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群眾和陳蕎是同事。也是戀人。
兩個人戀愛已經三年多了,戀人之間該做的那些事兒他們幾乎都做過了——說幾乎,是因為還有最后一道手續(xù)沒辦,陳蕎老師不肯。每次馬群眾的手一往下走,陳蕎就會咯咯地笑起來。一邊去掰他的手,一邊說,馬群眾,馬群眾,你急什么呀,遲早還不是你的人。馬群眾想想也是,人為魚肉,我為刀俎。不至于這么猴急嘛。馬群眾果真就收手了。當然,收手之前,還會假裝進攻一小會兒,這次進攻就是游戲的意思了,馬群眾知道,陳蕎老師喜歡這樣的游戲。
當然,如果馬群眾不屈不撓繼續(xù)努力的話,陳蕎其實是會妥協的。這一點,馬群眾有把握,也正因為有把握,馬群眾反倒不急了。馬群眾是語文老師,知道細水長流的快樂,也知道引而不發(fā)的快樂。馬群眾老師自詡是個有智慧的男人,創(chuàng)建了一套自己的快樂經濟學。馬群眾認為,快樂是母雞,如果要圖一時嘴的快樂,忍不住殺了它,那得到的,就只是一只母雞的單純快樂。但你把它蕎起來,雞生蛋,蛋生雞,那快樂就能繁衍無窮了。而且原來的那只母雞還在,雖然由小母雞變成了老母雞??诟猩匣蛟S要差一些了,可就營蕎價值而言,老母雞一點兒也不比小母雞差。
然而陳麥的出現,竟然把馬群眾的快樂經濟學,沖得丟盔棄甲落花流水了。
陳麥是陳蕎的妹妹,馬群眾的小姨子,不,是馬群眾的準小姨子。陳麥對馬群眾以前一直有些冷冰冰的,因為她與陳蕎的關系不好,所以就株連馬群眾了。這讓馬群眾有些訕訕的,每次見了面。對這個準小姨子神色間言語間總有些巴結的意思。陳蕎又不高興了,陳蕎說,你理她干什么?她算個什么東西?馬群眾也知道陳麥不算什么東西,一個初中畢業(yè)證也沒混到的女孩子,在讀了師范大學的語文老師馬群眾眼里,能算個什么東西呢?可馬群眾不比陳蕎,人家是姐妹,再折騰來折騰去,也不妨的。他是外人,不好真和陳蕎同仇敵愾的。所以只能陽奉陰違了。當著陳蕎的面,他對陳麥也是不卑不亢的,而一旦背了陳蕎,他的態(tài)度就有些婉轉和殷勤了。好在陳麥在家的時候很少,她一直在南方的某個城市打工。幾年下來,她和馬群眾見面的次數,總共也沒超過十次的。不過陳麥現在回來了,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洗頭店。馬群眾的準丈母娘說,小麥在南方學的是美容美發(fā),現在開店是學以致用。和大女兒小蕎是一樣的。小蕎在大學里學英語,現在做英語老師,小麥學美容,現在做美容師。老太太不說洗頭的,她雖然沒有讀過幾本書,然而也和語文老師馬群眾一樣,對語言的微妙差異有精確的把握。
陳蕎對姆媽的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且非常憤怒。憑什么把她一個堂堂的大學生和一個洗頭妹相提并論呢?但馬群眾十分理解準丈母娘的這種說法。這是一個市井婦人的人生智慧——她這樣說當然不是為了貶低大女兒,這么一個為她陳家光宗耀祖的女兒為她帶來巨大精神幸福的女兒,她怎么舍得糟蹋她貶低她呢?她只不過想利用大女兒這盞明晃晃的燈籠。來照亮二女兒的前程。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燈籠底下好借光。初中也沒畢業(yè)的二女兒,在外面打工也沒打出什么名堂的女兒,前程總有些暗淡的。她這個做姆媽的,沒什么大能耐,可至少在輿論上,給女兒幫幫忙。
理解了的馬群眾就把這理解落實到行動上了。那天下午下課后,他頭皮突然癢了起來,不可遏止地癢。他想起來他有兩三天沒洗頭了。他的頭一向都是陳蕎幫著洗的。隔兩天,她就在宿舍里燒上一大壺水,她先幫他洗,然后他再幫她洗。每次兩人洗完頭后,就關上門親熱。電吹風吹過后的陳蕎的臉,紅艷艷的,像一朵芙蓉花。馬群眾老師的手,便不老實了。陳蕎這朵美蓉花于是開得愈加艷了,不僅顏色艷,而且還發(fā)出哼哼嘰嘰的聲音。陳蕎老師平日的聲音,是十分鏗鏘的,完全是豪放的風格,可一旦到了馬群眾的懷里,就變成了婉約派。這種風格的轉變讓馬群眾情不自禁,情不自禁之后便想長驅直入。然而看上去十分迷醉的陳蕎老師,卻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性,只要馬群眾的手一旦出現了方向問題,她總能撥亂反正懸崖勒馬。
然而現在陳蕎老師去省城參加培訓去了。陳蕎是他們附中的骨干教師,經常會被校長派到省里參加各種各樣的學習的。這當然是好事。年輕人的愛情要緊,事業(yè)更要緊。何況,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十天半個月的分開,更有小別勝新婚的效果,這也符合馬群眾快樂經濟學原理的。把快樂這只母雞先蕎起來,最后連本帶利連雞帶蛋地收回。
只是現在馬群眾洗頭的問題要解決。這也是和陳蕎談戀愛談出來的毛病。從前他隔個十天半月不洗頭,也沒有什么問題。然而現在不行了,才過了兩天,頭就開始癢。從前他在水房用涼水洗頭,頭癢了,拿條毛巾拿瓶洗發(fā)水到水龍頭下一沖,就完事了??涩F在也不行了。他現在習慣了用熱水洗頭,不僅要熱水,而且還要有人給他洗,一邊洗還要一邊做頭部按摩??傊?,他的頭已經被陳蕎慣壞了,慣成了一個蕎尊處優(yōu)的大少爺。這下好了,他還沒開始想陳蕎呢,頭皮卻開始想了。而且還是不依不饒地想,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地想。
可馬群眾總不能為了洗一個頭專門去一趟省城,來回的花費姑且不說,他還有課要上呢。雖然課是可以調的,可調課的理由呢?說出來,還不讓隔壁的劉勇笑下兩顆門牙來。劉勇是他們附中的體育老師,因為長相猙獰,也因為作風猥瑣,所以相親屢相屢敗,成了附中有名的老單身,就住在馬群眾的隔壁,對馬群眾和陳蕎的戀愛生活一向十分關心。每次馬群眾和陳蕎一關門,劉勇肯定就在隔壁豎起了耳朵。所以陳蕎變成了婉約派,當然是馬群眾的功勞。然而也是因為劉勇。可以說,軍功章里有馬群眾的一半,也有人家劉勇的一半。
所以馬群眾的洗頭問題還是要就地解決。怎么就地解決呢?他想到了陳麥。陳麥不是新開了一家洗頭店嗎?正好,一方面去那兒把頭洗了,另一方面,也趁陳蕎不在家,改善改善他和小姨子的關系。一石二鳥,一箭雙雕,這是馬群眾快樂經濟學原理的又一次成功運用。
