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從小就跟祖父生活在一起。祖父始終看守著草塔的秘密。小蓮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這個神秘的草塔與她的命運(yùn)有著某種聯(lián)系。祖父死后,小蓮意外地點燃了草塔。如煙似霧的敘述,更增添了故事的神秘色彩。
明天,小蓮就要跟隨叔叔去木城了。
小蓮在豐水河邊坐了很久,她的思緒就像長了翅膀,在河的上空盤旋。祖父就葬在后山,墳邊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樟樹,樟樹葉散發(fā)著一股幽幽清香,好像整座后山都彌漫著清香。她昨晚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那兒,不知名的鳥一陣陣地從林間掠過,夜風(fēng)就像幽靈一樣在草叢中跳來跳去。她看著天上的月亮,一動不動,好像就是以前的任何一個夜晚,祖父像以前一樣在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吸著煙,他的胡須就像遍地的青草似的無邊無際地長著。她愛祖父。
叔叔住在離草塔很遠(yuǎn)的地方,那里也只有一幢房子。在小蓮的印象中,叔叔是個陌生人,幾年了,叔叔都沒有來過草塔。祖父死的前一天,突然對小蓮說,把你叔叔找來。小蓮走了很遠(yuǎn)的路,流了很多的汗,然后找到了那幢房子,叔叔正在門檻上坐著,他寂寞地看著日落。小蓮把祖父的話原原本本地傳給了叔叔。叔叔像醒來似的站了起來,他臉上居然像花兒盛開一樣燦爛。
在黑暗的舊房子里,叔叔不停地從水缸里舀水,他喝了很多的水,仿佛他是一頭牛。小蓮聞到了一股陰森的氣息,就在舊房子里飄來飄去,她慌忙站到了門口。叔叔終于喝飽了,他拍著鼓脹的肚皮,然后把門一帶,跟小蓮走了。
一路上,小蓮發(fā)現(xiàn)叔叔氣喘得很急,身體就像一只冬眠的老鼠,又矮又胖。但是他的臉上很快樂,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縫了。他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小蓮身后。
在草塔前,叔叔站住了,好像遇見了怪獸似的,他全身都在發(fā)抖,氣也不再喘了。他閉上了眼睛,就像一個瞎子一樣雙手在摸索著。后來,他摸到了草塔旁的一棵小杏樹。他緊緊地抱住杏樹,就像抱住了一根粗大的柱子似的。他睜開眼睛,像個傻子一樣仰望著高聳的草塔,淚水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小蓮也靜靜地站在房子門口,她在等待叔叔。門隨風(fēng)吱呀吱呀響著,祖父微弱的呻吟聲正一陣一陣地傳出來,她焦急極了,她不明白叔叔為何要跪在草塔前。
叔叔就這樣跪著,頭一直碰著地,杏樹葉在他的耳旁移來跳去的。他始終沒有進(jìn)房子,好像草塔就是房子。
小蓮進(jìn)了屋,她附在祖父耳邊輕聲地說:叔叔來了,跪在草塔下。
祖父從床上掙扎起來,茫然地望著門,晃動的門就像一團(tuán)霧似的裹住了他的視線。祖父喘著氣,一只手無力地抓著空氣,渾濁的淚水掉在了被褥上。祖父說,我就要死了。
小蓮慌忙地呼喚叔叔。
叔叔一直跪著,他的影子已經(jīng)不見了。在昏暗的天色中,他好像成了另一個草塔。
小蓮開始害怕起來,她感覺叔叔已經(jīng)死了,他比祖父先一步死了。祖父就要死了。她陪在祖父身邊,一只手理著祖父雜亂的胡須。祖父像個孩子一樣靜靜地躺著。小蓮把燈點亮了,這時,她聽到了遙遠(yuǎn)的村子里的狗叫聲。一個漫長的夜晚開始了。
