人趕到?當(dāng)然可以。不過,也可能就在這段時間里單功殺了人質(zhì)。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fā)生。他騰出一只手,把掖在褲腰里的“九二”式自動手槍拿出來,扔在副駕駛座上。
突然間,他覺得這一刻的情景有些熟悉。也是一個雨夜。同樣的大雨瓢潑。那時候,他剛剛進入販毒團伙的外圍圈子,團伙頭目五哥讓他去發(fā)一批貨。他知道只有做成這筆生意才能取得五哥的信任,或許應(yīng)該換一種說法——只有做成這筆生意五哥才不會懷疑他。在毒販的圈子里,根本沒有信任二字。交易前一小時,五哥告訴他地點,交給他一箱中國白,還派了兩個人跟著。他沒時間也沒機會通知任何人。交易地點在一個廢棄的工廠里,對方也是三個人。領(lǐng)頭的那個臉上有道刀疤。崔放剛剛準(zhǔn)備交易,刀疤臉就亮了家伙,指著崔放說他是警察的臥底。那種事在販毒團伙之間很常見,如果一方打算黑吃黑,就會指責(zé)對方是臥底??上Т薹女?dāng)時不知道,他還以為自己真的暴露了。接著就是一場混戰(zhàn)。兩個同伙都中槍了,崔放也把刀疤臉的兩個手下放倒了。刀疤臉害怕了,鉆進汽車逃跑。崔放開著車在雨中窮追不舍。他當(dāng)時只有一個念頭,追上他,殺了他,這關(guān)系到他的任務(wù),或者還有他的生命。他終于追上了刀疤臉,用槍頂著他的腦袋,刀疤臉涕淚橫流地求崔放饒他一命……
在這種時候居然想起了這些往事,崔放有點奇怪,但同時他也明白了,當(dāng)他用槍頂著刀疤臉的腦袋的時候,他想到的只有任務(wù),卻忘了自己是個警察。
車輪陷到了泥里,崔放這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把車開上了郊區(qū)的土路。應(yīng)該就是這里,在機場路的附近。他想起了那個地址。那片別墅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產(chǎn)物,當(dāng)時還沒想到要在附近建機場,因為B市有機場。新機場是2000年以后建的,每天這里有上百架飛機起起落落,這片別墅遂無人問津。
費了半天力氣,崔放才把桑塔納開出了那個泥坑,幸虧是桑塔納,底盤高,換輛車可能就開不出來了。雨似乎是小了一點,他漸漸能分辨出前方那片別墅了,沒看見燈光。他熄滅了車燈,摸著黑小心翼翼地靠近,雷聲和雨聲遮蓋了汽車引擎的噪音,崔放想他應(yīng)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然后他看見在一幢破敗的別墅前有兩輛汽車的黑影,他認出一輛白色金杯,就是剛才停在沈蘭家樓下的那輛,還有一輛廂式貨車,看不出顏色,但外形和搬家公司常用的那種車差不多。
他們還沒有離開,這說明人質(zhì)可能還活著。
崔放把車停在一座別墅后面,熄了火。這里離單功藏身的那座別墅大概有二十米左右的距離,從那座別墅里應(yīng)該看不到他的車。他掏出手機,撥了魯邑的號碼。電話剛接通他就說:“我已經(jīng)到了,他們就在這里?!?/p>
“崔放!你不要擅自行動,等我們支援,我們就在路上!”這不是魯邑的聲音。聽上去比魯邑要蒼老許多,他猜到了,是程霄晉。
“你會發(fā)現(xiàn)那座別墅門前停著兩輛車,一輛白色金杯,一輛廂式貨車。”崔放說。
“崔放,你聽見我的話了嗎?”程霄晉幾乎是在吼,“不要擅自行動,我們最多還有十分鐘!”
