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和李迎春正式搬到一起住之前,李迎春對他說過:以后老潘愛上別人,她會尊重他的選擇。也就是說,老潘雖然跟李迎春組成了家庭,但隨時可以離婚走人。
這里面有點特殊的背景。李迎春農(nóng)村出身,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分到機關(guān)工作,機關(guān)沒有獨身宿舍,給她在辦公室臨時支了一張床。辦公室還算大,李迎春的床被辦公櫥柜擋在門后的一個角落,外面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那里是放辦公用品的地方。一個女孩子住辦公室,要多不方便有多不方便。算李迎春自己,七個人有鑰匙,雖然下班以后辦公室里只剩下李迎春一人,通常不會有人再來,但一個沒結(jié)婚的女孩子剛到人生地不熟的單位,心里難免時刻吊吊著,總要做好隨時有人進來的準(zhǔn)備,下班以后也不敢穿家常的衣服,每天早晨更要早早起來——她在辦公室住,打掃衛(wèi)生的任務(wù)理所當(dāng)然地落在她身上。掃地、擦灰、打水,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李迎春的早晨三部曲。
但是李迎春沒有怨言。農(nóng)村出身的女孩子,憑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學(xué),每個月拿十八塊錢的助學(xué)金,基本中沒用家里搭錢,畢業(yè)了還給分配工作,她要有怨言,那是沒良心。更何況,安排她住辦公室的第一天,主任就跟她說了:“臨時的,克服點兒。咱機關(guān)就這樣好,都能分到房子。”
主任沒說誑話。李迎春在辦公室住了不到一年,機關(guān)又下來一批房子,有人搬新房,倒出來的舊房子就可以給無房戶或者面積不達(dá)標(biāo)的職工。李迎春是干部身份,又屬于無房戶,加分上有優(yōu)勢,分房的時候排在中間靠前位置,處里老同志幫她算過,她有希望分到一套獨單。沒結(jié)婚就能分到房子,李迎春高興,有一個自己的窩,她才算真正的城里人,以后老家來人就有地方投奔了。所以后來聽說分房方案可能有變時,她就像十冬臘月被人當(dāng)頭澆了一盆涼水。據(jù)說,幾個排在她后面分房不理想的老職工,聯(lián)合起來去找分房委員會,以李迎春沒有結(jié)婚為理由,想把她的分房資格往后擠。往后擠也能分到房,但不是獨立單元了,可能會是兩家合住的插間。再往悲觀一點分析,也可能這次就真的分不到房了。處里有人同情李迎春,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她,李迎春的失望就變成了氣憤。有熱心人給她出主意:去找領(lǐng)導(dǎo)。分房委員會的主任是管后勤的柴副局長,要找就找他。李迎春那時剛畢業(yè),初生牛犢,讓她找誰都敢,電話也沒打一個,她就敲了柴局的門。到機關(guān)工作一年,李迎春還從來沒進過柴局的辦公室,第一次進來竟然是為了分房子的事。進了柴局的辦公室,李迎春心里才感覺有點不安。好在柴局還算慈祥,聽了她的傾訴,深表同情:“女孩子,住辦公室是不方便,我也希望這次能給你解決。只不過房子有限,有些老同志走五七回來的,子女進入婚期,他們的困難也是實情。以前我們沒給未婚的同志分過房子,你是頭一個,所以才給了一些人理由。怎么辦呢,咱們一起想想辦法。有對象嗎?你現(xiàn)在要是有了結(jié)婚證,我就好說話了?!?/p>
柴局是“文革”前的老大學(xué)生,也是農(nóng)村出身,對剛畢業(yè)分來的大學(xué)生李迎春有印象。這姑娘樸實、勤快,工作也認(rèn)真,處里反映挺好。讓一個沒結(jié)婚的女孩子住辦公室,萬一出點什么事兒,在局里影響不好,對他這個管后勤的領(lǐng)導(dǎo)也不利,所以他才說了點撥李迎春的話。李迎春實誠,剛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以為柴局是用話搪塞她。結(jié)婚是那么簡單的事兒嗎?倒是有熱心人給她介紹對象,幾個對象都是見了她的面就再沒下文,李迎春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兒,也不再追問。李迎春知道自己長得沒優(yōu)勢。她的身材粗壯,在農(nóng)村老家可能不算什么,這種身材在老家還吃香呢,上山打柴、下田種地,沒有強壯的體格行嗎?可到城里就不行了,城里的女孩子一個賽一個苗條,楊柳細(xì)腰,婀娜多姿,而把李迎春顯得五大三粗。身材不苗條,皮膚也粗糙,黑里透紅的鄉(xiāng)下底子,讀了四年大學(xué)一點兒沒見白,女孩子們互相交流往臉上抹什么合適的時候,李迎春總是一言不發(fā),她知道自己參與這種話題是自取其辱。讀大學(xué)時她的同學(xué)里有下過鄉(xiāng)的老知青,還有結(jié)過婚的孩子媽媽,像她這種未婚的女孩子應(yīng)該是香餑餑,但因為她的長相,竟然沒有一個男孩子追求她。長得丑,李迎春認(rèn)了,她對自己這輩子的婚姻也沒抱什么幻想。所以,柴局提示她只要有結(jié)婚證就可能給她房子時,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了一樣。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讓她拿出結(jié)婚證,不是跟尼姑要孩子嗎?
想明白了這件事的難度之大,李迎春反而平靜了。李迎春信命,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不得。給房子更好,這次不給,早晚得給。住辦公室也沒什么了不起,她在農(nóng)村老家不是跟一家人住一鋪炕嗎?那條件跟辦公室比可是差多了,好歹晚上是一個人,也算單間呢。想開了,在同鄉(xiāng)聚會的場合,李迎春就把分房子的事兒當(dāng)笑話講了,沒想到她的話有人會往心里進,第二天就給她打了電話。
往心里去的那個人,就是老潘。老潘其實不老,年紀(jì)也不比李迎春大,不知道為什么同鄉(xiāng)都稱他老潘,李迎春是隨著大伙兒叫的。老潘跟李迎春算大同鄉(xiāng),屬于一個市,但不在一個縣。他們讀的同一所大學(xué),老潘讀工科,李迎春讀的是文科。在大學(xué)里就認(rèn)識,同鄉(xiāng)之間有來往,畢業(yè)了分到一個城市,都沒結(jié)婚,有的是時間,偶爾同鄉(xiāng)聚會能碰上,漸漸地就有了來往。老潘畢業(yè)分到一家工廠,工廠有宿舍,雖然擠點,感覺還算正規(guī)。老潘給李迎春打電話,電話里約了晚上在大光明電影院見面。大光明電影院只是他們接頭的地點,他們沒去看電影,吃過李連貴大餅,坐在電影院門前的馬路牙子上說了一晚上的話,中心話題是分房子。老潘的意思是:機會難得,下次分房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呢,李迎春你應(yīng)該珍惜這次機會。李迎春承認(rèn)老潘說得對,但是她也說了心里話:“我總不能為了分房子隨便上大街上找一人結(jié)婚吧?我就是隨便拉一人,人家還不一定敢呢,沒準(zhǔn)兒以為我是精神病。這種事誰敢相信?”
老潘也承認(rèn)李迎春的話有道理,但他還是認(rèn)為李迎春不應(yīng)該放棄。身為同鄉(xiāng),他對李迎春有一種莫名的同為天下淪落人的責(zé)任感:“咱農(nóng)村人,想在城里有一套房子那么容易啊?我認(rèn)為你還是不應(yīng)該放棄?!?/p>
“你說得輕巧。咱還是老鄉(xiāng)呢,還認(rèn)識呢,我拉你現(xiàn)在去拿結(jié)婚證,你能同意嗎?”
李迎春說這話事先可沒深思熟慮,純粹是現(xiàn)場發(fā)揮,也是有一種抱怨在里面。沒想到她的話讓老潘沉默了,老半天不說話。兩個人就那么悶著,看馬路上人來人往像鄉(xiāng)下過年演出的驢皮影兒。大光明電影院門口是商業(yè)街,夏天的晚上,乘涼的、逛街的,人不少。老潘悶著不說話,李迎春以為自己說話過火讓老潘生氣了,沒想到老潘慢慢吞吞地冒出一句:“為了你能分到這套房子,我愿意?!?/p>
老潘的這種態(tài)度,李迎春沒有精神準(zhǔn)備,愣了一會兒,眼淚滴答滴答就下來了。李迎春這輩子頭一次當(dāng)著男人的面流淚。老潘的態(tài)度出乎她的預(yù)料。因為有了老潘的這句話,因為她一點兒都沒有準(zhǔn)備地掉了眼淚,她才意識到自己對分到一套房子有多么渴望。所以,當(dāng)她冷靜下來,意識到老潘的承諾不太現(xiàn)實時,她對老潘還是充滿了感激:“老潘,謝謝你這么安慰我?!?/p>
“怎么是安慰你呢?我是真心想幫你!”
“這么大的事,你怎么幫我?你家里能同意嗎?”
“還要別人同意干啥?咱就是領(lǐng)張證,把房子分到手再說,又不是真結(jié)婚。不想讓他們知道他們就不知道,這有什么難的?!”
按老潘說的,這事兒太輕巧了,是不難。包括李迎春的家里,雖說婚姻大事必須通過父母,可這是特殊情況呀,他們又沒想真結(jié)婚,可以不必對他們說的。天大的難事,到了老潘這兒,好像一點兒都不難了。在這個城市里,李迎春頭一次知道自己還可以依賴一個人,一個男人,這個人就是老潘,她對這個本來非常陌生的城市忽然有了一種好感,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
這種感覺,在她如愿住進一套獨單以后更加明顯。柴局沒有食言。李迎春有了結(jié)婚證,柴局在分房會上拍板就很硬氣。大學(xué)生是人才,重視人才是上面的精神。李迎春分到的獨單是七樓,樓層高點兒,但采光好,有廚房、廁所,房間足有十八平米,看上去是那么空曠,讓李迎春犯愁得買多少東西才能把屋子填充起來。李迎春畢業(yè)剛剛一年,手里的積蓄極其有限,暫時她是沒有能力往房子里多搬東西的。周末,老潘騎自行車?yán)ナ袌鲑I了大白粉,舊房子粉刷一遍,屋子里頓時亮堂起來,像新房子一樣。因為她的特殊情況,主任特別默許她把辦公室里的那張床搬過來,從此李迎春有自己的家了!