馬群眾去陳麥那兒之前,買了兩斤荔枝。荔枝剛上市,很新鮮。他記得陳蕎說過,陳麥很喜歡吃荔枝的。當然她對馬群眾說這個的時候,口氣是十分諷刺的。哼,喜歡吃荔枝?她真以為自己是楊貴妃呢!這是什么話呢?難不成因為楊玉環(huán)喜歡吃荔枝別的女人就不能喜歡吃荔枝了?馬群眾很想這樣說。然而馬群眾不會的,陳蕎是個脾氣不太好的女孩子,而事情一旦和陳麥有關,她的脾氣就更不好了。所以馬群眾的這句話。只能作為內心獨自處理了。然而現在陳蕎不在家,馬群眾就把這句內心獨白說出來了。當然不是明說,而是以兩斤荔枝的形式。陳麥果然很高興。高興的結果是親自給姐夫洗頭,本來店里還請了個叫小紅的洗頭妹的,一般的客人,都是小紅打發(fā)的。但現在陳麥說,小紅,你不是想回家一趟嗎?小紅一走,陳麥就把碎花的磨砂玻璃門關了起來,陳麥說,反正大中午的,也沒有什么生意,就幫姐夫好好洗個頭吧。這是陳麥第一次叫姐夫,馬群眾受寵若驚。然而關上門洗頭讓馬群眾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可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好說什么,只能由著陳麥擺弄了。陳麥的十根手指像彈琵琶一樣,劈里啪啦地在他的頭上彈,這讓他十分舒服,舒服得他幾乎真要變成咿咿哦哦的琵琶了。彈完琵琶之后陳麥又開始捏他的耳垂,動作很輕很輕。輕得馬群眾都開始想念陳蕎了——雖然陳蕎給他洗頭時從來不這樣的,陳蕎就事論事,手指從來不離主題的。因為對他們來說,洗頭只是前奏,所以不論是她給他洗,還是他給她洗,都有些匆匆忙忙的,敷衍潦草的,他們心照不宣又急不可耐地往下一章節(jié)趕。沒想到,原來洗頭本身也可以一唱三嘆的,旁逸斜出的。離題之后,原來也風情無限。馬群眾很想把這個發(fā)現告訴陳蕎,他想,最好以后陳蕎也能和陳麥學習學習洗頭的手藝——當然他知道這是癡心妄想。英語老師陳蕎怎么可能會向陳麥學習洗頭呢?不過沒關系,就由他先學習,學好了,再教陳蕎。
然而陳麥接下來的招數,馬群眾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教陳蕎了。
這也怪陳蕎,就是因為想起了陳蕎,以及和陳蕎洗頭之后的親熱,馬群眾身體的某個關鍵部位竟然在陳麥的眼皮底下揭竿而起了。
馬群眾羞得無地自容??申慃湶恍?,陳麥一伸手,拔旗了。
這是致命的一招。是驚心動魄的一招,是匪夷所思的一招。在馬群眾二十八歲的人生經驗中,還是前所未有的。他一直以為男女之間的事,一定要循序潮進的,要由上及下的。他雖然還沒有真正經歷過云雨,可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么?愛情小說總是看過許多的,愛情電影總是看過許多的,里面的男男女女都是一波三折迤邐而行的,還沒有這樣直掏龍門的下作方式,莫說女人,就是男人也不會。從前和陳蕎在一起,他的身體偶爾也會有這種反應的。但陳蕎視而不見。陳蕎的眼睛總是在書上,即使在她坐在馬群眾的懷里和馬群眾親密的時候,她也喜歡拿本書在手上,這樣手有了去處,眼睛也有了去處。只要馬群眾的手在她的尺度之內,她基本上是信馬由韁的。馬群眾覺得這十分美好,他也喜歡滿面春色的陳蕎假裝出的一本正經的樣子。女人不都這樣的么?要半推半就,要猶抱琵琶。有時實在沖動了,他忍不住去拉陳蕎的手,想讓陳蕎的手去碰碰它摸摸它。然而陳蕎會十分堅決十分激烈地掙扎。仿佛那是個地雷,只要她一碰到它,就會被炸得血肉橫飛粉身碎骨。陳蕎的這種反應,馬群眾早就習慣了,不僅習慣了,而且把這種反應視作理所當然。他之所以隔段時間又樂此不疲地把這貓捉老鼠的游戲玩上一回,一方面是因為身體的本能,另一方面,他確實也迷戀游戲本身的推推就就進進退退的樂趣。然而陳麥卻不分青紅皂白,一上來就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還沒等馬群眾反應過來,就被弄到了洗頭店里間的單人床上去了。
馬群眾的快樂經濟學不翼而飛。什么細水長流。什么雞生蛋,蛋生雞。陳麥通通不管。陳麥讓馬群眾成了一個慷慨解囊的人,成了一個一擲千金的人。肆意揮霍的日子真是過癮呀!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水泊梁山,落草為寇。放馬狂奔的感覺真是過癮呀。從高山到平地,又從平地到山谷。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馬群眾暈頭轉向,眼花繚亂。酣暢淋漓,欲罷不能。
接下來的日子,馬群眾是冰火兩重天??鞓酚卸嗌?,痛苦就有多深。身體有多快樂,精神就有多痛苦。身體和精神一分為二,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都想置對方于死地。兩者各為其主,浴血奮戰(zhàn)。馬群眾的精神對陳蕎忠心耿耿,要鞠躬盡粹,死而后已;馬群眾的身體卻早已是逆子貳臣,去意已決,無可挽回。精神是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身體是不破樓蘭終不還。精神是山重水復疑無路,身體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如此昏天暗地飛沙走石的斗爭,在省城的陳蕎卻渾然不覺。她兀自沉浸于自己的甜蜜愛情之中。馬群眾有好多天沒給她打電話了,也沒有發(fā)一條短信。但她一點兒也不擔心,一點兒也不懷疑。無非又在實踐他的愛情經濟學理論唄。這理論,陳蕎也知道,不僅知道,而且還十分配合他實踐這理論。他不給她打電話,她也不給他打電話。他不給她發(fā)短信,她也不給他發(fā)短信。不就是蕎母雞么?陳蕎會著呢,陳蕎要在省城把這只母雞蕎得膘肥體壯,蕎得溜光水滑。
