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河的河?xùn)|是東葫蘆村,河西是西葫蘆村。那年仲春,柳葉河水暖冰融,柳枝孕葉吐綠,東葫蘆村的老高家添一男嬰,西葫蘆村的老王家也添一男嬰,兩家均備了薄禮去十里鋪請神算李給取個學(xué)名。
神算李六十開外,善易經(jīng),精推算,不常接生意,那天神算李起了個大早,見雙鳥于枝頭對鳴,忙讓家人開了門。
高、王兩家來時,神算李已在大椅子上靜候。高、王兩家報過男嬰生辰,神算李細(xì)細(xì)推了,竟一下子驚得從椅子上跳起,連呼奇相。高、王兩家忙問究竟,神算李只說是天機不可泄漏,不可多談,為兩男嬰分別起名為高天陽和王一舉。
七歲時,兩小孩到柳葉河邊捉魚時相遇,三言兩語中傷對方及至拳腳相加,打了幾個回合,不想這一打,彼此恩恩怨怨,竟打了一輩子,較量了一輩子。
十歲時,兩個孩子已是淘氣異常,雙雙被村人稱為蒜臼。高天陽勇猛高大,嫉惡如仇;王一舉修長白凈,機靈善變。高天陽一身力氣,成了東葫蘆村的孩子王,王一舉計安四方,成了西葫蘆村的孩子頭。兩村的孩子常常擺戰(zhàn)于柳葉河一人深的蘆葦叢中,演繹出現(xiàn)代版的十面埋伏。有時也隔了柳葉河以石塊作武器互相擊投,難分難解,非爹娘呼喚或肚中轟響誓不罷兵。
一日,高天陽率領(lǐng)小伙伴威風(fēng)凜凜地走在河岸上,瞅見王一舉和三個小家伙正把小雞雞翹得老高往河里撒尿。高天陽一時火起,這河水是兩村人畜共飲之水,怎能這般糟蹋,大罵一聲“娘的”就沖了上去,王一舉和三個小伙伴還沒尿完,一看事情不妙,全都撲通跳下水去。高天陽從地上撿起一塊塊土坷垃奮力扔去,一小子跑得稍慢了些,屁股和腰部被重重?fù)糁校侥镅降亟泻爸闻芰恕?/p>
王一舉和三個壞小子游了一陣子,非常生氣,正好看見高天陽的娘在河邊洗衣服,王一舉頓時有了主意。高天陽的娘正在洗衣服,可洗著洗著怎么也找不著高天陽的內(nèi)褲了,哎,這內(nèi)褲哪里去了呢?回到家,高天陽問娘時,娘還在納悶,說只看見一棵葦桿漂過來后就不見內(nèi)褲了。高天陽一聽就明白了,準(zhǔn)是王一舉用葦桿呼吸從水中盜走的,高天陽急忙跑出去找,跑不多遠(yuǎn),就見自己的花內(nèi)褲掛在村頭有喜鵲窩的大楊樹上迎風(fēng)招展。高天陽的肺都要氣炸了。
王一舉家境殷實,家有六七畝西瓜田,并雇了長工,因西瓜地是河邊的沙土地,又近水源,每年收成都不錯,那年天好,西瓜長勢也好。西瓜成熟的季節(jié),小瓜販已早早來到地邊,都想搶著販些上好的西瓜??晌鞴险潞?,人們發(fā)覺好多西瓜個頭大,但重量很輕,打開一看,西瓜皮好好的,里面的西瓜瓤卻沒了。仔細(xì)一看,原來是有人用小刀輕輕劃開小口,偷吃了西瓜瓤后又把西瓜切口原封蓋上,西瓜皮都又長上了。更可氣的是有幾個西瓜還被裝進(jìn)了牛屎。王一舉的爹氣得胡子都顫抖起來,他知道王一舉平時愛搗蛋,所以招來了人家的報復(fù)?;饛男念^起,怒從膽邊生,眼見王一舉瑟瑟著想跑,說時遲那時快,一把將王一舉擒住,在大掌與屁股接觸的噼啪聲中,王一舉發(fā)出了陣陣慘叫聲,那一頓飽揍害得王一舉一連三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轉(zhuǎn)眼間冬天來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下了一整天。