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婦，山泉，有點田

楊妮還記得第一天鄉(xiāng)居生活。上午10點，楊妮睜開眼。日光從屋頂留著的天窗里射下，照在床前一尺的地方。

老高正在樓下熬粥。從自家菜園里摘把新鮮的小白菜熬一鍋小菜粥，就著鄰居昨天送來的泡蘿卜一口氣喝了兩碗。他端著空碗坐在天井里望天，流云剛好嵌在這四方的“鏡頭”里。三年前和楊妮一塊辭職時，他拉著妻子的手描述想要的田園生活：有一天我們走著走著，突然覺得眼前的山村風景真好，還有幢我們一直想要的空房子，于是就停下來不走了。2007年7月，夢想中的情境出現(xiàn)在江西婺源，一年多后，他們定居婺源。

一轉(zhuǎn)眼，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過了半年。

老高是吃素的，房前有一分大小的地，保證了他每天都能吃上純天然有機蔬菜。去年冬天他豐收了第一次勞作的成果——幾窩長勢喜人的萵苣和一小撮香蔥。于是今年立春剛過，備受鼓舞的他迫不及待在地里撒上小白菜種子，并規(guī)劃出茄子的專用苗地。此時老高拿鋤頭的架勢已頗有幾分內(nèi)行人味道了。

但相機里并沒有幾張老高干農(nóng)活的記錄照。在記錄婺源風景和平素所見所聞的上千張照片里，楊妮尤愛那幾張夫妻倆躺在搖椅上看書或小憩的照片。與老高在“田園生活”的理解有所分歧的是，楊妮把慵懶和自由作為日子的基調(diào)，“農(nóng)婦山泉有點田”的城里人理想決定了他們想要的生活來自鄉(xiāng)村卻高于鄉(xiāng)村。

鄉(xiāng)村慢報慢生活

村里人終于不再猜測這對城市夫妻到此居住的目的。2007年9月，老高夫婦找到村委會，一擲重金要租下村里一幢已經(jīng)荒蕪了三四年的老宅，這個消息惹起村民們的無限遐想。

“你們是來投資的吧?上次我們村就來了好幾個老板和政府談生意?！?/p>

“你們是來收古董的吧?這老房子有點年頭啦，上次就有個人想收門和窗，但是出價太低?！?/p>

村里人不相信他們真是拋棄城市的一切來這定居的。然而2008年9月，這對小夫妻真的定居下來了。老高和楊妮的隱居其實也沒有隔斷自己與城市的聯(lián)系。每天下午在網(wǎng)上“直播”生活狀態(tài)、與網(wǎng)友交流，這是他們和城市發(fā)生關系的方式。

兩口子辦了份《鄉(xiāng)村慢報》，沒有油墨紙印的“報紙”更像一份只在網(wǎng)上傳閱的博客，用散文的筆觸向城里人描述他們的所見所聞：

散步時，他們拜訪了剛剛來到村里的幾戶養(yǎng)蜂人。把帳篷當家的浙江夫婦和給自己釘了所木頭房子的東北大家庭，在村西頭和村東頭領著幾十箱蜜蜂等待春來花開。這種候鳥一樣的生活引起楊妮的感嘆：“養(yǎng)蜂真是個足夠辛苦，卻又足夠浪漫的行當……我呢，會愿意做一個養(yǎng)蜂人嗎?會安于樂于這樣的生活嗎……”

習慣了睡覺睡到自然醒的楊妮已經(jīng)吃不了為生存而奔波的苦。 生活應該是緩慢節(jié)奏的。他們會把大把的時間用來等待拍攝一只鳥落在院壩的冬瓜上，也會花時間思考彪悍的鄉(xiāng)下田園貓與城市里撒嬌的流浪貓間的區(qū)別。每天下午老高還會進山拾柴，盡管家里有煤氣罐生火做飯，但看了太多古裝電視劇的他仍堅持認為這才是最鄉(xiāng)野的樂趣。 村民們不再對夫婦倆的奇怪舉動感到好奇，按照他們對城里人的一貫理解，這對在此享受自給自足田園生活的小夫妻，有點像過家家。每天牽著手去散步

隱居生活固然讓人羨慕，可這更像是件偶然事件：兩口子的志同道合，驚人的行動力和抗外界干擾的決斷力。

一般人無法視家人的反對意見于不顧，這才有了他們對老高夫婦的羨慕中雜著質(zhì)疑的矛盾心態(tài)：你們真能在鄉(xiāng)下過上30年而不想念城市?你們的經(jīng)濟來源怎么辦?生場大病怎么辦?以后有了孩子怎么辦?