分完房子,處里開始有人問她什么時候喝喜酒。雖然有了結(jié)婚證,儀式也還總得搞一個吧。李迎春心里面為難,表面上還得應(yīng)付,人生第一次撤了大謊,那種滋味,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但跟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相比,這種難受就被壓下去了。房子到手,她才發(fā)現(xiàn)這事兒其實不像老潘說的那么簡單,也不像自己一開始想的那樣容易。第一現(xiàn)在兩個人不能馬上去辦離婚手續(xù)。離婚得單位開介紹信,你剛把房子分到手就去辦離婚,單位給不給你開是一回事,就算給你開了,你假結(jié)婚騙取住房的事情馬上就露了,在單位你還怎么待?從此人們不都拿有色眼鏡看你了?張不開這個嘴呀!丟不起這個人哪!都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路在哪兒呢?李迎春看不到方向。
幸好老潘沒拿這事為難她。要說老潘這人,夠熱心腸,仗義,心也夠大的。兩個人雖然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在他好像沒這碼事兒似的,當(dāng)她面從來不主動提,在熟人、同鄉(xiāng)面前,更是一個字都沒露過。這樣好,李迎春不必難為情,可也讓她看明白了老潘確實只是仗義,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男人對女人的那種意思。李迎春對老潘心存感激,另一方面,心里頭也是冰涼冰涼的:男人對女人的長相真是沒有不在乎的啊。自己這輩子,想找個合適的男人不容易。像老潘這樣的男人,那就更不容易了。
同是農(nóng)村出身,老潘卻長得洋氣。皮膚白,頭發(fā)密密實實,還有點自來卷兒。李迎春跟他開過玩笑:“查查家譜,你們祖先是不是有洋人血統(tǒng)?也許有老毛子血統(tǒng)吧?”李迎春還真說對了,老潘祖上真有老毛子血統(tǒng)。有老毛子血統(tǒng)的老潘在大學(xué)里很招女生的喜歡,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朋友。女朋友是他同學(xué),廣東人,家里有海外關(guān)系,畢業(yè)就去美國留學(xué)了。老潘的計劃,三年以后他也是要去美國留學(xué)的。為什么要三年呢?因為那時候除了國家公派的留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生想自費出國留學(xué),必須得為國家服務(wù)三年?;蛘吣慵依锬玫贸鲥X,把讀大學(xué)四年的費用交還國家也行,培養(yǎng)你四年,國家是有成本的。老潘的現(xiàn)實是,他家窮,不像他女朋友家能拿出這筆錢來。所以他只能打定為國家工作三年這個主意。因為有出國留學(xué)的想法,畢業(yè)分配的時候,他高風(fēng)亮節(jié),留校的名額、科研院所,他一個也沒爭。又沒想在國內(nèi)長待,占了好名額,不是浪費資源嗎?
這些事,老潘沒跟李迎春講過。老潘是個嘴巴非常嚴(yán)實的男人。
三年時間,說長挺長,說短也短。往長里說,三年時間足夠老潘幫助一個女孩子拿一張結(jié)婚證,幫她分到一套寶貴的房子。多少個夜晚,他在集體宿舍夜不能寐想念遠(yuǎn)在美國的女朋友時,他會覺得時間無比的漫長。過來人常??畤@青春的短暫,可是作為當(dāng)事人,當(dāng)你青春年少的時候,你不會覺得時間短,你會覺得時間長得不得了,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供你揮霍。老潘那時就是這種感覺。他在工廠當(dāng)技術(shù)員,天天在車間里聽機床轟鳴,周而復(fù)始的那種單調(diào),讓他覺得時間非常難挨,下了班,趕緊找事兒換腦筋,好像只有這樣一天的時間才沒白過。踢球、喝酒、打撲克、閑扯淡。這些玩樂通常需要有人配合,跟老鄉(xiāng)的聚會就免不了。聚會的地點,有時就在李迎春的家。從法律上講,那也是他的家,但除了他和李迎春單位,老鄉(xiāng)們還不知道這件事。選擇李迎春家并不是他覺著幫助李迎春分到一套房子自己就有了權(quán)利,而是他們那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大部分都住集體宿舍,有房子并且還是一個人的,李迎春是唯一。李迎春雖然長得粗糙點兒,人卻實誠,每次有同鄉(xiāng)來,燒水、做飯,一點怨言沒有,一點花架子都沒有,大家感覺自在、隨意,都愛來。粗茶淡飯。面條、煮苞米、大米飯、酸菜湯。年輕人,只要有現(xiàn)成飯吃,有玩的空間,足夠了!
搬進新房子時間越長,李迎春心里越不踏實,幾次想跟老潘提去辦離婚手續(xù)的事兒,卻張不開嘴。她跟老潘已經(jīng)很熟了,熟到逢年過節(jié)單位分了好東西,她可以很自然地打電話請老潘過來幫她吃掉,也算是幫老潘改善生活了。但讓她張嘴跟老潘說辦離婚手續(xù),她總覺得有點張不開口??峙聠挝婚_不出介紹信、馬上離婚有難度當(dāng)然也是一個理由。既然老潘不主動提,就當(dāng)沒這回事兒吧,什么時候他主動提再說吧。分房子過程曲折,單位的人都知道她是結(jié)了婚的,再沒有人給她介紹對象。老潘在法律上占了丈夫的名義卻不肯跟她行婚姻的實質(zhì),又有點讓她有苦說不出。在她老家,她的同齡人孩子都有上學(xué)的了,可她的婚姻還沒有影兒,能跟她生兒育女、給她一個家的男人還不知道身在何處,一個女人,活到這份上,她覺得自己很委屈,很失敗。
所以,那次老潘酒喝多了留下沒走,李迎春是半推半就。推是女人羞澀的本能,他們之間從來沒談過感情,一個沒有經(jīng)歷過男人的女人,拒絕男人的親近很正常。所謂就呢,也很正常。老潘是個好男人。長得好,品性也好。李迎春是這么認(rèn)為的。至于他仗著酒勁不走,李迎春從內(nèi)心里講并不反感,甚至有過暗暗的期待。兩個人是領(lǐng)過結(jié)婚證的,就算將來總有辦離婚手續(xù)的那一天,早晚也會讓大家知道兩個人是結(jié)過婚的。結(jié)過婚卻沒上床,誰會相信?枉擔(dān)了虛名就有意義嗎?就能顯出你的純潔嗎?兩個年輕的軀體,當(dāng)一道門把他們跟外界隔開,當(dāng)一張結(jié)婚證書給了他們合法的勇氣,生理正常的身體能做什么事兒誰都想象得到。李迎春沒經(jīng)歷過男人,老潘卻經(jīng)歷過女人,有經(jīng)驗的老潘引導(dǎo)著李迎春從無知到體驗出快樂,不需要很多次。有了第一次,再后面就順理成章了。李迎春不主動,但老潘只要想留下來,李迎春從來不會表現(xiàn)出一丁點兒的不樂意。李迎春人長得粗,心卻不粗。她感覺出老潘這段時間情緒好像不對頭,至于為什么她又不好張嘴問。既然這件事能給老潘帶來快樂,也給她自己帶來快樂,那還猶豫什么呢。每一次結(jié)束以后老潘總是平靜地睡過去,李迎春不舍得睡,輕輕用手撫摸著老潘比她還白的皮膚,嗅著老潘張開的毛孔散發(fā)的男人的氣息,李迎春心里既快樂又悲傷。能跟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同床共枕,在此之前李迎春不敢設(shè)想,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快樂??梢幌氲嚼吓酥皇撬钪械倪^眼煙云,她又感覺無比的悲傷。用不了多久,這個優(yōu)秀的男人懷中將會擁抱一個更優(yōu)秀的女人,那個女人比她白,比她年輕,比她漂亮。而那時候,又有誰來陪伴她的生活呢?一張單人床,兩個人睡著很擠,可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擠,將來老潘不和她一起擠了,她會習(xí)慣嗎?
所以,當(dāng)李迎春發(fā)現(xiàn)自己月經(jīng)遲遲不來時,她是悲喜交集。喜的是自己也像同齡人一樣有了做母親的可能,悲的是,這個孩子她有資格生下來嗎?!
所以,她把懷孕的消息告訴老潘時,她的內(nèi)心是悲壯的。老潘是個好人,已經(jīng)給予她太多,如果這件事讓老潘為難,她不會猶豫,她會去醫(yī)院把孩子打掉,盡管她是那么舍不得肚子里這個沒謀過面的孩子。頭生子都聰明呢。如果她的孩子長得像老潘,她得多幸運啊!
這一次,老潘沒像跟她領(lǐng)結(jié)婚證那么痛快。老潘臉色很難看,說:“給我?guī)滋鞎r間,讓我想一想?!睆拇穗娫捯膊淮蛞粋€,人也不來了。李迎春不知道他說的“幾天”是什么概念,三天還是五天?好像十天之內(nèi)都算“幾天”吧。等了一個星期,已經(jīng)等到絕望、準(zhǔn)備自己一個人第二天就去醫(yī)院的時候,老潘來了。老潘瘦了,眼睛也沒有以前有神,讓李迎春心疼,感覺對不起老潘。這件事實在讓老潘為難了。老潘的神情讓李迎春下定決心,無論老潘做出什么決定,她都不會抱怨一句。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老潘會說:“咱們結(jié)婚吧?!?/p>
老潘的這句話,讓李迎春又一次流出了眼淚。老潘的決定,毫無疑問是李迎春內(nèi)心最渴望也是最不敢想象的,老潘真是太好了,老潘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在黢黑的夜里,躺在老潘的懷抱中,李迎春說:“老潘,什么時候你有了真正中意的女人,只要你說一句話,我不會為難你,你隨時可以離開?!?/p>
那時候老潘剛剛從她身上下去,不可能聽不見她的話。但是老潘一句話都沒說。屋子里沒開燈,李迎春看不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管他怎么想,李迎春相信自己一定會說到做到。老潘跟她結(jié)婚,委屈他了!
他們是在領(lǐng)過結(jié)婚證兩年以后正式搬到一起的,那時候李迎春已經(jīng)懷孕三個月,肚子還沒顯出來。李迎春曾經(jīng)在心里暗暗渴望能有一次張燈結(jié)彩的婚禮,像單位那些新來的大學(xué)生一樣,婚禮上的新娘子,一個個看上去都是那么燦爛,一個女人,一生當(dāng)中應(yīng)該有那么一次嬌艷輝煌的時刻啊。關(guān)于婚禮的儀式問題,李迎春只跟老潘提過一次:“要什么儀式嗎?”老潘看都沒看她一眼,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算了?!薄澳銈兗夷沁厓耗?”“也算了,我跟家里解釋?!?/p>
這是嫌她丑啊。李迎春心里這樣想著,倒也沒怎么傷心。老潘能跟她結(jié)婚,讓她體面地生下一個孩子,而且還給過她那么多快樂的夜晚,她已經(jīng)心滿意足。男人也有虛榮心,老潘大學(xué)畢業(yè),他老家的人肯定以為他會娶一個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讓他帶一個丑的回家,老潘面子過不去,他家里人的面子也過不去?,F(xiàn)在這樣也好,跟老家說在城里辦了,買幾斤糖,兩個人的單位散一散,跟單位的人說婚禮是回老家辦的,單位的人也就理解了,結(jié)婚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死乞白賴地深究。
李迎春懷孕期間妊娠反應(yīng)極重,什么都吃不進去。一般的女人只在兩三個月的時候反應(yīng)重些,李迎春卻是從頭反應(yīng)到尾,一直到生下女兒嬌嬌才停止了嘔吐。那些日子李迎春很少能吃下去東西,人迅速瘦了下去,生完孩子再沒胖回去,別人生孩子長肉,她和別人相反,生完孩子比原來苗條了一大截。李迎春反應(yīng)重,卻從來不在老潘面前表露,能忍盡量忍著。老潘雖然用實際行動承認(rèn)了李迎春是他的妻子,但李迎春能夠感覺他有點心不在焉,在家里跟她說話時常常走神,不知道他心里面在想著什么。李迎春對老潘的這種態(tài)度不計較。他就是這樣性格的男人么,雖然平時挺悶的,但關(guān)鍵時刻能站出來,能擔(dān)起男人的責(zé)任,足夠了。
生下女兒嬌嬌,李迎春的妊娠反應(yīng)才停止,她的心也放下了。她終于生下了一個有父親的孩子,一個女兒。懷孕期間,老潘基本上不碰她,讓她以為老潘是看不上她。本來就丑,懷孕使她變得更丑,她自己知道。她在心中暗自祈禱,希望老潘能夠堅持,就算他后悔了,想離婚的話,至少等她生下孩子啊,讓她的孩子有過父親啊,要不然孩子長大了,她怎么跟孩子解釋呢?跟親戚和單位也不好交代啊。因為老潘在她懷孕期間的態(tài)度,李迎春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精神準(zhǔn)備。大不了她自己撫養(yǎng)孩子長大。她有一間房子,有自己的工資收入,養(yǎng)活一個孩子還是可能的。像她這么丑的女人,有老潘這樣的漂亮男人肯給她做孩子的父親,她已經(jīng)知足了。
妊娠反應(yīng)嚴(yán)重,生孩子的過程卻還算順利。嬌嬌實在太小,生下來才四斤一兩,捧在手里比娘家那只叫花兒的貓還小,讓李迎春無比憂愁:這么小的孩子,侍候起來得多難啊!