天擦黑時,娘讓高天陽去打麥場上取柴禾,高天陽取了柴禾往回走,突然腳下一陷,咚,掉進(jìn)了自家的紅薯窖里。掉進(jìn)去的瞬間他又聽見吱的一聲,一只大老鼠被砸個正著。高天陽仔細(xì)一看,紅薯窖壁上還畫了一幅畫——只大肥豬掉進(jìn)了大坑里,旁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一只笨豬。高天陽好生納悶,柴禾是蓋在紅薯窖洞口上的,一定是有人在下大雪前將柴禾移開,又用柴草輕輕蓋住了洞口,大雪一落,遮住了蛛絲馬跡,就等自己進(jìn)圈套了。想都不用想,王一舉干的。
東葫蘆村有一俊女嬌名葦葉,高天陽與王一舉均情拋葦葉。葦葉瓜子形的嫩臉,眉峰若黛杏眼含春隆胸蜂腰,粗而烏亮的大辮子晃悠悠地勾人魂魄。葦葉常坐在柳葉河的橋上看兩村的孩子游戲,媚著大眼神情萬端驚乍做聲,每每此時,高天陽與王一舉都恍然羽化,渾身孕育出無窮的力氣來。高天陽和王一舉都發(fā)下宏誓——非葦葉不娶,葦葉也已情竇初開,她意將彩球拋給誰,還在思量。
冬末春初,高天陽窺準(zhǔn)良時鉆進(jìn)一人高的蘆葦叢里,給葦葉端了兩窩野鳥蛋,王一舉便于次日跳入幽冷透骨的河水里,捧得一尾乳羊般大小的鮮活紅魚,見捧著魚的王一舉臉色發(fā)烏肌體直顫,葦葉心里撲通通跳個不停:一舉哥,冷嗎?
不冷!
這魚咋這么肥哩?
你想,它貓在水下吃了一個冬天,能不肥?
還有魚嗎?
有,等一會兒我再捉條母的你看吧,會更肥,肚里都有小魚仔哩!
你壞!
真的,不騙你,騙你是小公狗。
看見王一舉的表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高天陽很不舒服,他深吸一口氣,一頭深深扎入河水里。王一舉正與葦葉聊到興處時突然被人猛地拉進(jìn)了深水里,內(nèi)褲也被人從水下扒走了。王一舉心里明白這么好的水性只有高天陽一人。葦葉不知情,還站在岸上和王一舉說話。春初的天很有些涼,但他怎么也得硬挺著呀,一直等到葦葉娘叫葦葉回家吃飯,王一舉才急猴似的爬上岸來?;氐郊彝跻慌e就病倒了,一病就是四五天。更氣的是,這時小伙伴來報,說葦葉家后院的大梨樹上有條花布內(nèi)褲在迎風(fēng)飄揚,疑是王一舉的私物。
次年杏花粉白時,高、王兩家同時央了媒婆,備了彩禮執(zhí)了庚帖去葦葉家提親,葦葉父母以小女還不曉事理、針織未學(xué)周全為由,兩家都推掉了。
七七盧溝橋事變后,小日本張牙舞爪地侵占了我國東北,蔣介石不作抵抗,不久,泱泱中國大部分淪陷。此時,高天陽和王一舉都已長成了英武青年。
那年秋天,村外響起一陣嘹亮的嗩吶,抑揚頓挫、高高低低的音符如流水一般,吹的曲子是《百鳥朝鳳》、《抬花轎》、《喜拜堂》等,在一陣鬧嚷嚷亂哄哄中,如花的葦葉被塞進(jìn)了金鋼莊財主朱老財家的花轎里,成了勞什子朱天安的媳婦。
高天陽和王一舉都受不住打擊,各自出外闖天下去了。高天陽投靠的是八路,王一舉投靠的是國民黨。高天陽憨實中透著精細(xì),有一身鋼筋鐵骨,在八路的隊伍中有猛有謀,雙槍百發(fā)百中,戰(zhàn)術(shù)不循常規(guī),立下戰(zhàn)功無數(shù),成了令對方聞其名就不寒而栗的主,很快由班長、排長、連長升至營長、團(tuán)長。王一舉文弱白凈,善于算計,精于謀略,而且很會用錢帛打點周旋,很快也升至上校、團(tuán)長。