即便回來后,陳蕎也沒有立刻去找馬群眾。這是繼續(xù)蕎雞,也是有幾分生氣了,他明明知道她哪天回來的,竟然沒去車站接她,明明看見她回來了,還假裝沒看見——他站在陽臺上,抽著煙,看見她從學校門口進來,竟然慌慌張張地折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這家伙,是不是憋出毛病來了?看他那樣子,真是有毛病的樣子,瘦了,憔悴了,不,是又憔悴又精神,又萎靡又激動??傊苊?,很奇異。然而這矛盾和奇異陳蕎都有自己的理解,憔悴是因為蕎雞蕎久了,激動是因為他們就要吃雞蛋了——雞還是要留到以后吃的。她蕎它那么久,都蕎出感情來了,都蕎出習慣來了。所以陳蕎不去馬群眾的房間,而是先到辦公室和同事嘻嘻哈哈。劉勇說,陳老師,你在這兒瞎磨蹭什么呢?人家馬老師可早就待在房間里等你呢。我呸,陳蕎跳起來,拿了桌上的粉筆盒就朝劉勇砸了過去,劉勇一閃身,粉筆盒在校長的頭上天女散花。一辦公室的人笑得前仰后合。陳蕎也忍不住笑,想到馬群眾正在他的房間里搔首踟躕望眼欲穿,她面紅心跳,心旌搖蕩。身子激動得如小皮球一樣,總想上蹦下跳。然而她這只小皮球就是不往馬群眾的房間蹦。她要讓馬群眾知道,她對快樂經濟學的掌握,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花枝招展的陳麥就是這個時候來學校的。陳蕎嚇一跳。她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呢,不然陳麥怎么會來學校找她呢?然而陳麥似乎不是來找她的,陳麥只是往辦公室掃了一眼,就在眾人的眼光下,裊裊婷婷地、搖搖擺擺地進了馬群眾的房間。進去后,再也沒出來。
辦公室里鴉雀無聲。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簡直比美國的雙子樓被炸還驚心動魄嘛,比鎮(zhèn)長被老婆捉奸在床更激動人心嘛。姐夫和小姨子,這么活色生香的艷情,竟然就發(fā)生在身邊,發(fā)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天哪,天哪!他們拼命控制住自己的興奮心情,假裝出很平靜的樣子。這個時候平靜當然是很有必要的,否則就是幸災樂禍了,就是落井下石了。他們雖然只是中學老師,可也受過高等教育,也很有道德,很有教蕎。
陳蕎也十分平靜。她平靜是因為懵了,完全失去了反應的能力。難道大白天見鬼了嗎?從前馬群眾倒是給她講過這么一個“鬼”故事的。故事叫“燕人浴矢”。是《韓非子》里面的,說一個叫李季的書生,好出門,老婆不耐寂寞,在家里偷人。書生有一日突然回來了,而且沒打招呼——以前的人,也沒電話,也沒網絡,千里迢迢地怎么打招呼呢?于是書生回來時,正趕上奸夫還在內室和他的老婆尋歡作樂呢。這下好了,怎么出去呢?奸夫淫婦急得團團轉。婢女當中有個極聰明的,說,你干脆披頭散發(fā)地直接裸奔出去,我們都佯裝看不見。奸夫沒轍,姑妄聽了婢女的,果真當了書生李季的面,裸奔出去了。李季十分驚訝,問,這誰呀?一屋的仆夫婢女都回答說,沒人呀。李季有些驚恐了,說,難道我見鬼了嗎?他老婆說,你可不是見鬼了嗎!
陳蕎也覺得現在自己真是見鬼了。不然,陳麥怎么會進了馬群眾的房間呢?
這是陳麥的方式。和陳蕎是完全不同的路線。陳蕎喜歡猶抱琵琶,陳麥喜歡兵戎相見;陳蕎喜歡復雜,陳麥喜歡簡單??捎袝r,事情愈簡單,倒愈能把人往絕路上逼。陳蕎現在就被她逼得沒有了退路,只能和馬群眾一刀兩斷。馬群眾呢,也沒轍,只能做陳麥的老公了。所有的人都覺得馬群眾瘋了。陳蕎是條件多么好的女孩子呀!在省城讀過大學,又在中學教書,工資高,社會地位也高。人還長得端莊漂亮。這樣的女孩子,在鎮(zhèn)里,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呀。陳麥有什么呢?除了妖里妖氣的打扮,除了一對走起路來就一步三搖的奶。天曉得一個女孩家怎么就能長那么大的奶呢。男人之間很神秘地問,女人之間也很神秘地問。她在去南方打工之前,身子不也是薄薄的嗎?怎么從南方回來后就這個樣子了呢?擺明了是讓男人給侍候肥沃的嘛!說不定人家在南方就是干這個的,不然,手藝怎么會這么好呢?
這樣的話傳來傳去當然會傳到馬群眾家里人的耳朵里。馬群眾的父母簡直氣炸了,他們一直以為陳蕎是他們的兒媳婦,沒想到,一眨眼的工夫,變成陳麥了。陳家也太能糊弄人了,竟然給他家來了個貍貓換太子??申慃溎侵粵]讀過大學的貍貓,那只開洗頭店的騷貍貓,怎么能進馬家的大門呢?
然而陳麥也沒打算進馬家的大門,她更愿意住在馬群眾的宿舍里。在陳蕎的眼皮底下,和馬群眾過夫妻生活。
馬群眾老師的婚姻生活和別人的有些不一樣。不一樣是因為陳麥。陳麥不會和其他師母一樣,會早早地去菜市場買菜,然后到水房里把衣服和菜洗了,然后又在走廊上的煤氣灶前忙半天,給老師們忙出一桌紅紅綠綠的中飯來。陳麥不會。陳麥睡得日上三竿。學生們都在操場上做課間操了,陳麥才睡眼惺忪地拿了牙刷端了臉盆。踢踢踏踏地往水房里走。馬群眾的房間在二樓,在操場的正前方,每次陳麥這一走,就像走在戲臺上一樣,臺下是全校師生滴溜溜的眼光。陳麥的睡衣總是很艷麗的,也薄,光線好的時候。陳麥的身子便在臺上若隱若現。劉勇這時總會目不轉睛地色迷迷地盯著陳麥的飽滿的胸脯看,看到陳麥在拐角處消失了,才捅捅馬群眾的胳膊,促狹地說,昨晚又辛苦了?
馬群眾不惱劉勇。因為“又辛苦了”這句話是劉勇的口頭禪,他不僅對馬群眾這么說,也對其他老師這么說,甚至對校長也這么說。校長如果哪天起晚了,他會當了其他老師的面,尤其是女老師的面,乜了眼說,又辛苦了?一般情況下,校長都是一笑了之的。偶爾因為心情不好,也會疾顏厲色地說,劉勇老師,你別這么低級趣味好不好?劉勇嬉皮笑臉,校長,您想岔了,您想岔了,說您夜里辛苦改作業(yè)呢,怎么就低級趣味呢?女老師們這個時候就抿了嘴笑。雖然是低級趣味的東西,可女老師們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然而馬群眾不惱劉勇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劉勇是全校以至全鎮(zhèn)唯一一個能理解他并羨慕他娶陳麥的人。雖然馬群眾自己幾乎都不能明白自己的行為,但劉勇明白。劉勇說。女人不就是鞋子么?不論貴,也不論好看,舒服不舒服才是頂重要的。有的鞋子一穿上腳,腳就不舍得放了。就算你舍得,你的腳舍得么?
