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去鬧哄哄的飯?zhí)镁筒?,不是因為令美離開我了心情不好不想吃,也不是討厭飯?zhí)玫乃笫巢辉赋?,我想搶在時間前面,寧愿餓著肚子,也要看看張占有究竟是不是去會令美。
令美上夜班,白天在租房睡覺。這會兒,太陽還未下山,她肯定在租房里,說不定剛剛和張占有通完電話。張占有出了廠門,我扔了煙頭踏上一腳,裝得若無其事跟著出廠門,眼睛鼓鼓的盯著他,看他是往大路還是往小路走。他拐進了小路,又有兩個人上小路,我便尾隨其后。小路有點狹窄,因為是荒草叢踩出來的,走起來讓人有種翻山越嶺的感覺。
到了租住區(qū),拐過兩個路口,張占有突然停住不走了。令美果然在她租房前面的巷口出現(xiàn)了。
夕陽下,看到令美,我眼睛像被刺了一下。不由得揉了揉,張占有的手搭在她肩上,滑到腰間,仍不停地往下滑。我兩只憤怒的眼睛,恨不得射出兩顆仇恨的子彈,將張占有胖胖的腦袋打開花。
他的腦袋后來真的開花了,但不是我打的,是警察。我的眼睛里只能蘊藏淚水,蘊藏不了子彈。
夕陽滾下去了,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牽令美的手,像一對情侶,進了園興大酒樓,掛在眼角的淚水,終于滑下來,跌碎。
隔著玻璃,我看到令美牽著他的手,在大堂桔紅色的燈光下走動。我不想再看了,我很痛心。令美不可能再牽我的手了,都說張占有要當主管,說不定女經(jīng)理一高興就宣布了。當了主管他的手就不再粗糙,令美一定舍不得放下,而我雖說也當著磨砂車間組長,但我的手仍然是磨砂工的手,鐵砂輪一樣粗糙。
我看看自己的手,又不由得看看里面的令美,她正把頭歪在他肩膀上點菜,我渾身一軟,四肢乏力,肚皮跟著咕咕叫,我是餓了。早晨,令美下班時對我說分手,我急得中午飯也沒吃。
我給李木打電話,我說我在園興大酒樓門口等他。他叫我別等,他還要加班。我說我是尾隨張占有和令美到的這里。我本想一個人進去,吃飽喝足后再把他揍一頓,我打倒他綽綽有余,但我怕令美幫他,兩個人對付我,我怕忍不住一喝多,就招架不住。李木,你快來!李木在電話里說,我來,我一定來,你可別做傻事??!王吉,令美和你好過,張占有是我老鄉(xiāng),不看僧面看佛面,千萬不能做什么傻事。我說,我不做傻事。我在外面等,你來了一起進去喝一頓。我現(xiàn)在特想喝!你快來!李木說,我馬上打摩的過來,你別掛電話。我看著你隨張占有出廠門的,好幾個人都看到了。你說你還這樣跟蹤他干嘛呀?你也知道,令美早就心不在你身上了,何必玩跟蹤來傷害自己呢……何苦?李木一再說,你等我,我馬上就到。我陪你喝酒,你別一人闖進去,千萬不能做胳膊擰大腿的傻事。我說,我也想通了,他馬上就是我主管呢!李木說,你明事理就好。
接下來,李木就婆婆媽媽地勸我,勸著勸著他就到了,從摩托車上下來就說,王吉,你沒事吧?
沒事。我對著玻璃搖完頭,突然就想給令美打電話,正撥著號,李木按住我的手說,你答應我不做傻事的,可別打電話搬兵??!