沒過多久,小日本就侵入了中原,燒殺掠搶,無惡不作。魯城住著一個中隊的日本兵,中隊長山本兇殘狠毒,每次吃飯前都要將抓到的中國婦女剝?nèi)ド弦?,在奶頭上系上鈴鐺,逼其跳舞使鈴鐺響個不停,否則就用鞭子抽打,日本兵在中國婦女的慘叫跳躍中狂笑不止。日本兵的畜牲行為早激起眾怒,一日午后,王一舉午休剛剛起床,副官送來一封信,正是高天陽手書——
一舉弟:小村一別多年,甚是掛念。常想弟今軍中披掛當(dāng)威風(fēng)矣,仍不著內(nèi)褲否?今魯城森嚴(yán),不知弟有意一比否?兄有意與弟一賭山本小命,先取山本狗命者為贏,輸者應(yīng)送長短槍100支,另加子彈100箱,還加一月內(nèi)不許著內(nèi)褲……
王一舉深知高天陽秉性,笑罵中說的全是正事,信里有兩個意思,一是兩人比賽看誰先殺得了山本;二是想撈點槍支彈藥,前者王一舉也早有此意,后者可是他的命根,高天陽不是省油的燈,說到做到,為達(dá)目的啥歪招都想得出。王一舉帶了短槍,只帶一貼身侍衛(wèi)趁著夜色急奔魯城。等王一舉花了些銀兩打點進(jìn)城,已是華燈初上,剛在路邊小店坐下,店小二就端了一壺酒和一盤油炸蠶豆,說是一位高先生已為他們預(yù)訂多時。高天陽已先他而到了,因為只有高天陽知道他有吃炸蠶豆的嗜好。王一舉暗叫一聲不好,他一顆蠶豆還沒下肚,就聽轟隆幾聲炸響,槍聲響成一片,日偽軍傾巢而出,并大聲喊叫:抓住那個送西瓜的!
原來高天陽知道山本愛吃西瓜,就扮作種西瓜的鄉(xiāng)下人給日本兵送西瓜,并當(dāng)眾切開了西瓜,綠皮紅瓤的西瓜確實好吃,在一旁的山本親自將瓜要去,高天陽一看山本拿了西瓜,就拼命向日本兵討要瓜錢,日本兵拉開槍栓嚇唬他,說要不快快走就槍斃他。高天陽這才撒開腳丫子飛一般地跑了。山本切西瓜時碰著了瓜內(nèi)已拉上弦的手雷,手雷當(dāng)即炸了,山本的腦袋當(dāng)時就成了爛西瓜。事后日本兵好生納悶,瓜看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裝進(jìn)了手雷。
王一舉回到團(tuán)部立刻召開會議,交代手下要嚴(yán)密監(jiān)視軍火庫,但王一舉心里明白,高天陽這個冤家遲早會拿走打賭的東西的。
王一舉部的軍火庫有兩個排的兵力把守,軍火庫的周圍筑有高墻,墻外溝內(nèi)有二丈深的柳河水,城墻上還有鐵絲網(wǎng)和流動哨,可謂森嚴(yán)壁壘。為了預(yù)防萬一,王一舉叉在每班崗哨上加派了雙倍的兵力。即使這樣,軍火還是被人動了,一清點,丟了長短槍200支,子彈100箱。更可氣的是還有一封高天陽的親筆信——
一舉弟:古訓(xùn)日,認(rèn)賭服輸,弟太小氣,不但不予,還看管如此嚴(yán)密,故多拿了100支。同為鄉(xiāng)梓,算你送的了。唉!兄實無他策,窮啊。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投奔來兄處的人太多了,兄實在是缺家伙呀。弟乃堂堂國軍,富得流油,槍支彈藥多的是,改日請你吃辣子、喝水酒,當(dāng)面道謝。
王一舉看完信臉色都變了,心里暗罵:無賴、滑頭,去喝酒,誰敢去,不知又想撈些什么呢。這時副官疑問:團(tuán)座,不知共匪是如何摸進(jìn)軍火庫的?
