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巴桑下山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下山頂了,夕時的晚霞凝浮在山的邊緣,越來越濃的天際涂抹一道火紅。
來時的路上,回首大藏寺,轉(zhuǎn)經(jīng)的小巷已把最暗的部分徹底隱藏,而亮的部分支撐廊檐的杉木柱卻顯得更加突出,散發(fā)著杉木特有的銀質(zhì)光芒。
這時從山下歸來的一位老頭和一位壯年男子沿著草坡向我們走來。生于草地的巴桑,脫口而出地用草地話向那老人問候,沒想到這位老人卻用地道的草地話與巴桑對起話來,從他們的神情來看,老人在極力地挽留我們,朦朧的夜色,我不大看得清老人的面容,只覺得老人額上的皺紋很深,青色的長衫里套著一件紅色的方領(lǐng)棉毛衫。老人脖子上掛著嘛呢念珠,被紅色的棉毛衫襯托著,在同樣的光線里,十分地顯眼。老人極力挽留,巴桑一再地致謝,我看巴桑下不了決心似的,也只好用茶堡話向老人道別,老人的身影漸漸退到了夜的暗處,那壯年男子卻笑笑地已經(jīng)走到了山梁上了。老人有些醉意,而在山頂上遇見一個衣著時髦,能說一口好聽的草地話的年輕漂亮女子,這多少有些意外,我心想莫不是老人從草地移居而來,一種鄉(xiāng)音使老人似乎想起什么,我一面拉著巴桑沿草坡向下山的方向蹦跳,一面覺得一種鄉(xiāng)情的苦澀哽咽在我的喉結(jié)我不敢想象此時的山寺假如有我故鄉(xiāng)的遠客,我怎樣面對那鄉(xiāng)音不改鬢毛衰的滋味。
夜色更加濃厚了,天上的星星和那輪將盈的半月顯得更加明亮,在星月的照耀下我們沿著灰暗的山路下山。那金色的樺樹已經(jīng)和大山上所有的樹木歸寂到夜里,所有的紅葉在它們的秋天,沉醉于月光,所有的顏色都統(tǒng)一成一種。
因在大藏寺上瑛蓮的禪房吃過茶,聽他講了些關(guān)于大藏寺的傳說和大藏寺現(xiàn)在大規(guī)模的建筑情況,也就超出了山上呆的時間,自然也就推遲了回到山下的時間。小鎮(zhèn)上的小蓉還等著我們回去吃晚飯呢。現(xiàn)在既然趕不上了,也就慢慢地下山。人生又有幾次這樣的機緣呢?
我們踏著月色,在山間小路談?wù)撘恍┪覀儽舜烁信d趣的話題,心中滋生出那種忘卻塵俗的一種暗喜,同時面對大山沉默的教化,使我們更多地感覺到大山的存在和人生對世俗欲念追求的癡妄,大山不求什么,什么都蘊藏在大山里了。
踏著月色,我們終于又回到山腳下,來時我們把從小鎮(zhèn)騎來的自行車寄放在山腳下的人家,月色中我們的主人家的小石房里依然冒著青煙,亮著油燈,他們在等我們。
女主人已把我們的自行車扛到墻根下了,特別還把那輛沒鎖的靠在里面。我們爬上獨木梯,女主人還在房背上,朦朧中她說:“我想你們可能不下山了呢,已經(jīng)這么晚了?!彪S后我們跟著她進屋,好像是回家似的。
上山時看見她的兒子已經(jīng)去上學了,兒子上學是到鄉(xiāng)上,大約要走八公里的公路,如果不走公路走小路就要翻過一座山。
女兒和她在家里,火塘里的火燃得很旺,小女孩因為才把小臉洗得干干凈凈而發(fā)著紅亮的光。
女孩的頭發(fā)依然是蓬亂的,她己不大膽怯,她偎著母親。女主人一邊撥著火一邊從火灰里撥出了一個燒饃饃。女主人說我們走后她就叫女兒到舅舅家借有蓋的鍋和米準備給我們做米飯,結(jié)果女孩不肯去,兒子說城里人愛吃燒饃饃,所以給你們燒了一塊。
我們在山上已經(jīng)吃過,本來沒餓,但我很想體會一下每天吃燒饃饃的這家人的生活滋味,在蔬菜極少的山地,常年以這種飲食為主。
女主人告訴我,她家用胡豆對換過大米了,孩子們愛吃,所以已經(jīng)沒有米了。上學的兒子每周到校時就燒三個饃饃,帶些糌粑,只有少量的米,現(xiàn)在沒有米了,所以只帶燒饃饃和糌粑。
燒饃饃是很香的,我想常常吃總不比大米好吧。
小女孩已經(jīng)七歲了還沒上學。女主人說,現(xiàn)在學費要一百多元,很貴。看著一個七歲的孩子沒有能去入學而一個十二歲的男孩背著燒饃饃走很遠的路到鄉(xiāng)上寄宿讀書,我想那希望工程是太重要了,孩子們是應(yīng)該受教育的而且應(yīng)該受到好的教育。
為什么這里的人就該祖祖輩輩背太陽過山呢?他們的智商不低,是沒有一個好的環(huán)境啊。經(jīng)濟不發(fā)達,交通不暢通,信息閉塞,而這里的人又有多厚道啊。其實女主人比我們還小兩歲,我們還在那里風清月明,超凡脫俗而女主人卻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實實在在的家庭婦女。
誰沒有夢想呢?她說她的同學當了民辦老師并轉(zhuǎn)了正。我簡直不知道是該為她嘆息還是為我……也許我們都值得嘆息。她的生活狹窄,我們的生活空洞,是不是應(yīng)該互補呢?
女主人的丈夫還沒有回來。
因還有十幾公里的公路要走,我們也只得告別了。
我們推著自行車走出了這個叫春口的寨子。
月色依舊清朗,柔和的月色下,春口的民宅與山寺仿佛同樣浸潤著一種佛光,我不能言喻這佛光的感覺,我只能在心里深深為這一切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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