祖父一直不肯閉上眼睛,他定定地看著屋頂,上面的幾根木梁因長年煙熏,變成跟夜一樣的顏色,墻壁也是如此,閃動著夜的詭秘的陰影。小蓮把燈撥亮了一點,她傾聽著燈芯微弱而動聽的聲響,聲響仿佛掉進(jìn)了喇叭里,越來越響……地面在震動,屋頂在搖晃,祖父正在上升,他越過了她的頭頂,變成了一縷細(xì)煙從瓦縫間游出去了。她慌忙把燈吹滅了。
小蓮坐在了門檻上,看到叔叔已經(jīng)不見了,消失得干干凈凈。杏樹葉在地上自由地走動,豐水河中傳來游魚的響動。草塔依舊清晰地高聳著,在夜色中像一座紀(jì)念碑。小蓮像呼喚叔叔的靈魂一般輕輕地叫:叔叔。草塔一陣搖晃。小蓮看到了爬在草塔上的叔叔,他像是被小蓮的一聲呼喚嚇著了,他的兩只腳像被人吊了起來,左一晃,右一蕩的。叔叔在掙扎。叔叔是個怪獸。
小蓮仰望著叔叔,她想叔叔馬上會掉下來的,摔得粉碎。祖父說過,草塔只喜歡它喜歡的人,叔叔是個陌生人,草塔不會對他客氣的。小蓮心里大聲地說:叔叔,你快下來,快下來呀。然而叔叔像駕馭一匹馬似的駕馭草塔,草塔的搖晃持續(xù)了很久,把夜也搖碎了。小蓮轉(zhuǎn)而望著高遠(yuǎn)的天空,天空潔凈得像不是天空了,一團(tuán)遠(yuǎn)處飄過來的云正在變化著,一會兒像一只狗,一會兒像祖父長長的伸來伸去的胡須。
小蓮在草塔前坐了下來。
草塔每年都在升高。她六歲那年的夏天,祖父在豐水河邊洗凈了身上的血,然后站在房子前望著房子。他一直望了很久。傍晚,祖父開始堆了,那都是些曬干的稻草,散發(fā)著一股稻子的氣息,它們原先像睡著的人一樣胡亂躺著。祖父把它們拎了起來,抖了抖,它們就變得挺直了。祖父一層一層地把它們壓了上去。在烈日下,草包越來越高,越來越大,氣息也越來越濃郁。小蓮始終覺得,那股氣息就像祖父放在床下的木箱,神秘而特別。祖父從來就沒有打開過那只箱子,好像他根本就沒看到箱子,好像箱子本來就沒有似的。在小蓮的寂寞童年中,箱子就像一個游戲一樣引誘著她的好奇,可是,她不敢靠近,更不敢打開箱子,那把巨大的鎖把箱子管得緊緊的。到小蓮十歲的時候,草塔已經(jīng)很高了,已經(jīng)越過屋頂了,可是祖父還是用竹梯子堆著草塔。小蓮有時候望著天空中的祖父,心想祖父就像一只老鷹。草塔有一天會堆到天上去的,會把太陽月亮星星它們都擋住的。今年小蓮十二歲了,她已經(jīng)知道無論祖父怎樣堆,草塔永遠(yuǎn)也無法把太陽月亮星星擋住,草塔只是草塔。
祖父又發(fā)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
小蓮馬上站了起來,進(jìn)了房子。
在黑暗中,祖父說話了,他說:他現(xiàn)在坐在塔尖嗎?
小蓮說:沒有。
祖父說:他不敢坐在塔尖的。之后,祖父就不說話了。
小蓮說:叔叔會掉下來的。她像是自言自語。她重新把燈點亮了。她看到了祖父的臉,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小蓮?fù)蝗幌肫鹆四莻€村子,離草塔很遠(yuǎn)的那個村子。她記得七歲那年她跟隨祖父去了那里,祖父端著一把獵槍,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著,好像村子里遍地是兇殘的野獸。一幢幢房子都像樹木一樣獨立。在樹影間顯現(xiàn)的村民的臉都很陌生,他們毫無表情地從她與祖父的前方閃過。祖父站在一間舊屋前長久無語。舊屋就像一個斷了脊梁的人,無奈地趴著。碎瓦被亂草掩埋了,老鼠又在碎瓦間漫步。祖父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響頭。她也跪了下來,她在裝作磕頭的時候看見了一只碗,完整的碗,它就在一叢亂草下站著。他們走的時候,她手上托著那只碗。祖父并沒有對此表示意見,他把獵槍背上了,他的肩膀一直在搖晃,使得他的影子像船一樣蕩漾。在村口,他們遇見了一群人。他們的臉被陽光打碎了,模模糊糊的,一個又一個輪廓散了開去。祖父開始緊張起來,他把獵槍從背上取下,重新端在了手中,祖父的影子這時候變得特別清晰,仿佛油漆一樣刷在地上了。