隨時準(zhǔn)備著老潘可能提出來離婚,李迎春坐月子時能不讓老潘動手時絕不麻煩老潘。不但不麻煩老潘,連老潘家里的人她也不去麻煩。老潘不帶她回老家,她不挑。婆婆在她生女兒住院時來過。婆婆像她自己的娘家媽一樣,也是農(nóng)村婦女,從她的眉眼上看,老潘長得是像她哩,年輕時的婆婆一定很漂亮,但農(nóng)村的女人到老了差不多都一樣,操勞的啊。婆婆對她的態(tài)度,怎么說呢,既熱情又冷淡。給她帶了兩個籃子的笨雞蛋,還做了不少小孩子的被褥、衣裳。李迎春長得丑,加上生的是女孩兒,婆婆對她的這種態(tài)度她有心理準(zhǔn)備。出院回家,婆婆就走了,沒侍候完她的月子。說是地里的活離不開。走就走吧,婆婆真侍候她了,其實她心里還挺有負(fù)擔(dān)的。再說家里只有一個房間,添了一張嬌嬌的小床,也真住不下外人了。
老潘第一次跟李迎春提出離婚那年,嬌嬌五歲。五歲的嬌嬌長得極漂亮,像洋娃娃。女兒繼承了老潘的優(yōu)點,白皮膚,卷頭發(fā),大眼睛。母女倆走在街上,有回頭率。雖然跟女兒走在一起像陪襯人,有一個這樣的女兒,李迎春還是知足,驕傲。她就愿意聽別人跟她講女兒長得不像媽。老天爺對她公平呢,知道虧待她了,在她女兒身上找補回來了。為了這個女兒,她吃多少苦挨多少累都心甘情愿。
事后回想,老潘提出離婚其實是有預(yù)兆的。老潘平時很少做家務(wù),屬于油瓶子倒了不去扶的那種丈夫。有點反常的就是那段時間。下班以后,老潘按點回來不說,偶爾還能淘好米,幫她把電飯鍋插上,把晚上要做的菜擇好。周末主動帶女兒去公園,一玩兒一天。還用單位發(fā)的獎金給她買了一條水晶項鏈。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就是老潘把行李搬過來,老潘可是什么都沒給她買過。老潘的這種改變,老潘對她的這種好,讓李迎春受寵若驚、心里不踏實。老潘的反常掩蓋著他內(nèi)心的愧疚,他是在為自己后來的行動積蓄一種力量。她的預(yù)感很準(zhǔn)。六一兒童節(jié)的晚上,嬌嬌早早睡了。白天幼兒園組織演出,嬌嬌有表演,李迎春和老潘都去看了。李迎春把嬌嬌白天演出穿過的服裝拿到廚房去洗,上衣不知道蹭了什么,反復(fù)洗也洗不凈。老潘坐在廚臺邊看她洗衣服,一支接一支抽煙。李迎春被嗆得咳嗽了幾聲,老潘才把煙掐了,說:“別洗了,跟你說件事?!?/p>
說的就是離婚的事。雖然對這件事有精神準(zhǔn)備,事到臨頭,說不激動是假的。李迎春努力控制自己的失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問老潘:“阿秀回來啦?”
阿秀是老潘大學(xué)時的那個女朋友,后來去美國留學(xué)了。老潘沒跟她講過不等于李迎春就不知道。她還聽說阿秀去美國以后沒多久就跟一個洋人好上了呢。李迎春提起阿秀,老潘愣了一下,眼神卻是黯淡的,又點了一支煙,猛吸一口:“跟阿秀沒關(guān)系?!?/p>
“她漂亮嗎?”
“誰?阿秀?”
“我沒問阿秀。那個讓你想離婚的女人?!?/p>
“跟漂不漂亮沒關(guān)系?!?/p>
“噢?!?/p>
跟漂不漂亮沒關(guān)系!可能嗎?!
李迎春傷心。自從搬到一起,她拿老潘當(dāng)祖宗一樣供著,不用他干家務(wù),不跟他伸手要錢,他愿意吃什么就給他做,回來晚她從來不盤問他去干了啥,無數(shù)個夜晚,當(dāng)他像所有的男人一樣向妻子求歡時,她從來沒拒絕過他,她像后宮里的妃子終于能夠等到皇帝臨幸一般去逢迎他。她把家里稍微富余點的錢都用在他身上了,用在他家里人身上了。給他買衣服、買高檔自行車,他家里打井、蓋房子、買農(nóng)藥,只要婆家人張嘴,她沒空過手。難道這些還不夠嗎?!李迎春委屈得上班躲到洗手間去哭,把一雙眼睛揉得像得了紅眼病,回到家里,卻像沒事人一樣答復(fù)老潘:“你想好了。什么時候想去辦手續(xù)告訴我一聲。我說話算數(shù)?!?/p>
“我什么都不要,凈身出戶。嬌嬌的生活費我給?!?/p>
老潘說話不看她。
李迎春很傷心,她甚至不肯問老潘那個女人是誰,雖然她是那么想知道她是誰,想看一眼她長得什么樣兒。
離婚的事出了岔頭是因為嬌嬌又病了。嬌嬌生下來先天不足,從小多病。婆婆埋怨他們給孩子起的名字不好。農(nóng)村孩子,從小都起賤名,老潘小時候就叫過狗子。起賤名閻王爺不稀罕,好養(yǎng)活。你們給孩子起名叫“嬌嬌”,不明擺著是嬌慣孩子嗎?李迎春在農(nóng)村長大,婆婆的話她懂,她李迎春自己的小名就叫丫蛋兒。農(nóng)村的丫頭、小子幾乎都有一個賤名,她知道。但她的女兒是城市孩子,城市孩子跟農(nóng)村孩子不一樣。就算現(xiàn)在改過來也晚了,李迎春已經(jīng)習(xí)慣了管女兒叫嬌嬌,讓她給女兒起個別的名字,女兒還是嬌嬌,在她心里是改不了的。再說農(nóng)村人那種看法還不都是迷信?
但不管怎么說,嬌嬌身體不好是事實,幾乎沒讓她和老潘閑著。一歲時得皰疹,兩歲時氣管炎,三歲時支原體肺炎。無數(shù)次的傷風(fēng)感冒就不用提了。嬌嬌瘦,有幾次住院打針,手背上打不了,血管太細(xì),護士說不好找,只好打頭皮,還打過腳背。嬌嬌每得一場病李迎春都像被扒掉一層皮。嬌嬌五歲了,就今年好,除了一場小感冒,還沒得什么大病。但小孩子的病是不能惦記的,李迎春剛想過女兒今年挺讓她省心,嬌嬌就又病了。這回是身上起大扁包,莫名其妙地起。洗完澡,往外面走走,或者什么都沒干,忽然就起來一片。去醫(yī)院檢查,大夫說是蕁麻疹,過敏?;炦^敏源,花了三百多塊錢,幾十種能做的過敏源都檢查了,查不出來。你家孩子是過敏性體質(zhì),這種體質(zhì)的人不少,但是身體強壯的犯病的就少。長大了也許自然就能好。光是過敏還好說,反正這種包也不癢,過一陣可能自己就下去了,關(guān)鍵是嬌嬌不光起包,還哮喘。嚴(yán)重的時候上不來氣似的,嗓子咝咝的,像拉風(fēng)箱。犯病的時候,李迎春每聽她呼吸一口都難受得很。大夫說哮喘也跟過敏有關(guān)。
老潘提出來離婚,是不是也跟嬌嬌挺長時間沒有病有關(guān)呢?老潘喜歡女兒,這是不爭的事實。嬌嬌長得像爸。李迎春甚至覺得,老潘之所以在她生下女兒之后沒有馬上跟她提出來離婚,其實跟他舍不得嬌嬌有關(guān)。畢竟是他的骨血。嬌嬌從小多病,老潘放不下女兒?,F(xiàn)在他看女兒長大了,又一年多沒病,他才下了決心。可是她的女兒不讓他走。父女連心吧?李迎春不會殘忍到要告訴女兒老潘想跟她離婚的事情,女兒太小,跟她說她也不會懂。她也不想用這種事情傷害女兒。可是嬌嬌偏偏這時候就病了,好像她知道只有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很嚴(yán)重,她的爸爸才能不和媽媽離婚。這種聯(lián)想讓李迎春想哭。她心疼女兒。在女兒的健康和完整的家庭之間選擇,她寧愿選擇嬌嬌的健康。
嬌嬌哮喘,老潘不吱聲了,天天下班去幼兒園接女兒,需要看病打針的時候,他就請假耽誤工作陪女兒。老潘對女兒內(nèi)疚。李迎春是這么認(rèn)為的。其實嬌嬌的病跟他想離婚沒有關(guān)系,老潘對女兒好,是個善良的男人。李迎春對他沒有怨言。他想離,那就離吧。你把一個男人硬拴在身邊,那是拴不住的。離了婚他也仍舊是嬌嬌的爸,這是什么都改變不了的。
嬌嬌的哮喘,一直到小學(xué)三年級時才稍微好一些。老潘是個盡職的父親,上醫(yī)院給女兒看病的事情幾乎讓他包了。按理說李迎春單位也不是特別忙,一個機關(guān),忙能忙哪兒去,早八晚五按時上下班理所當(dāng)然。關(guān)鍵是李迎春上進,要強,上班時間至少比別人早半個小時,平時家里有事也不好意思請假。也許從一開始工作就住辦公室的緣故,每天早晨打掃辦公室衛(wèi)生成了她的習(xí)慣。結(jié)婚,生了女兒,這個習(xí)慣沒改,到后來,打掃衛(wèi)生好像天經(jīng)地義就成了她份內(nèi)的工作,比她晚來的年輕同志,級別比她低的老同志,對她的這種表現(xiàn)習(xí)慣了。累的時候,早晨擠公交車來不及的時候,李迎春也想過自己這是何必呢?晚去一會兒什么都不耽誤,辦公室又不是她一個人的。想是這么想,第二天她該早去還是早去。工作一年單位就給她分了房子,她知足。老潘的單位,像他一樣一起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哪有房子啊,不是找了當(dāng)?shù)氐墓媚锂?dāng)?shù)共彘T女婿,就是在集體宿舍擠著呢,老潘跟她結(jié)婚雖然委屈,在住房這一樣上,比他的那些同事還是強的吧。
離婚這事,像嬌嬌的病一樣,不能想。你一想它就來。女兒上了小學(xué),雖然身體比同齡孩子還是弱,但學(xué)習(xí)好,每門功課都排在前面,學(xué)得還輕松。每次期末考試嬌嬌把成績單拿回來,老潘的臉上總是喜滋滋的,李迎春能看出來。老潘在女兒五歲的時候提出過離婚,女兒得了哮喘,老潘再沒吱聲,但李迎春心里是做了準(zhǔn)備的。老潘早晚還得走,她一點不懷疑。只不過是什么時候提出來罷了。
所以,李迎春在單位接到那個女人的電話時雖然愣了一下,很快就像一塊石頭終于落地那樣變得坦然。那個女人聲音挺甜、挺柔,說的又是“請找李科長”,讓李迎春以為她是辦公事的。沒想到那個女人要約她見面。辦公時間,陌生人約她見面,這事蹊蹺。李迎春問她:“你有什么事兒?”那女人說,“跟老潘有關(guān)?!痹俨挥枚嗾f一句話,李迎春馬上明白了。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李迎春對這一天的到來有思想準(zhǔn)備,但沒想到這次不是老潘而是由一個女人出面。
打電話叫她李科長的女人叫田禾。李迎春和田禾約了在青年公園湖邊見面,那兒離李迎春的單位不遠(yuǎn),可以利用午休時間。田禾的年齡,在二十七八歲到三十幾歲之間的樣子。城里女人的年齡,李迎春一直看不大準(zhǔn),未婚女人的年齡更是不好判斷。明黃色的T恤,白色的長褲,白色的休閑鞋,讓這個女人看上去高貴、干凈。李迎春是個講禮貌的女人,但這種情況下她不想伸出手去。她在老潘面前可以低頭,在一個陌生女人哪怕是漂亮的跟老潘有關(guān)系的女人面前,她犯不上。女人眉眼清秀,有一股子小家碧玉的勁兒,如果不是因為老潘,李迎春可能也會喜歡。原來老潘是這種口味的。李迎春沒見過阿秀,阿秀是不是也這種類型呢?
