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4日,也就是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九日夜里,F(xiàn)君不幸英靈早逝。正月初六,參加完他的追悼會后,很想寫點文字作為悼念,可是,幾次展卷執(zhí)筆,無奈一想起他眼淚便奪眶而出,總是難以成文。干脆找來黃絹50米抄寫《莊子》,以此調(diào)節(jié)多天以來的悲痛心緒。抄寫《大宗師》(釋文):子桑戶、孟子友、子琴張三人,他們心意相通,忘懷生死,結(jié)伴在一起,成為好朋友。后來,子桑戶死了,還沒有下葬,孔子聽說了,派學生子貢前去幫忙料理喪事。子貢看到孟子友、子琴張兩人也在場,他們一個編歌作曲,一個撫琴彈奏。兩人對著尸體唱道:“哎呀!桑戶啊桑戶,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歸本真了,而我們還寄跡人間!”子貢上前問道:“請問,你們?nèi)耸呛门笥?,現(xiàn)在一個先走了,你們對著尸體而彈琴唱歌,這樣合乎禮法嗎”?二人相視而笑說:“他哪里知道什么禮法的真意!”子貢回去后,把這事告訴孔子。子貢說:“他們都是些什么人???沒有禮法修養(yǎng),把自身形體置之度外,對著尸體彈唱,而且面不改色,到底是什么心思啊?”
孔子說:“他們是遨游于塵世之外的人,而我們是游于塵世之內(nèi)的人。塵世之外與塵世之內(nèi)互不相干,可我還讓你去祭吊,我也太淺陋了!他們正與造物主為友做伴,遨游于天地自然之間,把生看做是可惡的負擔,把死看做是解除這可惡負擔的快事,既然如此,又如何知道死與生,孰先孰后呢?他們托命于不同的物質(zhì),寄身于相同的形體;遺忘肝膽,遺忘耳目,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不追問源頭,不留心分界,一無牽掛地悠游于塵世之外,自在逍遙于無為之境,又怎么能昏昏然拘守世俗之禮,以示于眾人耳目呢?”
我不知不覺想起F君短暫的人生,是否也有此中深意?那年,他廈門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本在漳州外輪代理公司工作,可他不愿意接受任何約束,剛剛工作了一年,就辭去那份一般人求之不得的工作。他自謀職業(yè),在故鄉(xiāng)的紅樹林碼頭開了間飯店,每天與詩、酒為伴,年屆39歲尚未婚娶,直至走完人生之路,留下一對年邁的父母和他創(chuàng)作的三本詩集,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人間。
F君逝世的月前,已經(jīng)是己丑立春了,他用手機給我發(fā)來一聯(lián):
“猶憶當年亂花迷月窮詩盡酒難堪一胸倜儻;
不覺今夕斗轉(zhuǎn)星移披肝瀝膽始覺滿眼春光?!?/p>
還出了一上聯(lián):“斜陽舉目唯草海”,要我對下聯(lián)。我對:“朝露多情入花間”,他回說:“你沒有理解我的本意也?!?/p>
我也曾發(fā)去一闕《江城子·學詩》向他請教:
“半生憂樂懶思量,鬢如霜,愈顛狂。學淺才疏,志氣不低昂。求學投師交摯友,揮健筆,寫華章。小康歲月喜流觴,憶滄桑,興猶長;笑語人間,藝道奮龍驤。吟詠推敲平仄仄,期有獲,趁斜陽?!?/p>
他回應的同樣是《江城子》:
“浸植鴛夢菜籬間,蝶影亂,竹影寒。平水仄山,得意可自然。豈有泥塵入法眼?黃金盡,明月還。忍得年華即磨煉,技有先,藝空前;道外無物,會心處處緣。莫將情懷負杯盞,菊蟹天,水酒船?!?/p>
我與F君認識,其實也只是近年來的事。兩年前的一天,由于聽說紅樹林碼頭,有位開飯店的詩人,出版過三本詩集,可還不是我縣文學協(xié)會會員,幾位文友相約一起到那里去拜會他。在后來的接觸中,知道他38歲了尚未結(jié)婚。他父母的獨子,為此事頗有介懷,常與兒子發(fā)生爭執(zhí)。過后,我們經(jīng)常勸他找個對象結(jié)婚,先有個安定、美滿的家庭,再來尋求人生其他樂趣。F君總說:“我要等那位‘無緣的人’離了婚,或者死去丈夫了,再與她結(jié)婚?!蔽艺f:“你這是在開玩笑,還是在作賤自己呢?”