有一個人從他們中凸現(xiàn)出來,他說:你不該來。祖父把獵槍豎在了身邊說:我已經(jīng)五年沒有回來了。他說:你來了,就走不了。祖父笑了一聲說:我本來就不想走。這時,小蓮感到對面的一群人動了起來,他們的影子在地上突然變得雜亂無章,像一截截扯散了的草繩,他們在繼續(xù)雜亂,那些混亂的腳步聲像鼓點一樣。祖父突然把獵槍用力丟掉了,獵槍在地上翻滾之后就安靜了,獵槍的扳機(jī)從槍上掉了下來,好像之前它只是個象征,淺淺地依附著槍體。那群人安靜了。樹葉從樹上輕輕飄了下來,有一片樹葉落在了小蓮的頭發(fā)上,小蓮把它輕輕地捏在了手中,又放到了碗中。祖父的手這時也撫摸著小蓮的頭發(fā),他小心翼翼地用他粗大的手指梳理著小蓮的辮子。祖父終于帶著小蓮離開了村子。一路上,祖父不停地咳嗽著,小蓮不時地回頭看著村子,炊煙就像它的辮子,在天空中逃得無影無蹤?;氐讲菟埃娓搁_始仰望草塔,他讓小蓮搬了張椅子,也讓她仰望草塔。祖孫倆就像兩棵樹一樣站在草塔前,他們誰也沒有坐那張椅子。
祖父的病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祖父之后再也沒有去過那個村子,雖然那個村子曾經(jīng)有人來找過他,來的人很友好,他說他們會把那間舊屋造好的,跟新的一模一樣。祖父沒有回應(yīng)。祖父就坐在豐水河邊,看著樹葉在河中越來越遠(yuǎn)。小蓮開始研究那只碗,可是碗跟房子里的碗毫無區(qū)別,她曾經(jīng)用碗舀過河水,河水在碗中顯得異樣清澈,映出了她的臉。她很想知道這只碗以前的故事,可是祖父只是無言地看著她,好像她是一個孤兒。確實,小蓮一直沒有見過她的父母,他們在她出生后便離開了,他們選擇去了木城。這還是叔叔告訴她的,叔叔有一天像是長途跋涉一樣來到草塔前,他沒有進(jìn)房子,而是仰望草塔,像是要看透草塔的內(nèi)心。祖父那時正躺在床上,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像以前那樣仰望草塔了。他會選擇在一個陰天,然后讓小蓮扶著他,他像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樹一樣依靠著小蓮,望著草塔。那時候的草塔不像草塔,像一座山,一座望不到頭的山。
叔叔走之前對小蓮說:他們也許不會回來了。
小蓮眨著眼睛問:是我的爹娘嗎?
叔叔點點頭說:只要草塔還在,他們就不會回來了。
草塔,又是草塔。小蓮有一陣子很是怨恨這個草塔,因為這個草塔,她的父母就愿意在木城生活,他們忘記了豐水河邊的房子,房子里的她。她有一天拿著一盒火柴,想把草塔點燃,但是祖父的咳嗽聲制止了她。草塔是祖父。她點燃草塔就是點燃祖父。在草塔下,她就是一只螞蟻,她于是就抽起稻草來,每一根稻草都是堅硬的,扁扁的,好像已經(jīng)被壓了千萬年。她瞇著眼睛對著陽光細(xì)看手中的稻草,奇了,稻草居然挺了起來,好像一把小小的匕首似的,她揮舞這根稻草,天空就一塊一塊被劃破了。她傻傻地想,草塔原來是成千上萬把小匕首堆起來的。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祖父突然站在了草塔前,他對她說:小蓮,你要讓他們回來嗎? 她點點頭。
祖父疲倦地說,如果你真的想讓他們回來,就讓他們回來吧。
她欣喜若狂,可是她從來沒有去過木城,木城在一個很遙遠(yuǎn)的地方。她疑惑地看著祖父,祖父已經(jīng)很老了,額頭的皺紋就跟豐水河邊的泥堤一樣,層層疊疊。
祖父憂傷地說:你站在塔尖上喊一聲,他們就會聽見的,就會回來的。
她望了一眼草塔,太高了。塔尖上停著一只什么鳥她都看不清了。現(xiàn)在的塔尖是屬于鳥兒的。她垂下了頭,她想祖父讓她爬上塔尖其實是在難為她,叔叔都爬不上去,她又怎么可以站上塔尖呢?她永遠(yuǎn)無法站上塔尖,他們就無法回來。她覺得心里特別委屈,淚水很快就流下來了。