不是。真的!我往后移了兩步,看到令美放下筷子取出手機,長發(fā)一甩,把手機貼到耳邊,我對著手機說:令美,是我,你在哪?令美看了一眼張占有說,我在外面吃飯呢。
我本想說,我正看著你呢,但我笑了笑,對著手機咳嗽了一聲。我佩服起我來了,佩服我長能耐了,而且在這種時候忍著心痛,還笑得出來。李木明白我笑什么,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蟲當然明白,他和我有時就像是一個人。我笑著,所以我就沒有如想的那樣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正要說那好吧你慢慢吃吧,李木居然搶過手機,收進他口袋里,朝我板著臉說,兄弟,你失戀,我跟著破財——我曠工出來的,要是大鼻蓮知道我曠工,還不知她怎么罰我。
大鼻蓮是李木的主管麥蓮玉,也許是她大鼻子的特征太突出,大家在背后就這么叫她。李木在包裝部上班,大鼻蓮對李木不錯,她對誰都是兇巴巴的,惟獨對李木說話細聲細氣,還提李木擔任組長。李木也樂意為她賣力。后來因為李木的哥哥來了他要請假,大鼻蓮因趕貨沒準他的假。下班的時候,他哥哥氣呼呼地站在廠門口,破口大罵李木六親不認。李木也氣得不行,就對著哥哥罵主管,罵眼帶桃花,一身風塵味的雞婆大鼻蓮,卻被大鼻蓮妹妹聽到說給她聽了,她就知道再怎么對他好,他也不會對她動心。確實,李木沒想到大鼻蓮會喜歡他。
我明白李木說還不知大鼻蓮怎么罰他,是在提醒我,即使是喝煩心酒也要珍惜時間。我連忙說,走!爺們?nèi)e處喝!
2、磨磨蹭蹭走了幾分鐘,進了帝豪酒店。喝著酒,又說到令美身上。李木重重放下酒杯,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兄弟說實話,你睡了令美么?我悶頭喝酒。李木說,這么說你還沒得手,這就難怪你對分手耿耿于懷。李木連喝三杯,紅著眼睛說,令美天生水性楊花,分就分了,別往心里去。
誰往心里去了?我學著李木,一口一杯連干三杯。李木說,是哥們,來,我們再接著干!喂!服務員!再來一瓶白酒!我阻止說,別來了,都喝兩瓶了。
多大的瓶啊,才九兩的。李木堅持再來一瓶,服務員馬上打開。剛把兩個杯子倒?jié)M酒,手機響了,李木摸出一看是我手機就給我,可他身上還在響,他一看號碼就按掉了,我問,誰呀?李木搖搖頭說,還有誰?雞婆!不想理她。
我說,萬一有重要事耽擱了呢?李木說,都他媽快九點了,上晚班的都接班一小時了,一天都快過去了,能有什么破事耽擱的?我們只管喝!兩個滿杯剛舉起來,手機又響了,他和我碰了一下,一口喝光,看了看號碼,豎起一根手指到嘴邊,長噓一聲,說,剛才我沒接?哪里哪里,我沒聽到,我正在和我哥說事呢?什么?我馬上回車間上班,你就不記曠工?你聽好了,愛怎么記就怎么記,我現(xiàn)在離不開,真來不了!是嗎?經(jīng)理找我?你搬經(jīng)理壓我!真是經(jīng)理找我?
李木收起電話,王吉,經(jīng)理找我。經(jīng)理他娘的找我,得馬上去!跑步抄小路,不會耽誤太久。
三工業(yè)區(qū)一側(cè)是工廠群,一側(cè)是密密麻麻的出租屋,中間被近萬平方米的荒草地隔斷,廠房和租住區(qū)之間,如果繞一圈走大路,兩者之間要走大半個小時,如果抄小路穿過荒草地,不要十分鐘。這片茂密的荒草叢,盛開著藍色喇叭花,白天在陽光下挺招人喜愛,但是在晚上,這里?;蝿又飷旱暮谟?,黑影躲藏在戀愛的男女們踩出的草窩窩里,一有時機就竄出來搶劫,喇叭花就成了驚魂的見證。
我和令美第一次牽手,就是在這片草叢中。那天晚上的月亮真亮,我們說了很多想說都一直沒有機會說的話,還約好了下次再約會的時間。約會的時間還沒到,因為材料未到,停工待料,我們就又鉆進草叢,老地方被人占了,我們非常理解地再踩出一個草窩窩來。剛并排坐下,令美的手機響了,她主管說材料到了讓她馬上去加班。我們牽著手,出了荒草叢。燈光下她看出了我的遺憾,做了個鬼臉,說真擔心我對她有過分的企圖,說我別再指望她跟我去那種地方了。
令美當了夜班的師傅,白天在宿舍睡不好,就和同鄉(xiāng)租房住。我?guī)退徇^去,看著她鋪床,不由得發(fā)出一陣暗笑。不想,令美鋪好床卻對我說,我有言在先,如果你想在我身上亂來,就別進我這屋,否則別怪我不尊重你!嘿嘿!我把手拍在令美的肩上說,怎樣算亂來?你別笑,我說的是真的!令美打下我的手說,不到結(jié)婚,誰也別想得到我!