田禾不再稱呼她李科長,而是管她叫姐:“李姐,我今天是來求你的。我聽說你是個非常善良的人,求求你把老潘讓給我吧?!?/p>
李迎春答應(yīng)過老潘隨時可以走人,但她不欠這個女人的,所以她的聲音里就有了不屑:“老潘答應(yīng)娶你了?那他自己怎么不跟我說?!”
“老潘說嬌嬌有病。他不忍心。”
“嬌嬌是有病,不過一個男人如果不想娶一個女人,他可以找出各種理由。我跟你沒有冤仇,以后也不想再看見你。想嫁老潘,你自己找他做工作,以后請你不要給我打電話。我工作很忙?!?/p>
扔下這句話,李迎春轉(zhuǎn)身就走。十分鐘結(jié)束會見。她之所以答應(yīng)見田禾的面,是想知道老潘的愛好。她沒有義務(wù)聽這個陌生女人嘮叨,聽她訴說和老潘之間的感情。李迎春跟老潘沒談過感情,她也不想聽老潘和別的女人之間的感情。哪個女人受得了這種刺激?
跟田禾談過話的那天晚上,李迎春按時下班回家,在家門口的菜市場買了半只老潘愛吃的炸雞。老潘接女兒還沒回來,李迎春換衣服進廚房淘米做飯,等父女倆進了屋,廚房里已經(jīng)飯菜飄香。老潘吃光了半只炸雞,還喝了一瓶冰鎮(zhèn)的雪花啤酒,白臉被啤酒醉紅,看上去一副忠厚相、心滿意得相。就是這張臉征服了那個叫田禾的城里小女子?他知道田禾來找她嗎?李迎春相信他不知道。如果他鐵了心想離婚,他只要張嘴就行了,他們結(jié)婚之前就說好了的,她不會變卦。上次是他自己沒下文了,他不再提,李迎春也沒必要再提醒他。現(xiàn)在,李迎春該干什么干什么,她不會因為一個叫田禾的小女子而改變自己。老潘是怎么想的,她猜不著,她更看重他怎么做。
李迎春從此更加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老潘的一舉一動,竟然沒看出來老潘和平時有什么不一樣。每天早晨帶上李迎春給他準(zhǔn)備的飯盒,騎著賽車去上班。下班回來先去接女兒放學(xué)。如果晚回來,他會先打電話告訴李迎春。老潘有時候在外面喝酒?;蛘呙x上喝酒。那么,他和那個田禾,就是在那些個以喝酒名義的晚上了。他們在哪兒約會呢?老潘除了這個家,在城里沒有別的親戚。也許有朋友,也許田禾也是個有房子的女人,有條件讓他們共處。但老潘沒有夜不歸宿。即便回來很晚,過了后半夜,他也還回來?;丶彝?,老潘自己用鑰匙開門,去廚房洗漱,悄聲上床。這樣的晚上,老潘不會再去碰她。老潘不回家,李迎春通常睡不著覺。老潘回來了,即使不碰她,李迎春也能馬上睡著。老潘上床那會兒李迎春是在假睡,老潘真上了床,李迎春好像有了定心丸,他碰不碰她都無所謂了。他的激情都在外面揮霍了吧。那個田禾,就是老潘在女兒五歲時想跟她離婚的理由嗎?如果是她,他們已經(jīng)堅持幾年了。老潘對女人真有這么大魅力?這個男人,除了長得帥,真就有那么多優(yōu)點讓女人留戀?除了上床、壯女人的門面,男人還有什么用?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李迎春感覺這個家是自己在經(jīng)營。家這片兒學(xué)區(qū)不好,是李迎春托人讓嬌嬌上了這個重點小學(xué)。在機關(guān)里工作,畢竟認(rèn)識的人多些,不像老潘周圍都是工人。家務(wù)事,李迎春全權(quán)代理,除了老潘主動伸手,她不會給他下任務(wù)。但李迎春沒有抱怨。其實女人也有虛榮心。機關(guān)里的人有見過老潘的,當(dāng)著李迎春的面夸獎老潘長得好,夸獎李迎春有眼光,李迎春心里美滋滋的。尤其他還給她一個這么漂亮的女兒。嬌嬌長得真好,瓷娃娃一樣,即使她不聽話,犯了錯誤,李迎春都不舍得說很深的話批評她。老潘的脾氣還好,很少發(fā)火。雖然只是個普通的工程師,據(jù)說在單位也是技術(shù)能手,也是有地位的。這樣的男人,不好找。所以,只要不是老潘自己提出來離婚,李迎春才不會去管什么田禾地禾之流的女人。讓她們?nèi)タ障氚?,她會想辦法對他更好。
田禾找過李迎春之后的一段時間,老潘沒跟李迎春提離婚的事,一個字都沒提。李迎春的心稍稍往下放了放??磥砝吓藳]有離開她和女兒的意思,至少是暫時沒有啊!
那段時間李迎春心情不算壞。老潘看上去踏踏實實跟她過著日子,沒提離婚的事,而且單位又要分房子了。按李迎春的級別,這次應(yīng)該分到一套八十五平米的房子。李迎春第一時間就把可能分到房子的消息告訴了老潘,而且,那天晚上是她主動擁住了老潘。老潘沒有反對的意思,雖然一如既往地缺乏激情,不熱烈,直截了當(dāng),但畢竟沒拒絕她,在她的身上馳騁了一會兒,還把主動權(quán)給了李迎春。事后老潘還像從前一樣很快入睡,李迎春卻睡不著。有那么一刻,當(dāng)她像馭手一樣跨在自己的男人身上時,她的思想竟然溜號了,腦子里閃過田禾那張柔媚的小臉。雖然她們只見過那一次面,但一次成為永恒,李迎春忘不了。老潘跟她在一起時肯定會更有激情更主動吧?那個女人,如果老潘不跟她結(jié)婚,她會堅持下去嗎?
這種精神上的溜號讓她掃興,差點把她從老潘身上閃下來,但另一個念頭馬上又給她充了氣一樣:萬一是最后一次呢?再說你現(xiàn)在還是我的男人,憑什么我就不能快樂?!如果是最后一次,讓我快樂死吧!
李迎春把有可能分到大房子的事告訴老潘,她看出老潘還是有點往心里去了。一次正吃著飯呢,老潘忽然問李迎春:“什么時候分房子?”還有一次也是他主動對她說:“有兩個房間,咱可以給嬌嬌自己準(zhǔn)備一個屋了。孩子大了,單獨一個房間學(xué)習(xí)更專心?!?/p>
這種說話的語氣李迎春聽了心花怒放!他是在想著維持這個家啊!他跟那個田禾,看來還是女人主動的成分更大。什么樣的男人能駕住漂亮女人誘惑?女人如果想主動,男人誰也抵抗不了??墒且坏┥仙秸劵檎摷蓿腥诉€是會三思的。一時動搖可能,遇到挫折,馬上就縮回去了。說到底,男人們別看人長得高大,實際上也是脆弱的,也是貪戀現(xiàn)成的。組成一個全新家庭,對一個男人的心理考驗不會小,對一個男人的物質(zhì)能力也是考驗。老潘連一套自己的房子都沒有,如果他要求離婚,李迎春肯定會留下女兒,凈身出戶是他唯一的選擇。三十大幾的男人,連個住處都沒有,至少自己不能給女人提供住處,要想組織新家庭,有難度。說到底,能下決心拆散舊家建新家的,是極少數(shù)啊。
想是這樣想,李迎春對老潘像對待一只拍賣場上寶貴的瓷瓶,還是小心翼翼呵護,不敢有半點馬虎。有幾次,她和老潘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沖動到要問老潘田禾是怎么回事兒了,話到嘴邊,她強迫自己咽了回去。既然老潘都不提,你自己主動提那個女人,不是找病嗎?咱可不能這么傻!!
