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羊群藉著半坡上一塊閑地臥下了。大成披著光板老羊皮大衣坐在一塊石頭上，手里拿著一張紙條兒在卷莫合煙。二成圖個舒坦。干脆就地一仰，抓個石頭墊在后腦殼下，瞇眼迎著晚霞看日頭，過了一會兒，他找了根駱駝刺皺著半邊臉又開始剔牙，并吱吱地吸著紅紅的牙血往外吐，臉上流露出得意的微笑說：“日怪哩，這羊肉泡饃咋就塞牙，剔不脫?”他顯然在有意向大成炫耀。因?yàn)榍靶r，他跟和尚去省城美美地吃了一海碗羊肉泡饃，到如今，還是美得不行。“狗日的，有錢擱兜里焐不到三天，你不花光就難受。打晌午到后晌，你都剔了幾回牙、吹了幾回牛皮哩?”大成后悔當(dāng)初不該借錢給弟弟去深圳闖世界，到頭來欠下一屁股債不算，反落下個吃喝嫖賭的惡習(xí)。當(dāng)初，爹娘生下他咋就沒把他捏死!大成心中生氣，連煙都卷不利索了?！案纾@有現(xiàn)成兒的?！倍商纸o他甩過來一枝玉溪煙?！把鬅熢鄄怀椤！彼s緊挪到一邊兒去，似乎那是一包毒品。二成拾起那煙自己燃著了吸。少頃，又說：“這算啥洋煙，高檔貨你沒見過哩。上回我跟和尚去省城洗桑拿，那才夠味兒。抽的煙是人家小姐用托盤送過來的。先用一條雪白的大腿跪在你面前，再用兩根雪白的手指頭挾著煙按到你嘴上點(diǎn)燃。你要想泡，隨便?！倍蓳u頭晃腦海吹了一通，不由得把眼睛瞇成一道縫，那單眼皮下一對小眼珠子快活得熠熠放光。吹了半晌見這邊沒動靜，扭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大成早已遠(yuǎn)遠(yuǎn)地走到臥在羊群那邊的黑狗大傻那里去了。此刻，羊群里那黃遢遢的胡騷羊正追著一頭母羊在羊群里亂竄，大成隨手用羊鏟挑起一塊土奮臂一揮，只見那土塊云雀子般鉆向高空，又打半空中直墜下來，“叭”地重重砸在胡騷羊的頭上，打了它個滿臉開花。它再也無心撩騷了，只是不停地打著噴嚏甩著耳朵。這招叫隔山炮，是潘大成的絕活兒，每發(fā)必中?？啥删筒恍辛耍麎焊筒粫寡蜱P。

夜幕徐徐降臨了，淡藍(lán)色的霧靄緩緩聚攏來，又漸漸散開，迷蒙了人們的視線。這時，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了和尚那流里流氣的歌聲：

說那么黃瓜呀又沒有黃瓜花，

說那么茄子呀又沒有茄子把，

我說二妞哇你說那是個啥?

山坳那邊，和尚騎著頭灰毛驢悠悠地往這邊走過來。

和尚在坡下拴了驢，提著個柳條筐奔山上爬。那筐里擱著一疊苞谷餅和半陶罐小米湯，再就是幾塊咸蘿卜干子。這兒的人們一天吃兩頓。平時吃罷早飯，帶饃饃上山后晌午吃。大成是部隊(duì)下來的，吃慣了三頓，這晚上最后一頓叫和尚送，主要是想吃喝些熱乎的湯水。

二成一見和尚來了頓時變得十分高興，他喊道：“和尚，你個狗日的咋就不肯早來，我都餓得憋不出半泡尿來哩!”和尚也笑著叫罵道?！叭漳阆热?，這會兒餓著，趕明兒再請你吃八大碗羊肉泡饃!”隨后，兩個人就像八輩子沒有見過面那樣海吹開了，他們啃著苞谷餅，卻侃著高檔享受?！班肃耍艺f。二成你要是當(dāng)上了億萬富翁干啥?”“不干啥，買上海海漫漫的羊還是一個放!”“我可是不一樣，買個商場當(dāng)經(jīng)理，弄個別墅泡洋妞，還是一個泡!”“嘻嘻，你狗日的八輩子改不了狗吃屎，見了女人就想泡!”兩個人就這樣亂侃著越聊越玄乎。突然，二成擔(dān)心地對和尚說：“和尚，你那爛手機(jī)哩!”“壞哩，在修。咋?”“沒啥，你可不能老跟我城里那妞通話，我們可是真心的。你可不能……”“放屁，我和尚是那號子人嗎?不是吹，我泡的妞比你見過的羊都多，你信不?”和尚頓時漲紅了臉，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兩眼盯著二成的眼睛。二成只好雞啄米般連連點(diǎn)頭。其實(shí)，他心里壓根就不信和尚。和尚也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禁心里暗自發(fā)笑：“小子，知道嫖客的嫖字是咋寫的嗎?女旁加上個鈔票的票字，那意思是女人都跟著鈔票走的。你狗日的沒錢。還想跟我爭風(fēng)吃醋哩。她早就是我嚼過的饃，要不，咋輪上個你?”二成和尚就是這樣，半邊人臉半邊狗臉，當(dāng)面哥們背后搗鬼。他們常常為泡妞翻臉后和好，和好后又再翻臉……大成望著這對狗臉兄弟，心里覺得一陣陣可笑。他默默地啃著苞谷面餅，有滋有味地喝著小米湯，望著灰暗中起伏的山巒，想起了山那邊的一個女子……

二

山那邊的女子叫桃花，村里人都叫她桃花嫂，三十來歲，高挑個兒，體態(tài)豐滿，膚色白里透紅，在那文靜秀麗的鵝蛋臉上，閃爍著一雙顧盼生情的眼睛。她那大大的流露著善良和寬容的眼睛里，時時透出小生意人那種特有的警惕和狡黠，也透出了山里女子那特有的潑辣和野氣。誰見了她都會被她高雅的氣質(zhì)和罕見的美貌所征服，甚至不敢相信這是個土生土長的山里女子。說來也怪，不管她說話、走路或干活的姿態(tài)，甚至每一個迷人的笑容。都無不透出大家閨秀那種神圣不可侵犯的高雅氣質(zhì)。只有老太太們閑來無事掰開她的手掌看時，才會打心眼里發(fā)出由衷的感嘆：“唉，唉，可惜了，這皇上的女兒鄉(xiāng)下人的命哩!瞧瞧，這娃的手心兒。哪像是個肉長的，倒像是個洗衣的搓板哩!”老太太們心疼得不行。就是這樣一個標(biāo)致善良的女子，放著城里的富翁不理，卻偏偏看上了七里鋪的大嫖客戴仲泉?！拔?，我說桃花嫂，都說你眼熱個仲泉，要是真的。可把我們眼饞死哩!”后山的和尚，借在店里買東西時向她撩撥。“光眼饞頂屁用。有膽量來試試?！碧一ò衙匀说难劬πΤ蓛蓷l縫。她把兩瓶燒酒和一包花生米放到柜臺上?！吧?，試，老子怕毬一個!”和尚趁伸手拿東西的時候，一把抓住桃花的手就往懷里拽。桃花趕緊扭頭掙脫，并用力跺了幾腳。只聽“汪”的一聲吼。打柜臺下躥出一條烏黑油亮的四眼狗，齜牙咧嘴惡狠狠直撲和尚?！把?”和尚嚇得扭頭就跑，剛跑出去才幾步遠(yuǎn)，只聽嘶地一聲響，后襠早已被四眼狗撕下一大塊。和尚只感到屁股蛋子一陣發(fā)涼，用手一摸，頓時驚得魂飛魄散。那狗并不窮追，只是把他攆過了桃花橋，這才虎視眈眈地坐在這邊的橋尾上守住橋口。和尚哭笑不得地站在河那邊，手捂住屁股蛋子苦著臉往這邊喊：“桃花嫂——我那酒和花生米——下回我不敢哩——”從此，再沒人敢調(diào)戲、撩撥桃花了。

夜晚，桃花塢的上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更沒有一絲兒風(fēng)，墨藍(lán)色的天空是那樣的平靜、神秘，桃花灘那霧氣縹緲的桃林中，隱隱閃爍著些許獸眼似的磷火，它們一會兒飄忽，分散，游移，一會兒又聚擾來形成一片，熠熠生輝十分耀眼，再一會兒又忽地爆炸開來，形若破碎的流星，射向四面八方……