還沒來得及再去令美的租房,我終于失去了令美?,F(xiàn)在我對著夜色中巨大的荒草地暗自嘲笑,李木問我怎么不說話?然后分給我一支煙,并給我點火,見我吸上煙仍不說話,李木就扯開大嗓門,唱起了拉網(wǎng)小調(diào):嗨哎啊哩啦!嗨哎啊哩啦……
聽拾破爛的說,一星期差不多兩三次,聽到草窩窩里有人喊搶劫,小店老板也說,這一帶小店門口經(jīng)常被搶自行車,被搶劫的求救聲周圍人聽多了,麻木了,流竄的歹徒一般都帶長刀,而且下手夠狠。
這片荒草地,聽說一年有一百多人被搶過。也許每個人都只是聽說,并不曾真正經(jīng)歷,所以還是有不少人僥幸地走這條小路,和鉆小路兩邊的草窩窩。我和李木喝得都差不多了,但腦子依然清醒,黑燈瞎火的站在荒草地入口,猶豫了幾秒鐘,聽到巡邏的警笛聲,才甩手走上小徑。
按工廠規(guī)模,滿負荷運轉(zhuǎn)要千余名工人,但從兩年前開始,工人規(guī)模始終只能維持在五百多人,今天招來三名,明天會走三名,鐵打的工廠,流水的員工,工人始終是來來去去,很難留得住,與出入的路不無關系。走在草叢中,路本來就不平,又沒有照明,走起來高一腳低一腳,加上酒意,加上走得快了些,我和李木不免有些歪歪倒倒。越走越深,越深越黑,李木停下拉網(wǎng)小調(diào),大聲罵開了,他媽的,什么世道……
聽不遠處的草叢好像有人在動,我握緊拳頭說,李木,好像巡邏車不見了,小心躲藏在草窩中的歹徒跳出來打劫。我說這話時,嘴唇有些發(fā)抖,腿有點哆嗦,頭皮發(fā)麻,像是發(fā)酒寒。
來吧!李木大聲說,剛喝了那么多的酒,我正想像景陽崗上的武松,等老虎來送命呢!
3、哥們,走出小路李木搖晃著頭,擺動著大拇指,誰敢搶劫?自己嚇自己!李木和我肩并肩往前走,剛進廠門,經(jīng)理看到我們,并沒說找李木,我和李木看了看經(jīng)理,面面相覷。李木往車間去了,當然從第二天起,李木用眼斜了大鼻蓮一個星期。
周六快下班時,又變了發(fā)型的經(jīng)理,高跟鞋蹭到磨砂車間,宣布生管主管當車間的主管。張占有沒當上,先出了車間,李木正在下面,給他煙抽安慰他,他居然動手打李木,說李木嘲笑他。李木雖生氣,但不還手,張占有打了李木像沒事一樣,橫著步子走向廠外,我的氣一下就上來了。他搶了令美,沒能當上主管,我的心稍平衡了點,看他走路的樣子,我沖過去指著他的后背大聲說,要再有人動一下李木,老子捏死他!不管他和李木是不是老鄉(xiāng)!張占有心里有氣,不服我這樣說,瘋了一樣轉(zhuǎn)身撲向我,尾隨來的李木把我推到大路上。
李木拉我去喝酒,我正好不想加班。正罵罵咧咧地喝著,接到令美的電話:王吉你在哪,為什么不去我租房?我不和張占有好了,他不好。真后悔分手。我說見好愛好那是你的資格,哪有后悔藥呀?我先掛了電話,心情變得更差:李木,喝完酒,帶我去洗腳!
