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湯子

饞。想吃一樣東西。想得不得了。莫名其妙。

平時對飲食幾乎沒有任何挑剔的我，對自己有這種饞的感覺感到羞愧。不好意思說。饞什么高級的東西也行，山珍海味、魚翅燕窩，不但有營養(yǎng)，而且顯得有品位，一看就是高貴人家出身，享受過。偏偏饞的東西不入流。什么東西呢?酸湯子?？赡苡腥瞬恢浪釡邮鞘裁础：唵蔚卣f，酸湯子是遼東地區(qū)滿族人長期食用的一種風味食品，做法是把玉米在水里浸泡一星期左右，之后用磨磨成水面，再用細紋布袋將水面里的粗渣子過濾掉，然后把過濾后剩下的細面放在缸里進行發(fā)酵，到有點酸味的時候撈出來，是為湯面。吃酸湯子的時候，先燒開半鍋水，把湯面搓成幾團放到水里輕微煮一下，撈出來。鍋里湯開后，將湯子面放在雙手里，將湯子套(薄鐵片卷成的小鐵筒，一寸半長，大頭比手指略粗，小頭比手指略細)放于拇指與食指之間，將面用力擠到鍋里，擠一下，躥出一條。煮熟的湯子面，里面下點青菜、加點鹽也可，一般人家，都是直接吃清湯的。

寒冷的冬天，農(nóng)村灶間擠湯子面的場景是，大鍋里熱氣騰騰，擠湯子的農(nóng)婦站在大鍋前面，人浸在霧一樣的水汽中，手指的推送之間，握在手里的湯子面漸漸變成了鍋里一條條翻滾的金黃色的玉米面條。剛煮熟的湯子有一股微微的酸味兒，頭一次吃的可能以為食品壞了、餿了，其實，饞湯子的人，想的就是這種特殊的味兒!不酸還不好吃呢!

酸湯子和玉米在滋味上的區(qū)別，有如酸奶和牛奶，酸菜和大白菜。酸菜可能只有東北人知道，酸奶可是世界性的食品，我這么一比方，應該有說服力吧。

為什么會愛吃酸湯子?也許，跟我血脈里殘存的滿族基因有關?滿族人愛吃發(fā)酵食品，最有名的東北酸菜，據(jù)說也是始于滿族人。酸湯子不必說了。我小的時候住過岫巖，那里有的人家高粱米煮熟以后不馬上吃，非要放出有點酸味了才往飯碗里盛。滿族話不會說，滿族的禮節(jié)忘得一干二凈，祖先的飲食口味留下了!我不知道這么想是不是有道理。

六歲的時候，父母把我送到鄉(xiāng)下住過一段時間。岫巖山區(qū)人家，冬天煮一大鍋苞米馇子飯，燜在大盆里，放到炕頭用蓋簾蓋上保溫，是全家人一天的主食。相比之下，酸湯子雖然也是玉米做成的，但已屬粗糧細作范疇了。一個從城里下鄉(xiāng)的孩子，小嫩嗓子更容易接受軟爛、滑順的酸湯子!有一種說法，說人的飲食愛好是小時候形成的。你小時候吃過什么，味蕾是有記憶的。是小時候吃酸湯子的印記烙得太牢固了?

據(jù)說，酸湯子主要流行在遼寧東部的本溪、丹東一帶，尤以本溪地區(qū)的更為正宗。從前是滿族人家吃，后來漢族人也跟著吃，漸漸成了這一帶最有特色的主食之一。

戊子年九月霜降，天降中雨，中午在本溪水洞附近吃了酸湯子。五碗哪!

真解饞。

買秋菜

又到晚秋，滿街的大蔥、白菜、蘿卜、雪里蕻、土豆，男男女女，開始往家里搗騰，曬大蔥、漬酸菜、腌咸菜是東北家庭秋天的大事。漫長的冬天就要來了，家里有菜，心里不慌。雖然大棚蔬菜如今已經(jīng)能夠保障城市居民的冬季餐桌，畢竟秋天的菜便宜而且來自大田，營養(yǎng)價值和味道都非大棚菜所能比擬。

賣菜的熱火朝天，掙錢了；買菜的其樂無窮，過日子了。生活真好啊，生機無限，看著廚房、陽臺、地窖里儲存的各種菜，東北人的心里有底了。雪再大，天再冷，咱不怕了。不用出門咱也能吃上菜，餓不著了!

