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頂燈不分晝夜開著,電梯室黃迷迷的,鏡子前的人靠近一瞅,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有種意外的美艷,嚇了一跳,又喜又驚——人真是一種愛刁難的東西。不好,要擔(dān)心;太好,也要擔(dān)心,擔(dān)心就要過去,一見天光就沒了。鏡子嵌著暗花,魚戲蓮葉,考究而時新。魚葉之外有幾點影像在飄浮——衣服摩登的女人低頭發(fā)信息,收著肚子,暗自懊惱午飯吃得過多。旁邊也有女人看手機(jī),看電梯指數(shù),收束著自己的目光——女人遇到女人,就是一場隱形比拼,隱隱地,斗著氣勢。目光最容易泄底氣,一不留神,什么心事都被抖得精光。
兩個矮小的女孩在吃吃地笑,掩著口鼻,怕那秘密逃脫似的。她們的肥褲子掉著襠(據(jù)說這是一種新潮款式),把人拖得直往地面去,像沒有生那下半截身子。胖的男人在講電話,聲音低疾:“我馬上進(jìn)電梯,回家再說,回家再說行不行?”
電梯“嘀嚶”一聲,張開金屬門,人被吸進(jìn)去,如同金角大王打開了葫蘆口??諝獬聊硿?,人耐不住這壓抑,不停抬頭看指示燈,等不及要出去。他們的頸子過多地露出,光裸,脆弱,松弛,如同拔光了胸毛待宰的肉雞。
我是一周前和帆一起搬到這里的,之前兩個人各住一處,周末才見面閑聊,后來感情漸親密,于是決定要同居。這是位于市中心的單身公寓,環(huán)境很好,交通也便利,房間下面有大花園,美食街,立著英式黑燈柱的復(fù)古花巷,以及一家能做出上等紅豆冰沙的咖啡館。
來的那天我倆很興奮,對未來作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說在這樣的好地方,我們要開始穿漂亮裙子,披長發(fā),涂眼影,勾引大帥哥,過得有滋有味,甜甜蜜蜜。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滿臉通紅,仿佛兩個剛推翻了抑郁、孤獨、卑微三座大山的女農(nóng)奴,終于等到改革開放,翻身把歌唱。
擱下箱子,洗好熱水澡,我們裹著浴巾趴到床上,對著落地窗里的夕陽喝汽水。南昌八一起義紀(jì)念塔在我們的窗口若隱若現(xiàn),它看起來就像一只回不到天堂的鷹,盤踞在這個城市的天宇,無可奈何,只有對別人冷漠,也對自己冷漠。紅谷灘的天空很晴朗,摩天輪在轉(zhuǎn),碩大的廣告詞閃閃爍爍,吃水過深的貨船在贛江中緩慢行走,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帆那時是一家化妝品公司的導(dǎo)師,入世早,又天真又世故,但是好相處,我們相互都愿意去信賴,以及原諒對方。她整日出差,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哎呀,煩死了,明天又要走!”江西的各個縣市都走過了,每到一處,就要用手機(jī)自拍一堆的相片回來,放到相冊里,加上一個諸如“小資女人”,“美女就是我”,“迷死人不償命”等稀奇古怪的名字。她說她的夢想是賺很多錢,養(yǎng)幾個小白臉,以外形口才素質(zhì)性愛技術(shù)為標(biāo)準(zhǔn)評出若干等級,上等的送汽車,中等的送手表,下等的……一腳踢開。我們說得哈哈大笑,十分爽,她的不遮掩讓我很放心,仿佛面對一個永不上鎖的日記本,收取與注入信息都無所顧忌。
帆走的日子,我大多時候閉門不出,一天只下一次樓,逛一逛附近的街巷,吃點東西見些人,然后回房間,繼續(xù)宅女生活。比我有詩意的人大抵會趴在窗邊看風(fēng)景,點根煙,或者端杯紅酒,沉思,然而這舉動于我是大忌,我害怕我每次站在高處就想要跳樓的沖動——那種沖動如此強(qiáng)烈,我曾在夢里多次看到自己從床上爬起,趿上拖鞋,走到窗邊,爬上去……醒來時一身冷汗,再三確定,才知道自己依然活著。
坐電梯就是一種安全的跳樓。每次下行時,電梯快速飛墜,失重感襲來的時候,我總是緊張得很,夢里的情景又一次逼到眼前。
電梯時行時停,有人陸續(xù)離開,到了八樓的時候,里面只有兩個人了。前面的鏡子依稀映出我的身影,我斜過眼睛瞧了瞧,臉色蒼白,頭發(fā)散亂。不過我到底是好看的,我知道。身后的男人忽然搭訕:“美女,你沒事吧?”一個咧著嘴的男人,留著青實的絡(luò)腮胡,看不出年紀(jì)。我有些厭煩,沒有理他。然而他執(zhí)拗地關(guān)心下去:“要我送你過去嗎?”我搖頭,不想再說話。沒想到他竟然提出進(jìn)一步要求,“這么有緣,留個電話吧,交個朋友!”