“桃花!桃花!……”在蒙朧的睡意中，桃花聽到有人在窗外用親切而充滿磁性的聲音在輕輕呼喊她。她一下子驚醒了，迅速瞥了一眼沉睡中的女兒，便輕輕地爬起來，套上衣褲，躡手躡腳滑下床來，偷偷打開門，悄悄溜了出去。

屋外，明媚的月光已經(jīng)灑向大地，盛開的桃花在如水的月華下在滋潤的夜霧中展示著嫵媚。他正身披銀色夜霧，倚在一棵開滿花的樹下，默默地用火一般的眼睛緊緊盯著她看。這是個十足的美男子，體形高大健壯，整個面孔看上去典雅而威猛。濃濃的劍眉下閃爍一對星星般撩人的眼睛，他的鼻梁挺拔，鼻翼線條雕塑般道勁有力，這嘴唇上總是透著對異性挑逗似的微笑。尤其在看到有幾分姿色的女人時，他那迷人的笑容就更會增加磁鐵般的效果。她呻吟一聲便不顧一切地張開雙臂撲了過去……一陣狂熱之后，他以老練沉穩(wěn)的姿態(tài)，抱起桃花向桃林深處的更棚走去……

三

可是，這樣的機(jī)會并不是常有的。這天夜里，那個高大健壯勻稱的身影又悄悄來到桃花林。他先蹲在地上抽了半根煙，又無聲地走近了小店，將耳朵貼在門縫偷聽屋里的動靜，隱約間，從屋里傳出一陣男人的鼾聲。他一震，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看到屋檐下掛著的那雙男人的草鞋時，眼中妒嫉而憤怒的光立即變得溫和平靜了。嗨，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殼，差點(diǎn)就誤解哩!隨后便爽快地轉(zhuǎn)身離去，并順手扔掉了手中的煙頭。他知道，那鞋是秋生的，倘若秋生外出做生意。桃花把那鞋取下掛上自己的鞋向他暗示，屋里只有自己，反之則掛上秋生的鞋，這個暗號只有他和桃花知道?！鞍Π?，今天玩不成咧!”黑影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消失在黑暗中。

就在黑影消失后的片刻后。從岸這邊河畔的一棵老槐樹上，猿猴般躡手躡腳溜下一個黑影來，他像牙疼那樣朝桃花店狠狠啐了一口，悄聲罵道：“呸，騷貨，裝正經(jīng)哩，開個玩笑你都放狗咬，背地里你卻偷野漢!狗日的，改天，老子非撕破你那桃花臉不可!”罵了一陣，那黑影摸摸屁股蛋子上被狗咬破的爛褲子，悻悻地走了。

躁動的山風(fēng)不住吹拂著地面上的那顆煙頭，那煙頭漸漸地亮起一顆芝麻大的火星兒。這火星兒隨著風(fēng)勢的強(qiáng)弱，一會兒紅了，一會兒又暗下去，如此反復(fù)多次，便漸漸長出了精神。一陣大風(fēng)拂起那火星兒，在空中繞了個圈子，又忽地往右一拐，競悠悠然飄落到屋子附近地面上一塊隔年的老棉瓣上。那棉瓣被老鼠拉得伸長開來，半拉子拖進(jìn)了鼠洞，另一半?yún)s掛在干草垛上。棉花條與火星一碰，立即噬啦啦燃燒起來，干枯的草瞬間就被棉花引燃了。發(fā)出清脆的響動，火舌像一條陰險的火赤鏈，悄悄爬進(jìn)了桃花店，又順著墻角的馬糞紙箱攀上了屋脊，繼而便逐漸蔓延開來。只在很短的時間里，整個屋里便霧氣彌漫，并開始從屋檐下、墻縫里以及所有透氣的部位向屋外吐著青煙了。緊靠柜臺有一桶剛剛購進(jìn)的煤油，是專供山里沒電燈的人家照明用的。而罪惡的“火赤鏈”，仿佛已經(jīng)嗅到了更富有刺激性的氣味那樣，正兇殘地、惡狠狠地悄悄撲向油桶!

終于，塞滿了小商店的青煙開始發(fā)黑加濃，續(xù)而又開始發(fā)黃了。當(dāng)黃色的濃煙消失后的瞬間，屋里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動，“轟”地紅色的火焰突然爆炸開來升向高空，桃花店剎那間變成了一片火海，無數(shù)火舌從門縫里屋檐下和墻角的間隙中呼呼地向外噴射，就像一條條火龍嗖嗖地向外直躥!

一陣燥熱使桃花驀然驚醒，她睜開了眼睛，乍地看到眼前翻騰的火海，嚇得尖叫一聲滾下床來。急劇地推搡著丈夫：“秋生!秋生!”秋生沒醒。桃花急了，埋頭在秋生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鞍?”秋生醒了，他懵頭懵腦愣怔了瞬間，大喊一聲：“不好!”立即從炕沿下抓起一樣?xùn)|西往桃花手里一塞，拉起桃花就往外跑?？尚苄芰一鹨呀?jīng)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使他們暈頭轉(zhuǎn)向無路可逃。而更可怕的是那煤油桶已在吱吱地冒著氣泡，并升騰起縷縷青煙了。只要它爆炸，將燃燒的煤油潑向四面八方，那情景更是不敢想象。秋生情急中拉起一床被子在水缸里按了按，劈頭蓋腦往桃花身上一蒙，推著桃花就向外沖。就在此刻，煤油桶爆炸了，它隨著巨大的響聲帶著耀眼的火光呼地沖向夜空。又從數(shù)十米高空中降落下來，咚地摔在河畔，彈跳著滾進(jìn)了河里，飄浮在水面上繼續(xù)燃燒。與此同時，秋生和桃花也被猛烈的氣浪推出去老遠(yuǎn)，秋生順勢奮力將桃花推出門外。恰巧，一根燃燒的圓木從梁上跌落下來，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腦殼上。很快，他那削瘦的身影就被攪卷的烈焰吞噬了。

“秋生!秋生……”桃花聲嘶力竭不要命地蹦跳著要往屋里沖。卻被和尚和幾個后生死死抱住纏緊不放，不能讓桃花再跳進(jìn)火海，她還有個女娃在縣城讀中學(xué)哩!此刻，在喧鬧而雜亂的人群不介意的陰影中，有個高個子男人在附近急劇地來回徘徊了幾步，又悄悄登上桃花橋，迅速消失在黑暗中。誰也沒注意那是誰，只有和尚用鄙夷的目光乜了那背影一眼，恨恨地啐了一口說：“沒心肺的狼狐，孬種!”

當(dāng)潘大成聞訊趕來時，幾乎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只見火光中許多黑色的人影在飛快地來回奔跑著呼喊著，用面盆腳盆木桶鋁桶和塑料桶，從河里汲水拚命往烈火上潑灑。桃花悲痛欲絕而沙啞地哭喊著在人們的拉拽下不要命地想往火里跳……

“咋，屋里還有人?”大成聽了桃花的哭叫不由渾身一震?！肮啡盏?，哪能見死不救哩!”只見他快步跑到河邊，轟通一聲跳進(jìn)河里，浸濕了全身，又奔上岸來脫下濕嘰嘰的光板羊皮大衣往頭上一蒙，哈著腰，帶著嘩嘩的水響，牛一樣躥進(jìn)了火海里。

屋里早已是一片沸騰的火海，灼人的熱浪也早已使屋里沒了一絲兒空氣。人一旦進(jìn)入這種環(huán)境，不說會被燒死，即便因缺氧也會窒息而亡。潘大成剛一進(jìn)屋，就聽到頭頂和腳下一陣噼哩叭啦亂響。他知道，那是浸濕了的羊毛和水珠在高溫中猛烈爆炸的聲音，他不能抬頭往前看，只敢把頭縮在皮大衣里弓著腰伸探著裹著濕皮褲的腿橫掃著往前尋覓。此刻，他心里十分清楚，必須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秋生，否則，就連自己也會搭上性命。這時候，他感到自己進(jìn)屋前深吸的那一口氣已經(jīng)消耗得差不多了。要想再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必須再跑到屋外空地去，可秋生也許在這一瞬間就徹底沒救了。他咬緊牙關(guān)，憋著呼吸，滿頭滿臉淌著如雨的虛汗——他在用生命作賭注!天爺，他橫掃過去的一只腳終于碰到了一堆軟綿綿的東西。啊，是秋生那滾燙的正在燃燒的軀體

