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躲在地窖里正津津有味地在看《盤絲洞》的小人書，母親把我拽了上去。原來是和我一同上集的小伙伴告了密，把我偷供銷社里小人書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脫下鞋在我身上一陣猛打，非要我把小人書給人家送回去。我不肯，母親拿著小人書轉(zhuǎn)身就上路了，等母親從十多里外的供銷社走回家，天已經(jīng)很黑了。

那是人生的課堂上，母親教我的第一堂課。

母親口吃，個子又矮，所以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一直沒有媒人來提親。父親家是富農(nóng)，在那成分論的年代，也沒有哪個姑娘肯嫁過來，父親不得已和母親結(jié)合在一起了。父親因一開始就沒有看上母親，又沒有好脾氣，所以對母親常常是張口就罵，抬手就打。連晚上看電影，父親也不坐在母親身邊。母親常常是一邊看電影，一邊掉眼淚。即便那樣，母親仍任勞任怨，母親把滿腔的愛都轉(zhuǎn)給了我。

母親是大年初二那天生我的。母親去喂豬，不小心讓豬圈的柵欄觸動了胎氣。母親說我剛出生時，大約只有2斤半重。母親的奶水不足，我只得喝秫米漿子。為了讓我活下去，母親不得不抱著我到接生婆家，哀求接生婆告訴她哪家有女人剛生了孩子，然后抱著我去，挨家挨戶求奶吃。茫茫人海，誰還會這樣地愛我呢？

我5歲那年，家鄉(xiāng)發(fā)生了7.3級地震。我家的房子剛晃動一下，父親馬上就跑出去了，根本沒管母親和我。好在那時候，大伙害怕地震，睡覺都不脫衣服。母親抱起我就往屋外跑，在經(jīng)過堂屋的時候，水缸震倒在了地中央，擋住了路，母親不得不抱著我從鍋臺上爬了出去。我們剛站到了門外，大地震開始了，我們家的山墻轟的一聲就倒塌了。后來，母親每次同我說起地震，都是掉眼淚，總摸著我的小腦瓜說，你父親那晚就不要咱娘兒倆了，你長大可不要學(xué)你父親??！

我的家鄉(xiāng)是那種八山一水一分田的丘陵山區(qū)，人多地少，糧食自然就是十分珍貴的了。我記得每家每戶都要在院子里障子邊栽一趟苞米，障子邊透風(fēng)好，苞米棒子總是長得又粗又大。每到啃青苞米的季節(jié)，我就央求父親給我烀苞米吃。父親舍不得，他說那一棒苞米能打四兩糧呢，于是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鄰居家的小孩啃著香噴噴的苞米。有一次，母親看我被饞得夠嗆，實在是心疼我，她背著父親偷偷地掰了一棒苞米烀給了我吃。父親回來進(jìn)到院子后，發(fā)現(xiàn)苞米稈上少了一棒苞米，又看見了我扔在地上剛啃過的苞米穰子。父親全明白了，不由分說把母親就摁倒在地上一陣拳打腳踢。母親的鼻子呼呼地冒血，嚇得我哇哇地大哭。父親打過母親后還不解氣，轉(zhuǎn)身就來打我。母親看見了不顧一切地?fù)湓诹宋业纳砩希蒙眢w緊緊地把我護在了身下。

那次父親打我們母子的場景，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不管走在哪里，我每次看到小孩子在啃青苞米，都會想到母親保護我的恩情。人們常說，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可我一直未能替母親接父親一拳。

或許是母子連心，我長到八九歲的時候就開始疼母親了。那時生產(chǎn)隊里，社員們在一起鏟地，每人一根壟。母親力氣小，每次都是落在最后頭，可只要我放學(xué)回來早，我會拿著小鋤頭，跑到壟的那一頭，給母親接壟。母親愛我，我也得愛我的母親。

我小時候，由于不停地生病，所以長得很矮小、很單薄。老家有一個土方，說吃馬蛇子可以壯力。馬蛇子學(xué)名叫蜥蜴，樣子長得很嚇人，一般男人都不敢用手去抓它?？赡赣H為給我補身體，她豁出去了。生產(chǎn)隊收工后，她總是一個人向山上走去。有一次，母親為給我抓馬蛇子，不小心撞掉了樹枝上的蜂窩。一大群馬蜂圍著她，一直追著母親跑回家。母親的臉上身上只要是露在外面的皮膚，被馬蜂蜇得是一個個的大包。母親每到做晚飯的時候，總把抓回來的馬蛇子塞進(jìn)大蔥葉里，偷偷地在灶坑里燒，她是怕我看見了不敢吃。當(dāng)母親把燒好的馬蛇子放到飯桌上，就告訴我說是專門為我燒的小魚，她還告訴我，不要我去跟別人說，自己每天都在吃小魚。我饞而好勝，有一次不知不覺地把自己吃小魚的事跟小伙伴們說了。小伙伴們告訴我吃的不是魚，是馬蛇子。我不信，回家去問母親。母親開始沒說話，她的臉色很難看，過了一會兒，她才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看見別人家的小孩子吃過馬蛇子嗎？我說沒有啊，她就說，那不就是了，是小伙伴們妒嫉你啊。