儲藏秋菜，是東北人的習慣。南方人可能看不懂，以為東北落后、窮。其實不那么簡單，跟傳統(tǒng)習慣有關，跟氣候關系更大。吃不吃的，先買了再說，防的是萬一。萬一天降大雪出不了門呢?萬一冷得嘎嘎的賣菜的都不愿意出門呢?有備無患，這詞兒用在東北人身上很合適。

當然，生活一天天在變，儲藏秋菜這事兒也在變。細想想，也挺有意思。

昨天，一女友跟我抱怨他家老公：“什么都買!香菜、鬼子姜、雪里蕻，非得要腌咸菜!腌好幾年了，一口都不吃，放一冬天，占著地方，開春時全部倒掉!說好今年不腌了，想吃上超市買點得了，我下班回家，氣壞了，又買回來那么多!還買了那么多大白菜。每年都是，買完根本想不起來吃，頂多吃一棵兩棵，全干巴了，說是買的便宜，扔一多半，不還是貴嗎?市場上有的是，現(xiàn)吃現(xiàn)買多好!”

我批評她矯情：“人給你買到家了，又不用你費事，你應該高興啊!再說自己家腌的咸菜放心吶，不會是工業(yè)用鹽，不會有三聚氰胺，沒有蘇丹紅?！?/p>

在我的勸說下，女友平靜了許多：“其實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習慣了。他那個歲數(shù)的人，秋天不買點兒菜自己感覺不像過日子的樣子。就這么點兒事?！?/p>

我這位女友，跟她老公年齡相差大了點兒——大到可以有代溝的程度。

女友是個明白人，一下子說到點子上了。讓她說著了，現(xiàn)在很多人一到秋天還是去儲藏秋菜，真是習慣性思維在作怪，還有就是從眾心理吧，人家都買，就咱不買，有什么不對勁兒吧?

我家樓下就是市場。探頭往樓下看人來人往，一車一車地往家推，告誡自己：什么都不許買啊。

正想著呢，有人摁門鈴?；貋硪粋€人，告訴我：大蔥買完了，在樓下晾著呢。

辣椒醬

去早市買水果，被地攤上鮮紅的尖辣椒吸引了眼球，一時沖動買回來一兜子。

將紅辣椒洗凈控水，去蒂柄，一半放進粉碎機絞碎，另一半動手切。將大蒜洗凈粉碎成蒜泥跟切好的辣椒放一起。放鹽、清醋、味精。站在電磁爐前，我像電視廣告里的阿香婆一樣，用勺子不斷攪拌鍋里的辣椒，聞嗆人的辣氣在廚房里飄揚。這個周日的上午，莫名地想做辣椒醬，不惜花費半天時間，讓自己的兩條腿站得麻木，眼睛被辣氣嗆得直想流淚。一邊做著辣椒醬一邊問自己：餐桌上從超市買回來的現(xiàn)成的一瓶瓶辣椒醬，葷的素的咸的甜的都有，怎么就愿意自己動手做什么辣椒醬了?神經(jīng)病吧?坐在電腦跟前隨便寫上一段豆腐塊，掙點稿費可以買幾十瓶，一年吃不完，費這種力氣干啥?閑的吧?什么也不干躺床上睡個懶覺也行啊，挨這份累為什么?

胡思亂想中，辣椒醬做得了。晾涼。裝瓶。徹底涼了以后往滿滿登登的冰箱里塞。然后坐到沙發(fā)上歇乏，有成就感。知道也許一個冬天再不會去管辣椒醬，誰愛吃誰吃，過期沒吃了拿出來扔掉。做了那時候最想做的事情，做完心里就踏實了。如此而已。

一個女人，從來不去美容院，非舍不得花錢，乃舍不得時間。不會去閑逛街，都是有想好了買什么，交完錢走人，那種在商場里沒有目的流連的事咱不干。這么多年好像就沒怎么看過電視劇。眼睛被書本和電腦屏幕折磨得沒了神彩也不知道秋波怎樣傳送。出門旅游，眼睛里是風景，心里面肯定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想法，浮想聯(lián)翩的。心思總是在琢磨標題、結構、情節(jié)、怎么開頭結尾、用哪個詞更精確。職業(yè)化的寫作讓人在日常生活中顯得緊張，難得松弛，做任何事情好像都有個目的，沒有目的就浪費了生命似的，太沉重。其實沒人讓咱職業(yè)。單位雖然跟寫作沾邊，但一個字不寫，每個月工資卡里的阿拉伯數(shù)字也還是那些數(shù)。寫作其實就是自己主動、愿意，不寫難受，跟掙多少錢沒有關系，就像這會兒做辣椒醬，莫名其妙，非做出來不可，做完了心里安然。吃不吃無所謂。

我喜歡的一位女詩人王小妮說：我的職業(yè)是生活，不是寫作。

她說得真好。能想到這一層算是智者了?？墒且粋€進入了寫作行當?shù)娜?，能做到這一點嗎?難。

希望自己做辣椒醬就是做辣椒醬，做完了想到誰愛吃、怎么吃就這一層就行了。不要再有更多的想法。累不累?

可是，沒做到。

是寫作讓人坐了毛病。想變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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