王一舉想起了兒時用嘴噙了葦桿潛入水中游走的情景,啪地給了副官一個耳光:傻瓜,共匪是潛水沿溝底經(jīng)下水道進(jìn)來的。
副官帶人查看時,果不其然,只見圍墻下水道的入口處,鋼筋被折斷了數(shù)根。
再說吃了虧的小日本,經(jīng)探查也知是高天陽所為,大隊長尾藤抽調(diào)了三個中隊的兵力企圖一舉滅掉高天陽,高天陽很快得到了消息。而他的獨立團(tuán)戰(zhàn)斗力非常強,是一支打起仗來刁鉆古怪、絕不會吃虧的部隊,可小日本的戰(zhàn)斗力不可低估,而且高天陽的兩個營由政委率領(lǐng)奉命配合大部隊行動去了,高天陽身邊只剩下一個營,且機關(guān)后勤的同志占了大部分。高天陽一看小日本有備而來,來勢洶洶,立即召開軍事會議,會上他做了部署:我們獨立團(tuán)的一營、二營遠(yuǎn)在外地?zé)o法回師,我們與周圍的部隊也一時接應(yīng)不上,為了保存實力,我們只能尋機動作,不能硬拼。請三連帶著機關(guān)的同志和群眾們先撤,一連、二連加上區(qū)小隊和縣大隊負(fù)責(zé)掩護(hù)。一連抽出兩個排阻擊,地點放在地勢奇特的烏龍嶺,我親自指揮,任務(wù)一完成,立刻化整為零分散撤退,到預(yù)定地點會合。
三連連長一聽不樂意了:團(tuán)長咋偏心眼,我們不走,肉不能讓一連二連獨吃。
高天陽一揮手:娘的。咕嚕個啥,就這樣定。別瞎咧咧了,仗以后有的打。
兩軍交火,都吃了一驚,雙方戰(zhàn)斗力都非常強,小日本與蔣軍打過仗,戰(zhàn)斗力不可小看;高天陽的部隊膽子大,等到都能看見日本兵臉上的胡子了才開火,且從不一槍一槍地打,日本兵一上來,高天陽的部隊全打排槍,輕重機槍點綴得恰到好處,子彈密集,命中率極高。小日本剛從掩體里一露頭,啪,打腦袋上了,子彈一碰著就倒下,挨著就是一個窟窿。大隊長尾藤從傷兵身上取出子彈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子彈頭都被小刀削尖了,有的彈尖上還刻劃了若干縱槽。有軍事常識的人都知道,加工過的子彈射出后,由于子彈飛行不穩(wěn),子彈進(jìn)入身體內(nèi)就像刀剜肉一樣,即使不碰上主要器官和大血管,也會創(chuàng)傷周圍的神經(jīng),殺傷力極強。更奇的是高天陽部隊的手榴彈,子彈打過一排后,呼,一排手榴彈像一群烏鴉飛過去,那手榴彈像是長了眼睛,命中率極高,而且是凌空炸響,原來他們充分估計好了距離,將手榴彈的弦拉了后等兩三秒鐘再扔,這樣的爆炸力不亞于山炮,不過沒有良好的心理素質(zhì)和經(jīng)驗是不敢這么扔的。
打得正熱鬧時,突然小日本后邊又撲過來一支部隊,上來就死死咬住了小日本的屁股,那是王一舉的部隊。身為日本帝國大學(xué)高才生的尾藤冷汗都出來了,他本想出兵一舉消滅高天陽,一戰(zhàn)成名,不想高天陽這么難纏。又遭前后夾擊,處境極其不利,再也不敢貿(mào)然進(jìn)攻,急忙構(gòu)筑簡易工事做長時間作戰(zhàn)準(zhǔn)備。
仗打到午后,日軍已傷亡20余人。突然聽到三聲響亮的布谷鳥叫。接著聽到后邊的國民黨軍也傳來三聲布谷鳥叫,片刻寂靜之后響起了重型槍械的連續(xù)聲響,那聲響足足持續(xù)了十多分鐘。日本兵搞不清對方又在搞什么名堂,抬頭一看,前方硝煙彌漫,卻不見絲毫動靜。日本兵膽顫地端著槍走過去,才發(fā)覺早已沒了人影,地上幾個空鐵桶里滿是鞭炮紙屑,尾藤的鼻子都快氣歪了,原來雙方用鳥叫做信號一起撤退了。