人們看到一個巨大的火球從沸騰的火屋里沖了出來，不等驚慌失措的人們看個清楚。那火球已躍進(jìn)河里，剎時便冒起了青煙。潘大成在人們七手八腳的幫助下把秋生弄上了岸。秋生早已遍體鱗傷，頭發(fā)和眉毛全被烤糊了，加上冰冷的河水一浸泡，直疼得他渾身一陣陣顫抖，牙咬得咯嘣嘣響。他已經(jīng)不能言語，只是從他那被烤腫而緊閉的眼睛里，無聲地往外流淌著極其痛苦的淚水。而潘大成此刻全身上下的光板羊皮衣褲也早已被燎烤得焦黑焦黑，身上雖說還算好?？墒帜_已被嚴(yán)重?zé)齻?，痛得他直打哆嗦。哇地一聲，桃花不顧一切地想撲過去，卻被潘大成用鐵一樣的粗胳膊橫擋住了：“嫂。碰不得，秋生沒一塊好皮肉哩。趕緊招救護(hù)車!……”

四

醫(yī)院里。潘大成右手纏著繃帶坐在秋生的床前，二成在一邊站著，秋生躺在床上繃帶裹滿了全身。他早已面目全非，被燒傷的臉像個發(fā)面盆子。桃花蓬松著一頭烤糊了的頭發(fā)，傻了一樣坐在那里說不出話來。面對飛來橫禍和生命垂危的丈夫，面對她賴以為生已經(jīng)化為灰燼的小商店，她早已絕望了。娃還在讀中學(xué)，每月多少都得花點(diǎn)錢。在起火的緊急關(guān)頭秋生塞給她的那張存折子，上頭的錢幾乎都被花光了。這往后的日子咋過?糧食、衣服、被子全都沒了蹤影。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道無底的深淵橫在她面前，又像一頭龐大的怪獸用巨大的眼睛殘酷地盯著她說：“看你咋能跨過我這道坎!”她那心底時刻萌動著，期望著一個男人能在此刻出現(xiàn)幫她扛一把?？蛇@個男人仿佛死了一樣，再也沒了蹤影。為此，她常常用那雙充滿愧意的目光看著躺在床上的秋生。其實(shí)，此刻的秋生心情比誰都痛苦。他二十三歲跟桃花結(jié)婚。美滿的婚姻生活只過了五年，就因?yàn)槭址鐾侠瓩C(jī)搖手柄失控，一下子打在了他的褲襠里。當(dāng)時他就疼得暈了過去，醒來后就成了個廢人，好在這之前他倆有了個女兒小丫。為了小丫，也為了這個家，年輕的桃花堅(jiān)持下來了。至于桃花有婚外戀，秋生早已心中有數(shù)，但他不肯說破。一旦有人提到這事他就把話題往別處扯。甚至?xí)思曳?。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他才有了這個雖有殘缺卻不曾破碎的家?？涩F(xiàn)在不同了，渾身刀割般的疼痛和每天沉重的醫(yī)藥費(fèi)，加上一個早已廢了的男人軀體，所有這些。只能給這個家庭帶來更深重的災(zāi)難。為此，他決定選擇一條自我解脫的道路——離開人世!只是滿身的繃帶使他動彈不得。

“嫂，甭想不開啦?！贝蟪烧鎿吹卣f?！罢芯葹?zāi)款，鄉(xiāng)親們也會幫助你們。再說，實(shí)在不行，還有我哩!有我在，你們啥都甭?lián)??！迸舜蟪裳劬粗孛鎸μ一ㄕf?？蛇@些在桃花看來，也不過是一種安慰而已?！案?，吹啥?你潘大成除了幾個賣羊毛的錢。還能有個啥?憑你那點(diǎn)錢能把秋生治好?再說還有那店面，還有那上學(xué)的女娃，這些，你都能把它再伺弄周整?”背地里，二成埋怨大成說。“人家多年的野漢見這光景都躲到一邊撒手不管啦，就你逞能?再者，你那錢，就不曾想著將來為我娶媳婦兒用?！贝蟪陕犃诉@話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冷笑。自己看不住個錢，專瞅著別人的口袋算計(jì)。他轉(zhuǎn)身到護(hù)士室換藥去了。

幾個星期后，潘大成手上的燎傷基本痊愈，可秋生卻突然走了。這忠厚善良的人為了不成為家人的累贅，在夜深人靜之際，扯掉了吊水的針頭和插在鼻孔里的氧氣管兒，把幸福留給了桃花和他的女兒小丫，他指望桃花能嫁個好人家!

桃花萬念俱灰，手捧著秋生的骨灰盒子泥塑木雕般坐在自家倒塌的房前。現(xiàn)在，她沒有悲傷、沒有眼淚。有的只是痛苦和絕望后所產(chǎn)生的憎恨。她怎么也沒想到，與她同甘共苦近二十年的秋生會突然離她而去，像仲泉那樣，也是個負(fù)心賊，把生活的艱難困苦一股腦兒都推給了可憐的孤兒寡母身上。為此，她恨透了這兩個男人，只有潘大成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點(diǎn)點(diǎn)希望。這個她從沒正眼看過的男人。平時只是偶爾來買買醋，買買莫合煙和火柴什么的，付了錢，取了貨，然后厚道地一笑，露出兩排因喝醋和抽煙而變得黃黃的、像是沒漱過口的牙，就匆匆離去，只留下一股老羊皮襖散發(fā)出來的羊腥味兒。說實(shí)在的，桃花壓根就沒把他當(dāng)回事。當(dāng)然更不會把他往別處想?？删瓦@樣一個不起眼的羊倌兒，在生死關(guān)頭，竟然表現(xiàn)出令人大為震驚的舉動。沒遭受過火災(zāi)的人是不知道火災(zāi)的厲害的。在那能熔化萬物的烈火燒得最旺盛的時候，甭說活生生人往里頭鉆，就是距大老遠(yuǎn)，你也會被烤人的熱浪嚇得不敢近前。更何況鉆進(jìn)屋里在高溫中尋人。桃花震驚了。這種震驚在她心靈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之后，又被眼前的慘況所代替：一切都化為烏有，只留下一場驚心動魄九死一生的惡夢!身邊，擱著鄉(xiāng)親們送來的米面、餅子，臉盆、毛巾、木梳和鏡子及一些破舊的衣物墊蓋。再就十幾塊到幾十塊的鈔票?？蛇@些除了應(yīng)急是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的。桃花和秋生大禍臨頭之際慌了手腳，忘了把另一個存折子搶出來。據(jù)說讓鎮(zhèn)政府打個證明，也就能把錢取回來?？赡且簿颓喊税賶K賣桃子的錢哪。她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那個在城里讀書的娃，她真想跟秋生一走了之。這時候她聽到遠(yuǎn)處傳來吆喝驢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她看到山坳的拐彎處悠悠地過來一輛驢車。車上裝著紅茅草。當(dāng)驢車駛到不遠(yuǎn)的地方她才看清楚，驢車后頭跟著大個子羊倌潘大成。

五

大成把驢車趕到桃花店，埋著頭不看桃花，把車上的紅茅草往下卸。桃花這才發(fā)現(xiàn)，那紅草下面還壓著一捆粗壯的蘆柴桿子。還有鐵絲、鉗子、鋸子、斧子、鑿子等木匠用的家伙?！八?，你這是……”“嫂，這老蹲塑料棚咋成?我思想著給你蓋上個草房，先把店面撐起來?！闭f罷，又趕著驢車走了。山里長茅草的地方大成熟悉。也就三兩天的功夫，桃花店廢墟前已堆起一座高高的小草垛了。大成又從山里運(yùn)來一驢車長短粗細(xì)不等的雜樹桿子。也就刨刨鑿鑿?？晨充忎?，幾天的功夫，兩間簡易的房架豎立在老房基附近。隨著，他用柴桿子作莖料，紅茅草作主料，編挾成五塊厚厚的茅草墻，用鐵絲擰緊貼到房架上，然后用粗鐵絲固定，隨后再把紅茅草編挾的披子一層層披蓋到房頂屋梁上，用粗鐵絲固定。又在草墻上開門窗按裝窗蓋頭和門。也就三五天的功夫，兩間像模像樣的茅草房形成了。前間做店面，里間住人，余下的零料，就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蓋了個廚房棚。誰都知道，紅茅草生性堅(jiān)韌抗腐能力強(qiáng)。只要沒有火燭引燃，擋風(fēng)遮雨十年八年不成問題。這期間桃花主要是跟在大成后頭做小工專干些零碎活計(jì)。