洗你的頭啊?心情不好回去挺著!十點從小酒店出來,都東歪西歪了,大路上,大燈照著,影子走一步,身體跟著移一下,晚風一吹,氣順了,酒氣散了不少。一進廠門,好像我們犯下了什么天條,兩個門衛(wèi)對我們審問,你們今晚做什么去了?
李木指著兩個門衛(wèi)說,就你倆這水平,還當門衛(wèi)?怎么,鼻子都不管事,沒聞出來?門衛(wèi)A急著眼想揪李木,我護著李木說,沒做什么,喝點小酒,沒喝多。門衛(wèi)B在我胸前擂一下,真沒干別的?經(jīng)理可等著呢!酒一下子全醒了。我說,我上趟廁所,李木你先去經(jīng)理室。李木跑去了。從廁所出來,一工友傻傻地看我,我朝他擠眼,你花了眼?。课矣植皇切∧飩?,這樣看我?他走了兩步回頭說,真是你干的嗎?我說,什么真是我干的?他說,別裝了,都說那事少不了你,你還敢回廠里呆???我一把揪住他衣領,你說什么瘋話?他說,怎么是我說瘋話?你松手,我的脖子?。∵@么粗野,就是李木和你,在荒草叢……把廠里新來的女生管,先劫后奸!
媽的巴子!這種玩笑你敢開!滾!剛松手,李木把電話打來了:王吉,不好了,馬上到經(jīng)理室來!
4、還沒進去,就聽到李木在會客室大聲說為什么不報案?女經(jīng)理說,以前員工被搶報過案,除警車來巡邏,像沒人管一樣?,F(xiàn)在發(fā)展到強奸,強奸啊!女生管遭強奸,要考慮工廠影響,女性的名聲!李木說,那我們的名聲呢?經(jīng)理息事寧人地說,至于你們的名聲,事成之后,用不著我為你們恢復名譽,一切自然明朗!怎么樣?
我輕輕走進去,經(jīng)理上下看我一眼,來了,請坐。這么客氣,我就要坐了,李木點著桌子怒發(fā)沖冠,坐個鳥啊坐!晚上八點左右,荒草叢里男被劫,女被奸,懷疑我倆結(jié)伙干的……誰說的,馬上宰了他狗日的!
我氣崩了,經(jīng)理一手按住我,一手拍打臺面,李木,激動什么,別大聲嚷嚷,我不是通過剛才調(diào)查,排除對你們的懷疑了嗎?
有這種事?我吃驚地看著經(jīng)理,經(jīng)理說,由于事發(fā)突然,受害人直跑門衛(wèi)室哭訴,正是上下班時間,許多員工聽到了,她沒看清人,感覺到那人手很粗,她非??隙ǖ卣f,就是磨砂車間的人……所以,這事扣到了你頭上,你沒加班,你哥們李木也沒加班……李木剛才說你們在喝酒,我信!光我信不行,要使大家都信,我就想,你倆要真正洗清自己,就辛苦辛苦藏在草窩窩里幾夜,抓住壞人……李木說,虧你想得出,抓什么抓,異想天開,淋一遍廢油,把荒草燒成灰就得了!經(jīng)理擺手說,這兩年年年燒過幾次,越燒越長得好。我想還是你們……
別說了,我渾身不自在,我不聽!經(jīng)理看我一眼,背手踱了幾步,說,我已給在香港的老板打了電話,明天開員工大會,員工以后在荒草地被搶劫手機物品,經(jīng)查實后工廠如數(shù)賠還——這恐怕是全世界的工廠中,絕無僅有的福利吧!這個生管,我給她三千元打發(fā)走了。如果再發(fā)生被強暴,我就沒法交代!……老板也想搬廠,但不是說搬馬上就搬得走?!蚁聸Q心了,一定要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整治壞蛋……
我問經(jīng)理,既然她肯定是我們車間的人,就一定知道是誰!經(jīng)理看著我不說話。約一分鐘,經(jīng)理眼睛濕濕地對我說,聽說令美和你分手,你很舍不得,我能理解,人是需要理解的,我不知道你此時此刻怎么理解別人,我是說受害人,如果是令美出這事,你也不想幫她找到壞人?
