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一個名叫海子的皖籍詩人,將25歲的花樣年華托付于山海關一段冰冷的鐵軌……
在我身邊,一個與海子同時又幾乎同名的年輕人也懷揣文藝之夢,努力求索,遺憾的是,他甚至還沒有真正踏進文藝的門楣,理想就被現實擊打得粉碎。在與命運周旋抗爭了數年之久,他終于心力交瘁,最后以一種失魂落魄的瘋癲狀態(tài)黯然歸西,留給親人們無盡的傷痛。
他叫子海。
子海是我的表兄,大舅的長子,一個極富生活熱情的文藝愛好者。他活潑開朗,留著淺淺的絡腮胡,嘴角總是掛著微笑。初中畢業(yè)后回家務農,由于對文學的愛好和對書法藝術的熱衷,農事之余,喜歡寫寫畫畫,并經常尋些碎石磨平刻印,研習篆刻。盡管如此,務農仍是他的職業(yè),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似乎有所不甘,與其他安于現狀的青年相比,卻更努力地選擇了一條科技致富的道路:他訂閱了許多有關致富的雜志,嘗試了大量可以興農的方法。印象中有陣子書上說養(yǎng)綠毛龜能賺錢,他家的院落里便多了幾口大缸,數十只綠毛龜潛伏其中,待價而沽;又有消息稱種植杉樹苗能發(fā)財,他家的責任田里就種滿了杉樹苗。致富的信件如雪片般飄進偏僻的小村,不時可以聽到村民在議論“子海又在試驗什么什么了”,而一次次的嘗試,終究沒有大的起色。
一個被挫折包圍著的生命狀態(tài)似乎并不善罷甘休。他的視線開始由農耕轉向文化,在那里尋求一片施展自己才華的領地。于是他的閱讀范圍也相應地作了調整,科技致富內容的書籍少了,代之的是文藝方面的讀物,如《名作欣賞》、《書法》、《青少年書法》、《詩刊》等等堂皇地擺上了自制的書柜,再加上筆墨紙硯,頗有些書香的氛圍。稼穡之余他躲進小室,臨摹唐宋法帖,研讀古文詩詞,揮毫潑墨,運刀治印,常有書法作品被送到縣或地區(qū)參加展覽比賽。信件依然不斷收發(fā),偶有獲獎的消息傳來,僻靜的山村也會為之興奮,他成了鄉(xiāng)親們談論得最多的人物。
我與他鄰村,又是親戚,自小對書畫有些偏愛,經常與他談論這方面的知識,交流認識,相互砥礪。連續(xù)幾年我們同在縣文化局舉辦的主題書法比賽中獲獎,有一次還同獲一等獎,聲名漸起鄉(xiāng)里,頗有幾分自得。
后來,我上了大學,之間見面少了,多以書信往來。不久改變他命運的機會終于來了,鄉(xiāng)文化站要招收一名工作人員,好像有正式編制,要求通文墨,能寫會畫。按理憑實力和名望,也非子海莫屬。但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好事最終旁落別人。他被聘為編外人員協(xié)助工作,這件事情在鄉(xiāng)里傳得沸沸揚揚。但議論僅止于議論,一直奔命于田間地頭的農莊小子只能順命。
聽說這之后,他的性格有所改變,變得沉默寡言,不茍言笑,喜歡獨來獨往。有傳說在文化站工作時他愛上了鄉(xiāng)里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孩,但遭到女孩家人的極力反對,本就不夠偉岸的他,心理上頂不住如此打擊。
不多久,就傳來他患病的消息,經常神志不清,有些木訥憂郁。班是不能正常上了,只能回家休養(yǎng)。奇怪的是每次檢查,醫(yī)生都看不出問題。精神好時,他依舊看書學習,徹夜不眠?!霸绯繌闹形玳_始”,漸久成了習慣,第二天要睡到中午甚至全天,家人也無可奈何。我曾給他去過幾封信,勸他改變習慣,振作起來直面生活,他很少回的。終于有一天收到他的回信,內容很長,談他懷念已故的奶奶,自責沒有出息,沒有在奶奶生前盡到孝心之類的話,言辭消極厭世,情緒自哀。我掩卷思量:他的奶奶,我的外婆,生前是非常疼愛他的,但我終究不明白,老人已壽終正寢,一個年近30的男人靠愧疚和自責能挽回什么呢?是一種托詞,還是潛隱在心底里的強烈自卑,令他無力回轉現實呢?