其實,小日本剛一出發(fā),王一舉就接到了報告。高天陽和尾藤一交手,王一舉坐不住了,無論怎么說,同根同脈,血濃于水,都應(yīng)打他娘的小日本。于是王一舉親率一個精銳連撲上去死死咬住尾藤的屁股,王一舉的援助給高天陽幫了大忙,高天陽見有部隊斷了尾藤的后路,打得更來精神了。打了一陣后,該按照計劃撤退了,可是該怎么告訴后邊的幫手呢,那部隊是誰的呢?高天陽不知怎的一下子想起了王一舉,肯定是他!該怎么告訴他撤退的信息呢,有了,小時候與小伙伴約好撤退時是用布谷鳥的叫聲,王一舉立刻明白了高天陽的意思,也把信息傳了回來,然后各自帶著部隊撒開腳丫溜之乎也。
氣急的尾藤緊緊追趕高天陽過來,高天陽兩個排精心部署的陷阱正張口以待。山路兩邊草高林密,日本兵行走很困難,走著走著,地上的青草里冒出了幾十只夾野豬的帶刺的鐵夾子,咔咔咔地夾住了日本兵的短腿,日本兵疼得哇哇叫起來;走不多遠(yuǎn),日本兵的腳下不知又絆住了什么東西,呼呼呼,幾十只削尖了的竹子飛射而出,當(dāng)即給七八個小鬼子來了個透心涼;余下的鬼子急忙后退,慌亂間不少又掉進(jìn)了陷阱里,噗噗噗,埋在陷阱底的尖利的竹子扎進(jìn)了日本兵的身體里。如此這般一直折騰到天黑,高天陽的人影也沒見著,尾藤擔(dān)心還會遇到什么伏擊,急忙命令撤回城里。烏龍嶺一戰(zhàn),日軍傷亡40多人。
第二天,尾藤就被司令官召去,除了賞給十個響亮耳光外,還被撤了職,理由是指揮不當(dāng),丟盡了大日本皇軍的臉面。
王一舉手下有個叫茍富貴的連長,也是王一舉的心腹,一次他去城郊的疙瘩村看表叔的時候正好碰見表叔村子里的喜蓮。論輩分喜蓮還是茍富貴的姨,可茍富貴一眼就看上了喜蓮的漂亮,給了表叔一些錢,連唬帶嚇地讓表叔去提親。表叔不想去,可又害怕這個有槍有勢不要命的主,到喜蓮家一說,喜蓮家就炸鍋了,茍富貴不但大喜蓮十七八歲,而且是給國民黨扛槍,保不住哪天會挨槍子,那不是把喜蓮坑了么,但茍富貴說了,同不同意三天后都要來抬人。正發(fā)愁的當(dāng)兒,大家想到了高天陽,可這里是國民黨占領(lǐng)區(qū),高天陽敢來嗎?
第四天天剛蒙蒙亮,村子外便熱鬧起來,吹吹打打的,一匹棗紅色大馬在前,后邊跟了十多個國民黨士兵,騎在馬上穿著一新胸戴大紅花的正是茍富貴。喜蓮家也是張燈結(jié)彩,院內(nèi)不時有精壯的漢子走動,喜蓮爹在門口顫巍巍地站著。
茍富貴樂壞了,他從馬上跳下來,整了整大紅花就往里走。士兵們也亂嚷嚷地往里擠,這時有人將士兵們攔住,說新郎的喜酒每人三杯喝了才能進(jìn)門,茍富貴沒多想,說:弟兄們,今天是我的喜事,都喝了。
酒喝了,士兵們都進(jìn)了院子,茍富貴急忙往屋里鉆,靠窗的床上坐著一個穿著紅衣頭披紅綾的人,茍富貴急忙往前湊,還沒站穩(wěn),啪,一個掃堂腿到了,茍富貴定睛一看,穿著紅衣的不是喜蓮,而是一個壯實漢子,茍富貴轉(zhuǎn)身想撤,可是晚了,那人的拳頭已經(jīng)到了,茍富貴哪里是對手,不到十分鐘就趴在地上不能動了。院子里更熱鬧,士兵們?nèi)诘厣隙字?,士兵們周圍站著四五個持槍的漢子,看來酒里有文章。
王一舉聞訊帶人來時,高天陽的人早撤了。院子里,茍富貴及十多個士兵均被抽去了皮帶扒下了褲子,雙手背在后邊被自己的皮帶綁著,頭被塞在自己的褲襠里,這是王一舉和高天陽小時最愛玩的羞辱人的頂褲襠游戲。槍支都被拿走了,院子里的桌子上放了張紙條:請嚴(yán)加管教,勿再擾民。高天陽。王一舉抬手給了茍富貴幾個耳光,上馬而去。王一舉雖是將才,無奈兵中熊包居多,高天陽得民心行正義,本人亦手舞雙槍勇猛在先,常常打得王一舉的部隊丟盔棄甲。隨著革命形勢的發(fā)展,高天陽的部隊雨后春筍般壯大,解放了王一舉占據(jù)的不少地盤。