祖父并沒有多說什么,他站在草塔前一遍一遍地說:草塔,我的草塔……
小蓮開始無數(shù)次地做夢,夢中,草塔就像一團(tuán)棉花一樣柔軟,她輕松地一抬腿就跨上了塔尖。塔尖真是平坦呀,跟村子一樣大,她在上面跳來跳去。一些鳥兒就在她的四周唱著歌,它們已經(jīng)喝足了豐河水,它們的嗓子就特別清脆,歌聲傳向了遠(yuǎn)方。她開始了呼喊,遠(yuǎn)處的村子里跑出了很多人,他們朝她歡呼……在夢中,她沒有見到她的父母,她在夢中奇怪地問自己,他們怎么沒有回來?夢醒后,小蓮每次都會想她的父親母親,父親應(yīng)該長得跟叔叔差不多,可是一定比叔叔好看,至于母親,一定像個仙女一樣。她憧憬了一回又一回。
但是他們沒有回來。
祖父沒有再跟小蓮說,如果要讓他們回來,就站在塔尖上喊一聲的話。祖父的身體好像恢復(fù)了,他開始尋找他的墓地,尋找他的歸宿,一塊朝南的好地。他每天清晨就出發(fā)了,回來的時候,他像個傻子一樣坐在豐水河邊,用一根枯樹枝在地上畫著一個又一個圈。
小蓮有時就站在祖父身邊,她發(fā)現(xiàn)祖父畫圈的時候,特別得意,他甚至把腳都伸進(jìn)河水中了,那些柔嫩的水草纏繞著他的腳板,然后松開,然后又纏繞,周而復(fù)始。小蓮也把腳伸進(jìn)了河水中,可是那些水草像不認(rèn)識她的腳板似的,它們在她的腳板上滑了一下,就逃走了。祖父畫的圈第二天就會被河水沖掉,盡管有時候祖父撿了幾塊小石頭想護(hù)住圈,可是第二天清晨,小石頭也被沖走了。祖父像個傻子一樣,還在畫圈。
雨季來了,豐水河的流水變得不再溫順了,小蓮都不敢赤足下水了,河水會把她沖走的。
祖父有一天在草塔下畫了一個很大的圈。祖父站在圈中央,樂呵呵地笑著。
小蓮站在圈外不解地看著祖父,祖父的頭發(fā)全白了。
祖父說:我滿意了。
就在祖父死的前兩天晚上,祖父把小蓮叫到身邊,然后輕輕地說:小蓮,你記得后山的那棵大樟樹嗎?你在那兒救過一只小鳥的。
小蓮點點頭。
祖父笑了笑說:你記住我就放心了。
小蓮問:難道是那兒嗎?
祖父點點頭,然后說:小蓮,你明天就爬到塔尖上去。
小蓮說:太高了。
祖父說:你不要害怕,草塔是我堆起來的,我知道不高,一點都不高,你慢慢爬,一定會站在塔尖上的。
整整一夜,祖父都在教小蓮,他說塔尖其實就像一個豎起來的冬瓜,上面一點也不尖,相反,是圓圓的,人站在上面就像站在草地上一樣舒服;其實塔尖就是一張床,平平的,可以躺著看月亮。祖父說,以前,他看到過豐水河里的鯉魚就跳上了草塔尖,上去了,它卻忘了下來,所以它在上面被太陽曬死了,他吃著魚干的時候感覺味道好極了……
第二天清晨,小蓮站在草塔前,她像以前一樣抽出一根稻草,現(xiàn)在的稻草不再像匕首了,卻像祖父的胡須一樣柔順。她仰望著草塔,真的不高,那柔軟的稻草在柔軟地呼喚她,那么親切,那么溫順。
祖父在房子里指揮著小蓮。不知為何,祖父不肯走出房子來,他說他覺得在房子里好,他以后再也不走出房子了。小蓮開始了攀爬。她的身體就像一只風(fēng)箏似的,在空中搖搖擺擺,她沒有往下看。祖父在房子里說,一直往上,往上。小蓮的汗水終于出來了,她發(fā)現(xiàn)隨著她越來越高,汗水就像雨一樣越來越多,她歇了一下,她看見了村子,那個平靜的村子現(xiàn)在全部顯現(xiàn)在她的眼前,毫無遮掩。村子像一個斜躺著的人,懶懶的。小蓮欣喜極了,她朝著房子里大聲喊: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祖父依舊沒有出來,房子死一般地寂靜。
小蓮擦了一把汗,豐水河就像一條細(xì)長的帶子,繞著一個又一個彎,河水的源頭是一座山,而不是一個湖。原來她始終認(rèn)為豐水河的源頭是個很大很大的湖,現(xiàn)在她知道了,那座孤獨的山就是豐水河的母親。豐水河流經(jīng)村子,它像一個巨大的圈一樣把村子打了個結(jié),然后又流走了。村子與草塔之間仿佛有一條細(xì)長的小路,可是路的一頭卻隱在了樹木的背后……她想就要到塔尖了。如果站在塔尖,那她什么都可以看見了。