“嫂，把錢拿上，趕上驢車，明天晌午去城里進(jìn)貨?！贝蟪砂岩化B錢放在桃花手里?！氨峦速I鞭炮紅紙開張用!”他眼看著別處對她說。

幾天后，桃花店再次開張了。用木棍釘成的貨架上，擺滿琳瑯滿目的貨物。在所有該遮瞞的地方，都貼上了紅紙。桃花塢人思想著桃花平時為人可以，在買賣上也不太斤斤計(jì)較，就都送來了些鞭炮、花籃和白面饃饃之類以示祝賀。而桃花在大成的幫助下。也擺上了幾桌像樣的酒席以示感謝。這一陣忙乎下來，早已累得她筋疲力竭。晚上，她一個人躺在柴鋪上，細(xì)細(xì)思想。早在前些時，桃花塢人對大成為桃花搭草房就言傳開了：大成這樣拼命忙乎，還不是為了一樁事——娶桃花?，F(xiàn)如今秋生已早早離去，桃花無需像以前那樣躲躲閃閃偷偷摸摸的啦，這完全是順理成章的好事。“嗨，我說，干脆領(lǐng)上結(jié)婚證一搭里睡得啦。干嘛饃饃烤糊了漢子餓瘦了!”有人干脆在酒席上半開玩笑地說。其余人自然是一呼百應(yīng)。桃花雖臉上笑著不搭言，心里想的跟鄉(xiāng)親們卻不一樣。大成人雖好，可土氣，一嘴黃牙，又是個羊館兒，整天身上有股子濃重的羊騷腥味兒。要說長得好，白凈，還是七里鋪那個戴仲泉，可那死鬼有婆姨……她心里實(shí)實(shí)放不下那個負(fù)心的野漢。不過話又說轉(zhuǎn)來。人家大成幫了那許多忙，哪能沒有個圖報!這萬一實(shí)在避不了，也只好將就著忍忍算了，反正就那么回事兒!可要想他一輩子同床共枕做我的漢，那可得好好思想思想哩!桃花既然心中有了這個念想，她的行為，她說話的方法自然就有了分寸，既不想讓大成過份靠近自己，又不能讓他明顯地感覺到。晚上，她就這樣憂心忡忡地、孤獨(dú)地睡著，生怕潘大成會突然闖進(jìn)屋里來。只有娃星期六打縣城中學(xué)回來之后，她心里才會稍許平靜一點(diǎn)兒?？善婀值氖?，潘大成是那樣地平靜、厚道、沉默，從來不曾打攪過她，甚至連看都不曾正眼看過她一回。倒是娃并不介意，總是繞著潘大成大叔大叔地喊個不停。看得出來，大成很是喜歡那娃?！把?，別跟你叔靠得太近，都十六歲了，記住，漢子頭暈就管不往自己?！薄皨專思?guī)驮郯赘蛇@么多活兒。你昨這樣說人家。狼狐心一個!”“甭犟嘴，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她又想起了那個負(fù)心的漢。

“嫂，明天我去山里放羊，店里的事情你當(dāng)心做。晚上。你烙幾張餅擱窗臺上，黑夜里餓了我好拿著吃?！薄罢?，你黑夜還回?”桃花一驚，心里想黑夜里我是走不脫哩。“對，我白天放羊，黑夜里回來挖窯取土做磚坯，將來好砌房。那窯眼將來你又好喂豬。開店喂豬看桃林一舉三得?！薄斑@……好?？赡氵@白天黑夜地干，身子骨咋能行?！薄皼]說的，我沒啥本事，干個死活兒還成?！闭f罷，大成拎起羊鏟進(jìn)山了。桃花望著大成遠(yuǎn)走的背影感到茫茫然。這世道，天上哪能掉下苞谷餅來吃!

大成后晌午把自個兒白天放羊晚上去桃花店開窯挖土的事跟二成言傳了。二成一聽這話就急了：“哥，你不要命地干，我還沒活夠哩!黑夜里，我一個人在這搭看羊害怕哩!聽言傳，五里溝那搭有人見過山豹哩，這萬一……”“怕甚，哥給多借幾條狗來吵吵，那東西就不敢來哩!要不，我后半夜還來這搭陪你?！薄安簧盗?，哥，那女子還惦記著七里鋪那大嫖客。對你沒見動真情。你這驢球干啥哩!”“不說哩，你哥不圖個啥，不把她安頓妥，哥心里割舍不下哩!”大成說完，拎上個羊鏟，轉(zhuǎn)到一邊卷莫合煙去。二成只得搖頭嘆氣。

夜里下起了零星小雨，這雨點(diǎn)灑在黃土高坡上，立馬被急急吸進(jìn)干結(jié)的土里沒了蹤影。可這雨點(diǎn)灑落在茅草屋上，就有了唏里沙啦的響動。桃花被這雨聲驚醒了。她覺得除了雨聲屋后還有什么響動，便摸黑起身披上衣服，趿著鞋，悄悄打開柴門往屋外偷偷地看。潘大成果然在屋后山腳下挖土。四眼狗也趴在一旁陪著。他把羊鏟插在地上。在羊鏟柄上掛了個馬燈，正光著膀子干得滿身是汗哩。許是怕汗水浸透了衣褲，干脆赤條條一絲不掛地干。剛開始在昏黃的燈光下，桃花沒看清以為大成穿著內(nèi)衣在干活，后來大成把土擔(dān)到明朗處時，桃花這才猛然發(fā)現(xiàn)他壓根就啥都沒穿。桃花的臉驀地通紅。那胸口里也嘣嘣亂跳起來。她閉著眼睛把身子貼在柴門上緊張了半天，心里狠狠地罵：“死大成，看表面老實(shí)，咋流氓一個哩!”可回到柴鋪上，她再也睡不著覺了。大成健壯的體魄使她想起仲泉對她春風(fēng)般的撫摸……她極力把這兩個男人做比較。試圖把仲泉從她的心靈深處擠兌出去換上潘大成。在她看來，心眼厚道的潘大成似乎永遠(yuǎn)是干活的好料。而那帥氣可人的戴仲泉，卻永遠(yuǎn)是讓女人產(chǎn)生激情的熊熊烈火。桃花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想著，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朦朧中覺得大成向草屋走過來。于是屏住呼吸極力注意著這個動靜。她聽到這個動靜由遠(yuǎn)而近，又站在門口靜靜地呆了一會兒。似乎輕輕推搡了一下門，見門是拴著的，便呼出了一口憋在胸口的粗氣，隨后又躡手躡腳走到窗口，輕輕地神不知鬼不覺地掀起窗口的蓋頭。這時，躺在床上的桃花變得更加緊張起來，她覺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此刻。她拿定主意，如果大成從窗口爬進(jìn)來硬往床上鉆，她絕對不會像沒有見過世面的女人那樣大喊大叫，只會裝作睡著了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可是大成只是從窗口拿了那疊用毛巾焐著的苞谷餅子。就悄悄離去。

六

大成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在桃花店屋后山腳打了兩眼窯。在距窯不遠(yuǎn)的地方，堆起了一座小山般的土堆，并做了個陰棚，又徹了個土墩子。上面放了塊平整的木板，在土墩旁邊堆土草木灰，又用枝條扣火麻繩彎了一把尺來長的弓，花十塊錢買了個可開可合的木制磚?？蜃樱阌眉t土和了水在棚子旁的小平地上噼哩叭啦盤起土來。桃花沒見過做磚，就在一旁傻傻地看，只見大成拿赤腳把泥踩勻，隨后雙手捧起一塊土往案板上摔打。等把土打出油來，就把發(fā)亮的土摔進(jìn)磚木框子里，用弓弦貼著磚模往懷里一拉，捧去被弓弦割開的余土，然后拉開木制的活絡(luò)磚模，一塊長方形的標(biāo)準(zhǔn)磚坯就成了。大成把木板端起來反扣到通風(fēng)透氣的草墊子上，再抓把草灰撒到木板上墊底，又開始制作第二塊磚坯了。如此反復(fù)，速度越做越快，也就三五個時辰。大成身邊已疊起一道半人高的磚坯墻了?！吧?，你先睡下，甭陪我，我白天放羊打盹兒沒說的，你開著店咋能睡人?”“他叔，你干活兒我睡下，這不像個地主婆嗎?”“嫂，你在這搭陪，我心懸慌得很，干活不踏實(shí)。再說，我這渾身是汗，這……咋弄!”大成想光膀子脫褲子干活又不好說。桃花心里明白想笑，就說：“她叔，你這說，我就回，面湯饃饃焐在鍋里，酸醋罐開水瓶擱在棚里灶臺上，想吃喝你自己拿。我回哩!”“嫂，明天晌午把那剛挖的窯拾掇下。后晌，我叫二成送豬娃子過來。咱先買倆，等喂熟哩，再買倆。”“哎，哎哎?！碧一ㄏ沧套痰刈吡?。她覺得心里甜甜的。大成真的很不錯，又造房，又給錢進(jìn)貨，又挖土開窯燒磚。這不，又買豬娃子給喂。這是個實(shí)實(shí)過日子的人。哪像仲泉，除了思想干那活兒，就愛買個小頭小腦的東西騙人。關(guān)鍵時刻，人影不見一個哩!桃花越想越氣，越想越恨，她努力去思想大成。因?yàn)樘一▔]所有的人都說大成好，她桃花沒道理說大成不好。就這么心思想著，忽然爬起，輕輕跳下床走到門前推開門縫往外偷看，頓時嚇得想縮回頭來，大成正渾身脫得精光。在那搭滿身是汗地傻干哩!桃花那心里又是一陣怦怦地亂跳。

