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喘
我知道“老喘”這個名字是在每年一次的系統(tǒng)總結會上,那時就有好多的老喘系列段子在坊間流傳。中國的漢字萬千氣象,豐富多彩。在我們這個地方,喘字并不光是喘氣一種意思,還有一種含蓄的暗喻,就是敢說,敢噴,也有的是貶義,指不論尊卑,不論大小,不論貴賤,不管高低,瞎侃胡說,帽大三尺!老喘得名取哪種意義我也說不清楚,只是聽了那些段子,便忍不住跟著哈哈大笑一番。
當年各單位都實行無紙化辦公,老喘單位也是如此??墒俏覀兊膰槭欠彩露家促Y排輩,老喘連個股級都不是,一直都沒配上電腦,老喘很有想法,但沒法說。年底聯(lián)歡會上,一人出一個節(jié)目,到老喘的時候,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了如下的故事:
由于污染嚴重,漁民的生活越來越難,打不到魚了呀!一天,漁民老李從早晨到下午,在湖邊呆了十幾個小時,一直一無所獲。就要準備收網(wǎng)回家了,老李突然感到網(wǎng)越來越沉,簡直就快拉不動了!他喊叫來湖邊的漁民幫忙,拉上來一看,天哪,竟然是一只烏黑的大熊瞎子!原來那熊瞎子在山上什么也吃不到,餓急眼了,也想下湖撈魚呢!熊瞎子也是保護動物,老李空喜歡一場。忍不住就指著那烏黑的熊瞎子大聲地罵道,累得我手疼,看你那個熊樣,還想上網(wǎng)呢!美得你!
老喘的故事講完了,下面的群眾哄堂大笑,臺上的領導沒幾個作聲的。第二天,老喘就被趕到傳達室上班了。
上級來考察班子,年底要給各部門打分??疾靾F正好來到一樓傳達室,就和老喘聊了起來。老喘說,你們要我評價咱城的總體工作,是聽真話還是聽假話?考察團的領導說:當然要真話!為說大實話,捻斷數(shù)根須。老喘只用了四句話:城市農村化,馬路市場化,干部沒文化,領導聽假話!老喘說完了,考察團沒說話。
又有一次,有位領導要提升。上級找?guī)讉€基本群眾去座談。老喘進去送茶水,上級來人正在閑聊此人,老喘不知怎么就接了上去說:下大雨,刮大風,大盅碰小盅。醉了還不算,還要接著灌,一睡睡到十點半,什么工作都不干!
坊間流傳老喘的段子已經(jīng)好幾年了,后來聽說老喘被勸提前退了,領導不喜歡他,就是因為他太能“喘”了!我很想找他聊聊,可惜有人告訴我:老喘已經(jīng)去世幾年了。那年發(fā)大水,河堤出現(xiàn)漏洞,恰好剛辦了提前退休手續(xù)的老喘也順大溜上了堤。那個險情一出現(xiàn),人都呼叫著跑了,老喘抱著個麻包袋子一下就撲進洞里去了。洞是堵住了,老喘卻沒有上來,等到舟橋部隊來到時,老喘已在泥漿中窒息了許久。
老喘的事是低調處理的,原因就是他太能“喘”了。
老舅
老舅是鄉(xiāng)下的一個遠門親戚。雖是遠門,但常走動,依然覺得親!
老舅是屬于鄉(xiāng)間能人那種類型的,15年前從外鄉(xiāng)流浪過來,幾年間就在我們村立住了腳。我們村的大多數(shù)人都喊他叫舅,就是因為他和當時的村長攀上了親戚。后來村長下臺不干了,但這叫法卻依舊流傳下來。鄉(xiāng)下人還沒有那么勢利眼!