他們之間的最后一戰(zhàn)是在峭巖嶙峋的黑風(fēng)嶺。仗打了幾天后,王一舉已居于下風(fēng),他的副官與幾個軍官見大勢已去,無心戀戰(zhàn),自己帶了家眷和金銀財物瞞了王一舉乘車溜了。其實高天陽并沒有死命追打,他一心想收降王一舉,于是精心部署了一個網(wǎng),只等時機成熟收網(wǎng)捉魚。王一舉把兵撤到了黑風(fēng)嶺地勢險要的一線天,作困獸斗。高天陽生氣了,大罵這個自小長大的小伙伴頑冥不化,罵時他心里早有了計策。
王一舉急等著與高天陽決一死戰(zhàn),可高天陽一連三天并不進(jìn)攻,只是派重兵嚴(yán)守各個路口,不讓一人下山,也不讓人往山上送一顆糧食。這下可苦了王一舉,部隊一路逃遁,干糧大都丟掉了,血肉之身的士兵們頂不住了,王一舉自己幾天也只吃了一只用鋼盔煮的、又苦又酸難以下咽的烏鴉肉。
山下的高天陽從集鎮(zhèn)上叫來了戲班和嗩吶班,輪流上陣。高天陽知道王一舉的部下大多愛聽?wèi)蚯蛦顓龋^天全是喜慶的曲子,比如《迎親路上》、《喜慶調(diào)》、《劉永下南京》、《穆桂英掛帥》等等,接下來幾天改為悲調(diào),比如《娘想兒》、《端午節(jié)》、《三上轎》、《南陽關(guān)》等等,聽得王一舉也眼淚巴巴的。王一舉從小就是個戲迷,且打小就能一板一眼地唱出許多段子,這方面高天陽就遜色多了,張嘴就跑調(diào)。那天山下有人用白鐵皮喇叭沖山上喊話:喂,上面的聽著,我們高團(tuán)長要給大家唱一段《鍘美案》,請大家歡迎。接著就聽高天陽咿咿啊啊地吊嗓子,王一舉知道高天陽最愛唱的就是這個曲子。高天陽粗著嗓子唱起來,因為太用力,嗓子有點聲竭,引起了幾次劇烈咳嗽,但總算大聲唱完了,高天陽還高興地問:娘的,唱得好不好?立即有人附和說:團(tuán)長唱得老好!高天陽又罵:娘的,老好,咋不給呱嘰呱嘰?就聽見山下響起一陣?yán)坐Q般的掌聲。
山上的王一舉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想到了歷史上的垓下之圍,劉邦為了消滅項羽,將項羽圍困于垓下,項羽夜聞四面楚歌,以為漢軍已盡占楚地,連夜突圍至烏江,自刎而死……唉,天亡我呀!
高天陽的攻心戰(zhàn)奏效了,天黑以后王一舉部下有人三三兩兩地趁著夜色下山投降了。
第五天,高天陽更絕的來了,他在距離王一舉部隊最近的地方擺了三口大鍋煮起了豬肉,肉香隨風(fēng)飄去,高天陽一手拿著白鐵皮喇叭,一手拿著個煮熟了的豬腿大喊:投降吧,下山來吃豬肉,回家去分田種地娶老婆,別給蔣介石賣命了。一舉弟,烏龍嶺一戰(zhàn)你是有功的,下來咱們吃肉喝酒敘敘舊。接著高天陽在白鐵皮喇叭里有些夸張地津津有味地吧嘰吧嘰地吃肉。
此時王一舉身邊只剩下十來個人了,他長嘆一聲說:都散了吧。自己也換了便裝向山下逃去。走沒多遠(yuǎn)有個岔路口,兩條小路怎么走?王一舉一眼就看到一個樹枝,權(quán)尖指向一條小路。王一舉笑了,那是高天陽的小把戲,小時高天陽和王一舉就老用這法子捉弄人的,王一舉于是選擇了另一條路。走不遠(yuǎn),又是一個岔路口,這次王一舉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片馬齒菜,心里多了些仔細(xì),馬齒菜又稱曬不死,生命力極強,在沒根沒土少水的太陽下依然能生長,是挖陷阱做偽裝的常用草。一般挖好陷阱后要蓋上樹枝撒上土,再將馬齒菜放在土上,其實下面可能就是陷阱。而另一條小路卻看不出來有什么機關(guān),王一舉蹲在地上嘿嘿笑起來:高天陽,你又想捉弄我,故意留下馬齒菜嚇唬我,讓我走另一條路進(jìn)機關(guān),其實馬齒菜處最安全。王一舉定了定神大步向前走去,撲通一聲,王一舉掉進(jìn)了陷阱,一只大老鼠被王一舉砸了個正著,吱吱叫著亂咬。高天陽正是利用了王一舉的狐疑性格,用老法子活捉了他。