那是母親唯一的一次說謊，可我知道那是善意的謊言，我的心里充滿了幸福之感，我把那謊言一直存留在了記憶里。

父親為了遠(yuǎn)離家庭，在我十多歲的時候就到很遠(yuǎn)的唐王山干臨時工去了。家里家外繁重的農(nóng)活就得母親一人承擔(dān)了。

在父親剛離開家的那段日子，我每次半夜醒來，都會看到母親坐在炕上發(fā)呆。她看見我起來了，像有好多話跟我說，可什么也沒說。我被她摟進(jìn)懷里，總感到她的身體很冷，直到我的心……

因為我家的成分不好，母親在生產(chǎn)隊里沒有一點地位。受人歧視不說，連工分也是給最低的一等，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知道父親對母親的態(tài)度，更是在背后戳戳點點。母親沉默著，把椎心的痛楚都埋藏在了心底。那時講究學(xué)大寨，挖山造田。別人家都是男勞力出工，而我家只能是母親去。母親每天的吃食只是稀得照見人影的秫米粥，干一會兒那點食物就消化了。但母親一直忍著餓，跟壯勞力一起挑筐抬石。繁重的勞動，母親終于有一天暈倒在了梯田上……

農(nóng)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母親更是同別人家的男勞動力一樣，整日轉(zhuǎn)在田地里。犁地、種地、割地，母親樣樣都得干。用犁耕田，到地頭轉(zhuǎn)彎得把犁提起，母親提不動，就用肩膀扛。每次耕完農(nóng)田，母親的肩膀都是透紅的血泡……

母親成年累月拼命地干活，母親不說，我也知道田間小道是怎樣彎彎。

母親只念過一年半的小學(xué)，識字不多。讓我多讀書多識字就成為了她的夢想。母親常對我說，石縫里的樹苗，做不了旗桿，也要當(dāng)龍頭拐杖。母親是盼我有骨氣將來成材，好為她爭光。母親為實現(xiàn)這一夙愿，付出的艱辛是我無法回報的。

我上中學(xué)后開始住校，學(xué)校離家十多里山路。母親為了讓我吃飽穿暖，她只要有空兒就去學(xué)校給我送菜送衣。那年冬天，母親為我送來了滿滿一飯盒的小河魚。母親說今年冬天運氣好，咱家門前河里的魚多著呢，下次還要捉魚給我送來。我知道大冬天在冰下捉魚不是那么容易，就讓母親伸手給我看，母親說什么也不肯把手伸出來，我趁她沒注意快速地拎起了她的手，我看見母親的手上裂著一道道通紅的大口子。我心如刀割，就對母親說，小孩子才砸冰窟窿捉魚呢，你那么大歲數(shù)逞什么能??？母親的臉上頓時像受到了莫大的屈辱，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把巴掌舉在了半空又輕輕地放下。我一時的失語，讓母親蒙受了莫大的傷害。我對不起母親，我多想時光能夠倒流，再回到那一刻，我用心口給母親焐焐手??！

有一年的夏天，為攢夠我開學(xué)的學(xué)費，母親和我起早貪黑地去山里刨藥材。有一株桔梗，長在高高的山崖頂上。我剛想上去，母親攔住了我，母親說危險的地方讓她去。母親一手拽著樹枝，一手握著鎬慢慢向上爬。當(dāng)母親快爬到那株桔梗時，手中拽著的樹枝斷了。母親沿著山崖滾了下來，我在崖下雙手抱住了母親。涼涼的山風(fēng)中，母親拉著我的手說，把我的老骨頭都摔斷，也不能傷我的娃呀！我的淚水像屋檐上的雨滴，一顆一顆地落下，很溫暖。

母親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堅韌品格，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在那貧苦的日子里，我開始發(fā)憤讀書，珍惜分分秒秒的時光。命運垂青，我終于從大山里考出去了。臨去中專上學(xué)的那天晚上，母親坐在昏黃的燈下為我趕納布鞋。母親手中的針不知怎么掉在了地上，母親也許是過于激動，也許是眼睛昏花了，那根針?biāo)粫r沒找著。我望著母親蹲在地上尋找針的身影，我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黑發(fā)中有那么多的白發(fā)，母親的面容是那么地憔悴，那么地疲憊。

月兒在林梢，母親燈下納鞋，蹲在地上尋針的身影，就像是在昨夜……

往事不堪回首，如今母親越來越老了，我在城市里也艱難地成了家。每次我回到鄉(xiāng)下，父親總對我說，他的歲數(shù)大了，身體的力氣越來越小了。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是想讓我接他到城市里去住。每到這時，母親就會接過話，她沒好氣地對父親說：“你老得走不動道啦！”母親寧肯和父親吵架，也不愿進(jìn)城去拖累我??！

我離家?guī)资?，生活郁積了太多的艱辛，我不說母親都看在了眼里。我知道，我勉強說出了要他倆來城市里住，母親也不會來的。

我愧對我的母親。明年她就是60周歲的人了，她還要在莊稼地里忙碌。她滿頭的白發(fā)，還要像田邊地頭樹上的梨花，風(fēng)一吹，一瓣一瓣地落下。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