經(jīng)理說的話像個得道高僧,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經(jīng)理像個臨場指揮員布置說,你們等一下就隨我的車出門,我將你們送到我朋友開的私人旅館住下來。明天起,天黑后就潛進荒草地……既然都猜疑是你倆干的,你倆正好像逃了似的躲起來,麻痹作案分子。先委屈你們,事成之后,我給你們請功晉職。
夜幕下,我和李木上了經(jīng)理的私車,我的心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5、神出鬼沒這個詞在我頭上跳動。工業(yè)區(qū)里保安多的廠,保安在上下班時間守在荒草地兩頭,保護員工不遭搶,男工多的家具廠搬了幾天搬走了,女工多的廠,女工們更是驚弓之鳥。我和李木的心急切起來,每天一擦黑就開始潛伏行動,直到深夜一點離開,身上長滿了扉子和水泡。經(jīng)理悄悄去看我們,說從今晚開始,她會和麥蓮玉扮一對情侶,引蛇出洞……
經(jīng)理為這事操碎了心,要是潛下去沒動靜,覺得對不住她。李木說,工業(yè)區(qū)鏟平荒草地,用路燈照明黑暗之地,讓犯罪分子毫無藏身之地,一點不難,為什么就沒人做?倒是經(jīng)理讓我們像地下工作者似的,當?shù)乩鲜笞牡啊?/p>
晚上,月亮躲進了云層,草叢中蚊蠅特別多,草窩窩上有些潮濕,氣候十分燥熱。我和李木像配合默契的老練偵察員,像小蛇一樣從一處草窩窩滑溜到另一處草窩窩,終于看到了長發(fā)披肩的大鼻蓮,挽著剪成了大背男裝頭的經(jīng)理情意綿綿的背影,有說有笑親親愛愛移進草叢。然而,這個夜晚顯得太平靜,沒有發(fā)生什么事。
第二天晚上,保安把守兩頭的那個廠沒有加班。上夜班的人都走過了,下夜班的人依然有一兩對,在巡邏車的警燈閃耀下鉆進草叢。一處草窩窩里,煙火一亮一滅,目標出現(xiàn)了,正向經(jīng)理和大鼻蓮竊竊私語的方位緩慢移動,草叢發(fā)出嗖嗖的聲響。此時經(jīng)理和大鼻蓮的手機一定在振動,因為我發(fā)出了信號,李木牙齒像銼刀發(fā)出咯咯聲,拳頭也在響??删驮谶@時,目標似乎也得到了信號,突然改變主意橫著向左方移動。我按住心跳,聽到了兩個男人壓抑得含糊不清的說話聲,李木也看出來了,目標與前面的兩個人匯合,三個男人的身影,兩把長刀在晃動。我讓李木把手上礦泉水瓶裝的汽油和打火機給我,示意他溜出去向警車求援,李木先是不肯,怕我留下來吃虧,我筒著他耳朵小聲說,我怕你在這兒沉不住氣。
李木一撤走,周圍死一樣安靜,聽到老鼠偷吃東西般的聲音,意識到人類的浪漫和罪惡將同時發(fā)生,我雙手抖得不行,差點弄出聲音。
