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河美酒

老王每年夏天都回故鄉(xiāng)小住。故鄉(xiāng)QQ鎮(zhèn)。老王的習(xí)慣是動不動撥打12121電話詢問天氣狀況，可不是嗎，飲食起居游樂行止都與天氣有關(guān)。

每次問天氣，QQ鎮(zhèn)的氣象答詢臺先報一段廣告：

“大河滔滔，氣象萬千，小河嬌嬌，陰陽和諧，濁水滾滾，五行生克，清水濺濺，肝腎妥帖!大河美酒物美價優(yōu)，大河美酒提醒您關(guān)注天氣變化，注意滋陰壯陽，身心平安……”

然后進(jìn)入正題，報告氣象變化情況，晴陰風(fēng)向，最高最低氣溫等等。還要加一些關(guān)愛聽眾的話，如天冷了要多穿衣服網(wǎng)開三面下雨要攜帶雨具，囑咐得比媽媽還親切細(xì)致，以便多占時間多收費用。

老王生氣，哪有這里報廣告的道理?你撥打電話詢問氣象，要繳電話費與信息費的，他卻占用你的時間，作商業(yè)廣告，豈有此理!

最可笑可惱的是，每逢聽到大河美酒的一些不通說辭，老王就會因厭惡而走神：想到家人親戚，收入支出，超市物價，面條餃子，東長西短。等到人家廣告報完了，說正題談天氣了，他恰恰心不在焉，沒有聽見。只好再撥一次12121，再聽一次“大河滔滔，氣象萬千……”有時連撥三次12121，大河美酒喝得醉飽欲嘔，就是沒聽見氣象預(yù)報的正題。

尤其令老王佩服的是，到2008年已經(jīng)三年，三年一千多天，QQ鎮(zhèn)電話局居然仍在堅持不懈地報大河美酒的廣告。比任何宣傳主題都長久。

老王問自己的表大舅子：你們這兒是有個“大河美酒”嗎?

表大舅子表示不太詳細(xì)，他也沒喝過，其表情略顯尷尬，老王趕緊聲明他不是暗示自己索要大河美酒，只是在氣象答詢中聽得太多了，有些好奇。但是當(dāng)晚這位親戚就買來了大河美酒，請老王喝。

老王哭笑不得。心想，這就是廣告的效果呀，不服行嗎?

老王的老伴批評老王，在外地親友或地方干部面前，千萬不要問人家有關(guān)當(dāng)?shù)赝撂禺a(chǎn)的事，你說話無心，他聽之有意，多不文明!

二、誰在喚我

老王假日到公園去玩，剛走近湖邊聽到一聲吆喝：“老王!”

老王連忙答應(yīng)，然后東張西望，四處尋找，不見任何人有認(rèn)他喚他之意。他問老伴，是不是剛才有人叫他，老伴確認(rèn)，就是有人大喊了“老王”二字。

“看來姓王的確實很多，全國第一大姓嘛，而將姓王的叫做老王的比例就更大啦……”

但是老伴說她四下巡視，不像有任何人答應(yīng)任何人，溯本求源，也不像任何人呼喚了任何人，不論是此老王乎，彼老王乎，老王乎，老王乎，老王N撇乎……

后來走到一個亭子，二老說是去坐一會歇息歇息，剛上臺階，又是一聲極富感染力的女聲的“老王”。

老王汲取了經(jīng)驗，不再大聲回應(yīng)，而是滿臉堆笑四下搜尋，只見一女子在逗小寵物小狗，一男青年正與女青年熱吻，三中年女子擺姿勢照相，未見有對他或?qū)θ魏稳诵蟾信d趣的痕跡。

老王夫婦均感奇怪。老王分析，也可能是二老聽力下降了吧?把什么“狗糧”“保皇”“小娘”“搞強(qiáng)”“稍長”“鳥房”等聽成“老王”了。

第三次又以為被喚，仍是無果而終。之后，老王下決心，從此死心塌地，走到哪兒也別以為有人叫了。

三、老友?

老王到華堂超市購物，排隊交費時看到自己面前一位女士的側(cè)影與背影很像中學(xué)時期的班長顏小明，遙想當(dāng)年，老王夢中與顏班長還有一番繾綣風(fēng)流呢。

老王心跳略感強(qiáng)勁，他叫了一聲：“小明……”

估計是聲音太小了，沒有任何反應(yīng)。何況這家總部設(shè)在日本的超市，到了中國開了店以后竟然鼓勵各攤位高聲吆喝，一片混亂嘈雜，勝過《紅燈記》里的破爛市。

他提高了聲音，口叫道：“顏小明……”

背影似乎抖動了一下，急著往前走了。

“顏班長!顏小明班長！”老王大叫起來。

側(cè)影與背影回過了頭，老王并沒有能判斷那是不是顏小明，但是他看見了此位老婦的極端厭惡夾帶恐懼，并且急于閃避逃離說不定不惜報警的表情。

老王后悔萬分，在超市這樣的場合大呼小叫，干脆只能算是失態(tài)……他對自己進(jìn)行心理分析，他大叫的目的何在?重溫與明明的舊情?屁。進(jìn)行黃昏羅曼斯?天理良心，他老王一輩子對老伴比牛還忠。是窮極無聊，屬于老年性躁郁癥?那還真得去一次醫(yī)院啦。莫非他想懷懷舊，安慰安慰自己，一起說說當(dāng)年曾經(jīng)多么豪情無限大公無私一心報國純潔無瑕光榮幸福?