這些話楊妮的父親和哥哥也反復強調(diào)過。老人在農(nóng)村出生長大，“成為城里人”的想法根深蒂固，成為城市人的女兒卻違背長輩們的想法要去當農(nóng)民。但他拿性格執(zhí)拗的女兒沒轍。

幾個月后，楊妮把父親從湖南衡陽接到婺源小住。入住的第一天屋頂就漏雨了，雨水滴嗒滴嗒在木頭樓板上唱歌。父親沒休息好，臉色很難看。

泥瓦匠到外村接活去了，漏雨的屋頂要過幾天才能補上。這個消息讓老人更不高興。

第二天雨過天晴，老高讓出自己的躺椅讓老丈人享受陽光浴。楊妮在院子里伺弄別人送的一窩小雞。父親在一旁瞅著不說話。早上看見女婿鋤地，他也在心里對老高的揮鋤姿勢嗤之以鼻。睡個懶覺，自己種地，自己養(yǎng)家禽，這就是女兒女婿大力贊賞的生活模式?

但女兒每天散漫的安排中，有一項是他最喜歡的。爸，我們?nèi)ド⒉桨伞｜S昏時，女兒挽著他的胳膊邀請他加入散步的行列中。此刻的婺源是一家三口最喜歡的風景。爬上一個小山坡，看遠處深淺黃綠的莊稼勾勒出的圖案；山下飄來炒菜做飯的香味，放學歸來的孩子三五成群在院壩里玩；偶爾有晚歸的村民路過身旁，總會主動拉著他們拉上幾句家常。

在上海時，家家戶戶都緊鎖大門，在一個小區(qū)里住了許久也不認識對面鄰居。楊妮喜歡婺源的這份淳樸，能毫無戒備地與人交流真好。關于孩子。關于未來 臨走時，父親沒再說反對的話。女兒的安逸滿足都寫在臉上，她在城市里從來沒有過這些表情?？赡銈円院笥辛撕⒆釉趺崔k?讓他在婺源上村小?他怎么和城里的孩子競爭?你們老是不工作，怎么給孩子在以后的教育費用?

臨走前他問女兒。這些問題不僅父親問，當老高在網(wǎng)上“直播”自己的婺源生活時，所有的城市網(wǎng)友也問了類似的問題：孩子怎么辦?你不能誤了孩子啊。

楊妮沒再養(yǎng)雞鴨了，她打算要個孩子，對身體越發(fā)在乎起來。平時她要到鄰居家串門七八次，如今因為那兩只彪悍的貓的存在而減少了串門的次數(shù)。

她暫時還沒有考慮到鄉(xiāng)下的醫(yī)療條件問題。等孩子有了再說吧。她告訴記者。

“我沒打算讓孩子念大學?！睏钅菡f，她痛恨中國現(xiàn)在的教育，也沒想過未來要把孩子送出國?！拔揖痛蛩阕约航毯⒆樱屗钔晷W初中大學，然后用別人上大學的錢讓他到處走到處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她老老實實在網(wǎng)上公布這個答案時，激起網(wǎng)友們更強烈的質(zhì)疑：理想和現(xiàn)實是兩回事，有了孩子，很多理想都必須向現(xiàn)實低頭，到時候真誤了孩子后悔都來不及了。

老高覺得網(wǎng)友們對孩子的未來理解不同，正如他們雖然羨慕他的閑適卻無法真的去實踐一樣。

不過老高也承認，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現(xiàn)代人，即使是隱居也不可能完全與現(xiàn)代文明割裂。隱居，甚至就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資源。他正在考慮把這段經(jīng)歷寫成書出版。在網(wǎng)上直播自己的隱居生活也是宣傳炒作的一部分。“但寫書只是我的副業(yè)。”在進入隱居的第7個月，老高的主業(yè)依舊是在上午伺弄那莊稼，下午寫點東西，然后拿著相機領著媳婦去拍遍婺源。

從城市到農(nóng)村，生活習慣的改變遠比從農(nóng)村進入城市容易。春節(jié)時，有驢友慕名到此拜訪他們，循著老高在網(wǎng)上貼出的照片興致勃勃去逛山村風景。老高和楊妮依舊安靜地坐在院里看書，對比之下，他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褪去城市的浮躁，算是半個山夫農(nóng)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