劉勇這個時候幾乎妙語如珠了。這是十分奇怪的事,體育老師劉勇,語言能力本來是很差的,錯字白字,常常如滾圓的豆子一樣,從他的話里滴溜溜地滾出來。犯語法錯誤也是家常便飯,學生們因此很愛鸚鵡學舌。但話題一旦轉到女人那兒,轉到男男女女那些事兒。劉勇的語言面貌就會煥然一新。比喻,雙關,甚至象征暗示,各種修辭手法劉勇都能融會貫通地運用,而且還能配合身體動作和面部表情——當然,那表情,馬群眾覺得有些猥褻了。
劉勇的面部表情里總有那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狎昵。所以馬群眾知道劉勇在說什么。學校宿舍的墻,隔音效果都很差,而陳麥和陳蕎也不一樣。陳蕎平日說話嗓門大,但和馬群眾親密的時候,聲音就小了。但陳麥正好相反,陳麥平時說話的聲音很小,一旦做那種事的時候,聲音反大了,唱歌一樣。而且陳麥從不挑時候的,從前陳蕎喜歡趁劉勇不在的時候來馬群眾的宿舍。他去上課了,或者和別人出去喝酒了——當然劉勇有時也會和陳蕎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假裝出門的樣子,其實半路又躡手躡腳地回來了。陳蕎知道他的這個毛病,所以管他在不在,她都當他在的。有時兩個人正曲徑通幽漸入佳境的時候,她會突然要馬群眾停下來,去檢查房間里的各個角落,她怕劉勇會在哪兒戳個洞偷窺。但陳麥卻是不管不顧的。聽就聽唄,看就看唄,陳麥說。一抬手,干脆把上衣的扣子全解了,就那么晃晃蕩蕩地坐到他身上來。門還是虛掩著呢,馬群眾本來還在改作業(yè)呢,時間還是大中午呢,可陳麥才不管呢,陳麥涂了寶藍色蔻丹的手指又去拔馬群眾的旗幟了。
被拔了旗幟的馬群眾只好束手就擒。陳麥不做飯,他做。陳麥不洗衣服,他洗。這在附中是開風氣之先河了。附中的男人,上至校長,下至門房,都是以做家務為羞的。校長經常說,君子遠庖廚。附中的男人把這句話當作尚方寶劍,時不時地抬出來,用來鎮(zhèn)壓自己家企圖鬧廚房革命的女人。孔子在春秋時代曾經說過的這句話到了現如今對女人當然沒有什么力量了,但由校長引用之后,就有狐假虎威的效果了??涩F在馬群眾公然近庖廚了,這不僅是與孔子作對,而且是與校長作對了。與孔子作對當然沒有關系,人家死了幾千年,奈何不了他,可校長的打擊報復卻立竿見影。他不讓馬群眾帶重點班了。在附中,帶重點班是有諸多好處的,既有物質的,也有精神的。老師們常常為此明爭暗斗。馬群眾一直是重點班的班主任,因為他學歷過硬,也因為他教學能力強,還因為他是陳蕎的未婚夫,校長一向是很看重陳蕎的,愛屋及烏,也因此看重馬群眾了。可馬群眾不爭氣,竟然為陳麥這樣的女人做上飯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校長立刻找了個很堂皇的理由,因為有幾次馬群眾上早課時遲到了。之前馬群眾也遲到過的,校長一向是睜只眼閉只眼,而這一次,校長那只閉著的眼睛打開了,馬上在會上對馬群眾進行了不點名的批評,而且還引用了白居易的詩,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校長雖然只是個政治老師,卻有相當的古典文學修蕎。劉勇首先就嘎嘎地大笑了起來。劉勇總這樣,他本來對詩歌是一竅不通的,但一關風月,他卻能比其他人意會得更早。
其實,語文老師馬群眾的飯做得不怎么樣的,但陳麥不說什么,陳麥從不批評別人,也從不自我批評。這一點,她和陳蕎很不一樣。陳蕎是個有批評癖的女人,馬群眾脫下來的臭襪子沒有及時洗要挨批評,馬群眾星期天睡懶覺要挨批評,馬群眾和女同事說笑了幾句,也要挨批評。陳蕎不僅批評他,也大公無私地進行自我批評,學生考砸了要自我批評,陽臺上的虞美人蕎死了要自我批評,晚飯多吃了一小碗也要自我批評。內部批評完成了,再轉向外部批評。同事何敏上英語口語課時把摩擦音讀成了爆破音要批評,語文組的宋娜娜臉上搽的粉厚了唇膏艷了更要批評一宋娜娜和馬群眾是一個教研組的。辦公桌就在馬群眾的對面,一向以美人自居,理所當然是陳蕎的重點批評對象。
對陳蕎的這個癖好馬群眾一直是有一點點意見的,但一點點意見放在心里,沒有流露出來,陳蕎便以為馬群眾沒有意見了?!绞⑹乐械呐?,總是有些跋扈和愚蠢的,總以為自己的愛情江山能千秋萬代。之后的批評便愈加凌厲了,也愈加細膩了。
有位哲人說,過去是因為未來而熠熠生輝的。而馬群眾的情況正相反,未來是因為過去才熠熠生輝——說熠熠生輝或許有些過分了,但陳蕎的尖銳,確實反襯出了陳麥的鵝卵石般的性格。因為有陳蕎的參照,陳麥的馬虎,陳麥的不善批評,才讓馬群眾覺出好。
尤其口腹方面,陳麥好侍候。陳麥從不挑嘴,幾乎是海納百川的。無論馬群眾做什么,陳麥都吃得津津有味。陳麥最喜歡吃紅燒肉。馬群眾現在做紅燒肉的水平差不多可以和校長夫人姚紅梅媲美了。隔幾天,他就去菜市場買兩斤五花肉,用電飯煲燜。放桂皮、白糖、醬油和鹽,有時還放鵪鶉蛋或土豆。那顏色和香味都不亞于姚紅梅用砂缽文火燜的紅燒肉了。劉勇說。劉勇是附中的美食家兼評論家,每家的飯菜他都蹭過的,他認為飯菜的味道和女主人的長相基本成反比的。校長家的飯菜最好,而教導主任家的飯菜最糟。
從前陳蕎最討厭劉勇來串門的,馬群眾房間的門因此總是關閉的狀態(tài)。但陳麥卻總是讓門虛掩著,劉勇幾乎想來就來。來了也不把自己當外人,往床上一坐,或一躺。馬群眾的房間不到二十平方米,除了布簾后面的那張雙人床較寬敞外,其他地方總是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衣物,馬群眾的襪子,陳麥的短褲和胸罩。剛開始劉勇來的時候,馬群眾還會手忙腳亂地收拾一下,把陳麥的那些不便見人的東西塞進簡易衣櫥里去。后來也就麻痹了。有時他們喝酒的時候,陳麥的胸罩就在劉勇的屁股邊上,他們也不管,酒酣耳熱之后的劉勇,會裝酒瘋,把胸罩拎起來,很仔細地研究。這時馬群眾才會把它搶過來,胡亂地往床上一丟。陳麥呢。也不生氣,兀自一邊看電視一邊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肉。陳麥的酒量很好。每次啤酒能喝兩瓶,白酒能喝半斤。
全校的人都認為馬群眾墮落了,馬群眾自己也這么認為。有時他在走廊里切五花肉的時候,突然看見樓下的陳蕎,夾了講義本從教室里出來,他的眼睛會一酸,想起從前他們貓捉老鼠的游戲,他們的快樂經濟學,有恍若隔世之感。
陳麥的洗頭店現在轉讓給小紅了,自從和馬群眾結婚之后,馬群眾就不讓陳麥開洗頭店了。但陳麥還是經常去洗頭店玩。除了小紅,她也沒有朋友。學校里的女人們自然是不理她的,因為陳蕎,也因為這個女人妖嬈的體態(tài)。男人總是不可理喻的,陳蕎就是前車之鑒,所以她們要未雨綢繆。男人們也不理她,因為要避瓜田李下的嫌疑,和一個名聲不好的女人有糾葛——即使只是言語上的糾葛,也可能帶來命運的變數。馬群眾就是前車之鑒。所以他們也要未雨綢繆。安穩(wěn)且美好的生活來之不易,十年寒窗的辛苦,不能因為一只破鞋,而落花流水。