嬌嬌的病是李迎春的痛。老潘生活當(dāng)中另外的女人也是李迎春的痛。這兩種痛此起彼伏,讓李迎春的心時刻提到嗓子眼兒,把她變成了一個清瘦的女人。年輕時的粗壯,不知不覺消失了。嬌嬌喘得可憐的時候,看她張著小嘴往上捌氣的樣子,李迎春的腦子里除了女兒別的什么都不想。那些女人,那些狐媚的小家碧玉的年輕的白皙的能夠讓老潘心動的女人,去她們的吧!跟女兒的健康相比,她們什么都不算,老潘稀罕她們,讓他稀罕去吧。他想離開這個家,跟那樣的女人在一起,她成全他們!她李迎春不是那種離開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墒牵?dāng)嬌嬌的哮喘稍微輕一點兒,李迎春的心又會轉(zhuǎn)移到老潘的那些女人身上,她努力讓自己不想都做不到。當(dāng)著老潘的面她裝聾作啞,但背地里,李迎春也不是一味防守。倒不至于背后去盯老潘的梢兒。或者對跟老潘有任何聯(lián)系的女人都疑神疑鬼。李迎春還沒小心眼兒到那種程度。但是,對跟老潘有聯(lián)系的女人,她都提高警惕,讓自己時刻緊張起來,這種事倒是有的。
那個叫邱可可的女人,是李迎春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
自從搬了新家,李迎春和老潘的生活有變化。正像老潘說的那樣,有了兩間臥室,嬌嬌分出去自己住了,他們夫妻終于像剛結(jié)婚那會兒,有了獨立的空間,夜晚,做夫妻之間那種事,可以更放得開,不必像從前一樣偷偷摸摸,怕嬌嬌突然醒來看見,怕小人兒聽見他們粗重的喘息。新房子的臥室格局很好,兩間臥室中間隔著一個客廳,再加上兩道門,女兒不可能聽見任何聲音。如果他們想喊想叫,像剛到一起那會兒,他們盡可以隨意。開始的幾次,李迎春真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老潘還沒進入她就情不自禁地哼出聲來,老潘在她身上耕耘播種時,李迎春更是歡快得欲死欲活,激情流淌,恣肆汪洋,那一刻她身上的男人就是一塊沙漠,恐怕也會被她淹沒。那一刻李迎春是一片洪水。這個男人是她女兒的爸,是她合法的丈夫,他們在一起已經(jīng)十幾年,他們正在做的事,天下夫妻都做過的這種事兒,給她帶來了快樂,也是男人老潘能夠最終成為她十幾年丈夫的理由。如果她很快樂,為什么不喊出來?!
老潘卻無聲無息。李迎春不懂,是不是男人在這種時刻都這么深沉。男人老潘,即使他們有了自己獨立的空間,即使他出差很多天回來,他的身體像火山一樣在她身上爆發(fā),他的聲帶卻矜持地不出聲響,他在她身上悶雷一樣發(fā)作,直到最后噴發(fā)出來,然后,倒頭睡去,再不跟她說一句話,像從前跟女兒同居一室一樣。那時候她以為他是怕女兒聽見,可是現(xiàn)在女兒聽不見了,他還是這樣!看著他睡過去的香甜的樣子,李迎春不忍心把他弄醒,卻又恨不得把他推醒。為什么不能跟她說幾句話?哪怕是虛情假意的悄悄話,體貼話,煽情的話,就一句,哪怕是哄她的話,她都會心滿意足。可是他連敷衍她都不肯,不屑于。你就是塊石頭,這么多年也該焐熱了吧?說句話能累死你嗎?能讓你屈辱嗎?
老潘不喊出來,是他不快樂還是跟她在一起沒感覺?
女人的本質(zhì)是羞怯的。李迎春的呼喊沒有得到及時鼓勵和回應(yīng),從減弱到消失,用不了多長時間。李迎春不喊不叫,無聲無息,雖然仍舊配合他的動作,老潘也沒有什么不滿的表示,這讓李迎春更加心痛。甚至感到恥辱。說到底,他是不在乎她。
那么,他到底在乎什么、在乎哪個女人?!阿秀嗎?不過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就算他們有過肌膚之親,這么多年,人家已經(jīng)嫁為洋人婦,據(jù)說博士都讀了兩個,孩子也有了兩個,這種女人如果仍舊能讓一個男人不理會妻子的溫隋,讓一個男人不能忘懷到不會享受夫妻之間的魚水之歡,這個男人是不是有點傻?田禾嗎?那種瘦弱的女人,她跟男人在一起大概也是為了一個丈夫、為了能有一個家吧,李迎春認(rèn)為田禾那類女人屬于中看不中用型的,拿到外人面前展示可以讓男人很有面子,真要是操持起家務(wù),包括上床,未必就比得上她李迎春,不過是滿足男人的虛榮心而已吧。處里新來的一個女大學(xué)生小孟,結(jié)婚兩年就離婚了,婚禮李迎春參加了,新郎在稅務(wù)局工作,人長得帥,據(jù)說工資收入也很好,但兩個人太優(yōu)秀了,誰也不肯遷就誰,最后還不是分手了事。小孟跟李迎春在一個辦公室,聽她嘮叨跟丈夫的矛盾,李迎春認(rèn)為絕大部分是小孟的錯,而這種錯,在她身上是絕對不會發(fā)生的。
女人邱可可是自己撞到李迎春槍口上的。自從有了田禾,李迎春常常偷翻老潘的通訊本,每次洗衣服之前都要用力嗅老潘穿過的衣裳,也許老潘的衣服上會留下女人的氣味、痕跡,香水、口紅或者護膚用品什么的。李迎春心細(xì),每天上班,只要她后離開家,她都會把床單、床罩鋪得平平整整,有的時候會故意放上一根頭發(fā),或一點別的什么線頭。如果白天有人動了床,她絕對是會發(fā)現(xiàn)的。事實證明這一類措施并不奏效。家里的床永遠(yuǎn)是她走時的樣子。老潘工作很忙,白天很少出廠區(qū)。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說的。老潘的通訊本上是有女人的名字,但他肯定不會蠢到把一個跟自己有那種關(guān)系的女人名目張膽地寫下來。比如,李迎春曾經(jīng)想從老潘的電話本中找到田禾的電話,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電話本上連個姓田的都沒有。老潘一定有他特殊的記電話的地方。也許,有了那種關(guān)系的男人和女人,壓根兒就不需要把電話記在本上,人家早爛熟于心了。
獵人總有一天能撞見獵物。電話本上沒有破綻,別的地方未必不露馬腳。邱可可的馬腳露在小喬的婚禮上。小喬是老潘的徒弟,對象是李迎春介紹的,是她家的遠(yuǎn)房親戚,管她叫姑。既是親戚又兼介紹人,婚禮李迎春一定要參加的,老潘的身份跟她一樣也是雙重的,參加婚禮理所當(dāng)然。讓邱可可露馬腳的是酒。喝多了酒的邱可可緊拉著老潘的手不放,桃花一樣的臉貼著老潘的臉,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昵,那種理直氣壯的依賴,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女人對老潘不是一般的感情。老潘是個招女人喜歡的男人,一個女人看上老潘、愛上老潘,李迎春不奇怪,不會因此就去判斷老潘和這個女人就怎么怎么樣了。讓李迎春做出判斷的其實是老潘的表現(xiàn)。老潘那天也喝多了,多到他忘了李迎春包括李迎春的許多遠(yuǎn)房親戚也在場。老潘的手同樣拉著邱可可的手不放,兩個人手拉著手恩恩愛愛的那種忘情的樣子,誰看了都會往深處聯(lián)想,更何況老潘還說了那種話。老潘的話李迎春沒聽見,是遠(yuǎn)房親戚看不下去轉(zhuǎn)告李迎春的:“迎春姐,那個騷娘們兒是姐夫的什么人?姐夫怎么說她是二媳婦兒?”親戚不會在這種場合傳沒有根據(jù)的話,親戚的話李迎春信,腦子里狂風(fēng)暴雨,心如刀絞,表面上卻還裝:“酒桌上的話你也信?!”
李迎春那天晚上哭了。她沒想哭,尤其沒想當(dāng)著老潘的面哭,但沒忍住。晚上睡覺,老潘看完電視上床時,李迎春已經(jīng)哭成了河,眼淚把枕巾打濕了。老潘的酒早醒過來,還沒失憶到全忘了白天的事,并排躺著,先是一句話不說,后來伸手去替李迎春擦眼淚,被李迎春一巴掌擋開了。
“對不起?!崩吓苏f。
一句“對不起”,讓李迎春一下子號啕起來。這是李迎春認(rèn)識老潘以來頭一次從他嘴里聽到這幾個字!李迎春委屈!委屈透了!你可以嫌我丑,你可以隨時提出離婚走人,可你不能當(dāng)著親戚和那么多熟人的面侮辱我!一個女人,哪怕是很丑很老實的女人,忍受力也有極限的。大不了離婚吧,你不能這么欺負(fù)人!
那天晚上是李迎春和老潘婚姻生活的一個轉(zhuǎn)折。從前,李迎春對老潘百依百順,老潘想干什么,李迎春從來不反抗。自從知道了邱可可的存在,李迎春好像變了一個人。從前那些離開老潘就睡不好覺的夜晚,忽然間變成了另外一種情形:在老潘旁邊她開始睡不好覺。老潘睡覺打呼嚕。不是現(xiàn)在開始,從年輕那會兒就打,不過年輕那會兒好像沒有現(xiàn)在聲音這么大。老潘不但打呼嚕,而且磨牙。磨牙是后添的毛病,夜深人靜的時候,如果一個人睡不著覺,聽著另外一個人那種時起時伏的磨牙聲,越聽越睡不著,那種滋味難受極了,恨不得找根針把身邊那個人的嘴縫上。還有那些在外面喝過酒的夜晚,喝過酒的老潘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味兒,一種酒精和食物在人的胃中像動物反芻一樣發(fā)出來的難聞的氣味。剛開始她以為這種氣味是從老潘的嘴里發(fā)出來的,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那種氣味是從老潘的汗毛孔里一點點滲出來的,他就是洗了澡上床,一會兒身上又全是那種讓人惡心的氣味兒。那種時候,李迎春就會抱著被躲到女兒的房間。嬌嬌的床是單人床,娘兒倆擠在一起,顯得十分親密,有點像當(dāng)年她剛跟老潘在一起的時候。
男人很臟。李迎春指的是上了點兒年紀(jì)的男人。街頭上看見的那些年輕小伙兒,一個個看上去還是挺清爽的。男人到了老潘這種年齡,身上的毛病忽然間就多了起來。抽煙讓他的嗓子像破鑼似的,一大早起來就開始吭吭吭,只要他人在家,滿屋子的煙味兒嗆人。因為嬌嬌有哮喘的毛病,老潘還算自覺,在家里抽煙總是躲到陽臺上,或者站在抽油煙機底下,一邊開著抽油煙機一邊過煙癮,但他身上那種煙味兒是跑不了的,抽過煙之后的咳嗽是跑不了的。
李迎春睡覺的時候開始躲著老潘。一開始老潘好像沒什么反應(yīng),時間長了,老潘感覺出不對頭,開始拉她回房間睡覺,李迎春甩甩手,扔給他一張不屑的臉,也不給他解釋,仍舊回女兒的床上擠。她在女兒的床上睡得很香,嬌嬌的小身子軟乎乎的,有一種少女的清香。男人,哼!想一想他曾經(jīng)跟那些莫名的女人在一起,阿秀,田禾,邱可可,還有許多她不知道更不可能叫上來名字的女人。那個邱可可;據(jù)說是個人見人上的女人,老潘就認(rèn)可那種水平的女人,讓李迎春感覺惡心。誰知道她是不是有病,誰知道老潘是不是會沾上她的病!一想到這兒,李迎春從心里到身體都不舒服。
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那種事兒,在李迎春這兒,好像一下子沒感覺了,消失了。從前她多么留戀的那種親密,現(xiàn)在,她想都不想。豈止是不想,簡直就是厭惡。李迎春感覺自己就像變了一個人。
可是老潘還在想??辞逅诙闼?,老潘生氣,背著女兒跟她瞪眼睛。李迎春不在乎。瞪就瞪,有本事你離婚。離就離,誰怕誰?嬌嬌已經(jīng)上高中了,眼看著就要上大學(xué),女兒的大學(xué)學(xué)費他反正得管。
夫妻之間的這種對峙,叫什么呢?冷戰(zhàn)?李迎春不跟他吵,也不會主動提離婚的事兒。離了這個男人,她也不會去找別的男人。他對這個家有恩,只要不碰她,她不會讓他冷著凍著。
除非他主動提出來離婚。等著吧,他那些女人,早晚得有一個逼得他沒辦法。嬌嬌馬上要上大學(xué)了,女兒一旦離開,他不會有什么顧忌了。她等著那一天。
那一天遲遲不來。很多年前整天擔(dān)驚受怕老潘哪一天會提出來離婚的那種相似的感覺又來了,只不過這一次跟那時又有著不同之處。那時候完全是害怕、擔(dān)心,這次,心中甚至有一種暗暗的期盼。當(dāng)然,老潘不提,她不可能主動。她不想承擔(dān)罪名。
等啊等。
李迎春沒等來老潘跟她提離婚,卻等來了老潘下崗。老潘的廠子破產(chǎn)了。廠子要破產(chǎn)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老潘早就知道,也告訴李迎春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說破就破了。年輕一點的工程師,還有技術(shù)工人,有被別的廠接收的,年齡大的,像老潘這樣的,一次買斷,給了幾萬塊錢,就算退休回家了,以后每個月就領(lǐng)不到一千塊錢的生活費。老潘回家,李迎春第一感覺不是他以后掙錢少了,女兒上大學(xué)怎么辦,而是那些女人——這回看那種女人還給不給你當(dāng)二媳婦兒?!