遠處警車好像開走了,心里氣恨李木去慢了,或沒和警察說清楚。突然草叢中閃過兩道白光,三個黑影像三條狼一樣向前撲,頓時,我感覺一只手緊緊地捂住了一個男人嘴巴,緊接著女人的嘴也被捂住了,我渾身重重抖了一下。
我身上沒錢!男人的聲音里透出即使搜身也真沒帶多少錢的慶幸,好像是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馬上就沒聲音了。我們身上沒帶錢,你們放了我們吧?一個女聲掙扎著說。
少啰嗦!一個粗獷的男低音剛發(fā)出來,男人就“啊”了一聲,顯然是被歹徒毆打。你們別打他!女聲像是又掙開了捂她的手,叫出了聲。隨著撕封箱膠紙的聲音響過,一陣拳打腳踢,被打的兩個人一定失去了知覺。我看不清楚,只感覺是一男一女躺在地上,像砧板上的魚。我不抖了,鎮(zhèn)靜地屏住呼吸,聽到皮帶頭碰出的聲音,明白接下來歹徒們要做什么了。
別急。粗獷的男低聲說,先用尿水淋醒他。我聽到了男人站著尿尿的聲音,也聞到了一股尿臊味。地上的男人被踢了一腳醒過來,男低音說,你馬上回去拿錢,爺們在此等候,要是不老實報警,老子砍死她!男人哎哎地爬起來,男中音說,先給他一點厲害,讓他把褲管提起來,劃一刀。
先去拿錢來!一個操河南口音的普通話說,要是耍花樣,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還不快去快來!這個口音太熟悉了!是他。我差點叫出聲來。那個男人踉蹌而逃,把草叢掃得啪啪響,跌跌撞撞上小路去了。河南口音的人居然點了支煙,讓我看清了他的臉,也看清他身邊一個男人正在那女人身上發(fā)泄。我擰開汽油的蓋子,正要點火發(fā)信號,李木的信號傳來了:嗨哎啊哩啦!嗨哎啊哩啦……李木若無其事地壯膽一樣唱著的拉網(wǎng)小調(diào)中,夾雜著急速的腳步聲,我握緊了手中的瓶子。突然,不遠處響起了大鼻蓮的巴掌聲音。
不好,有人。說話的人提上褲子。沒事的,男低音說,該我上了!喔!啊!女人醒來,發(fā)出沉沉哭聲。媽的!河南人說,別搞了,來了很多人,快逃!
站住!我沒喊出來,跑在后面的剛竄出一步,我就躍到他后面,用力揮灑手上的瓶子,汽油在昏暗的夜色中成拋物線落在他身上。
張占有!我叫出來了,張占有猝不及防,聽到有人喊他,不由得轉(zhuǎn)頭,我將瓶子扔向他,撲過去打著打火機。就在張占有身上著火之際,兩個先跑開的人被大鼻蓮攔住了:快來??!在這兒呢!李木回答說,警察來了,你們逃不了啦!
我是警察!我是警察!都別動!都別動!誰再動,就朝誰開槍!
張占有身上背著火苗,慌不擇路往草叢深處逃竄,他身后點著了好幾處荒草?;鹪綗酱?,火光映出張占有的臉,經(jīng)理激動地高呼:張占有!果然是張占有!