雖然暗地里他們對這只破鞋充滿了想象。一只能讓馬群眾那樣的男人沉溺其中且無力自拔的破鞋,總有她的幾分過人之處吧?他們猜想,并在沒有女老師的情況下展開熱烈的討論。通常是下午第三節(jié)課后,女老師都到走廊上做飯去了,馬群眾也到走廊上做飯去了,他們一邊改作業(yè),一邊開始虛構馬群眾在房間里穿鞋的場景。當然是有些抽象的虛構,寫意的那種——也只能寫意。他們雖然是男人,本性難改,可到底還是文化男人,對于情色,還不能作過于赤裸過于工筆的描繪。何況他們也工筆不了,畫江南要到過江南,畫江北耍到過江北。江南江北都沒到過。還怎么工筆呢?好在有劉勇,劉勇是體育老師,嚴格地說,算不得文化人;而且劉勇是他們當中唯一一個到過江南江北的人,見過江南的花朵,也見過江北的風月。所以他的描繪。有詳有略,有虛有實,介于寫意和工筆之間。寫意是對馬群眾,工筆是對陳麥,尤其是陳麥的胸罩和內褲。在劉勇的描繪下,陳麥的胸罩和內褲幾乎成了溫庭筠的詞,秾艷綺麗,溢光流彩。老師們目眩神迷。留連忘返。
當然,一唱三嘆之后,也還是要有一個《三言二拍》式的批評,這批評多由校長來完成。只知一笑傾人國,不覺胡塵滿玉樓。校長說這話的時候,面色已是端然肅穆。
這樣的感慨校長夫人姚紅梅聽不見,若聽見了,姚紅梅一定會冷笑。還一笑傾人國?就陳麥那張大嘴,一笑,如被刺激了中樞神經的青蛙一樣。生物老師姚紅梅對討厭的女人,最喜歡用青蛙來比喻的,她說宋娜娜的眼睛是青蛙眼,說何敏的皮膚是青蛙綠,說陳蕎的嗓子是青蛙嗓。所有和校長有染的女人——應該說,是有有染傾向的女人,都被姚紅梅形容成了一只青蛙,而且是公開的形容。因為姚紅梅不認為這比喻帶貶義。姚紅梅說,青蛙有什么不好呢?和蝴蝶一樣的,和蟬一樣,都是自然界的生物。而且,青蛙還是益蟲呢。被比喻的女老師們十分生氣,又好笑,因為在附中,沒有誰比姚紅梅自己更像一只青蛙了,別人還只是某個特征有些像,而姚紅梅,是方方面面都像,不僅形似,而且神似。但女老師們不會公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是在背后,用閃爍其詞的方式,對姚紅梅老師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與青蛙進行逐項類比。男老師們樂不可支,搞半天,校長的生活很詩情畫意嘛。什么詩情畫意?可不是詩情畫意么,人家完全生活在辛棄疾的《西江月》里。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哇地一聲,整個教研室,立刻就蛙聲一片了。
不過,對陳麥這只大嘴青蛙,姚紅梅的感情其實是有些復雜和微妙的。她當然不喜歡陳麥,作為附中正派女人的形象代言人,對一個狐貍精,對一個掠奪者,她理所當然地要高舉道德之劍,對其進行無情的攻擊,以此來捍衛(wèi)正派女人的利益。一個無業(yè)游民。一個風塵女子——在姚紅梅老師那兒,洗頭妹就等于風塵女子,兩者不僅是近義詞,而且是同義詞,憑什么能嫁給馬群眾那樣的男人呢。姚紅梅對馬群眾的評價是相當高的。在附中幾十號男人當中,也只有兩個男人能人姚紅梅的眼,一個是校長,她的老公。另一個就是馬群眾了。倘若不是因為一夫一妻制,而是一妻兩夫,那她除了校長這一夫,她還想要的,就是馬群眾這第二夫了;再倘若。校長出了什么意外,她想下嫁的,也是馬群眾了。馬群眾長得好,劍眉星目,玉樹臨風;馬群眾性格也好,溫文爾雅,不茍言笑。當初他和陳蕎談戀愛,她都暗暗覺得有些暴殄天物了。何況還是陳麥?他是青光眼嗎?看不清女人的妍媸?他是弱視嗎?看不出女人的正邪?她對馬群眾,真是有些恨鐵不成鋼了。更荒誕的是,他竟然還在水房里、在走廊上為這個女人洗衣服做飯,這簡直是對校長夫人姚紅梅的羞辱,是對附中全體女人的羞辱。她們是多么有身份的女人哪,她們的手是多么尊貴的手呀,尚且在拿粉筆之外,也要與鍋碗瓢盆為伍,與油鹽醬醋為伍,而陳麥一個婊子,有什么資格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婊子是姚老師對風塵女子或青樓女子的另一種表達,姚老師的語言格調與情緒是緊密相關的,情緒好時就用較為古典的書面語,情緒不好時就用白話了。如果情緒再惡劣些,她干脆就把她們叫作雞了。
然而陳麥掠奪的是陳蕎,這讓姚紅梅在氣憤之余又有些幸災樂禍。在附中,陳蕎是姚紅梅眼里的第二粒沙子、肉里的第二根刺——第一是宋娜娜,宋娜娜是附中有名的大眼美女,黛眉紅唇,細腰豐臀。和男人說話時,尤其是和校長說話時,眼角帶風,聲音旖旎。當了姚紅梅的面,校長十分冷漠。然而姚紅梅從來不相信,蕎馬三年知馬性,莫說她和這個男人結婚十多年了,他什么德行她還能不清楚?冷漠的態(tài)度不過是個障眼法,障她的眼,也障全校老師的眼,姚紅梅對此了然于心。宋娜娜想必更了然,所以從不氣餒,在校長面前愈加妖嬈愈加嫵媚。
依姚紅梅的脾氣,她恨不得把這只大眼狐貍精撕成碎片當抹布用,叫她狐媚惑主。然而姚紅梅不敢,不敢不是因為怕宋娜娜,而是怕校長。校長在學校能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在家也能覆手為云翻手為雨,所以她投鼠忌器。說到底,丈夫的前程也是她的前程,再姹紫嫣紅,再花團錦簇,不干宋娜娜的事,也不干陳蕎的事。
陳蕎迷惑校長是用另一種方式。一種和宋娜娜大相徑庭的方式,一種更隱蔽更陰險的方式。宋娜娜把風情當燈籠,明晃晃地掛在高處,而陳蕎卻是和校長玩“蒹葭蒼蒼白霧茫茫”的把戲,二十幾歲的女人,玩弄四十幾歲的男人,最喜歡用那種天真無邪的洛麗塔方式。校長顯然被這無邪所迷了,卻不自知。而陳蕎,因為無邪,在姚紅梅面前竟然也裝得月白風清。姚紅梅心里其實明鏡一般,然而她也裝,裝作沒看出陳蕎無邪背后的不懷好意。兩人假惺惺地做了好朋友,至少在校長那兒。校長喜歡夫唱婦隨,姚紅梅就只好夫唱婦隨了。
心里當然是恨的。所以陳麥的橫刀奪愛,幾乎讓姚紅梅手舞足蹈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自然界的生物鏈將是公平合理的。她在安慰陳蕎的時候,這么說。時態(tài)是將來式,但實際上,她是想用現在式。語氣呢,她也想用感嘆句。她本來想說,自然界的生物鏈是多么公平合理呀!時態(tài)語態(tài)一變化,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在現在式里,螳螂是陳蕎,黃雀是陳麥。而將來式呢,陳麥是螳螂,誰是黃雀呢?姚紅梅也不知道。這只是一個咒語。是咒陳麥的婚姻也不能長久的。