革命勝利后,根據(jù)黨組織安排,高天陽做了平縣縣長。做了縣長后要經(jīng)常出席各種場合。一次聽?wèi)?,高天陽坐在前排,他的周圍坐滿了年輕女子,穿著流行的短裙,白嫩皮膚全露著,高天陽心里很不舒服,當(dāng)下就生了氣:娘的,真有傷風(fēng)化。一會兒,有人過來邀請高天陽上臺講話,高天陽上臺就大聲開講了:我今天來這個地方聽?wèi)?,很他娘的不自在,為啥?女人們穿得太少了,我來時匆忙,忘了帶布匹和筆墨,要不我會把她們的腿都先用布裹上,再用墨水畫黑,看她們咋回家。臺下哄堂大笑。第二天,縣城里的女子們?nèi)┝碎L衣褲。
一次高天陽到各區(qū)鄉(xiāng)去視察,一個區(qū)的領(lǐng)導(dǎo)盛情擺了一桌酒席,席間他悄悄地出去問了飯店的酒席錢,回來后不聲不響,等大家酒足飯飽之后,他自己從口袋里摸出錢放在桌子上說:這是我的飯錢,剛才誰吃了誰掏錢,不準(zhǔn)搞特殊。陪同的干部一看高縣長都出了錢,也都依次拿出了錢。從此,平縣的吃喝風(fēng)絕跡。
解放后,黨組織考慮到王一舉在烏龍嶺戰(zhàn)役中的功勞,認(rèn)罪態(tài)度也不錯,安排他做清潔工掃馬路,政府發(fā)些錢過生活。高天陽還是很掛念王一舉的,一個午后,高天陽買了一斤豬肉、一斤辣椒、一瓶燒酒,決定悄悄地去看看王一舉。剛進(jìn)胡同,看見葦葉正和王一舉說話。只聽葦葉說:我來看看你。
謝謝。我是人民的罪人!
我不管什么罪人不罪人,我只知道你和天陽哥一樣,我們是一起長大的。
以后別來了,讓人看見了要批斗我的。我老了,經(jīng)不起折騰了。
王一舉面前放著葦葉拿來的煮雞蛋、石榴和一雙布鞋,高天陽猛地咳嗽了一聲,慌得葦葉低低喊了聲:天陽哥,不,高縣長,你也來了。說完她就急急忙忙掂起籃子走了。
高天陽將帶來的東西重重地放在地上,又大聲咳嗽了一聲,看了王一舉一眼就走了。
高天陽帶兵打仗驍勇剽悍,但操心全縣幾十萬人的吃喝拉撒睡、柴米油鹽茶,有點不太得心應(yīng)手。幾年以后,高天陽主動提出退居到了二線。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間,中國大地勁吹改革開放之風(fēng)。王一舉的原國民黨部下不少去到臺灣后,退伍經(jīng)商成了商界驕子。平縣地處山區(qū),經(jīng)濟落后,錢的問題始終是父母官的頭痛之事,于是讓王一舉進(jìn)了縣政協(xié),想用王一舉的舊關(guān)系招商引資。王一舉果然不負(fù)眾望,很快引進(jìn)了一批資金,為縣里建成了一個工廠,一下子安排了八百余名待業(yè)青年,當(dāng)年還上交了不少利稅。八百多名青年的家長家屬一夜之間把王一舉美化成了救人危難造福蒼生的觀世音,王一舉成了蜚聲全縣的知名人物。廠子是王一舉的舊部投資興辦的,王一舉就成了理所當(dāng)然的廠長,并為王一舉配了車,不久工廠易名為公司,王廠長又改稱為王總經(jīng)理。王一舉常回西葫蘆村,且每次回村子都開著車,一身榮耀,一溜輕風(fēng),煞是風(fēng)光。那次人車剛到柳葉河橋上,正在勞作的村民們便急匆匆地放下手中的活計將車子圍住,對王一舉說些得體甜膩的話語,討上一兩支上好的香煙??汕?,那一幕正好讓回鄉(xiāng)的高天陽撞見。高天陽看見那么多貧下中農(nóng)對一個做過國民黨軍官的人獻(xiàn)媚,心中很是不快,就黑了臉走過去叉著腰站著,威風(fēng)凜凜地盯著王一舉,嘴里罵道:想當(dāng)初,老子沒一槍崩了你。滿臉笑容的王一舉頓時如霜打茄子一般,垂下了頭,一副狼狽相。