別跑了!再跑就開槍了!張占有不顧警察最后一次警告,像火球一樣在荒草叢中邊打滾邊跑竄。
砰!砰!砰!三聲清脆的槍響劃破夜空。張占有倒下了,由于突然風勢大作,草叢成了火的海洋,熊熊大火映紅了工業(yè)區(qū)上空,滾滾濃煙在半空形成一團巨大的蘑菇云。
工業(yè)區(qū)一夜無眠,凌晨,像烤乳豬一樣的張占有被甩上了警車。天亮了,工業(yè)區(qū)上空還在悠悠地飄蕩著黑塵,荒草地一片黑灰,像是浸在墨水里一樣。
6、從不遲到的經(jīng)理遲到了,通知九點開會,九點半過去,她姍姍來到,兩眼發(fā)黑一臉疲憊,說話時嘴唇顫抖帶著顫聲,說得相當簡短:荒草地的槍聲,想畢大家已經(jīng)聽到,我不想說這事。在此,只宣布決定,原包裝部主管麥蓮玉,調(diào)任物控主管,組長李木代包裝部主管;磨砂車間組長王吉,任倉庫副主管。散會。
工廠沸騰了,都在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張占有做出那樣的事死不足惜,王吉情場失意,磨砂車間主管的位置擦身而過,現(xiàn)在給個副主管都很同情,李木這鳥人漁人得利,利也撿得太大了。議論李木的人一半是不屑,一半是不服。
其實李木只代兩天主管就不知去向了,晚上大鼻蓮問我,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李木自從目睹了烤乳豬一樣的張占有被甩上警車,他整個神情就變了,令人捉摸不透。大鼻蓮驚魂未定,滿懷傷感,但她的眼神曖昧、妖媚,似乎要與過去的風花雪月遙相呼應,讓人捉摸不透,好像一抹搖曵的燈影,婀娜多姿,但內(nèi)心復雜得像將已燒成灰燼的草叢。
王吉,李木和你說過我什么嗎?大鼻蓮唇齒間滿是風情,她注視我的眼神中讓人有種紙醉金迷的感覺,這令我吃驚不小,我想了一下說,李木喝酒的時候和我說,你對他不錯。他真的說我對他不錯嗎?大鼻蓮低頭掩了一下鼻子,見我肯定地點點頭,又說,王吉,你知道我為什么對他不錯嗎?你當然不知道,李木像二柱子。
二柱子是誰?我認真地問。大鼻蓮不緊不慢地說,我以前的男朋友,為了一萬彩禮,去山西挖煤,被埋在了井下。
都說李木和你一起在荒草地作惡,你們洗清了自己,大鼻蓮喃喃說,李木卻不見了,也不知去了哪……
7、租住區(qū)掛出了一條巨型橫幅:堅決擁護公安民警當場擊斃搶劫強奸拒捕的犯罪分子!我和令美站在橫幅下,已經(jīng)差不多有半小時了,終于令美像沒和我分手時一樣說,我餓了。我抬手一揮,去吃飯吧。
在這吃嗎?令美有些不情愿。過去,我們經(jīng)常在園興大酒樓,或其相反方向的帝豪酒店臨窗的桌前吃飯,我總要對她說,令美你太瘦了要多吃點,胖一點將來生孩子才不會太辛苦。令美嘟著嘴說,哼,我這么好的身材,才不會做這么快生孩子的傻事,我要保持長久的苗條身材。我賠著笑說,你就保持吧,把你的苗條,保持成每個女孩子和每一個男人都仰望的目標!令美得意地說,那又怎么樣?
此刻,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想起這些情景,但我是想起來了,我再也不會和她去那兩個地方了,因為她已經(jīng)和張占有都去過了,我真的非常在乎她跟張占有。
你不是餓了嗎,怎么不進去?
令美突然哭了。我不動聲色地說,你哭什么呀?她抹著淚說,你以前對我多好呀!我說,以前是以前,以前你是我女朋友。她打了一下我說,我和他才好多久呀……我覺得還是你好,你尊重我,他強迫我……
可是,我想和大鼻蓮好……
沒聽錯吧?令美頭一歪說,大鼻蓮?你會喜歡她,她會喜歡你?我雙手抱在胸前說,我想,她喜歡我,不然,昨天她不會把什么都告訴我。她告訴你什么啦?令美拉下我的手說,她和你說過陪我去打過一次胎?