陳麥和馬群眾的婚姻果然不到一年就夭折了,這與其說是姚紅梅詛咒的結果,不如說是附中老師們和馬群眾家人眾志成城的結果。馬群眾的姆媽和妹妹,來附中大鬧過好幾次的。一次馬群眾買菜,手里拎了好幾個塑料袋呢,正好被他姆媽看見了,他姆媽火冒三丈,立刻沖到附中來,一腳踹開了馬群眾宿舍的門,站在門口叉手叉腳地把躺在床上的陳麥罵了個狗血噴頭。還有一次馬群眾在水房里洗衣服,馬群眾的妹妹正好來找何敏,看見她哥哥的手里正搓著陳麥的褲頭呢,馬群眾的妹妹也氣得七竅生煙——從前她哥哥的衣服都是她洗的,現在倒替那個賤女人洗起褲頭來了。她一個電話就把她姆媽叫了過來,兩個女人大鬧水房,陳麥的衣服被丟得到處都是,褲頭進了水房的泔水桶,裙子掛在水房外欄桿上的一根鐵絲上,像旗幟一樣,在風中飄舞。陳麥這一次還差點被打了,要不是馬群眾身手敏捷,馬姆媽的巴掌就摑到了陳麥的臉上。
沒有誰勸架,包括陳蕎。
陳蕎或許比其他老師更希望陳麥受羞辱。畢竟是這個女人搶走了她的馬群眾——在陳蕎的下意識里,她始終認為馬群眾是她的,雖然他已經娶了陳麥,而她也嫁了人。嫁了個銀行科長。條件比馬群眾好,有錢,人長得也精神。只是比馬群眾還是稍微差那么一點點,這是姚紅梅的說法。宋娜娜不同意,宋娜娜覺得銀行科長更帥,更有精英男人的氣質。
這一點宋娜娜倒是和陳姆媽不謀而合。陳姆媽雖然不懂什么是精英氣質,但將近兩百平方米的復式新房,還有每月三千多的工資,簡直像胭脂一樣,把這個女婿打扮得十分出色。女兒嫁人不就是做生意嗎?她這單生意真是賺大發(fā)了。本來以為陳麥嫁人很困難的,她為此曾憂心忡忡。沒想到,這個丫頭竟然有本事把姐夫搶了。搶姐夫當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眼下這世道,光彩能當飯吃?能當衣穿?她至少解決了她自己的婚姻難題,而且是不錯的解決。陳蕎也因禍得福,嫁了更有錢的老公。真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哇。陳姆媽暗自高興。
面上當然還是痛心疾首的樣子。這是做給陳蕎看,陳蕎自那事之后,和陳麥更是不共戴天了。她只好也和陳麥不共戴天——她一向是有些怕陳蕎的,而且她也要在馬群眾的父母面前撇清自己——他們一直懷疑她才是罪魁禍首,是她使了移花接木計,騙了他們家的兒子。他們不僅跑到她家指著她的鼻子這樣罵,而且還在鎮(zhèn)上散布這樣的流言。他們甚至還把她年輕時的丑事都抖了出來,說有其母必有其女,當年她就勾搭過鎮(zhèn)里的教書先生。這真是顛倒黑白,明明是那個教書先生勾引她,她那時才十八歲,對風月之事還是懵懵懂懂的年紀,而教書先生已經二十八歲了——或者是二十七,她不太記得了,是個結了婚且有一雙兒女的男人。住在她家隔壁,有事沒事背了人就拿眼睛和言語來撩撥她,她哪經得住?有一天就和那個男人在天黑后去了學校。學校里這時是沒有人的,空蕩蕩的操場上只有幾株桂樹。當時是八月。桂花香得鋪天蓋地,熏得她有些頭暈了。他們就在桂樹下摟抱到了一起。也只是摟抱到了一起,別的事情還沒來得及做,他的手剛要伸進她的月白色襯衫,就被國良嫂撞破了。她趁天黑無人,來學校偷桂花。沒想到,竟然驚散了一對野鴛鴦。
那事過去都幾十年了。她以為鎮(zhèn)上的人都忘了——莫說別人,就是她自己,也好久沒有想起那個晚上的圓圓的月亮和桂花香了。沒想到,這次因為受陳麥的牽連,她的那些陳谷子爛芝麻,又被翻了出來。
所以她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馬群眾的家人再氣勢洶洶地打上陳麥的門,她也不敢出面說什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陳麥自生自滅了。
然而馬群眾的離婚也還有讓附中的老師疑惑的地方。那就是提出離婚的人竟然是陳麥。這是極不可思議的。以附中老師的理解,他們離婚是早遲的事,但提出離婚的,一定是馬群眾。這是各自的社會地位決定的。不同階級之間的愛情,下場總是不好的。但分手的模式都差不多,總是社會地位高的拋棄社會地位低的。《雷雨》里的周樸園和四萍,《茶花女》里的阿爾芒和茶花女,不都這樣?男人可以一時沖動,但不會沖動一輩子;男人可以一時被某個女人迷惑,但不會被某個女人迷惑一輩子。何況那個女人也不是和男人過天長地久日子的女人——打算和男人天長地久的女人是這個樣子的嗎?涂脂抹粉的,妖里妖氣的,而且還游手好閑,完全是二奶姿態(tài)嘛。二奶都是這個樣子的,偷來的江山,能怎么敗就怎么敗,偷來的男人,能怎么使就怎么使。反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酒明日貧么。
可還沒等到明日無酒呢,她倒先跑了。
和一個四川佬。四川佬是“川外川”酒樓的老板,很有錢。有錢的男人總是貪享受的。而鎮(zhèn)上能提供享受的地方和方式實在有限,無非到酒樓吃吃飯,然后到泡腳館泡泡腳。鎮(zhèn)上的男人現在很熱愛泡腳的。小紅與時俱進,把洗頭店改成了泡腳館。玻璃門上的美人頭現在換成了一只大木桶。大木桶金黃金黃的,里面還漂浮著紅的白的紫的艷麗的花瓣,煞是好看,當然更好看的,還有花瓣上面那雙手。那雙手閉月羞花。那雙手風情萬種。
男人浮想聯翩紛至沓來。四川佬是????!按ㄍ獯ā钡脚菽_館不過半里路,然而半里的路程四川佬也懶得走。人家有車。車就停在泡腳館外面,一輛二手的三菱面包車。之前這輛車是桌球館老板的,桌球館老板開著它在鎮(zhèn)里耀武揚威了不到兩年,桌球館就關閉了。四川佬把它盤了過來,搖身一變成了“川外川”。那輛面包車,是陪房丫頭,跟著過來侍候四川佬和他的“川外川”了。
兩人姘上的消息又一次讓人熱血沸騰。最沸騰的是小紅。小紅一直在打四川佬的主意。她二十八了,到了當嫁的年齡,而四川佬是個三十幾歲的單身漢,還是外地人,沒有七嘴八舌的婆婆媽媽,最適合娶她這種開泡腳館的女人,所以小紅媚眼頻飛長袖頻舞。四川佬在她這兒泡腳總是打八折的,有時還免單。每次她都是親自出馬。給四川佬最溫柔的服務。四川佬也懂得投桃報李,趁人一不留神會在她屁股上摸一把,或者是胸前。小紅總被他逗得花枝亂顫??梢仓皇莵y顫而已,并沒有更多的輕舉妄動。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放長線才能釣大魚,因為想要的是婚姻,一向驍勇的小紅,在四川佬這兒倒生出幾分小心了。
誰知道陳麥走在前面了呢?小紅一點也沒防她。她是有夫之婦,又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她明明知道小紅正在釣四川佬。怎么還能做出這種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這個女人,連兔子都不如?