老潘回家一個月,天天去早市買菜,晚上下廚房給李迎春和嬌嬌做飯。嬌嬌雖然哮喘輕易不犯了,身體還是嬌弱。眼瞅著考大學(xué)了,沒有好身體能挺得住考驗人的高考沖剌嗎?老潘能安心做家務(wù)也好。這一陣?yán)钣汉苊?。剛提了正處,李迎春現(xiàn)在負(fù)責(zé)著一個部門呢,雖然處里只有七個人,那也是個處,局里大事小情的你一個處室的一把手什么都得操心。李迎春一個沒有任何家庭背景的農(nóng)村出身的女人,在機關(guān)里能有今天的位置,不容易。李迎春珍惜著呢。說實話她這時又有點怕老潘提離婚了。老潘真要是張了口,她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但萬一老潘真張了嘴,她又有些為難。倒不是她迷戀男人女人那點兒事,而是怕離婚影響她在單位的名聲。李迎春是在跟幾個副處的競爭中得到這個職位的,得到這個職位,當(dāng)年的柴局長是起了作用的。柴局長其實已經(jīng)退了。但現(xiàn)任局長是他提拔起來的,對他的意見也還參考。競聘前李迎春給柴局長打過電話,柴局長像當(dāng)年分房子點撥她一樣,說了幾句關(guān)鍵的話,讓李迎春茅塞頓開。其實李迎春給柴局長打電話的本意倒不是想讓他給自己說好話,她只不過是希望柴局長別給自己起反作用。跟李迎春一起競聘的一個副處里還有一個女的,機關(guān)里傳說她跟柴局長關(guān)系密切。在機關(guān)里,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關(guān)系密切,通常意思是比較復(fù)雜的。李迎春其實是怕柴局長背后替那個女副處長說話。但通過這件事,李迎春發(fā)現(xiàn)機關(guān)里的那些傳說也許只是傳說,她發(fā)現(xiàn)人們對當(dāng)年的柴局長是存了偏見的。至少柴局長對她并不差,而且她自己知道她和柴局長之間一點沒有男人女人之間的那種復(fù)雜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這種事只是她自己在心里偷偷想想而已。她這么丑的女人,就是她想跟人家有什么復(fù)雜的關(guān)系,男人可能也不會愿意吧。男人愿意跟自己沾上緋聞的女人是漂亮的、有才華的。男人骨子里其實都喜歡那種風(fēng)騷的女人。這是男人的本性。比如老潘。李迎春對此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但她不想在自己剛剛競聘成功以后就背上離婚的名聲。離婚這種事,你在公開場合是沒法解釋的,越描越黑。
李迎春沒迎來老潘的離婚通告,卻迎來了老潘準(zhǔn)備離家的消息。那個晚上,老潘給她們娘兒倆包了餃子。嬌嬌最愛吃酸菜餡的餃子。飯桌上,一大盤餃子差不多消滅掉了的時候,老潘說話了:
“我準(zhǔn)備去深圳?!?/p>
老潘言語金貴。就這么一句話,把李迎春鎮(zhèn)住了。這么多年,吊在她嗓子眼兒的都是老潘什么時候跟她離婚,就沒想到老潘會離家出走:“干嗎去?”話說出來,她知道自己問得很蠢。但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
老潘看她一眼,看女兒一眼,說:“有一家廠子,聘我過去當(dāng)工程師?!?/p>
“咱家又不差你這兒點錢過日子?!?/p>
“一個大老爺們兒,天天在家里待著,靠老婆養(yǎng)活,有意思嗎?”老潘的話讓李迎春無言以對?!拔蚁冗^去看看。不行讓嬌嬌考深圳的大學(xué)。深圳冬天氣候溫暖,對嬌嬌的病有利。我咨詢過大夫,他們說嬌嬌這種病跟氣候也有關(guān)系。你看她冬天就愛犯病,還不是因為北方氣溫低?!?/p>
老潘沒說離婚。老潘說他去深圳是工作,是為女兒的身體和前途著想。至少他對嬌嬌能有交代了,也免去了她在單位丟臉的擔(dān)心。老潘雖然這么多年沒愛過她,身后有一堆說不清道不明的女人,但老潘還是個善良的男人,在這個年代,應(yīng)該也算是個好男人了。因為老潘要去深圳,李迎春像好多年沒見過這個男人似的,瞪大了眼睛重新審視,心里面竟陡升悲涼。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老潘老了。真的老了!什么時候開始老的呢?年輕時的白和洋氣,好像一下子沒影兒了,比那些黑皮膚的人都更顯滄桑。也許是因為他的經(jīng)歷本身就滄桑。白皮膚變成了臟兮兮的灰白色,曾經(jīng)羊毛卷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一半,因為頭發(fā)剪得短,也看不出來多少卷了。才四十幾不到五十,竟然就退休了。這么多年一直在工廠當(dāng)工程師,帥氣利理想都被機器磨沒了。他的那些大學(xué)同學(xué),有當(dāng)了企業(yè)老總的,留在大學(xué)里的至少都帶研究生了,還有帶博士的,他這個當(dāng)年的帥哥卻沒了工作。所以,這些年老潘越來越不跟那些同學(xué)來往。人哪,沒法比。去深圳也好,沒準(zhǔn)兒能闖出來一片天地呢。剛畢業(yè)那會兒,他要是咬咬牙去美國呢?往事不堪回首。既然生活不能從頭開始,那就從現(xiàn)在開始吧。在夫妻那種事兒上,李迎春仍舊對老潘沒感覺,也不想勉強自己,可她也不能眼瞅著老潘這個年紀(jì)就天天在家里買菜做飯當(dāng)家庭婦男。那樣不但毀了男人老潘,她的良心也過不去。
老潘去深圳,只是向她們娘兒倆通告一聲,火車票他自己都買好了,行李也悄悄收拾好了。最后一頓飯,一家三口在外面吃的,嬌嬌最愛吃的涮羊肉。嬌嬌吃著羊肉片,吃幾口眼淚就噼里啪啦掉涮鍋里了:“爸呀,深圳那邊也沒有酸菜呀,我要是考了深圳的大學(xué),想吃酸菜餡的餃子咋辦哪?”
老潘看女兒一眼,笑,笑的時候眼角皺紋堆起來了:“真是小孩子,就知道吃。深圳咋就沒酸菜呢?沒酸菜咱不會自己漬嗎?忘了你爸啥都會干哪?”
嬌嬌跟老潘好。因為老潘對嬌嬌太好了。為了女兒健康成長,他可以一直不跟李迎春離婚。嬌嬌晚上補課,不管多晚,一年四季,老潘騎著自行車去接她。風(fēng)雨不誤。這么多年,也不容易。所以,那天晚上,李迎春和老潘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李迎春就對老潘說:“那個,在深圳,你要是真碰到合適的人,有想法了,告訴我一聲,反正嬌嬌也大了?!?/p>
話說到這兒,老潘應(yīng)該什么都懂。但是老潘看她一眼,竟然什么都沒說,就像她什么都沒說過一樣。老潘一邊拉她的手,一邊關(guān)掉電視。李迎春明白他的意思,想著是不是跟他一起回臥室,想了一下,還是把他的手甩開了,回了嬌嬌的屋。深圳有的是女人,聽說小姐泛濫,虧不著他。她不想讓自己跟他有肌膚接觸,那樣她會覺著自己很臟。
老潘離開以后的生活,簡單、清爽。嬌嬌沖刺高考,兩周才回家一次。李迎春自己在家也不刻意做飯,外面有飯局就跟著出去吃一口,自己在家隨便在超市買點現(xiàn)成的,好對付。吃完飯穿上運動服去公園散步,快走一個小時,這種健身方式既經(jīng)濟又有效,看見自己融入健身的人群,李迎春有時候還會莫名地升起感慨。做一個城市女人真好。在老家,她的嫂子,她那些沒考出來的同學(xué),吃完晚飯一個個累得不行了,恨不得馬上睡覺,哪還有什么精力去外面散步。散步這種生活方式,純粹是生活優(yōu)裕的城里人吃完飯閑出來的營生?,F(xiàn)在,她也步入這個閑人隊伍了。散步回來沖個澡,然后,她看電視??错n劇,看得眼淚汪汪,看到睡意闌珊。老潘不在身邊,她也不怎么去想他。偶爾接到他打回來的電話,嘮幾句深圳那邊的天氣如何,物價怎樣,再彼此問一下身體。老潘說他身體很好,很適合深圳的氣候。聘他的那家工廠有宿舍,有食堂,日子過得還行。周日他報了一個駕校,正在學(xué)開車。說到學(xué)開車,李迎春聽出老潘的聲音里有些興奮。老潘學(xué)工科的,對機器不陌生,估計他學(xué)開車能挺快。除了這些,他們也沒什么好講的。老潘打電話大多是嬌嬌在家的時候,李迎春知道他是算計好打回來的。李迎春跟他講幾句,就把電話交給女兒,嬌嬌跟老潘煲電話粥,也不管長途電話有多貴。
老潘每個月給她寄回來一千塊錢。加上他在這邊的退休金,將近兩千塊錢,供女兒念書還是夠了。
那年春節(jié),老潘打電話回來說給她們訂飛機票,讓她們一起去深圳過年。他想讓嬌嬌先適應(yīng)一下深圳的氣候,看看她是不是喜歡。嬌嬌迫不及待,李迎春卻不想去。春節(jié)值班,大年初一正好輪到李迎春。其實也可以跟同事串換一下,但李迎春剛當(dāng)上處長,不想讓別人為難。三十晚上家家看春晚,誰能早早睡覺?初一值班要早起的。最后是她把嬌嬌送到機場,老潘那邊到機場去接。李迎春人沒去,還是給老潘帶了些東西。老潘愛吃的松子,老潘喜歡穿的棉線襪子,她親手織的絨線毛褲。這么多年在她身邊,老潘在生活上已經(jīng)習(xí)慣了依賴她,突然間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不知道他會不會照顧自己。嬌嬌過了安檢不忘回頭囑咐她好好吃飯、別糊弄,說得李迎春一陣心酸。女兒大了,馬上就要飛了。她和她那個爸,也許就在深圳安家了。這個家,再不是從前的樣子了。種種聯(lián)想讓李迎春心緒復(fù)雜,坐進回城的機場大巴,眼淚流下來了。她在心里罵自己沒出息。哭什么呢?早晚有這么一天,女兒還是你的女兒,不過上大學(xué)遠(yuǎn)了點兒。她就是真上了大學(xué),好歹還有個親爸在身邊,不是讓她這個做娘的省許多心嗎?老潘離不離婚兩個人不還是一樣?不過有個名義罷了。想是這么想,還是忍不住,如果不是同車人頻頻看她,她估計自己得哭出聲兒來。
嬌嬌從深圳回來,好興奮,不停地給她講這講那:“媽,你真應(yīng)該跟我一起去。我爸把他宿舍的墻都重新粉刷了一遍,以為你能去呢。還叨咕要買榴蓮,說你愛吃。媽你怎么愛吃榴蓮啦?我怎么不知道?”