“沒有必要,我是路過這里的?!?/p>
電梯在24樓停下,這是他的樓層,他不走,將腳跨在電梯中央,撐著兩邊的門,頑固地看著我,有些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勢頭。我告訴了一個假號碼,他撥通,聽了會兒,“空號?”有些慍色了。我因為人家面子掛不住而很不安,終于妥協(xié),告訴了他。
心慈手軟這個毛病對于寂寞者而言,可以說簡直可以致命。因為缺失,他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尋覓各種信息,充入生活。但如果不懂拒絕,就容易汲入一些惡性病原體,埋下罪孽的伏筆。我曾過犯過大錯,因為一個人持續(xù)地央求,軟了心,答應(yīng)赴一個約會,于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成為成長中最大的噩耗。
晚上聽到窗外有巨大的聲響,有人在叫著“中國加油,奧運加油”,掀開簾子一看,密匝匝的人正在繞著廣場一圈一圈地游走,他們臉頰上貼著小紅旗,扎著頭帶,揮舞著手臂,洋溢著一種夸張的民族激情。南昌從來沒有一個夜晚像這樣熱鬧過,其時已是午夜,但車馬如流,年輕的和已經(jīng)不年輕的人們從各個方向結(jié)隊走來,集結(jié)成隊,徹底不眠,等待著觀望奧運圣火在南昌八一廣場的交接。
我忽然被激動,胸腔有種莫名的情愫在起伏著,平靜不下去。我在房間的地板上踱來踱去,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看看電視,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候忽然有電話,是電梯里遇到的那人,他邀請我去酒吧,一起度過這個不眠夜。我對這個邀請沒來由地一陣氣惱,難道我看起來像是愛泡酒吧的人嗎?又或者,他是那種地方的??桶?!人們總愛以自己的喜好去迎合別人,喜肉者以肉奉客,素食者以素待人,然而往往弄巧成拙,每個人的胃口豈是一樣的嗎?