“知道了?!贝薹耪f,然后掛斷電話,下了車,手里拎著槍。
比起剛才,雨的確小多了,至少能看清周圍的景物,走在雨中也不那么費勁了。他貼著墻向那座別墅靠近。他當(dāng)然希望程霄晉能及時趕到,但他更想知道現(xiàn)在人質(zhì)的狀況。他來到了那座別墅的門前。那是一座二層小樓,所有的窗戶都漆黑一片,都有百葉窗擋著,或許里面還拉著窗簾。他看不到燈光。
他向門口靠近,上了幾級臺階,站在門的一側(cè),靠著墻,閉了一會兒眼。被大雨澆了這么半天,他真的有點扛不住了,眼前的景物開始搖晃,越來越模糊。額頭的傷口被雨水一淋,血水混著雨水一起流淌下來,擋住了眼睛。他深呼吸了幾次,把血水都蹭在肩膀上。然后他站到門前,輕輕推了一下,沒動靜,或許鎖著。他想再試一次,這次,他的手伸向了門把手。還沒碰到,門把手突然自己轉(zhuǎn)動了。接著門開了。
實際上,屋里的燈都開著,只是外面看不見而已。崔放早已適應(yīng)了周圍的黑暗,瞬間從打開的門里涌出來的燈光讓他一時睜不開眼睛。他隱約看見對面一個人影,朦朦朧朧,是個男的。對面的家伙和崔放一樣吃驚。他大概沒料到門口會站著一個血流滿面的男人。崔放放低槍口,毫不猶豫地沖他的下半身開了一槍。只要是男人,他就沒有顧忌。
面前的男人倒在地上。崔放看都沒看他一眼,從他的身體上跨了過去。崔放估計那男人出門是準(zhǔn)備開車的,他們絕不會帶著人質(zhì)走。那么,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動手了?現(xiàn)在沒時間考慮了。崔放踉踉蹌蹌沖進屋子,迅速判斷著人質(zhì)可能在什么位置。他站在門廳的中央,正面是一道帶拐彎的樓梯,左右兩側(cè)各有一條通道,通道兩邊都有房門,所有的門都關(guān)著。他選擇直接上樓。
他開始爬樓梯。深一腳淺一腳的,磕磕絆絆,快速上樓梯產(chǎn)生的震動讓他又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剛剛拐過樓梯的緩臺,他迎面遇上了一個人。那個人正匆匆忙忙下樓,崔放沒聽見他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地舉起槍。接著他看到了那個人的臉,確切地說,是他的光頭,亮閃閃的,映著屋里的燈光。終于,他第一次真正與單功面對面了。他們兩個離得很近,崔放的槍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子??吹酱薹?,單功的表情像是看到了鬼。他手里同樣拎著槍,但還沒來得及舉起來。那一瞬間,崔放第一個念頭就是沖著他亮閃閃的光頭開火。那樣的話,所有問題都解決了。他不知道人質(zhì)有沒有受到傷害,但現(xiàn)在單功并沒有和人質(zhì)在一起。打死他,一切的威脅就都不存在了。
崔放聽見三聲槍響。巨大的后坐力從他的手臂開始蔓延,像電流一樣傳遍他的全身,他被震得倒退了好幾步,后背撞到墻上,只感到四肢麻木,眼前金星飛舞。他清楚地記得他只開了兩槍。那么最后一槍應(yīng)該是單功開的。我可能要死了。崔放想。他等著自己倒在地上,片刻之后,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靠墻站著,似乎沒受什么傷。然后他看到單功躺在他面前的樓梯上,槍飛到了一邊,兩腿以下都是血。
崔放是對準(zhǔn)單功的兩個膝蓋開的槍。正因為如此,單功才有機會還擊。不過他中槍的時候身體已經(jīng)失去平衡,子彈打飛了。單功在樓梯上痛苦地抽搐著,睜著驚恐的眼睛瞪著崔放,他的嘴張著,卻只發(fā)出嘶啞而低沉的呻吟。原來你也懂得害怕。崔放掙扎著往前走了幾步,靠在樓梯的扶手上,彎腰撿起單功掉在地上的槍,然后從單功身上跨過去。他要繼續(xù)上樓,他的事還沒做完,他要找到人質(zhì)。