這天大成直干到深夜兩點(diǎn)多才歇手。吃了饃喝了湯，又咕了幾口香香的土制酸醋，在河里洗了個涼澡，便提上羊鏟回山里去了。

五道梁山勢陡峭溝壑縱橫。是這一帶方圓幾百里山區(qū)最險峻的地方。如果從這里斜插過去，奔七里峁臥羊的閑地，可少走十幾里地山路。大成自小在這一帶長大，對這里的山路了如指掌。于是決定從五道梁斜插上七里峁。天空沒有云，墨藍(lán)色，盡眼可看到璀璨的繁星。大成一會兒在平原上走，一會兒又往深溝里鉆。為防野獸襲擊，他手里紅紅的煙頭一刻也沒熄。正走著，他看到前面高處，有兩顆藍(lán)綠色的眼睛盯著他看。狼狐?豹子?大成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他想回頭，不行，這樣野獸會從背后襲擊，他想拐彎走岔道，又不行，兩邊像墻一樣陡峭的山溝溝里沒有岔道可走。唯一的辦法，只有裝著沒看見那樣，硬著頭皮往前走?；蛟S是手中有煙頭的緣故，或許是那野獸腹中不饑不想傷人的緣故，大成毛骨悚然地從野獸目光俯視下的幾米高的深溝溝里走了過去。幾天后，當(dāng)羊群經(jīng)過這里時。大成特地攆到這里來看情況。見那野獸蹲過的地方。竟印留著碗大的梅花形腳爪印兒。很顯然，這是一頭足有二百斤重的大山豹。大成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里想，二成沒說錯，五里溝確實(shí)有豹子，并且已游蕩到附近了。不過大成沒把這事告訴二成，省得他更怕。只是多借了幾條惡狗跟二成做伴兒。

就這樣，大成白天放羊打打盹兒，黑夜里去桃花塢為桃花做磚頭坯。這還不算，又從自家門前水杉林中挑粗直的砍下幾棵，用和尚的驢車?yán)教一ǖ觊T口泡進(jìn)河里。那是等把樹皮泡爛，將木材里的樹油泡盡了蟲不好蛀，留著砌房做桁條用的。正在潘大成干得熱火朝天渾身是勁的時候，一個令整個桃花塢人不能容忍的事情發(fā)生了。桃花心目中那個念念不忘的白馬王子突然出現(xiàn)了。這個俊俏帥氣的公子哥兒今天西裝革履提著禮品，一副風(fēng)塵仆仆遠(yuǎn)道而來的樣子。出現(xiàn)在新蓋的茅草房前。“桃花，想死你哩!真對不起，我剛剛到七里鋪就聽說你家出事哩!這不，剛剛趕過來的!”戴仲泉一副追悔莫及的樣子十分感人?！鞍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說罷就把大皮包打開，拿出了透明塑料袋裝的漂亮衣服和一些看上去很精美的戒指項(xiàng)鏈人造寶石等等。桃花雖心地善良但性急眼淺心腸軟，一看到這個又回到自己身邊的多情漢，和那些花花綠綠令人眼花繚亂的衣服、首飾和食品時，那委屈的淚水就嘩嘩地流下來了。一頓捶打痛罵嚎哭之后，便向這位知己訴說著火災(zāi)后的艱難困苦與委屈，又把潘大成為她勤懇忙活，村里人言傳他思想娶她的事情給說了。“仲泉哥，你再不來，我就抗不住了!”由于戴仲泉外表所產(chǎn)生的強(qiáng)大吸引力，又由于“山火”災(zāi)難早已時過境遷。桃花店又正常開張生意興隆，她桃花早已不是那個焦頭爛額居無定處的桃花了。她不能因?yàn)橐粫r的災(zāi)難就把終身追求的幸福寄托在一個原本就看不上眼的羊倌兒身上。她那狂熱的愛情原本就屬于戴仲泉的。桃花架不住老相好嫻熟動心的甜言蜜語和撩撥勾引，糾纏一陣之后重歸于好。為預(yù)防潘大成突然殺回馬槍往回趕，雙方約定在后半夜，還在那個桃林深處的小更棚里相會。這天后半夜，桃林深處的小更棚差點(diǎn)就把四條腿給搡斷了三根!

這些，只顧忙于做磚坯的潘大成卻渾然不知。就連耿耿于懷時刻想報復(fù)四眼狗那一口之仇的和尚也絲毫不曾察覺。桃花塢人誰也沒有想到，形勢會這樣急轉(zhuǎn)直下。在桃花塢村民的眼睛里，潘大成早已與桃花熱火上了，這也是干柴烈火情理中事。既然有潘大成這理所當(dāng)然的上門女婿支撐著這個寡婦的門面，有誰還會深更半夜來窺視未來夫妻的偷情?

“仲泉哥，”一陣水乳交融之后，桃花依偎在情人的懷里對他說， “我覺得這樣做，對不住大成。你不在的時候。我這個家全靠他一個人撐過來的。村里人都說他是我的漢，其實(shí)，他連手都沒碰過我……”仲泉聽到這話心中一震，眼中流露出一種妒忌和防范的表情，但馬上又用溫柔的聲音說： “這我懂。你要覺得虧了他，手頭就拿個本本子，記上他花了多少錢，干了多少活兒，折合多少個人工，到時候算賬慢慢還錢給他就成啦!不過，千萬不能讓他知道咱們的關(guān)系。要不，他就不肯在這搭為你干活兒啦!”桃花心思想，這事兒也只能這樣辦了，就點(diǎn)點(diǎn)頭。

潘大成每晚以兩百塊磚的速度向六十個磚垛的目標(biāo)前進(jìn)。在他看來，砌好了瓦房，領(lǐng)上結(jié)婚證，張燈結(jié)彩明媒正娶，才算對得起像仙女一樣美麗的桃花。哪像有些人，稀里糊涂睡在一搭里，那樣會玷污桃花和他潘大成的名聲的。因此，他做磚頭不光特別快，而且質(zhì)量還特別好。因?yàn)槟欠可w起來之后，不光是自己和桃花的事情，也是小丫她們子孫后代的事情。就這樣，也就用了幾十天功夫，成千上萬塊的標(biāo)準(zhǔn)磚土坯，像一道道墻那樣矗立在桃花店四周。加上日頭好，老天沒下雨，晾的土坯也都干齊了。潘大成把它們聚攏來疊起一個圓筒狀高爐一樣的窯，里面留了躥火的煙道風(fēng)口，在靠地的部位留下個灶眼，然后用碎麥秸和勻了泥巴把高爐表面從上到下涂上了一層足有寸來厚的黏土，只等于了就起火燒窯。這天，二成用和尚的驢車往桃花店送柴禾跟豬娃子飼料，無意中看到一個長相帥氣的中年男人從桃花店里溜出來匆匆離去。二成原本對他哥為桃花這種不明不白的傻干就不滿意，巴不得桃花弄出點(diǎn)什么事情來才好。于是裝著什么也沒看見的樣子，卸下柴禾和豬娃子飼料就趕著驢車找和尚去了。“和尚，咱也不是一兩天的交情了。你可不能眼瞅著我哥吃虧不管。我總覺得那風(fēng)流女子沒跟我哥掏心。好像又跟七里鋪那大嫖客走上暗道了!”“沒說的，這事兒全包在我身上。只要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不出半個月，保險給你亮底!”果然幾天后的早上，和尚騎著驢匆匆找到了正在放羊的大成兄弟，當(dāng)著大成的面，把桃花后半夜在更棚與七里鋪仲泉相會的事非常粗俗地說了一遍?！按蟪筛?，甭為她再賣命了。是真是假你伺候著看一回就知道了!”“唉，我明白哩!”大成憋了半晌又說：“我心想，人家好了多少年咱也說不準(zhǔn)，可要一下子讓人家割舍了跟上你走也不容易。咱就送佛送到西天吧。她要跟誰，誰也攔不了?？赡且桓G磚頭不燒成，見天下雨就成泥漿了。再說，打我救人那陣起，原本就沒有個所圖，現(xiàn)如今眼看著紅磚就要起火，聽了點(diǎn)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撒手不干，那我還叫潘大成嗎?實(shí)話說，別人不說我心里也清楚，她嫌咱土，又是個羊倌兒。說不定娶了她，反還落下麻達(dá)哩!看，像現(xiàn)在這樣放羊多好，羊群走到那搭，我的心就定在那搭，甭?lián)母钌岵幌抡l哩!”說罷，他吼起個嗓子唱山歌，拎著羊鏟走到羊群的另一邊兒去了。

嗨——日頭咧紅咧當(dāng)空照咧

春夏秋冬總是個暖咧

風(fēng)吹雨打總是個干咧

朵妹妹的心思咋看不透咧……

“二成，你哥咋這樣熊!”