然而他賭著氣:“我在大廳等,你不來,我就不走!”我在房間里掙扎不已,到底還是去了。從酒吧回來后已是凌晨一點,在網(wǎng)上遇到帆,說起今天的事,她聽了半天,蹦出的第一句就是:“有錢嗎?”我說不知道,再問:“帥嗎?”我說不帥,最后問:“鼻子大嗎?”我說沒注意,她就對之索然無趣了,調(diào)開了話題。男人對于她的價值莫過于此三點,一個也達(dá)不到的,取之何用?SORRY,黑名單里請吧。
帆是有生存天分的人,如同敏銳而旺盛的植株,知道如何費最少的力氣,找到最好的水源。也許正因如此,我才和她如此要好,看到自己匱乏的品質(zhì)在她身上展現(xiàn),亦能得到一種曲徑通幽的滿足。她十六歲開始闖蕩江湖,經(jīng)歷過種種,悲喜遠(yuǎn)甚于我,時常說:“我不對現(xiàn)實苛刻,現(xiàn)實必對我苛刻,我沒得選擇?!笔邭q的時候,帆為一個男人懷過孕,明知孩子必定是犧牲品,卻掙扎著不打下來。直到男人給了她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錢和從此不相往來的通牒后,她才去了醫(yī)院。
“你知道吧,當(dāng)時我疼得暈在街頭,沒有人來扶我……”雖然事隔多年,但再說起,她的淚水還是沒有止住。我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每一個生命在褪繭的過程都十分艱難,不過,也唯有通過如此磨難,才能生出翅翼。
第二天傍晚散步時,又接到那人的電話,問是不是在小花園,說看到我下樓了,我沒有辦法撒謊,只好承認(rèn)。片刻后,他過來了,坐在我旁邊,不停地說話,大抵是些自我炫耀和示好之辭,說不平凡的學(xué)歷,說擁有的財產(chǎn),說對配偶的渴望與挑剔,說對我的一見鐘情。我很不合時宜地“撲哧”一聲笑出聲,我說請原諒,我忽然想到一個詞,他問是什么,我隨便找了一個搪塞過去,沒敢說“孔雀開屏”。
他叫龔,經(jīng)過那一次后,膽大了許多,他竟然跑到公寓監(jiān)控室去查看我的房間號碼。這真是讓我氣得要發(fā)瘋,時刻想著要窺視他人生活的人,內(nèi)心能光明磊落到什么地方去?!所以當(dāng)他帶著一束百合來敲我的門時,我在里頭一句話也不說,手機(jī)關(guān)機(jī),假裝沒人。開機(jī)后有他的短信,一條接一條,求恕的,熾烈的,不罷休的,然而,他的進(jìn)攻著實讓我害怕,不顧忌他人感受的追求絕不是求愛,充其量只是一種情感侵略而已。
帆回來的時候,龔跑上來請我們吃飯,還有他的朋友,一個高而瘦的、儒雅得沒有煙火氣的青年,叫羅。見到羅的時候,我吃了一驚:多干凈的男子?。×_與龔都住22樓,是穿開襠褲長大的朋友,也是同行,許多事情上是貼心貼肺的,當(dāng)然,例外的時候應(yīng)該也有。
那頓飯是在丁公路的一家咖啡廳吃的,燈光很暖,但飯吃得很怪異,四個人在中途時分成兩伙,各說各話,各懷心思。帆與羅在鄰座貼著耳朵哼哼唧唧,龔繼續(xù)他的吹噓,我心里煩躁,很想走,我找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讓我在這與一個討厭的人繼續(xù)黏乎。
回到房間,帆雙頰微紅,靠在沙發(fā)上直著眼睛喘氣,間或傻笑,我明白這妮子又中了情毒了。這個情場不倒翁,真搞不懂怎么總是有蓬勃的愛欲供她揮霍!上一次失戀還是幾天前,擦眼淚的紙巾還堆在垃圾桶,今天就換了個人似的。不過,這樣也好,云淡風(fēng)清地談十次戀愛,比談一次就半死不活是要劃算些的。心不傷,如同本不折,就有機(jī)會東山再起。
她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說要準(zhǔn)備明天的約會衣裝,看到我的旗袍,不愿意再脫下,我退了步,說:“好好,你拿去!”她在我面前扭了扭腰,一手搭頭,一手撐腰,下巴微抬,嫣然百媚地問:“好不好看?”我倒吸一口氣,連聲說:“好看,好看,我從來沒看你這么好看過!”她高興起來,在房間的穿衣鏡前繼續(xù)擺臀扭胯,喜滋滋地說:“我要迷死他!”