老舅眼明手快,頭腦比我們村里人好使,當年村長在臺上的時候,賺錢的頭緒總少不了他,所以他手里不急。村里人都說,別看老舅肚子大頭小,腸子里花花點子可不少!第一次撤區(qū)并鄉(xiāng),扒舊房蓋新房,老舅攬了大多半工程,狠賺了一筆老舅賺了,從不獨吞,村長區(qū)長全都笑瞇瞇的。撤區(qū)并鄉(xiāng)以后,老人沒咋變動,不過是挪挪窩兒!用老舅的話說,撤區(qū)并鄉(xiāng)換牌子,換來換去還是那幾個熊孩子!新的鄉(xiāng)政府就在老舅家的門前,又有了開賺的機會。老舅人熟地熟,輕車熟路,立馬在鄉(xiāng)政府邊上開了個飯店。
老舅的飯店名字叫“雅舍”,是找鄉(xiāng)村書法家“貓膩”寫的牌子。老舅還專門來告訴我,問我這名字是不是很有學問?我說,當然當然!我知道老舅這個人特別愛聽好話,咱不能倒人胃口。飯店的生意很紅火,每天人來人往,飯菜飄香。直把老舅高興得大嘴巴子咧的合不攏。可是不到一個月,老舅來找我借錢,我不明白其中緣由,就問老舅:不是生意很好嗎?老舅說,鄉(xiāng)下的生意就這樣,賣糧的季節(jié)就行了!閻王爺還能少了小鬼的錢?老舅臨走的時候又屁顛屁顛的,仿佛滿眼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天不憐人,老舅的生意沒干多久,鄉(xiāng)又撤了,大鄉(xiāng)分成了小鄉(xiāng),老地方的鄉(xiāng)政府搬走了,老舅的飯店立刻沒生意了。
老舅不甘心,重新組織財力,又到新的鄉(xiāng)政府去開飯店。好不容易重打鑼鼓另開張,老舅的頭發(fā)幾乎一夜急白了。那些時候,他常來問我,有沒有撤鄉(xiāng)的最新消息?在他眼里,電視臺的人該是消息最靈通的人吧。我說,不會再變了!我看見老舅眼里充滿了快樂的光亮!老舅忙著擴充地盤,開新項目。有一天,他來我的辦公室悄悄告訴我:你有朋友可以帶到老家了,我那兒啥都有,讓他們開開眼界,別小瞧了咱鄉(xiāng)下人!老舅要是得意起來,那嘴角,那眼神,全都是會說話的。
兩年過去了,老舅到底賺了多少錢,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小鄉(xiāng)又撤了。
一個陰雨連綿的冬日,老舅神色惶惑地走進了我家。他遞給我一摞發(fā)黃的信紙,然后詞不達意地說:我想告鄉(xiāng)里!看著我疑惑的樣子。老舅吞吞吐吐地補充道:你的錢賠了,我的老本也全賠了,都叫狗日的吃光了,嫖光了!我算倒血霉了!
倒血霉的老舅此時的眼神真恐怖,從來沒見過他有這樣的表情。我打開那些各種規(guī)格的發(fā)黃的信紙看了看,原來都是賬單。上面記載著某人某天的消費項目,最惹眼的是那些紅綠黃小紙條。老舅看出了我對那紙條發(fā)愣,就說,我留一手呢!怕那些東西拔家伙不認賬。粉紅的是嫖女人,黃的是看黃碟,綠的是找女子借地方!現(xiàn)金數(shù)都寫得明明白白的!
那你去討要啊!我說。
要個鳥?。扛刹慷紦Q完了,新來的不認賬,我這幾年沒掙一分,還冒了十幾萬呢!我怎么活???老舅說著說著就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
從來沒見過老舅這樣的鄉(xiāng)村能人如此落魄過,老能人遇到新問題,他該如何解決呢?
貓膩
貓膩其實不叫“貓膩”,準確地叫法應是毛妮。毛妮剛出生的時候,他父親已是48歲。家里都是女孩,老來得子,非常嬌貴,據(jù)說嬌貴的男孩取女孩的名字好養(yǎng)。于是老父親就給兒子取名叫毛妮。
轉眼18年過去,毛妮長成了大小伙子。老父親去世了,幾個姐姐也先后出嫁了。毛妮上了幾年學就回家里種田了。村里上學的人不多,也都是上幾天學識幾個字,也差不多就饃吃光了。唯有毛妮還放不下那幾年喝的墨水,平時沒事經(jīng)常在村委會的屋里寫寫畫畫。
過春節(jié)的時候,天下大雪。村子里的雪有叉腿深,門都出不去,買春聯(lián)成了問題。這時,有人想起了毛妮,說,看見過他寫寫畫畫。幾家就真拿紅紙去找他。
毛妮不簡單,還就真寫出來了!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村子里寫寫畫畫的事總算有了著落。那幾年鄉(xiāng)村口號特別多,寫在墻上的口號,幾乎就是鄉(xiāng)村的政治空氣風向標。如:掃除垃圾,消滅蚊蟲!五講四美三熱愛!抓革命促生產(chǎn),兩個文明一起抓!這些刷在墻上的標語就成了毛妮的獨家活。有的說,毛妮寫得真好。也有的說,寫的什么呀?就像鱉爬的樣!
自從人們有了分歧,不知什么時候毛妮竟變成貓膩了!可能就在那次寫計生標語后吧。那天,天快中午的時候,小隊長叫人通知毛妮,快去買料子,明天鄉(xiāng)里要來檢查。毛妮從隊長家拿了詞,整整寫了一下午。斗大的字一出來,村里的人就數(shù)落開了:瞧瞧,都寫的啥呀:“計劃生育就是好,各位婦女不要跑!” “一人超生,全村結扎!一人結扎,全家光榮!”“見證懷孕,持證生育!”“拿獎狀,騎大馬,放鞭炮戴紅花,喝酒吧,俺也結扎啦!”婦女們站在村邊罵,騷貓子,胡八扯哩!男人們吐著唾沫說,死貓膩!