“誰知道哩，神經(jīng)病!”

七

大成安排好和尚替他放羊便平靜地起火燒窯。原本渴時，他還可以很自然地跑到新蓋的茅屋里舀碗缸里的水喝?？涩F(xiàn)在不同了，他只顧燒窯看火，巴不得早點(diǎn)走人。稍許閑下來。便躺在柴草上雙手墊著后腦殼看天、看云、看那窯頂冒出的淡淡的煙。盡管桃花整天對他笑臉相迎，有時甚至?xí)@得格外客氣，而這種生怕他離去不為她干活的心態(tài)，大成心里早就明鏡似的清楚了。他只是憨憨地笑著，露出兩排黃黃的牙齒。表示接受她的好意。只是他覺得自己與桃花的心就像那升騰的窯煙，越去越遠(yuǎn)了。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在起火七天七夜后的一個晚上，他用土坯和上厚厚的一層泥，把正在燃燒的窯門堵死密封，決定離開這個令他痛苦而又難忘的地方。他覺得早一天離開這里，他的心情或許會早一天好受些?！吧?，窯封妥了，等磚涼了你出窯。黑夜里我就回山里去了?！薄八?，你這人一走。我這砌房就泡湯了!”桃花猛吃一驚。她原以為自己的秘密無人知曉，她更沒想到大成會突然提出離去。“我不在，山里羊會跌膘，又有狼狐啥的。再說，也該是我走的時候啦!”桃花聽出了大成的弦外之音，心里滿不是滋味，又不好說啥。便炒了幾個菜，燙了一壺酒招待大成，再烙了些餅子打算讓他帶走。大成就著菜喝了不少酒，便有了些醉意。終于憋出一句不知道該不該說的話：“嫂，不是我不思想幫你砌房?？蛇@房。要能住上個善人，我服。可要攤上個不正經(jīng)的東西，咱冤哪!……”這話，擊中了桃花的疼處，她張張嘴想說什么，可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覺得自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十分難堪。她佯裝不知地喊道：“她叔，甭急，你救我，幫我，我都結(jié)記著哩?！彪S后像個純生意人那樣，拿出個本本子一頁頁翻開來，請大成過目。剎那間大成胸間騰起一股無名怒火。他沒去看那賬本本，卻用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目光惱怒地盯住桃花說：“嫂，好記性，你啥都沒記錯，可你少記了一筆?！薄罢Γ倭艘还P?”桃花愕然?！皩?，少了一筆。少了我潘大成沖進(jìn)火海救你男人的那一筆!那是我用性命去拼的呀!這賬你還得起嗎?你也太小看我這窮羊倌兒了!”潘大成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猛抬腿一腳踹翻了滿桌的菜肴，拿上羊鏟，忿忿然頭也不回地沖出了茅屋，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桃花驚呆了。

就在潘大成離開桃花塢的幾天之后，桃花的生意陡然間變得冷落下來。甚至連一些買香煙醬油的人們，都寧可繞道到遠(yuǎn)處去買東西，也不想到這令人作嘔的地方來買一匣火柴。其主要原因是大成前腳走，和尚后腳便把桃花和仲泉在更棚的丑聞抖落出來。這下子，桃花塢人憤怒了。他們親眼看見大成救火救人，又吃盡辛苦。在幾乎不要桃花掏一分錢的情況下，讓桃花住進(jìn)了溫暖的茅草房，并使店面重新開張?，F(xiàn)如今，又日夜做磚想把這對孤兒寡母推上一個更高的生活水準(zhǔn)。這一切難道不能感動你桃花一顆無情的心?你桃花也太不仗義了。因而他們在蔑視桃花的同時，更感激大成欽佩大成。甚至嘆息著抱怨大成不該太死心眼兒，沒能在夜深人靜之際闖進(jìn)茅屋，鉆到桃花的被窩里成其美事，以致讓那個本來就有妻室的大嫖客占了上風(fēng)鉆了空子。于是，他們在大罵嫖客不是東西的同時。必然會忿忿譴責(zé)桃花是個吃屎不知香臭的東西!而所有這些，只有一種最有效的辦法來懲治他們，不買你店里的東西，看你怎樣風(fēng)流快活!于是，桃花店每況日下，貨物積壓，資金無法周轉(zhuǎn)，以至買豬娃子的飼料也成了愁眉苦臉的問題。這是和尚所希望看到的，也是桃花塢有良心的人們所希望看到的。所有這些，蹲在山里放羊的潘大成卻全然不知。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該對桃花發(fā)那個火、踹那個一腳，以至蹬疼了桃花那顆受傷的心……

夜。是那樣寧靜，附近，可以看到四周起伏彌漫的灰白色霧靄，也可以聽到苞谷地里露珠滾落在葉子上的聲音。在布滿燦爛群星的夜空中，偶爾劃過一道長長的銀線，迅速而無聲地消失在墨藍(lán)色的天際。羊群平靜地臥在地里，安逸地倒芻著、歇息著，把糞肥撒落在這片閑地上，這種施肥的方法已經(jīng)沿襲了上千幾百年……

大成把身子躲縮在豎起毛領(lǐng)子的光板羊皮大衣里打著盹兒。他思想把這段時間的疲憊用睡眠補(bǔ)過來?？伤荒堋Ｖ桓野胄寻胨囟字?。二成蜷縮在一塊石頭后面。裹著光板羊皮大衣。早已呼呼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唯有那條又黑又瘦的老狗大傻，迷蒙著眼睛，把鼻子對準(zhǔn)茂密的苞谷地，歪頭將耳朵貼著地面蜷臥在那里，似睡非睡。一片淡白色的霧氣從苞谷地那邊緩緩飄拂過大傻的上空，漸漸彌漫開來。當(dāng)這片霧氣消失的瞬間，大傻的鼻翼敏感地動了動，它微微一怔，馬上抬頭豎起耳朵，警惕地注視著深深的苞谷地。因?yàn)榫褪莿偛?，它從這熟悉的霧水味道中，嗅出了一絲絲野獸的騷腥味兒?！巴簟⑼敉?”大傻其實(shí)不傻，它豐富的經(jīng)驗(yàn)和敏感的嗅覺，正是潘大成重用它的主要原因。只是它平時愛動不動顯得懶惰，給人以傻乎乎反應(yīng)遲鈍的感覺。大傻跳起來胡亂叫了幾聲以示壯膽的同時威懾對方。就在這時從苞谷地田坎那邊露出了兩顆綠幽幽的、閃爍著磷光的藍(lán)綠色眼睛。“啊，是豹子?”大傻猛吃一驚，立即像被誰狠狠挖了一錐子，嗷嗷驚叫著，一路滴著尿，扭頭往后恐懼地望著，沒命地狂奔而去。大成渾身一震，他馬上意識到，附近出現(xiàn)了專好吃狗的山豹。否則，大傻決不會如此驚恐萬分!他迅速躲到一塊石頭后面隱蔽起來。少頃，他終于發(fā)現(xiàn)苞谷地田坎那邊露出了一雙藍(lán)綠色眼睛?！斑?原來你在這搭!”大成渾身本能地一陣顫抖，恨不能手頭有桿槍才好?？墒诸^只有一根五尺來長的紅柳柄羊鏟。這時候，二成早已被大傻的尖叫聲驚醒了。當(dāng)他看到山豹那雙攝人魂魄光芒四射的藍(lán)綠色眼睛時，頓時驚嚇得打擺子那樣渾身篩糠般顫抖起來。此刻，甭說指望他打豹子了，就連說話，他都喊不出聲來了?？纱蟪蓞s這樣想，只有趕走豹子，才是羊倌的本份。此刻饑餓的山豹正貓腰趴在地上，一步步向羊群逼過去，它瞄準(zhǔn)了那頭犄角高聳的胡騷羊。它知道，在沒了狗的羊群里，只有頭羊的嗅覺最靈敏。掃除了這個障礙，即便大白天在苞谷地里，也能輕易叨走一頭羊來飽食。但有了頭羊情況就不同了。它會在一秒鐘內(nèi)，使整個羊群突然間狂飆般驚遁。