帆是讓我喜愛的。有一次我們兩個站在電梯里,我看著她粉生生的臉半天,突發(fā)奇想,“帆,我親下你的嘴唇吧,看什么感覺?”她看了看我,說:“你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天可憐見,我的性取向十分正常。我們兩人長期裸睡于一張床榻,肌膚相親已非一日兩日,倘若有事,早已經(jīng)發(fā)生了。聽有人研究說,女人是天生的雙性戀者,幼時戀愛洋娃娃,年長些依戀女友,其實都是一種雙性取向的證明。這種言論對我并無影響,因為我清楚自己喜愛帆的出發(fā)點,與性無關(guān),只為精神上的相互取暖。
我們的房間首次擺下了三大束玫瑰,一束紅,一束藍(lán),一束粉,各99朵,那是羅送來的花,但沒有說送誰。帆說,我們來鋪玫瑰地毯。我從來沒有玩過這樣華麗的浪漫的游戲,顏色各異的花瓣被我們隨意拋灑,落在床上,沙發(fā)上,電視上,冰箱上,地板上……我和帆脫下鞋子,解下長發(fā),赤著腳,在房間里旋轉(zhuǎn)——這種奢侈的快樂如此銷魂,又如此脆弱,黃昏的時候,所有的花瓣開始枯頹,成了粘滯的垃圾。我心里嘆息一聲,都是這樣的,美麗稍縱即逝,如同青春,如同愛情,來時鮮艷去時黯。
帆次日去要去廣州,請龔送她去機(jī)場,他答應(yīng),但要求我隨行。我不忍拂了帆的愿望,也去了。在去機(jī)場的高速公路上,龔把觀后鏡調(diào)來調(diào)去,擺弄個不休。我望向那時,正好看到他看著我的一雙細(xì)眼睛:“帆吶,你相信一見鐘情嗎?”“我的心現(xiàn)在不在自己身上了……”帆調(diào)過頭向我擠眉弄眼,在她的手機(jī)上摁下一句話:“考慮考慮?”我搖頭,推了她一把。
帆走后,我再也沒有單獨見龔。不論什么事情,如果必須以疼痛結(jié)尾,那么,請盡量讓結(jié)局提前。他之于我,或者我之于他,都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過客。再多的過程,都只是糾纏。
羅倒是開始給我打電話,約我喝茶,聊天。我問他:“我們的見面龔知道嗎?”他說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我們是好朋友。有一天晚上,他包下一個很大的KTV包廂,請我去,說唱歌給我聽。那是一首很老的情歌,“人生之中,找到了你,一切變得有情義……用盡愛與你癡,與你生死相依……”不知怎地,我的眼淚落了下來。那天晚上,也許是曖昧燈光的作崇,也許是迷離音樂的慫恿,我喝了許多酒,他也是,迷迷糊糊中,我們接吻了。
晚上帆打長途電話問我羅的事情,我支吾著,說不出話,心里很有種偷了東西般的不安。在他們的關(guān)系萌芽期,我怎么不可以插入這不光彩的一腳。次日羅再打來電話,我已經(jīng)不接了,他在大廳里等到我,卻什么也沒說,兩個人就那么沉默著,坐了半日。帆從廣州回南昌后,把行李從我們的房間搬離,去和羅同居。她離開的那個清早,我的某個臟器隱隱作疼——我摯愛著的兩個人都離開了我,他們結(jié)為一個奇怪的整體,在離我咫尺之距的地方茍合。
帆也不拒絕和龔單獨的約會,她本就是個喜歡把玩情欲的女子。我已經(jīng)不管她了,從她離開我的生活之后,我和這一切就已經(jīng)疏遠(yuǎn),成了真正的事外人。即使管,我又能說什么呢,這樣一個混亂的都市,情欲橫流,顛鸞倒鳳,誰又能真正脫得了干系?
離開那個城市和那個房子時,已經(jīng)是秋天,我獨自拖著行李走進(jìn)電梯,沒有告訴他們?nèi)魏我粋€人。那扇熟悉的鑲著暗花的鏡子前,又有一幫人在等候,他們神色各異,揣著叵測的心思。我知道,從今天開始,這里的一切就劃上句號了。一轉(zhuǎn)頭,聽到一個陌生聲音:“美女,去哪?要不要載你一程?”
責(zé)任編輯 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