也沒有分析出什么東西來。他知道了，不一定要相認(rèn)老相識，哪怕是最老最好的相識。俱往矣。天地不仁，況老王乎?

四、購房

老王與老伴合計，兩個人的工齡加起來已經(jīng)超過一百十一年了，積攢了大幾十萬塊錢，眼看著利率低于通脹的率，同時各種所謂理財?shù)男禄邮裁垂善?、什么基金、什么保得利，什么企業(yè)集資讓他們眼花繚亂，他們已經(jīng)沒有勇氣與智力去嘗試新鮮事物，兩老合計，再買套房子吧，好賴不怕貶值，就是房價短期下滑也還多一處房子在，正好體驗小康的快樂生活。

一進(jìn)行，才明白，他們的存款太少，買遠(yuǎn)郊的公寓樓的一個小單元，還湊合，買真正能讓二老提氣的房子，相距甚遠(yuǎn)。搞按揭吧，老兩口又超齡了，人到了這歲數(shù)，別說提級沒有門了，買房也諸多不便了。

那就不買了。

一旦決定不買，兩人輕松愉快起來，而且老覺得自己省吃儉用，一輩子還真存了不少的人民幣，不算大款也算個小小中款了：可以自費旅游，可以進(jìn)像樣的餐館，下次有個病呀災(zāi)呀的可以自費住單間病房，享受副部級待遇。

老王總結(jié)說，你不想買貴東西，你當(dāng)然就富啦。

五、頸椎病

老王讀書，讀著讀著，突然天旋地轉(zhuǎn)，頭暈得要死。那天他表大舅子來，聽說情況便指出，這是頸椎?。河捎诓弊由系哪歉穷^骨質(zhì)增生，壓迫了脖項動脈血管，大腦小腦供血均呈不足態(tài)勢，你不暈?zāi)阆胱屨l暈去?

表哥發(fā)揮說，你那么大一個腦袋，全靠一根動脈維系，這根動脈一斷，你的仇人也就一命嗚呼啦。

老王心想，我并沒有想讓誰暈呀，也沒有想折斷仇人的脖頸呀。宵小對立面，有個把，大概比我還窩窩囊囊沒了戲了，讓人家暈啥?大款要人，沒有誰對不起咱，人家有人家的條件，人家有人家的饑荒，我老王雖非圣賢，也非妒賢嫉能之丑類，自己窩囊犯不上讓人家頭暈，而且即使人家一個個頭都暈成陀螺了，也不等于自己能興旺發(fā)達(dá)。還有，誰又能做結(jié)論我老王就是窩囊呢?我要窩囊，能有今天嗎?

頭暈沒診斷好，老王又因表大舅子的話自己跟自己較起勁來。

去醫(yī)院跑了個不亦樂乎，照片子查頸椎，照CT查腦瘤，戴浩特查心臟，心理專家查癡呆，抽靜脈血液查常規(guī)加專項……他深刻地認(rèn)識了咱們的公費醫(yī)療制度的優(yōu)越性。結(jié)果是什么診斷都沒有確定，也都沒有排除，他可能有病或無恙，他可能有X———N癥或什么癥都可能暫時沒有。什么時候有?誰知道！漸漸地，他也就不怎么暈了。

這時，老王又聽表大舅子的建議抓了幾服中藥，每天熬得遍室生香，老王的暈就這樣好了。

六、訊息

老王接到了一大堆電話：

老張說：“聽說你現(xiàn)在擺架子見人不理了?！?/p>

老趙說：“您老是咋啦，那天我面對面叫了你有十聲，你硬是不理我不看我，你是不是失聰啦?你是白內(nèi)障還是青光眼?”

老季說：“你是不是住醫(yī)院了?”

老劉問：“聽說你老驥伏櫪，壯心不已，要改行做房地產(chǎn)生意了。”

老朱說：“喬遷之喜呀，豪宅呀，什么時候請客?”

老單問：“什么，聽說你得了腦瘤?別價呀，要走咱們老哥兒幾個一塊兒走，你不帶搶跑的……”

……老王心想，我也不是明星，也不是要人，我也沒有開博客開罵，怎么關(guān)于我的消息出來這么多呀，怎么我受到了人民大眾這么多的關(guān)愛呀？

作者簡介：

王蒙，男，當(dāng)代著名作家，1934年生于北京，祖籍河北南皮縣?，F(xiàn)任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全國政協(xié)常委。自20世紀(jì)50年代至今發(fā)表長篇小說七部，中短篇小說集、評論集、散文集、古典文學(xué)研究、舊詩集、新詩集等數(shù)十部。作品翻譯成英、法、德、俄、日、韓、意、挪、瑞、荷等二十余種文字出版。曾獲得意大利蒙德羅文學(xué)獎、日本創(chuàng)作學(xué)會和平與文化獎，是約旦作家協(xié)會名譽會員，2004年6月獲俄羅斯科學(xué)院名譽博士學(xué)位。

責(zé)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