嬌嬌的話讓李迎春心里面熱乎。她在心里發(fā)誓,如果女兒考上深圳的大學(xué),她一定要跟女兒一起去一趟??匆豢磁畠耗畲髮W(xué)的城市,看一看老潘。
六月高考,七月發(fā)榜。嬌嬌如愿考上深圳大學(xué)。李迎春跟女兒一起去了深圳。老潘到火車站來接她們,他對深圳已經(jīng)輕車熟路,李迎春省得到處摸索了。深圳的樓很高,馬路很寬,李迎春有一種自己剛畢業(yè)時的那種忐忑。一個陌生的城市。很快嬌嬌就會成為這個城市的一員了,她會不會碰到她年輕時的那些事情呢?好在有老潘。畢竟是她的親爸,什么事都有個照應(yīng)。想到這里,她對老潘充滿了感激。這個男人,雖然沒大出息,沒讓她住上花園別墅,沒像那些發(fā)了財當(dāng)了官的丈夫給自己的妻子兒女留下多少錢財,但他心里有家,盡力了,你還能說什么呢?
單位很忙,李迎春只請了一周假,加上來回路上耽誤的時間,在深圳她只住了三個晚上,住的是學(xué)校附近的小旅店。她去老潘的宿舍看過,四個人一間,屋子里一股子男人味兒。老潘這么大年紀(jì)了還住在這種地方,李迎春心酸。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沖動地想對老潘說,咱回家吧!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出來吃這份苦,值得嗎?嬌嬌上大學(xué)了,咱攢的那些錢也夠供她念到畢業(yè)了,回家住,日子可能不富裕,但飯能吃上,住得也舒服。什么愛不愛的,多少人家不都這么過的嗎?
想是這么想,終于是沒說出口。沒有勇氣說。沒有機會說。
回家的火車感覺比來的時候快了許多。白天晚上她都在臥鋪上躺著睡覺。到了家,給老潘打電話報平安,本想說兩句話就去洗澡吃飯,沒想到老潘跟她說:“迎春,咱們離婚吧?!?/p>
李迎春吃驚,拿著話筒的手發(fā)抖。也許是餓了,血糖低了?!霸趺船F(xiàn)在才說?”
“我怕你一個人回去路上不安全,沒敢說?!?/p>
“有對象了吧?”
“沒有。”
“不對吧?聽說阿秀也在深圳?!?/p>
“你別瞎聯(lián)想了,人家現(xiàn)在是老板。”
“就是你那個工廠?”
“不是。我怎么會去給她打工?總得給自己留點兒尊嚴(yán)吧。”
“你不是為她都想離婚嗎?”
“我離婚跟她沒關(guān)系。她又沒離婚?!?/p>
她沒離婚,但他們可以重歸于好。老外丈夫身在美國,把深圳的廠子交給妻子打理,妻子在這邊與舊情人重溫舊夢,錢財也要,感情也有,老天爺眷顧什么樣的女人?為什么阿秀那樣的女人什么都有,而她除了一個已經(jīng)遠(yuǎn)在天邊的女兒,什么都沒有呢?就因為她長得丑嗎?李迎春想哭,卻哭不出來。
“離婚得兩個人一起去辦,你得回來一趟?!?/p>
“行。最近廠子訂單較多,等忙過這陣兒我就回去?!?/p>
“嬌嬌知道嗎?”
“我沒告訴她。沒想好怎么說。等她適應(yīng)了大學(xué)生活再告訴她也不遲,反正咱們也不在一起,離不離的,不告訴她,她就不知道。”
“那就先別告訴她。”
“嬌嬌的學(xué)費我出。如果收人可以,生活費我也管。家里存款歸你。將來嬌嬌結(jié)婚還得花錢,我盡力。房子是分配給你的,當(dāng)然歸你。”
不提房子還好,提到房子,李迎春忍不住哭出來了。當(dāng)初,如果不是因為房子,哪有這二十多年的婚姻?!人生一共才幾個二十年,這么快就過去了,沒影兒了!
假如生活能夠重新開始,她會選擇老潘嗎?女兒嬌嬌再不會走她的老路吧?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只要有首付就可以住進自己心儀的房子,她年輕的時候,怎么敢想象!
新生活就這么開始了。等待老潘回來離婚的新生活。現(xiàn)在離婚已經(jīng)不需要單位的介紹信或者證明一類的東西了。聽說現(xiàn)在離婚很容易。不過干部制度里有一條,離婚屬于重大事項,應(yīng)該向組織匯報。匯報就匯報,她相信沒有人會說她生活作風(fēng)不好,從參加工作到現(xiàn)在,李迎春是一個沒有緋聞的女人。誰愿意跟她這么丑的女人有緋聞呢?
一個人的生活,需要有很多內(nèi)容來填充。為女兒忙碌了二十來年,從來都是感覺時間不夠用的,一下子有時間了,晚上睡覺不用等誰回來才能睡著,不用揣摩男人在跟什么樣的女人在一起,很輕松,很快樂。也很空虛。熬到五一長假,一個人坐了火車,回老家。已經(jīng)將近十年沒回老家了。一到放假,嬌嬌不是補課就是有病,讓她無法分身。娘還在,跟哥和嫂子一起過。逢年過節(jié)李迎春會給娘郵錢或者包裹。哥家生活一般,娘的生活也可想而知。也曾想過接娘到城里來住,讓娘享受一下城里的生活,卻怕老潘不高興。她一直沒敢提這個話茬兒。這次,她想回家親眼看看哥一家的生活情況,如果娘愿意,接她出來住一段時間。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她再沒跟娘在一起相處過兩天以上,讓她覺得愧對娘親。
老家仍舊只通慢車。坐火車,再倒汽車,到家時已經(jīng)是傍晚。老家的村子,起了許多新房子,有的露著磚茬兒,講究一點的,罩了閃亮的外墻磚。正是做飯的當(dāng)口,在街上跑的都是孩子,沒有人認(rèn)識她。熟悉而又陌生的炊煙,在家家戶戶的房子頂上飄起來,誰家炸辣椒醬的氣味竄到街上,讓她有了食欲。她背了很多東西,吃的用的,嬌嬌穿小卻沒壞的衣裳。老家總會有人用上的。從汽車站到哥家有三里路,鄉(xiāng)下的三里路跟城里的三站地可不一樣。鄉(xiāng)下的路不平,時時得低頭看路,提防腳下踩空,李迎春走起來緊張。到家時她已經(jīng)累得不行了。一看到哥家那扇多少年沒變的大鐵門,她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下來。上炕,吃一頓有湯有水的飯菜,跟娘說一宿話,是她全部的愿望!這么多年,連這么一點愿望都沒能實現(xiàn),人活著真累呀!
沒想到,她的這種愿望仍舊沒能實現(xiàn)。事先她沒打電話回家,沒有人知道她要回來,因此,這個家呈現(xiàn)給她的是絕對真實的一幕:嫂子跟哥因為給兒子結(jié)婚聘禮的事正賭氣呢,冷鍋冷灶的,連口熱水都沒的喝,更別提熱乎飯菜了。心一下子涼得像臘月的水井。
跟娘在一鋪炕睡了兩宿。娘又黑又瘦,但精神頭兒還好,一宿一宿地跟女兒控訴兒子、兒媳婦的不是。李迎春聽夠了控訴,說:“媽,你跟我走吧,嬌嬌和老潘都不在家,你跟我過去,我有時間陪你在城里走一走,也讓你享受一下城里的生活?!?/p>
娘卻說:“有時間你多回來看看娘就行了,給娘撐撐腰。讓他們知道這個老太太有人管,就行了。娘不能跟你去。院子里的雞得有人喂呢。再說了,娘這么多年都是跟他們在一起生活,將來娘就是癱了,他們也得養(yǎng)活。娘要是跟你去了,再回來就不好說了。”
“他們真敢不要你嗎?他們不要你,我養(yǎng)活你。”
“唉呀,農(nóng)村不就這樣,真有走了回不來的。再說哪有長住女兒家的,農(nóng)村不興這個?!?/p>
住了兩宿,李迎春逃也似的離開了老家。住不慣是一方面。炕太硬。屋子里有一股農(nóng)村家里特有的那種氣味兒。娘抽煙,多少年的老旱煙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浸透了,毛巾上是那種味兒,被子上是那種味兒,夢里都是那種味兒。嬌嬌要來,說不定馬上犯病。不想長住,主要還是心里面不踏實,怕嫂子和娘問她什么。李迎春是個不會撒謊的人,她怕自己說話時忍不住。跟家里人永遠(yuǎn)解釋不清她和老潘的關(guān)系。趁他們還沒工夫打聽她的事情,趕緊走了吧!所謂回老家,其實更是了一種心愿,回來了,看見了,就行了。再待下去嫂子該煩了。嫂子那種浮皮潦草的熱情讓她不舒服。
那段時間李迎春有兩件事情最鬧心。一個是單位的。局里的處級干部要輪崗,不知道這次輪不輪她,能給她輪到什么部門去,她心里面沒底。還有一件,其實是她最鬧心的,當(dāng)然就是老潘要回來辦離婚手續(xù)。老潘說找個時間回來,卻遲遲沒信兒。李迎春也不打電話去問。偶爾她會給嬌嬌打電話。嬌嬌對新生活很新奇,很滿意,告訴她跟同學(xué)去了哪兒哪兒,周末又跟爸爸出去吃飯,吃的什么。電話里聽她興奮的講述,李迎春心里忍不住有一股酸意,但也只是心底里稍縱即逝的那么一點兒小感覺,她不想把這種感覺放大。女兒跟父親在一個城市,女兒有人照料,女兒開心,這二十多年,她不就在努力做這件事嗎?現(xiàn)在女兒一切都好,夫復(fù)何求?女兒是她的心頭肉,只要女兒不委屈,她什么事情都能扛。
所以,這個周末的早晨,李迎春接到老潘的電話,說他第二天要回來時,李迎春感覺自己很平靜。早晚的事兒,早辦完早利索吧。她從抽屜里找出了結(jié)婚證。二十多年前的結(jié)婚證,兩個人的合影照片還是黑白的呢,現(xiàn)在基本上沒有人照黑白照片了,到處都是五彩繽紛的,黑白照片顯得非常陳舊,細(xì)看還有點兒古典。兩個人的神情都不太自然。李迎春是不愛照相的人,因為照出來的相片她自己都不愛看。但是結(jié)婚證上的照片現(xiàn)在看上去倒不覺得難看了。她是這么看的。畢竟年輕啊。老潘那時更年輕,而且一臉的單純,帥哥兒一個。
她在電話里問老潘用不用去接。老潘說不用:“在家給我包點酸菜餡餃子吧?!?/p>
父女倆一樣,都愛吃酸菜餡。李迎春自己沒漬酸菜,放下電話,趕緊出門去買。
第二天,李迎春在家里咣咣咣剁餡呢,電話響起來了。是嬌嬌。嬌嬌在電話里哭哭啼啼,李迎春的心一下子縮起來,手腳一下子涼了:“哭什么呀?怎么啦?!”