就在這頭花斑豹準(zhǔn)備向胡騷羊發(fā)起突然襲擊前的瞬間，一塊土疙瘩“叭”地砸在了它的腦門兒上。那豹一驚，蹦起來緩緩轉(zhuǎn)動著腦袋用那雙令人驚懼的環(huán)眼尋找著目標(biāo)。緊接著又一疙瘩土在它的眉心爆炸了，彌漫的塵煙迷糊了它的眼睛。它用前爪扒拉了幾下臉，仍用虎視眈眈的目光尋找著目標(biāo)。當(dāng)大成再次揮起羊鏟的時候，它終于悶吼一聲，閃電般向他奔襲過來，并直取他的咽喉。緊急中大成橫鏟相架，那豹正好狠狠一口咬住了紅柳棍。大成奮力站起，那豹也人立起來。大成不斷搖晃著手中的棍子，使豹產(chǎn)生咬住活物的感覺。果然那豹死死咬定了紅柳棍不肯松口。就這樣，大成不住推搡著手里的紅柳棍與豹周旋著，纏絞著，漸漸移動著步子把豹子牽引到懸崖峭壁邊。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已一旦松手，豹子就會毫不猶豫地進(jìn)攻他的咽喉?，F(xiàn)在，他唯一的方法就是利用黃土高坡那高高深深、層層疊疊的陡峭斷裂帶，把豹子摔下深深的山溝峽谷!眼見得已到崖邊，大成怒吼一聲雙臂猛力向前一推，只聽“嘎叭”一聲響，紅柳棍半邊斷裂，潘大成大吃一驚，旋即以腳尖照準(zhǔn)那豹子的卵子竭盡全力死命一腳，那豹疼急，驚吼一聲埋頭去咬自已的卵子!大成又趁機(jī)胡亂死命一推，那豹終于墜下山崖，風(fēng)一般消失在下面的苞谷地里了。這時候潘大成突然覺得褲襠里一陣暖烘烘地發(fā)燙。用手伸進(jìn)褲襠里一撈摸。竟是一泡熱呼呼的尿!

第二天大成用牛皮繩子縫罷被豹子抓爛的光板羊皮大衣，手拿羊鏟心疼地?fù)崮Ｖ歉褎兞税肜?、像弓一般裂開的紅柳羊鏟柄。自打退伍十幾年來，這羊鏟柄就一直跟著他，都用得油亮油亮發(fā)了紅，如今扔了它實(shí)實(shí)地割舍不下。于是便對二成說：“改天，去和尚那搭給弄根銅絲來，纏上羊鏟柄。”“知道哩!”二成應(yīng)了。心里卻老大不服氣，狗日的，在桃花塢。你騷味沒聞上甩手就是幾千塊，現(xiàn)如今，換上個羊鏟柄幾塊錢都不肯花。你這摳門兒摳得也太不是地方哩!眼見得兄弟倆沒一個說上個婆姨，可你那錢，跟打水漂似的也不見個響，再往后，思想這日子咋過哩!二成一肚子委屈不敢說，黑夜里，大成斗豹那陣他早已嚇破了膽。哥雖沒說啥，可在哥看他的眼神里，他二成是再也抬不起頭來了。何況，他受雇于哥，他這不合格的羊倌，一旦離開了羊群，就只有喝西北風(fēng)了。

五里溝，一條縱橫交錯的深溝溝里，在一眼廢棄了倒塌得幾乎趴在地上的破窯洞里，一大塊泥疙瘩堵住了半拉洞口，在這僅能擠進(jìn)一個人的洞口里邊，是一片寬敞的小天地，這里的地上，零亂地散落著些羊骨狗骨豬骨頭。那豹躲在這里，時不時地翹起后胯，伸頭去舔那紅腫的卵泡。它不敢再去盯那羊群了，腦子里思想著那山下火光沖天的時候，在桃林中拼命狂叫的四眼狗……

八

潘大成一走，戴仲泉就公開與桃花同居了。剛開始，他倆也實(shí)實(shí)好了一陣子。可隨著小店的收入減少，他倆便常為些雞毛蒜皮的事吵嘴。桃花叫戴仲泉學(xué)大成做磚燒窯賣磚。他說體力不夠也不會燒。反把大成燒的那窯留著徹屋的好磚賣了去做生意，可他見了俊女子就裝大方，竟連本帶利虧損過半。加上他婆姨隔三岔五來亂折騰，這日子就實(shí)實(shí)地難以支撐了，最讓桃花頭疼的是，每逢星期日小丫打城里回來，戴仲泉背著桃花看小丫的眼睛總是像狼狐瞅羊羔那樣充滿了淫邪之意。幸虧母女倆防范嚴(yán)實(shí)，要不然小丫早給勾引壞了。尤其小丫是個成績優(yōu)秀的娃。對這個狼狐一樣不明不白的野大，總是采取沉默對抗的態(tài)度。有時干脆不呆家，過橋到同學(xué)家一搭里睡。一個原本被大成整治得有了光景的家，讓戴仲泉這一插手，就折騰得沒了半點(diǎn)生氣。這天后半夜，桃花被一陣急煎煎的狗叫聲驚醒。聽著四眼狗喘急而緊張的嚎叫，桃花就推醒戴仲泉叫他去看看，可戴仲泉愛理不理自顧裝睡。后來狗叫得更急了，又聽著豬在窯洞里亂叫亂蹦達(dá)。桃花思想是賊娃子偷豬來了，就提著馬燈拿了禾叉去窯洞查尋，躲在黑暗中的山豹以為桃花站在窯門口堵住了它的去路，就猛吼一聲躥上來一口，幸好桃花一縮頭。那豹正好啃爛了桃花半邊臉，幸虧馬燈摔碎，撲地燃起一堆火，那豹一驚，旋即逃之天天，桃花算是白撿了一條命。等桃花捂著半邊臉走進(jìn)茅屋，戴仲泉才嚇得把滿臉是血的桃花胡亂包扎了，連夜送進(jìn)十幾里開外的一家缺醫(yī)少藥的破診所。也不見咋的消毒，就把桃花按在粗糙的板凳上殺豬般笨手笨腳給縫了十幾針。待把桃花扶起，她那臉上的汗水血水淚水早已混糊不清了。就這一折騰，桃花店里再也拿不出一張像樣的鈔票了。好不容易臉蛋上才結(jié)上個痂，天打雷轟的戴仲泉又急著要弄那玩藝兒，也就兩三個回合，桃花腮上獸毒發(fā)作，那臉上幾天之內(nèi)就紅腫起來，并開始發(fā)燒發(fā)寒了。眼見得店里拿不出錢來治病，戴仲泉腳底抹油，吱溜，逃回了七里鋪!

那天，小丫跟幾個同學(xué)搭村里的手扶拖拉機(jī)歡天喜地往回趕，因?yàn)檫@回她又考了個全班第一名?！皨?。媽媽!”小丫進(jìn)屋就覺得不對勁，因?yàn)樵谶@之前，每次下學(xué)回來，媽都是站在黃土高坡上盼著等著她回來的，可今天咋哩?她心里一陣懸慌，進(jìn)屋里一看，頓時嚇呆了，媽那臉蛋紅紅地腫得像個發(fā)面盆子。滾燙滾燙，嘴里還吐著唾沫在胡言亂語。要找那天打雷轟的野大，哪里還有個蹤影?聰明的小丫沒哭鼻子，立馬想起厚道的潘大成。就去找和尚：“和尚叔，我媽臉上獸毒犯了，發(fā)高燒，求你把我送到大成叔那搭，我找他!”“咋不去找你那騷球野大?”“啥野大，早溜哩!”“狗日的，盡干這喪天害理的絕德事兒，行，叔幫你一把，找大成叔去!”和尚心里一陣狂喜。這小丫長得那個水靈，比桃花更美，就像那嫩生生下蛋前的小母雞兒一個樣。不知為甚，和尚一看到桃花。就恨不能自己一下子多長出十歲來好跟桃花般配?？梢豢吹叫⊙灸撬`，又恨不能自己一下子少長十歲……心里實(shí)實(shí)眼熱個小丫，可又不敢碰她一指頭。潘大成那羊鏟柄可不是吃素的。于是只得牽上毛驢，歪茄子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奸笑說：“走，丫，叔我送你尋羊群去?！?/p>