就像當(dāng)年他并沒有殺死刀疤臉一樣,他也沒有殺死單功。不過,單功這輩子是再也站不起來了。崔放知道“九二”式手槍的威力。這種手槍的九毫米鉛芯彈可能不如“五四”手槍的穿透力強,打不穿單功的膝蓋,但它的停止力和殺傷力足夠優(yōu)秀,單功的膝蓋骨會被打成碎片。
崔放上到二樓,一手一支槍,他不知道單功還有沒有同伙。右側(cè)的走廊邊有一扇開著的門,他搖搖晃晃走到門口,迎面看到房間對面的墻邊坐著三個人,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嘴都被膠布封住了:渾身是傷的沈蘭雙手被捆在背后,雙腳也被捆著;沈蘭身旁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那應(yīng)該是韓瑞紅,和沈蘭一樣,她也被捆著;一個小女孩靠在她身上,是曾南南,她沒有被捆綁,但神志不清,不知是病了還是被麻醉了,崔放想后一種可能更大一點。
沈蘭驚訝地瞪著崔放,接著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旁邊。順著她的視線,崔放看到她們身邊還站著一個大漢,正不知所措地看著崔放,大概是被崔放嚇蒙了。崔放現(xiàn)在的樣子也確實夠嚇人的。他注意到大漢手里沒有武器。崔放盯著那個大漢,一字一頓地說:“滾出去?!?/p>
大漢驚愕地瞪著眼睛,似乎沒明白崔放的意思。
崔放重復(fù)了一遍:“滾出去,我不會打死你?!?/p>
大漢猶豫了幾秒鐘,后退了幾步,退到門口的時候又站住了。但最終他還是想通了,迅速轉(zhuǎn)身向樓下跑去,崔放聽見嗵嗵嗵的腳步聲。那個家伙逃不遠,因為程霄晉馬上就要來了。崔放覺得這段時間很漫長,似乎像人的一生一樣漫長,但他清楚,實際上,從他進屋到現(xiàn)在,或許只有一兩分鐘。
“我一共遇到三個?!贝薹磐蛱m,“還有別人嗎?”
沈蘭沖他拼命搖頭,眼中全是淚水。
崔放費力地拖著兩條腿來到沈蘭身旁,他想彎下腰解開沈蘭身上的繩索,但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他干脆靠在墻上,都結(jié)束了,他想。這個想法一冒出來,他的雙腿再也站不住了,于是順著墻慢慢滑到地上。他就這么坐在地上,坐在沈蘭身邊,輕輕對她說:“別擔(dān)心,一切都過去了,沒事了,不會有人再傷害你了?!?/p>
他隱隱約約聽到外面一陣嘈雜,是許多汽車停車的聲音,雜沓的開關(guān)車門的聲音,有人用擴音器在喊話,但聽不明白說的是什么。程霄晉來了。
他的眼前再次模糊起來,這回不是因為傷口的血。他覺得很累,脖子有點支撐不住他的腦袋了?;蛟S我該睡一會兒了,他想,終于可以睡一會兒。他把頭靠在沈蘭的肩膀上,睡著了。
尾 聲
B市刑警支隊七大隊的辦公區(qū)空出了一張桌子。上面的東西都被收走了,連一張紙都沒有留下。曾經(jīng)坐在那個位置上總是有點心不在焉的男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魯邑偶爾從七大隊的玻璃隔斷前經(jīng)過,總會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對著那張空空如也的桌子發(fā)上一陣呆。
(全文完。本連載有較大刪節(jié),全書近期將由群眾出版社隆重推出,敬請關(guān)注。)
策劃/楊桂峰
責(zé)任編輯/張 曙
楊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