“怎么啦,我爸中風(fēng)了,住院了!”
“什么時候的事兒?”
“今天早晨。在醫(yī)院搶救呢!”
本來是今天早晨的飛機,準(zhǔn)備回來辦離婚的。老天爺真會捉弄人。怎么就中風(fēng)了呢?上火啦?上什么火呀,離婚不是你多少年心里想著的事兒嘛,離就離吧,又沒跟你打跟你鬧,上什么火呀!男人的心眼兒也這么小啊。
李迎春到機場買完票才跟局長打電話請假。在深圳待了一個月!老潘住院,嬌嬌下了課就去看爸爸,一家三口在深圳的醫(yī)院里會師了。發(fā)現(xiàn)得早,命保住了,老潘的半拉身子,左半邊,行動不如原來方便了,說話的速度也慢了半拍,支支吾吾的,有時候表達(dá)不太清楚。老潘的醫(yī)保不在深圳,李迎春也不可能長期不上班,住了一個月,看病情穩(wěn)定了,買了兩張軟臥車票,把老潘帶回來了。
一個人清靜慣了,老潘一回來,李迎春手忙腳亂。醫(yī)生說老潘現(xiàn)在這種情況就是調(diào)理了,住院也沒用。年紀(jì)輕、發(fā)現(xiàn)得早,好好將養(yǎng),有康復(fù)希望。李迎春像侍候孩子一樣侍候老潘。上班之前得幫他把吃喝拉撒盡量解決了,中午急忙回來給他熱飯。下了班,再不去參加什么聚會,第一時間回家,吃過飯,還要攙他下樓,硬拉著他走路。醫(yī)生說,老潘這種情況,必須強迫他運動。李迎春說請個保姆在家吧,白天也可以帶他出去運動。老潘支支吾吾的,堅決反對,急眼,就是不同意。李迎春明白他的意思。怕費錢吧。嬌嬌的生活費一個月就得一千塊,還不算學(xué)費。不能打工了。老潘一個月的退休金不夠他自己看病的。好多藥醫(yī)保報不了,自費。自費也得治,哪能眼瞅著他不管啊。
這種新生活,讓李迎春沉重,累,整天忙忙碌碌,直不起腰。但也踏實,像頭頂上懸著塊石頭終于落了地。身邊的這個男人,估計再不會跟她提離婚了吧。至少暫時不會了吧。他不提,她也不會提。人不能沒良心。有句話李迎春一直想問,老潘這次鬧離婚,是不是在深圳真的跟那個阿秀重歸于好了?或者有了別的女人?在深圳醫(yī)院的時候她想問嬌嬌,忍了又忍,沒問出口。女兒還小,單純,對父親有感情,問她這種話,對老潘恐怕是一種傷害,會影響老潘在女兒心中的形象。從前,李迎春心里最痛苦、最難過的時候,她也從來沒在女兒面前跟老潘吵過架,沒在女兒面前說過老潘一個不字,老潘這樣兒了,她更不能?,F(xiàn)在,嬌嬌不在身邊,家里經(jīng)常只有他們兩個人,老潘表達(dá)又不是很利索,她也懶得問了,估計問了他也說不清楚。但是在她的心中,總還存著芥蒂,有一座火山,沒爆發(fā)是她忍著,并不等于沒有。
一座火山,而且還是活火山,總歸有爆發(fā)的那一天。起因是老潘壞肚子,把大便拉褲子里了。李迎春下班,一進門聞見屋里一股臭味兒,知道出事了,開始以為是老潘上廁所忘了沖水,沒想到老潘在廁所正自己收拾呢。不收拾還好,換條褲子洗洗就完了;收拾,卻收拾不利索,弄得褲子上也是,廁所的地上、便池上哪兒哪兒都是,臭氣熏天,李迎春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拎起老潘正亂抓的手,沖他喊:“你還能干啥?!讓我省省力氣行不?!讓不讓人活了?!”
話沖口而出,李迎春自己都愣住了。這是他們結(jié)婚以來,她對老潘說話最狠的一次。她跟老潘沒吵過架。有什么不高興的事情,她都是忍著。這回她沒忍住,也沒想忍。狠話說出來了,自己先愣住了,看見老潘的表情,她更是一下子受不了了。老潘扭頭看她,眼睛里有東西。啥東西呢?水汪汪的,像淚水。雖然沒流出來,但含在那兒了,想看不見都不行。李迎春不吱聲了,手也沒洗,坐到廚房的椅子上,嚶嚶地哭了起來:哭什么?不知道,就是想哭。老潘什么時候站到廚房門口來,張了張嘴,又什么都沒說,回廁所去了。
李迎春沒吃晚飯。把廁所收拾干凈、幫老潘擦洗干凈、又洗了臟褲子,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她沒有食欲,吃不進去東西,躺床上也睡不著。老潘卻很快睡著了,還打著一點微微的小呼嚕。從深圳回來,她和老潘又睡回一張床,這樣晚上照顧起他來更方便一些。李迎春累得窗簾都懶得拉。月光從窗戶透進來,她能看見老潘的臉。夜色中老潘的臉看上去沒有白天那么老,年輕時的輪廓還在。在李迎春眼里,老潘臉上最好看的地方是他的嘴。那些女人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嘴吸引的。被那張嘴吻過的女人有多少?李迎春從來沒被老潘吻過。從第一次開始,他們之間從來都是直截了當(dāng),直奔主題。在他們之間,嘴是用來說話的,沒有別的用處。連吵架都沒用過,因為李迎春不跟老潘吵。李迎春是一個溫柔的女人。
人真是莫名其妙,從前,她對老潘相敬如賓,雖然在一起睡覺,孩子也有了,卻總有一種距離在里面,感覺跟老潘沒親到骨子里,若即若離的那種感覺吧。她沖老潘發(fā)了火,看見老潘的難過,看見他眼中含著的淚水,跟老潘卻一下子近了,感覺這個男人是自己可以隨便說話的男人了,真的有了一種是親人的感覺了。真是不可思議。
李迎春睡不著,忽然之間就有了一種沖動,一種想要親老潘的嘴唇一下的沖動。她俯過身去看老潘,老潘一動不動,仍在傻睡。近距離看,老潘還是老了,夜色都擋不住他眼角的皺紋。還有呢,左半邊臉有點扭曲,不像年輕時那么周正了。躺的姿勢不對,臉擰著,一邊嘴角向下,一邊嘴角向上。他的呼吸中有一股輕微的酸腐味兒,讓李迎春猶豫了。也只是猶豫了那么一下,她還是親了他,親在他的嘴唇上,蜻蜓點水一般,一掠而過。沒生病以前,老潘是抽煙喝酒的,他的身上總有一股子煙味兒、酒味兒。他的嘴上也該是煙味兒、酒味兒吧。
卻溫吞吞的,沒什么滋味兒。真的沒什么滋味兒。
睡不著。腦子里有許多想法。對老潘有一點兒怨恨。如果不是他動員,嬌嬌怎么會考那么遠(yuǎn)的學(xué)校?,F(xiàn)在好,他回來了,把女兒一個人扔那么遠(yuǎn)。想看女兒一眼都不容易。深圳那么復(fù)雜的地方,女兒會不會學(xué)壞呀。睡著之前她最后一個想法是,得去買張大床。他們身子底下的雙人床還是剛有嬌嬌的時候買的,一米四寬,從前沒覺得睡起來怎么擠,現(xiàn)在,只要一翻身就能碰到另一個人。夏天,另一個人的體溫烤得人身上熱烘烘的。就換張最寬的那種,兩米的吧,互相之間誰也碰不到誰。
當(dāng)然,買床的事也只是想一想,還沒等她動手呢,老潘又要走了。畢竟年輕、發(fā)現(xiàn)得早,又因為李迎春照顧得好,老潘竟然又康復(fù)了,行動自如了,如果他自己不說,別人是看不出來他曾經(jīng)得了一場大病的。深圳那邊的工廠又開始給他打電話,還想讓他回去。一開始老潘是回絕了的,打了幾次電話,老潘動心了,把電話的內(nèi)容告訴了李迎春。李迎春聽了,很吃驚的樣子,老半天才說:“你自己決定?!笨跉庥悬c兒冷。老潘看一眼李迎春的臉色,說:“我再想想?!?/p>
這一想就是一個多月。深圳的電話仍舊在打,打電話的時候,李迎春可能在家,也可能不在家。如果是她第一時間接了電話,不管打電話的是男是女,總是馬上喊老潘接電話,不會再多問一句,也不刻意在旁邊聽,自己該干啥干啥。老潘的電話有長有短。有時候在電話里指導(dǎo)點什么事兒,技術(shù)上的那種話,李迎春聽不懂。有時候也支支吾吾,語焉不詳,李迎春聽了并不生氣。李迎春有時候很佩服自己,老潘跟陌生女人說話的那種語氣,換了任何一個妻子都會生氣,至少要猜疑吧,她怎么就不生氣?看來她李迎春也不是個一般人。
老潘終于還是要走了。據(jù)說那邊要聘他當(dāng)總工程師,工資也能漲一大塊。老潘走前一天晚上,兩個人坐著看韓劇,看著看著,李迎春忽然說了一句:“什么時候想辦手續(xù),你就再回來吧。沒事兒別上火。中醫(yī)講急火攻心,容易得病。健康地活著比什么都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老潘這人,要說呢,確實是不愛說話。李迎春說了這些話,他仍舊是一聲不吭,看電視入迷了似的。
第二天李迎春去機場送老潘,李迎春自己親自開處里的車。李迎春是新手,在路上難免緊張。老潘坐副駕駛位置上給她指點,讓她感覺更緊張,找了個路口,硬要老潘坐到后面去:“不行,你坐我旁邊我不會開了。”
老潘拿到登機牌,行李也托運完了,催李迎春趕緊回去上班。李迎春站在老潘面前,一時沒事干,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分手時的話竟然是老潘說出來的:“等著,說不定我哪天還回來呢?;貋黼x婚?!?/p>
老潘說出這樣的話,李迎春愣住了,但看老潘說話的表情,她竟然笑出來了。老潘是笑著說這話的。李迎春笑了一聲,一句話沒說,轉(zhuǎn)身就走。連頭都沒回一下。
離就離唄,你又不是沒回來離過。
李迎春上班去了。
責(zé)任編輯 張競毅
作者簡介 女真,本名張穎,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曾在《當(dāng)代》、《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及一些年度選本選載。曾獲中國圖書獎,遼寧省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作協(xié)理事、編審、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