病還是一天甚于一天,周邊的醫(yī)生照例看不出所以然,眾口一辭地勸其多休息,放松自己,不要有心理壓力。醫(yī)生不行,轉投偏方,遍求各路大仙施展驅鬼避邪之術,也未見絲毫好轉。犯病時開始與家人大吵大鬧,拿刀子追砍自己的父親;敵視一些人,不許這些人進他家;嘴里經常胡言亂語,以至村里人都不敢接近他。但有時候他又特別清醒,心平氣和地與家人談著事情,關心他們,問寒問暖,尋思著要掙錢養(yǎng)家什么的。他是這樣的充滿矛盾,隨喜隨怒,隨哀隨樂,思維意識難以自控,所作所為有些匪夷所思,人們開始把他歸之于瘋子的名列。
有一年春節(jié)我去大舅家拜年,堂桌上圍了一圈人打麻將。我去廚房見舅母問起子海,矮小的舅母一臉惆悵:“子海還沒有起來呢,你來叫他看看?!蔽覀円黄鹑サ椒坷?。不大的房間里只有一張簡易板床和一個書柜,別無他物,書柜上雜亂無章地堆放著一摞摞我曾熟悉的書籍,落滿灰塵散著陳舊的味道。不見了當年伏案揮毫的俊朗身影,也不聞其率性笑談的侃侃之聲。被子稍有隆起,似乎有人蜷縮在里面。我慢慢坐到床沿,叫了幾聲子海,沒有應答,隆起的一團約略蠕動顯示里面有生命存在。我隨手掀開被子,一個活物猛然彈起,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fā)散披肩上,深凹的眸子漠然的與我對視了一眼,旋即埋入懷里。我的心陡的一緊,頓時毛骨悚然。難道這就是先前活潑開朗,愛說愛笑的子海嗎?這就是曾經與我志趣相投,愛看書寫字的表兄嗎?我在心里怎么也不能接受這個現實。知道他愛抽煙,便遞他香煙,試圖與他說幾句話,亂發(fā)下傳來他悶悶的幾聲拒絕,我再三規(guī)勸,終于伸來干枯的手接過,傾又俯下身子,用被子包起頭,無論如何他始終不肯點著香煙,并不再說話。我隱約感到,我和他之間可能再也不會有什么言語了。
后來,有關他的事并不少,在一個冬天的夜晚,他失蹤了。全村人都打著火把尋找。終于看到他全身濕透徘徊在秋浦河邊,嘴里說著什么,告訴來人他要淌過河去,有人在對岸等他。此后他經常夜里出走,去到村頭的樹林里,一個人靜靜地坐著,自言自語。
他在想什么呢?他在說什么呢?難道冥冥之中有一種聲音在召喚他?是在靜聽天籟之音,還是在感悟生命深處的某種東西;是參透了人世滄桑,還是頓悟了天地玄機,我的表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說些什么?
子海再次成為村里人談論的焦點人物。與以前不同的是,現在的談論中多了一份鄙棄,多了一分人人惟危的責怪與嘆息。
之后每次問及父母他的情況,都很傷心:很可憐,怕是沒救了,頭發(fā)比以前更長,經常一兩天不吃東西,可想他已成什么模樣。那年家鄉(xiāng)發(fā)洪水,小村岌岌可危,村里人都提前撤走,子海死活不肯離開。他把自己關在家里,找來舊書用紙團塞住門縫,想以此來堵截流水。說來奇怪,洪水沒有漫過他家門檻便退潮了,他并沒有隨水而去,當村里人趕回來,他依舊安然而臥。于是有人說,是子海鎮(zhèn)住了水魔,退走了洪水,沒有他,小村要被沖毀的。我不明白,他能鎮(zhèn)住水魔,為什么不能駕馭自己,讓自己回過神來,過正常人的生活呢?
一年后的一個夏夜,形容枯槁的子海沒有再起床,也從此不再起來,32歲的他終于去到了另一個世界。
作為詩人的海子,他的離世,留給后人無盡的懷念。每逢祭日,來自全國各地的追隨者前往他家鄉(xiāng)的墳塋憑吊,以各種方式寄托對海子的哀思。而與海子相隔僅百公里之遙的子海,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農民,誰能想象他困于壓力和挫折而累積的心理之疾——憂郁癥,最終將他拖入了死亡之路。
子海已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每當我脫身喧囂,思及往事,他的身影總時不時顯現于我的腦海,于是提筆將年少時與他相處的一些片段拼接起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