小紅是個潑辣的女人。熱血沸騰之后,就更潑辣了。幾乎把陳麥打得鼻青臉腫。陳麥那時正坐在四川佬的面包車上,被小紅發(fā)現了,扯了頭發(fā)就往下拖。街上的人看耍猴似的,把兩個女人圍了個水泄不通。陳麥的個子其實比小紅大,但兩者相遇,勇者勝。而且小紅還自認為是正義之戰(zhàn)。所以愈加理直氣壯。
四川佬倒是誰也不幫。袖了手,笑嘻嘻地,在邊上看。
小紅這一鬧,把陳麥幾乎鬧到了戲臺上。陳麥就在這燈火通明、鑼鼓喧天的戲臺上,給馬群眾來了個華麗轉身。
馬群眾又一次沒有了退路。這是陳麥的風格。陳麥是個喜歡一劍封喉的劍客。
然而附中的人卻認為她這一次近似自戳了,老師們興高采烈。姚紅梅說,喜喪,這是喜喪。那是不是要給我們的馬群眾老師送個賀喜花籃之類的?劉勇促狹地問。姚紅梅說,送花籃干什么?有本事你送一點紅。一點紅是爆竹,最響的那種,通常只在七月十五鬼節(jié)放。這話當然是玩笑,可馬群眾的父母果真放了一點紅,在馬群眾和陳麥離婚的那天。爆竹很響,街前街后的人,都聽見了。馬姆媽站在家門口。笑成了一朵干菊花。鄰居探頭出來,馬姆媽大聲大氣地說,我家送瘟神,送瘟神呢。
陳姆媽氣個半死。被馬姆媽的惡毒,也被陳麥的愚蠢,好不容易老鼠跳到米籮里,一輩子吃穿不愁了,她還水性楊花——水性楊花你倒挑個比馬群眾更好的男人揚呀,弄個開酒樓的外鄉(xiāng)人,還愛拈花捻柳的,縱然現在有兩個錢,又能敗幾時呢?桌球店的老板不就是眼前的榜樣么?人家從前手上戴的金鏈子,比狗脖子上的項圈還粗呢,還不是說敗就敗了。
陳蕎倒是心花怒放,買了奶粉和桂圓干,來看臥床的姆媽??申惸穻岄L吁短嘆。陳蕎惱了,說,你嘆什么嘆呢?她不是攀了高枝嗎?
這是外人的語氣,外人就是這么陰陽怪氣地對陳姆媽說陳麥這事的。隔壁的羅姆媽就笑嘻嘻地說,你家陳麥真是一只聰明鷦鷯兒呀,專揀高枝兒棲。
陳姆媽更氣了,本來就是半死的,被他們這一說,又半死一次了,一條老命,只剩下四分之一在那兒茍延殘喘了。
馬群眾現在是二茬貨,算上陳蕎,那就是第三茬了。
所以劉勇把馬群眾叫做馬三茬。這倒沒有糟蹋的意思,完全是劉勇式的黑色調笑。對從來沒有戀愛過結婚過的劉勇來說,二茬三茬非但不是人生污點,而是讓人十分羨慕的光榮經驗。男人活什么?就是活萬水千山走遍的經驗嘛。二茬三茬算什么?人家皇帝后宮三千,還是三千茬呢。
而且馬三茬就要成為名符其實的馬三茬。這一次是姚紅梅牽的線。姚紅梅如此積極主動地為馬群眾做媒,一方面固然是為馬群眾打抱不平,另一方面就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雖然陳麥對馬群眾棄若敝屣。可對姚紅梅而言,馬群眾依然還是可以澆灌自家田地的肥水。
要澆灌的對象是姚紅梅的表妹,叫朱麗絹,是婦幼保健醫(yī)院的護士,也是個離婚女人。和姚紅梅長得很像,幾乎是年輕版的姚紅梅,然而比姚紅梅長得好看,也說不清好看在哪里,但就是不一樣。單看朱麗絹,不說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至少頗有幾分姿色,而單看姚紅梅,不論從哪個角度,持哪種審美觀,只能看到一個丑女人。這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劉勇說,這是正版和盜版的區(qū)別,兩者畫面雖然大致一樣。但鏡像效果完全不一樣的。
這樣的比喻有些刻薄了,雖然刻薄,但仍然不失為一個絕妙的比喻。姚紅梅因此在宋娜娜她們那兒又贏了一個綽號——之前她們在姚紅梅背后叫她“老青蛙”的,現在改叫“盜版”了。有一次校長穿了雙阿迪達斯的運動鞋,劉勇嘖嘖不止,校長說,你噴什么嘖?盜版的。一辦公室的人笑岔了氣。宋娜娜最過分。她本來正在喝茶,校長的話音一落,她一口茶水就噴了出來,澆花一樣,把對面的馬群眾澆得濕淋淋的。
馬群眾和朱麗絹的關系發(fā)展,很迅速。朱麗絹現在隔三差五地,會到馬群眾這兒來過夜。
是半同居的意思。經歷了陳麥的馬群眾,快樂經濟學的內涵徹底被顛覆了,在陳麥前是收斂,在陳麥后。是放縱;在陳麥前,是雞生蛋蛋生雞,在陳麥后,是殺雞取卵。由收斂到放縱易,由放縱到收斂難。蕎成了揮霍習慣的馬群眾,對送上門的朱麗絹,已經完全沒有拒絕的意識和力量。
也沒有拒絕的意義。如今還要為誰守身如玉?為陳蕎?當初就沒守住,一直以為自己那方面極有定力的,以為自己的城池固若金湯,結果,陳麥吹彈即破了。他為此常常恨陳麥的,即使在兩人快樂到魂飛魄散的時候,他都有一把掐死陳麥的沖動。然而終歸沒有,他是學過唯物辯證法的,知道哲學上內因和外因的辯證關系,外因只是條件,而內因才是根本?;蛟S自己本來就是個水性楊花的放蕩男人吧,不然,怎么那么容易就失身了呢?