毛妮從此變成貓膩了。但并沒因此改變寫鄉(xiāng)村標語的現(xiàn)實。這個活兒還得毛妮去干,并且他寫得越來越好了。不過,現(xiàn)在常寫的變成了“要想富,先修路!”“節(jié)約一分地,留給子孫耕!”“人人環(huán)保好,綠色家園親!”之類的標語了。他以前寫沒有工錢,現(xiàn)在寫,也是出義工。不過,毛妮樂意,他說,全當練字了!
有一次,市里來檢查工作。市文化局長驚奇地問這些宣標是誰寫的?聽到是一個叫毛妮的寫的,局長立刻大聲說:這還叫貓膩???這簡直就是鄉(xiāng)村書法家呢!
從此,“貓膩”也不叫貓膩了,大家都叫他“鄉(xiāng)村書法家”了。
老茂
上個世紀我在縣城任創(chuàng)作員,工作不緊不忙,日子不咸不淡。因為頭上一直無銜,所以干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人,封住自己的口,走好自己的路,日子還算寧靜,沒有彩虹,也沒有風雨。后來被市里以引進“人才”挖走,我卻難過得幾個月失魂落魄一般!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縣城的日子,依舊留戀不已。
那時的日子雖說波瀾不驚,但因了一個人的存在,常常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樂子。他就是當時創(chuàng)作股的股長,因為名字里有個茂字,所以單位里通稱其為老茂。按輩分和年齡,他都算叔叔了,我從心底尊重他。他是寫戲的,舊時跟過草臺班子,他那輩人的習慣是現(xiàn)場說戲,根本沒有本子,定一個戲名,拉開劇團演員,邊講邊演,演到哪兒,詞就跟著編到哪兒。我搞不來這樣的現(xiàn)編現(xiàn)演,老茂就說,你就寫你的小說吧!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樂得如此。
那時,縣里的劇團還沒有解散,老茂天天都在忙乎。那些年省市會演、調演多如牛毛,參觀也多如牛毛。經(jīng)常有一些出去參觀的機會,老茂都樂意帶著我。我便有很多機會親眼見老同志是如何處理突發(fā)情況的。
一次聽說上海京劇團到徐州演出,名角李炳淑也來了,局里便開了個破吉普車,派人星夜直奔徐州去觀摩。
到徐州一看,那票緊張得要命!我們都傻眼了,白跑一趟!就想打道回府了。這時候,蹲在一旁的老茂卻說:慢,我去轉一轉!沒多大會兒,一個戴紅袖章的值勤人員來喊我們了,讓我們到貴賓席去看戲。我們云里霧里一頭霧水,直到看完了戲,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后來回程路上問起這事,老茂才若無其事地笑著說,我想了半天,不能白跑,就去找了后臺劇務處,說要找李炳淑,他們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她舅,宿州來的。他們說,她現(xiàn)在太忙,馬上就要出場,先給您安排到貴賓席看戲吧!我做夢也沒想到,今晚的戲是這樣看上的。不過,老茂和李炳淑真就是老鄉(xiāng),甚至還同過學呢!
有一年,局里買了煙花準備春節(jié)放煙火的。可是,到了春節(jié)跟前,縣委從安全出發(fā),又通知不讓放了。那么一大堆鞭炮煙花,十幾萬呢,局里困難,全是借的錢買的,準備放的時候找單位贊助的。現(xiàn)在不讓放了,怎么辦?正當局長一籌莫展時,老茂說,活人還能被尿憋死?。?/p>
臘月二十八,我們全局的人都走上大街賣煙花。大家還在羞羞澀澀的時候,老茂就在街頭大聲吆喝開了:“南來的,北往的,哈爾濱,香港的,我的炮,是響的,看見了不買,不是人養(yǎng)的!”路人都像看稀罕物似的將我們圍了起來,熟悉的人都說,又是老茂啊!
僅第一天,我們的煙花就賣了三分之二!最后全局,每人貼了3元8角錢,才算還完了借款。
又一次,我們到上海去修劇團的鑼鼓。到的時候,已是深夜了。那時還十分講究介紹信,偏偏我把介紹信丟了,哪個旅館都不給住。眼看就要流落街頭了,老茂帶著我們三個年輕人走到繁華地段,當街奮力敲鑼,忽如急雨,忽如碎玻璃,那噪音真是刺耳扎肺!沒多久,警察來了,問清情況后,把我們帶到了遠東武警招待所,讓我們舒舒服服地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們從從容容去修了鑼鼓。
我從縣上調走的時候,老茂還在小城住著,這些年聽說他回老家跟兒子住去了,很久不見,多少有些想念,也不知他過的可好?
責任編輯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