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小蘋走了。上個月底,她回家準(zhǔn)備結(jié)婚了。她的離開讓我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幸福頂端跌落。最近,我經(jīng)常夢見小蘋回來了。
小蘋來我家,是機(jī)緣巧合。她先是帶著前雇主,我的同學(xué)家兩歲的孩子住到我家,孩子出國后,她就留了下來。
才來的那周,孩子們上幼兒園的白天,她把我們家所有的衛(wèi)生死角都擦洗了一遍,窗戶從來沒這么干凈過,一直到她走,我們家窗戶都像沒玻璃那么干凈,即使在沙塵暴的春天。
這孩子除了買菜接孩子,就是在家呆著。任何事情,只要說一次,就不會再犯錯。所有新鮮的事情,總是積極學(xué)習(xí),從電視里的新菜式到蒸汽熨斗的用法……如果我像小蘋這樣努力工作,我老板夢里也該笑醒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對小蘋不錯。買菜的錢交給她,吃什么她做主。工資一直是我們附近比較高的。每次出差,不管去哪里總會給她帶禮物。我們每次出去吃飯,都帶著她,去哪里玩也是如此。我家小丫頭回成都奶奶家的時候,我們讓小蘋跟了過去,想讓她去成都見見世面。
我感覺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成了自己家的人。小蘋也是如此說,其他見過我們的人也是如此說,直到……
直到我無意聽到小蘋跟外人這樣感激我們:“哥哥姐姐對我們傭人這么好,真是很不容易了?!?/p>
“傭人”這個詞讓我震驚。在我民主的思想里,從沒意識到自己與小蘋的關(guān)系是“主人”與“傭人”的關(guān)系。
我開始反思……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那么的民主。
對外人介紹的時候,我偶爾會說這是我們家保姆;我習(xí)慣地接受她主動給我們盛飯;抬起雙腳讓她拖地;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每天她該比我們早起準(zhǔn)備早餐;不管任何時候,不管她在做什么事情,只要我需要就大叫“小蘋”,她必須馬上響應(yīng);我極少跟她聊天,偶爾聽聽她說家里的事情,但從不把我的煩惱告訴她……在我的潛意識里,她是與我不同的,雖然我從沒對她發(fā)過脾氣,但我沒把她當(dāng)作朋友。
現(xiàn)在,我想象著這個20歲不到的小姑娘,在陌生人家里,像個大人一樣掙錢養(yǎng)活自己。沒有朋友,每天唯一認(rèn)真聽她的,是那個天真的小孩子。如果是我,我晚上會哭濕枕巾的。小蘋過得似乎滿足而快樂。也許,是我覺得小蘋過得滿足而快樂。
我開始關(guān)注小蘋的煩惱,是從她快20歲的時候。她媽媽逼著她定了親。
小蘋開始不那么快樂。他們那里的風(fēng)俗,結(jié)婚前兩個人是不能隨便見面的,對方的人品,全靠媒人的一張嘴和親戚的私下打聽。
每次說起來,小蘋都會哭一場。但是,我們有什么辦法呢?唯一能做的,就是許諾她任何時候想回北京都可以住我們家。每次,小蘋都說:“到時候,哪能由我說了算?看婆婆怎么說吧?!毙√O的歸期被她一拖再拖,先是說繡完那幅萬里長城,后來是幫我搬家收拾,再后來又說等去奶奶家的小丫頭回來見見再走……終于,沒了任何理由,她媽媽一天一個電話把她催了回去。
而那個對象,小蘋才只見了三面,說了十句話都不到。
送小蘋走,是個傍晚??此现鴥蓚€大箱子走向汽車的背影,很像是放假回家的大學(xué)生??墒牵?dāng)她上車前哭著撲向我懷里的時候,我清楚,小蘋自己也清楚,這一走,她的未來就不知道是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