再說,陳蕎也嫁了人,他就是想守,也八竿子打不著了。
為陳麥就更莫名其妙了。那樣一個女人,歷史不清白不說,還暗地里姘男人,還為了所姘的男人對他始亂終棄。他為她守什么呢?張愛玲曾經說,她自從認識胡蘭成,姿態(tài)就放得很低,低到塵埃里,又從塵埃里開出花來。他覺得自己和張愛玲的境遇也差不多的,也低到了塵埃,也開出了花,只是那花。是波德萊爾的惡之花。
所以要破罐子破摔了。男人的身子真如陶罐。易破。而破了一次之后,何妨再破一次,或者千萬次,反正早就一錢不值了。
何況朱麗絹還上趕著。
是表姐姚紅梅的主意。姚紅梅說,男人無非兩種,一種進攻女人的,另一種等待女人進攻的。馬群眾就屬于后者。陳麥為什么能和他結婚,因為她進攻了他。所以要想拿下馬群眾,只能舍生忘死勇往直前了。
要是以前,朱麗絹肯定沒有辦法做成的。但現在不一樣,現在她是個離婚女人,且離婚一年多了,無論心理,還是生理,都具備了去男人那兒進攻的素質了。
一開始當然是策略性的。她給了馬群眾一把她家的鑰匙——她在醫(yī)院那邊有一套房子的,兩室一廳,是離婚的戰(zhàn)果。這自然是極富暗示意義的。馬群眾是語文老師。還會不懂得這種修辭手法?然而馬群眾鑰匙拿了半個多月了,一次也沒有去過醫(yī)院那邊。
朱麗絹只好自己過來了。先是夜里過來,再后來,大白天的,也來。
在附中老師們的眼里,朱麗絹真是一個好女人。
這好是陳麥反襯出來的。從前的陳麥和附中是格格不入的。這格格不入就如雞立鶴群,或者稗草雜在稻花之間,很打眼,很各色。而朱麗絹和附中卻是同色的,溜溜地同色,都是稻花,都是鶴。一眼看過去,完全是渾然一體的感覺。
附中的老師十分喜歡這樣的感覺。至少女老師,是打心眼里喜歡的。朱麗絹的穿著打扮,和她們是一樣的,朱麗絹的言行舉止,和她們也是一樣的。這讓她們覺得安穩(wěn)。覺得沒有被冒犯。朱麗絹甚至也站在走廊里做菜,雖然只是半同居,朱麗絹卻是把自己當了正經附中家屬的?;蛘哒f,比家屬還家屬,因為朱麗絹做菜的水平,按劉勇的評價,甚至比姚紅梅還要更上一層樓的,尤其是啤酒鴨,幾乎能讓劉勇魂不守舍。湯也一樣,朱麗絹是護士,能很專業(yè)地煲各種各樣的蕎生湯,里面放枸杞紅棗川芎玉竹麥冬之類的東西,五顏六色,讓人一看就垂涎三尺。
單憑這一點,馬群眾就可以娶朱麗絹。校長說。
校長對女人的要求向來是廚房至上的。女人能人廳堂能進廚房固然很好,但如果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的情況下,廚房就比廳堂更重要了。廚房生活是男人一輩子要過的生活,是每天都要過好幾次的夫妻生活;而廳堂生活呢,在男人的人生中就是階段性的,某個階段很迷戀很沉溺,等過了某個階段呢,就可能完全用不著廳堂的功能了。而且廳堂還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社會性質,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廳堂不是絕對私有制的,意味著別人的華麗廳堂你是可以享用的。校長就過著這樣的生活,廚房用自家的,廳堂用別人的。當然,是偷偷地用。
所以校長常常催馬群眾和朱麗絹早點結婚的,而且當了姚紅梅的面。這捎帶著也拍了姚紅梅的馬屁了,校長總這樣,喜歡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人上,或事上,巴結巴結姚紅梅。廚房里的女人總是不能得罪的,否則,說不定哪天請你吃砒霜呢。
催馬群眾趕緊結婚的還有馬群眾的姆媽。朱麗絹她見過好幾次了,是個看上去能守婦道的女人。眉眼正經,會做飯。雖然也離過婚——但這不怨她,離婚的原因馬群眾的姆媽是了解過了的,是她前夫不好,在外面胡搞出了事,沒辦法才離的。何況自己的兒子也離過婚,所以烏鴉不能嫌豬黑。馬姆媽盡管沒讀過幾天書,卻是個講道理懂人情世故的婦人。
而且她對朱麗絹的工作也十分滿意。家里有一個人在醫(yī)院工作總是很方便的,尤其對他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來說,護士比任何工作都更實惠。她已經去醫(yī)院找過兩次朱麗絹了,一次是因為老頭子的前列腺出了問題,另外一次是帶隔壁的沈姆媽去,沈姆媽痛風,老毛病。穿著白大褂的朱麗絹為她們跑上跑下地找醫(yī)生拿藥,態(tài)度十分熱情。
熱情的結果,是馬姆媽恨不得立刻娶了這個兒媳婦。
然而馬群眾呢,總是不置可否?;实鄄患碧O(jiān)急,劉勇嬉笑著,說。結婚為什么呢?無非是找個女人一起搞健身運動嘛。既然已經有女人主動來一起健身了,還結什么婚?
這純粹是劉勇的一家之見,附中的其他老師不是這樣理解馬群眾的。其他老師把馬群眾的不置可否理解為謹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畢竟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再婚,謹慎一些小心一些不也是應該的?即使姚紅梅,在這事上也表現出相當的善解人意。姚紅梅雖然一面緊鑼密鼓地催馬群眾,一面卻對朱麗絹說,胳膊上腿上弄破塊皮,愈合還要個把星期呢,何況是心傷?一年半載怕是要等的。
朱麗絹笑笑,不說話。
心里還是急的。流年似水,而離婚女人的流年,不僅似水,簡直似風,似衛(wèi)青胯下的汗血馬了。她如何等得起呢?
可馬群眾不急,她能怎么辦?只好繼續(xù)和馬群眾過半同居生活了。
誰也沒想到,陳麥竟然又轉了一次身。
因為四川佬的老婆。四川佬在老家原來是有老婆的,不僅有老婆,還有兒子,不僅有兒子,還有女兒。四川女人右手牽兒子,左手牽女兒,氣勢洶洶地站到了陳麥面前。
陳麥不敵,只能落荒而逃。
吊詭的是,她竟然逃到了馬群眾這兒。是在大約半年后,有一天朱麗絹值夜班,早上回來一看,馬群眾的床上睡了一個女人。女人一絲不掛地斜躺在被子上面——被子是她買來的,暗紅色,上面有一朵一朵素白的花。她青灰了臉,去找馬群眾。馬群眾那天早上有課。然而馬群眾不在教室里,馬群眾站在樓頂的陽臺上,抽煙。
這事讓所有的人覺得羞辱。女人有不要臉的??蛇€沒有這么不要臉的。男人有笨的??蓻]有這么笨的。好馬不吃回頭草,何況還是別人亂啃過亂嚼過的草。他怎么可以這么沒有志氣沒有操守呢?之前的墮落,還可以說是一時失足,被陳麥訛了。可這一次呢?明顯的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呀。
不僅朱麗絹,附中幾乎所有的人,對馬群眾,都痛心疾首且棄若敝屣了。
然而陳麥還是二進宮了。馬群眾的生活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上課,買菜,做飯。只是做飯現在不在走廊上做了,因為有人經常用水潑滅他的煤爐子里的火,有幾次還把他的煤爐子打碎了。沒辦法,馬群眾只好買了一只單口煤氣灶,在房間里面做飯做菜。
只有劉勇和他們還來往。劉勇說,馬群眾的紅燒肉,現在真是燒得越來越好吃了。
責任編輯 康偉杰
[作者簡介]阿袁,女,江西南昌大學中文系教師。2001年開始創(chuàng)作。著有《長門賦》、《虞美人》、《錦繡》、《俞麗的江山》等小說。并被《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雜志轉載?!堕L門賦》被評為2002年中國最佳短篇小說。并獲《上海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中國文學最佳排行榜第六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