2008年2月17日,F(xiàn)君給我發(fā)來一首散文詩:
“像一朵怒放的花那么燦爛,那么難堪,像一個混血的女兒那樣微笑,那樣心酸;可是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了,在春天的月照下,你揚起美麗的臉淚光閃閃,像戀戀不舍的潮水去了又還,像開了又閉的窗子,望眼欲穿;可是我已經(jīng)太久地沉迷于醉夢了,已經(jīng)淡薄了你溫暖的叮囑,還有我那我刺心的誓言?!?/p>
翌日,我給他回了:
“遺忘是一種美,被遺忘是一種解脫。遺忘自己是一種宿命的放逐,我在春光明媚的黎明遺忘著被遺忘,放逐著被自己放逐的靈魂?!?/p>
過后連續(xù)幾天,他掛電話要我到紅樹林飯店去喝酒,可我那幾天在漳州,沒時間去。2月24日,他又發(fā)來一首:
“待君醉不去,知情雨如來;春鳥啼已倦,忽然菜花開?!?/p>
我隨手拿捏幾個字回他:
“一夜春風來,萬戶百花開;我兄自陶醉,可愛不可愛。”
相識的這兩年多來,我們總是這樣地唱和著,一直到他逝世的前兩天,也就是2009年1月22日傍晚,他掛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在云霄。”他說:“我想到漳州找你,已經(jīng)過盤陀嶺隧道了,你怎么回云霄了?”我說:“都快要過年了,我當然要回家過年?!本瓦@樣,他掉轉(zhuǎn)車頭,約了個文友一起到我家來,三個人一起聊了近二個小時。由于年終歲末,還有些事沒忙完,也為了不讓他喝醉,我們較早地結(jié)束這次相聚,這一別竟成為我們與F君的千秋之別。如今想來,怎不令人悲痛!
記得那天晚上,他叫我以后不要再給他發(fā)短信,要寫信。還說要收藏我的“手澤”。我說:“你說‘手澤’,會不會說錯了,應該是‘手札’或‘手跡’吧?!彼f:“手澤,沒錯?!蔽毅铝艘幌?,翻詞典給他看:“手澤,先人的遺物或手跡?!蔽艺f:“這次該認錯了吧。”他還是說:“反正有這個詞,就可以用?!敝?,我們還一起回憶了李白的一首清平調(diào):“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盕君最崇拜的就是李白。他曾經(jīng)多次勸我喝酒要像李白那樣痛快,那樣豪放,還說這樣才會出好作品。我也知道,李白一生嗜酒,蔑視權(quán)貴,到了年老的時候,有一次杜甫去看他,問他還有什么遺憾的嗎?李白說,我就是求仙問道,煉丹還沒煉好,想起晉代寫《抱樸子》的葛洪——葛神仙,我從心里覺得對不起他。杜甫聽得瞠目結(jié)舌:一個上不愧皇帝,下不愧父母的詩仙,偏偏覺得自己對葛洪有愧,這是一種什么樣的人生??!所以,后來杜甫為他寫了一首絕句:
“秋來相顧尚浮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縱酒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李白一生奔波,到了晚年依然漂泊不定,盡管快要死的時候,還是毫不在乎。杜子美這“為誰雄”三個字問得好??!在當時李白不為君主,不為青史,不為功名,更不需要留下一個封號,為的只是自己的心??梢哉f,他的一生是無所羈絆的天地英雄。F君雖然崇拜李白,可他在《時間》那首詩里寫道:
“時間,你默然運行,我們也
從不提及煩惱;
當那粗率的小天使翩翩來臨
我們只說:趁著快樂還在,我們將快樂哀悼。”
當代詩人卜一先生說:“我覺得這幾句詩,堪稱當代青年詩人的‘精神的陵園’”,并且還擔心:“這樣一個30歲不到的年輕人(寫這首詩時F君還不到30歲),背著這矛盾重重的精神重負,到底將何去何從。他也曾經(jīng)勸過F君:“詩,真的不是有明顯階段性的生活的唯一的目的,惟有生活才是唯一的目的。這樣不顧一切地對自己的挖掘,真的持續(xù)得還不夠久嗎?”F君還是義無反顧地踐行著自己的人生軌道。他在《寓之無言》的后記中這樣說:“如果我最終不得和我向往中的美好的事物共處,那么我覺得活不活著,或者怎么活著都無所謂,我相信我是不會那樣活著的,因為,即便是在處境艱難的今日,我仍然常常像體驗到其完全相反的一面,那樣體驗著生活中美好的一面?!?/p>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豐子愷先生曾經(jīng)講過,人的生活可以有三種境界,分別是:主真、主美、主善。
我們的物質(zhì)生活是主真的。每一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規(guī)則,有職業(yè),要順應很多很多的要求,但求真實而已。
第二重生活是審美生活。這種審美是二三好朋友在一起聽聽音樂,品品詩詞,完成一種文學的陶冶,藝術(shù)的享受。這一重生活是主美的,因為他完成了一個審美的過程。
人生至高的境界是一種靈魂的生活,這種生活是主善的。
那么,人生的境界有大小,而我們過往的生活,大體相同,重要的不在于客觀上我們有什么樣的寄寓,而在于主觀上我們有什么樣的胸懷;不在于客觀提供給我們哪些機會,而在于我們的心智在有用與無用的評判上,主觀確立了什么樣的價值觀。F君在不少詩歌中透露出他的一種超凡脫俗的人生心理軌跡。他這短暫人生,或許說我們認識的二年多來,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大大超過我交往幾十年的老朋友。他所選擇的生活方式,也許就是他窮盡畢生所追求的境界。他的突然離去,也許只是軀體的蛻變,我們活著的人又何必為他而黯然神傷呢;他的逝世,也許只是形骸的轉(zhuǎn)化,而他的音容智慧永遠留在我們的心里!
除夕那天,沒有脫俗的我,含淚與他發(fā)了短信:“F君,今天是除夕,我會永遠記住我們的每一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