我渾身一抖,夏天還沒有過去,我的心突然像掉進了冬天的冰窟窿。我振作了一下,一個人走了。身后,令美好像兇巴巴地給大鼻蓮打電話。
再看到大鼻蓮時,她一頭濃密的長發(fā)剪短了。令美打我電話,說大鼻蓮剪頭發(fā)是為我。我嘿嘿一笑。令美說,那就這樣吧,你找了個比我差的,我沒什么好說的,就此祝賀你。大鼻蓮剪發(fā),我心知肚明,我已經(jīng)向大鼻蓮表達我對她的愛。她好像并沒當真,但又半真半假地說,她要好好打扮打扮,那意思是要用實際行動對我的表達做出反應。
其實,我并不喜歡大鼻蓮,也不可能喜歡上她,我只是想以這樣的方式,系住她,牢牢地看住她,以至于她不會遺失,等李木出現(xiàn),我好將她還給李木。因為我仍在四處打聽李木,而且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找到他!因為我知道,李木已經(jīng)愛上了她。李木當上代主管那天,對我說要不是大鼻蓮,他家祖墳翻身,主管也沒他的份,李木說這話時的語氣,我聽出了愛的味道。但是,李木失蹤了,連大鼻蓮也不告訴一聲,這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大鼻蓮對他就徹底失望了。令美打電話煞有介事地向大鼻蓮證實是不是喜歡王吉,第二天一出現(xiàn),她的頭發(fā)就剪了,明擺著剪頭發(fā)是沖著我,也許她以為我喜歡令美是首先喜歡令美的短發(fā)。所以她把頭發(fā)弄成令美的一樣,好讓我看上就喜歡。
下班的時候,經(jīng)理笑著對我小聲說,蓮玉長長的披肩發(fā)剪短了,你知道為什么嗎?我說,為了漂亮唄。經(jīng)理淡淡一笑,好像我回答得一點道理也沒有似的,我馬上說,我說得不對?難道說經(jīng)理每次做頭發(fā)不是為了漂亮?經(jīng)理又笑笑說,你的頭發(fā)也該理一理了。說完她笑著走了。是的,我是該理理頭發(fā)了。
正在發(fā)廊理發(fā)時,我忽然想,李木一定沒有走遠。我本來是想讓洗頭妹給我好好捏捏后背才走的,她馬上就要給我捏了,我卻推開她,扔下十元錢走了。我竟然迫不及待地給經(jīng)理打電話,經(jīng)理,你想沒想過,李木會去哪?
你怎么突然問這個問題?你別提李木了,簡直要把我氣死,好好的主管不做。經(jīng)理心事重重地說,蓮玉向我推薦李木,我給老板在電話里說干了口水,才宣布李木代主管。停了一下,經(jīng)理說,我也是前天打電話到公安局,才知道李木去領了張占有的骨灰……
8、下午,我收到李木一封信,信上說,他拿走了大鼻蓮抽屜里的一千元現(xiàn)金,他說他會還她的,因為他要送張占有回家,也要給張占有家里一筆錢,說是張占有存的,但他不知道張占有存沒存錢。
李木說本想向我借錢的,那天他遇上了令美,令美沉浸在極度的痛苦中,她大概是一個人在哪兒喝了酒,滿眼醉意,她看到李木就說,借他肩膀靠靠,李木愕然一陣,然后點點頭,她就撲在他肩膀上哭得肝腸寸斷。后來,她給了李木兩千元錢,讓張占有入土為安,她怕張占有陰魂不散還纏她。
李木說,王吉,好哥們,令美的心已經(jīng)回到了你身上,希望你能給她時間。
李木說把張占有送回去后,請道士做了場法事,給張占有超度,不然他來生還會害人的。
李木說荒草地沒有了,工廠好招工些了吧,但他有一種預感,因為出沒荒草地的流竄分子有好幾伙,并沒有一網(wǎng)打盡,他們?nèi)诉€在心不死,一定會尋機報復。他們會怎樣報復,報復誰,他說不清,他預感他們會有人混進工廠,只是提醒我注意個人安全。南方他暫時不來了,除非過了不再張牙舞爪地蔓延荒草和喇叭花的季節(jié)。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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