小蓮感覺自己就是一只蝴蝶,天空中,一切都是這么輕盈的,她的長發(fā)像炊煙一樣在天空中揮灑,自由自在。
小蓮站在塔尖的那一刻,覺得像掉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陷阱似的,她在不斷地下沉,下沉。她看到了一個死人,確切說,是一副人的骨架。這副骨架保持著原狀,平平靜靜,什么也沒有丟失過,盡管上面已經(jīng)落滿了樹葉,殘葉們像是一床天然的被子一樣靜靜地保護(hù)著骨架,它們在小蓮的腳下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好像是它們的骨頭斷了。
小蓮大聲地呼喚祖父,然而祖父像個陰險的人一樣,躲在房子里不肯出來。小蓮甚至聽到了祖父那惡毒的詛咒:死了,死了。
小蓮放眼四看,她什么也沒有看到。村子像個妖怪似的躲進(jìn)了密密叢叢的樹陰之中,豐水河白花花地消失了,風(fēng)在她的耳邊一次次尖嘯,好像她握住了它的心臟。小蓮覺得渾身都在發(fā)冷,她順著草塔筆直地往下墜。在下墜的過程中,她仿佛看見了一條金色的鯉魚越出了豐水河面,冰冷的河水濺到了她的臉上……
小蓮醒來時看到了一對陌生人。他們站在她的面前說:他終于死了。他們就是她的父母。
在小蓮的眼中,叔叔已經(jīng)瘋了,他在草塔前又跳又唱的,他有時還飛快地奔到豐水河邊,像頭牛一樣趴在地上狂飲,然后拍打著鼓脹的肚皮說:死了,死了。但是小蓮的父母卻不這樣認(rèn)為,他們對叔叔說,把小蓮帶到木城來。他們給了叔叔一個地址,然后他們走了。
小蓮始終沒有跟父母說上一句話。她看到他們在安葬祖父時絲毫沒有悲傷,他們大聲地笑著說他們終于勝利了。小蓮很想告訴他們草塔的秘密,塔尖上的那個死人??墒撬麄儾桓f話,待他們把祖父的墳壘好后,他們就不說話了。
現(xiàn)在,叔叔成了這幢房子的主人,他像個強(qiáng)盜一樣把房子里的東西一樣樣地翻開來,祖父床下的木箱也被他撬開了,里面什么都沒有。叔叔很是失望,他說這么多年了,祖父的錢一定是藏起來了,在一個隱秘的地方。他開始大聲地問小蓮。小蓮搖頭。叔叔說他也不急,反正以后他有的是時間,他以后就要住在這里,就看著這個草塔,現(xiàn)在輪到他統(tǒng)治草塔了。小蓮想告訴他塔尖上的骨架??墒鞘迨逋耆兆碓谙矏傊?,他說這是個好地方,他終于等到了這么一天,他把小蓮送到木城后,他馬上就回來,他從來就不喜歡也不愿意呆在木城,那個陰冷潮濕的地方。
清晨,小蓮穿過叔叔沉重的呼嚕聲,悄悄地站在了草塔前。在薄霧中,豐水河流得異常輕快,她撿了根枯樹枝,在豐水河邊畫了一個圈。然后,她把托在左手的碗放進(jìn)了河中??粗胂駰l快樂的魚一樣沉入河底,她笑了。她在草塔前一直站到了太陽出來。叔叔的呼嚕聲還在繼續(xù),一陣陣地襲擾著小蓮的耳朵。小蓮撿了兩張杏樹葉,揉成一團(tuán),把兩只耳朵塞住了。小蓮開始點火,柔軟的稻草歡快地舔著紅紅的火。她想,塔尖的秘密只屬于她跟祖父兩個人的。以前是,將來也是。草塔的濃煙像一個巨人一樣飛向天空,姿勢優(yōu)美。小蓮想,祖父一定坐在塔尖上,她要跟著他走。于是,她像祖父一樣慢慢走向草塔。
作者簡介:
俞梁波,男,1974年生,已在《山花》《西湖》《江南》《春風(fēng)》《青年文學(xué)》《中國鐵路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青春》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約30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轉(zhuǎn)載。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