當(dāng)和尚把小丫送到大成身邊時，這嫩蛋蛋似的女娃早已皺著眉頭苦著臉，再也不能騎驢了，只能勉強(qiáng)趴在驢背上痛苦不堪地受著煎熬。潘大成聽完小丫的言傳，把和尚喊到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說是有話要吩咐。和尚心里打著小鼓跟過去。潘大成突然翻臉，猛地一拳把和尚打倒，隨后便掄起羊鏟柄狠命地往和尚身上亂打?！叭漳阆热?”“啪!”“日你先人!”“啪!”罵一聲打一棍。罵得越快打得越狠!直打得和尚喊爹叫娘長蟲似的在地上亂爬亂滾。幸虧小丫攆過來跪下哭喊著救媽要緊，大成這才舍了和尚，唬著個臉，用山草搓了根長長的繩子，把羊皮大衣卷成個筒筒，實(shí)實(shí)捆在了驢背上，讓小丫舒坦坦地騎上，牽上驢下山去了。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大成和小丫，再看看狠狽不堪的和尚，二成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驢抬的，也不看看是誰。眼見得美死個你的小丫又碰不得，就思想用驢背整治小丫，不給墊東西，叫那嫩女娃屁股蛋子褲襠里讓驢背支磨得沒了皮肉，又不好言傳。狗日的狼狐心。你以為我哥不知?你啥球一個?我哥早把你看透哩!要不是小丫救你，你驢抬的今天不死也得脫層皮!”二成有些得意，又說：“兄弟，長點(diǎn)記性，往后別胡亂思想小丫的事情哩。早晚一天桃花跟了我哥，小丫就是我炕上的人哩!”“你狗日的放屁也沒見個臭，誰不知小丫早晚是大學(xué)的料，輪上個你，把我和尚的腦袋擰下來當(dāng)尿壺!呸!”和尚惱怒地吐出一口牙血。

醫(yī)院里，半天普通抗菌素加維生素葡萄糖水輸進(jìn)血管里，那高燒就一下子打了回票!后半夜，她就開始清醒吃東西了。那心里，也就不咋的難受了。護(hù)士過來換吊水瓶問小丫：“娃，那羊倌是你大?”“嗯，是我大，是我親大哩!”小丫心里一熱，那眼淚就下來了。桃花那淚，也止不住地往下滾。潘大成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心疼娃，更心疼那受了傷的桃花呀。

日頭走得快，眼見得桃花那半邊臉就好利索了，只是落下腮上一塊閃亮的疤。桃花怕難看，就用方巾扎在頭上，兩邊遮住了腮，也就遮住了丑。正逢暑假，娃們都下學(xué)在家。小丫聰明，聽老人們一點(diǎn)撥，黑夜里就主動睡到河那邊同學(xué)家里去了。丫一走，桃花動了真情，羊羔一樣往大成懷里亂拱，也不見了那羊臊氣?！案?，你這傻傻的不動彈，怕是嫌我臉蛋上的疤?”“傻妹哩，愛死個你哩!哪能嫌疤，不是這疤，我這羊倌兒還疼不上個你哩!”說罷。大成捋開桃花臉蛋上的頭發(fā)，在那發(fā)亮的疤痕上美美地親了一口。

親熱了一陣子大成又想開了心思：“怕是我寫出去的信，也該有個回音了吧!”“啥信?”桃花不明白。原來，大成給部隊(duì)上老戰(zhàn)友寫了信，打聽著給桃花整治臉蛋上疤痕的事情。怕桃花失望，沒敢先言傳?！懊醚剑憧偛荒艽鬅崽炖镆参嬷鴤€方巾吧!”桃花聽了這話心里一熱，那眼睛一下子又濕潤了。

黑夜里桃花緊緊地?fù)е鴤€大成睡。兩口子做了個同樣的日怪夢：只見桃花灘再不是原先河邊那一片桃林了。而是漫山遍野都開滿了桃花。只是那桃花開的顏色跟原先不一樣，火紅火紅，怕是換上了新品種，就等著人夏大豐收哩!眼見得桃花塢的鄉(xiāng)親們都在編織籮筐，一個個眉開眼笑，那喜氣洋洋的臉蛋上，就像那漫山遍野盛開的桃花紅燦燦的。

果然，第二天郵遞員送來了兩封信，一封因收信人轉(zhuǎn)業(yè)退伍打了回票，另一封是當(dāng)年大成當(dāng)班長他當(dāng)副班長的小董寫過來的。想不到現(xiàn)如今人家考軍校表現(xiàn)好升得快，在北京部隊(duì)某部當(dāng)上團(tuán)長兼政委啦。信上說老班長要為愛人看病他全力支持，并建議他們在部隊(duì)醫(yī)院治，因?yàn)樗麗廴司驮诓筷?duì)醫(yī)院當(dāng)主治醫(yī)生，有好些實(shí)際問題是能解決的。如果去北京，他潘大成兩口子的吃喝拉撒全由他姓董的包啦。到時候小汽車就在火車站等。他姓董的忘不了當(dāng)年那份情誼，這個忙他是幫定啦!潘大成拿信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總是止不住想流淚。他想起當(dāng)年在部隊(duì)那生龍活虎的時代就心里一陣陣激動。如今，退伍的退伍。升職的升職，雖說天南海北各奔東西，可他們的心還是緊緊地連在一起的。事不宜遲。大成決定為小丫找倆娃做伴，趁小丫放假在家，和桃花去趟北京。他洗了澡，剃了頭，把幾根毛茬胡子也刮盡了。又從箱子里翻出從不肯輕易穿的新軍裝和軍帽解放鞋。一旦穿上了，那黑黝黝虎生生的農(nóng)村大兵模樣就一下子又體現(xiàn)出來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部隊(duì)那生龍活虎的時代去了。

在北京部隊(duì)某醫(yī)院，董政委總算盡了地主之誼。醫(yī)藥費(fèi)能報的全都報了，不能報的自己給墊上不吭聲。也就二十來天的光景，桃花那臉蛋子上就滑溜溜地長出了嫩生生的皮肉。又架不住在醫(yī)院里不見日頭泡了個把月，桃花那臉上的水色，就粉蛋蛋的紅紅的真像那鮮美的桃花一個樣。董團(tuán)長和夫人都最愛個美，又喜歡逛個商店，見潘大成四十歲上下才娶了個如花似玉的靚婆姨，就眼熱得不行。不光掏錢為桃花買了幾件時髦衣裳，還拉著桃花夫妻整天開著輛小汽車把那北京名勝古跡逛了個遍，什么故宮博物院，香山八達(dá)嶺，小橋流水大商店，不光看了逛了，還留了影。當(dāng)人們向穿著時裝的桃花頻頻甩出回頭率的時候，董政委和夫人那心里，也跟大成那樣像喝了蜜似的甜。臨了走時，董政委拉著大成的手語重心長依依不舍地說：“聽了你和桃花的故事我很受感動，也很受啟發(fā)。咱這時代需要你這樣的漢子，不管啥時候走到哪搭，你我的心總是相通的?！彪S后從兜里拿上一張信封裝著的卡片，塞進(jìn)了大成懷間兜里，替大成扣上扣子說：“這上面有三萬塊是借給你的，你和桃花去實(shí)現(xiàn)改變桃花灘的理想吧!虧了不用你賠，贏了也不用你上利息。你只想著豐收后給我?guī)卓鸺亦l(xiāng)的桃來，讓給嘗嘗鮮就得啦!”董政委的眼圈有些發(fā)紅，“知道你在下面苦哇!一天啃兩頓干饃，不說別的，連個蔬菜，也難吃上個周整!”聽到這里，潘大成眼里也一陣陣發(fā)了酸。他知道，小董當(dāng)年也在西北地區(qū)生活過。那苦，他是最能體會得到的?？赡凶訚h大丈夫哪能隨便哭鼻子!他強(qiáng)忍傷感啪地行了個軍禮，用有力的聲音對董政委說：“請首長放心，我一定豁出命來干，定讓桃花灘變一個樣……”

打省城下火車的時候，大成覺得桃花太美太好看，再加焗了油的頭發(fā)黃黃的洋得不行，就讓她先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頭扛行李，省得一搭里走人家看了不般配?？商一▍s死死絞住了大成的袖管不肯松手。只叫腳夫扛了行李在后頭跟著。有那眼饞的就言傳開了：“看那倆人，一個太洋氣，一個太實(shí)在，咋弄的，怕不是夫妻吧?”桃花一聽這話就急了，要跟那個吵架。大成一手拽緊了桃花往后拉，咧開滿嘴雪白閃亮的牙對那人笑著說：“你眼饞?洋氣加實(shí)在，就是咱這往后的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