當(dāng)年,葦葉被一頂紅轎抬進(jìn)了因抽大煙變得焦黃不堪、瘦狗似的朱天安的洞房。冬去春來,花落花開,葦葉在第三年生下一瘦弱女兒。解放不久鬧土改,朱天安家劃作了地主,被海洛因深浸肌體的朱天安承受不住革命翻天覆地的熱浪,一伸腿歸天了。葦葉一個人擁著弱小的女兒掰著手指頭捱著窮日子。直到女兒出嫁生下漂亮的外孫女葦花,她的心中才得以慰藉。
葦花也像別的農(nóng)村姑娘一樣,憧憬著有朝一日能有個城市戶口,有份工作。她從老人口里知曉了外婆與高天陽、王一舉的陳年舊事,就央求外婆去求高天陽,誰料高天陽卻烏紫著臉說:不行,共產(chǎn)黨不興這個。葦葉因此遭到葦花埋怨,流了不少的淚。后來王一舉成了風(fēng)光人物,葦葉抱著一試的念頭去求王一舉,王一舉念及舊情,很快把葦花安排到廠里做了工人。高天陽聞聽此事后,惱得大罵一通:娘的,要是當(dāng)初一槍崩了他,哪會敗了今天的世風(fēng)。
這年秋天,王一舉再度牽線搭橋引進(jìn)一批資金,投資人就是當(dāng)初挨過王一舉耳光的副官,如今副官已是臺灣商界巨富。工廠剪彩那日,高天陽騎了一輛破車,穿著一雙千層納布鞋,不請自到地去指導(dǎo)??h長在講話中稱頌王一舉為該縣經(jīng)濟騰飛作出了巨大貢獻(xiàn),如何如何,高天陽聽著就來氣,怒沖沖地罵了起來。正談笑風(fēng)生的王一舉和副官轉(zhuǎn)瞬間變換了面容,低首默言。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天夜里,王一舉的司機酒醉駕駛,車子一頭掉進(jìn)了深幽幽的山溝里,王一舉重傷進(jìn)了醫(yī)院。
入冬后,高天陽也染疾大病一場,飲食日漸淡疏,且肢硬腿僵烏珠深陷。一日,高天陽自語:娘的,敵人還沒有死,我怎么能先走呢?他那大睜著的布滿血絲的雙眼里進(jìn)射出英勇的光芒。他要老伴盛了一大碗面條,就著紅辣椒伸長脖子吞進(jìn)肚里,伸胳膊抬腿晃悠悠地走下地來,背著雙手仰天大笑幾聲,唱起了豫劇,一腔一式很是動情。唱著唱著,竟口吐鮮血昏倒在地。醒來后,高天陽見自己住進(jìn)了醫(yī)院,正在打點滴。他一把拔掉了針頭,動情地對兒子說:娘的,老子打跑了小鬼子,趕走了蔣介石,抓住了王一舉,我怕過什么?共產(chǎn)黨人永遠(yuǎn)不怕死,唯一怕的就是沒法向老首長匯報,沒法向死去的弟兄們交代,我的任務(wù)沒完成好啊!說罷,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兒子和老伴也跟著流淚。突然高天陽問:王一舉死了嗎?
老伴忙叫兒子去醫(yī)院探聽,很快兒子回來了:王一舉摔成重傷,還在搶救哩!
高天陽瞪了雙眼,雙拳握緊放于胸前,一副不屈的樣子。
又過了幾日,高天陽已不能動彈,且不進(jìn)米水,只是眼珠間或一陵,老伴知他心思,就讓兒子再去醫(yī)院探聽。不多時,兒子急急跑回來說:王經(jīng)理昨晚歸天了。高天陽一聽瞪圓了雙眼,兒子忙改口說:王一舉昨晚蹬腿了!
高天陽蒼白的嘴角終于溢出了一絲微笑,雙拳慢慢伸了,平放于身體兩側(cè),接著,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漸漸閉了眼睛。
是夜大雪,天地一片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