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顧準,人們往往想到的只是“點燃自己照破黑暗的思想家”和“中國經(jīng)濟學界提出社會主義條件下市場經(jīng)濟理論的第一人”,而其會計元素卻不被強調,乃至弱化、“遺忘”,實在遺憾至極。
在顧準五十九年的生命歷程中,會計生涯占據(jù)了近乎一半的“刻度”,并且取得了足以和思想層面與經(jīng)濟學層面相媲美的研究成果。因此,也就有人這樣評價說:“除了思想巨子和經(jīng)濟學家,顧準還是一位冠蓋絕倫的會計大師?!?/p>
2009年。顧準先生已去世整整三十五周年了,讓我們在深切緬懷的同時,也撥開歷史的云霧去關注一下他那“充滿傳奇且頗有建樹的會計生涯”吧。
家道中落人早慧
1915年7月1日,上海南市陸家浜附近的顧家灣。在一所陳姓的生意人的大宅院里,一個煞是可愛的男嬰呱呱墜地了——因外家無子嗣,便從了母親顧慶蓮的姓并被取名“顧準”。
在此之前,顧準的父親陳文緯開著一家棉花行,而且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因此顧準的幼年生活也過得甚是優(yōu)裕。然而,隨著時局的惡化。生意開始難做了,陳文緯只得歇了業(yè),后來又開了一個“小花號”,但沒維持多久就倒閉了。如此一來。陳家人的生活也就一天天地拮據(jù)起來。
隨著家庭的破產(chǎn)與沒落。小小的顧準漸漸地開始懂事了。
五歲的時候,顧準被送進小姑母的私塾里開蒙。顧準的小姑母,早年曾在滬上著名的教會學?!逍呐猩蠈W,深受西方先進思想的感染與熏陶,因而辦起學來也就與傳統(tǒng)的私塾大不一樣。在小姑母的精心引導下,顧準很快學會了識字斷文,而且還一點點地顯露出了過人的才華與聰穎。于是,兩年后,在同齡孩子的艷羨中,顧準插班轉入了離家不遠的留云小學上三年級。
留云小學是佛教寺廟“海潮寺”創(chuàng)辦的私立正規(guī)完小。在這里,顧準靠他的優(yōu)異成績和聰慧頭腦,贏得了校長王志莘和國文教員殷亞華的青睞。尤其是國文教員殷亞華,除了隔三差五地給顧準做額外輔導之外,還常常把他的作文評為優(yōu)等,然后拿到班里當眾宣讀,末了總會“點綴”上一句:“都瞧著吧,顧準將來絕對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1925年,顧準的家庭狀況愈發(fā)地捉襟見肘了。在這種情況下,才小學畢業(yè)的顧準只好中斷了學業(yè)。好在,殷亞華老師獲悉之后,趕緊找到已轉至中華職業(yè)學校任職的王志莘說情,請學校對顧準給予適當?shù)恼疹?。這樣,顧準也就得到了“學雜費減半”的優(yōu)惠,拿著外祖母和母親七拼八湊的’二十元錢,來到中華職業(yè)學校攻讀初級班(也就是現(xiàn)在的初中)。
顧準選擇的是商科。商科花錢少,但考慮到就業(yè)后需要和外國人打交道,因此對英語的要求特別高。這對于之前沒有接觸過英語的顧準來說,著實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他只好摸起課本起早貪黑地“狂啃”,沒想到很快就可以流利地與人對話和閱讀英文報刊、圖書了。除了英語,商科還注意產(chǎn)學結合、學用結合,以培養(yǎng)和鍛煉學生的實際操作能力:至于文體活動和“愛國主義教育”,更是每一天的“必修之課”,以激發(fā)學生的愛國之情。這一切,對少年顧準的成長都是大有裨益的。
初涉會計露頭角
1927年夏天,顧準從中華職業(yè)學校初級班畢業(yè)了。因為實在無力繼續(xù)支付學費,就經(jīng)人推介來到立信會計師事務所當練習生。
這一年,顧準才十二歲。正值白天無憂讀書、夜晚偎依父母的年齡,但為了生計只好提前進入社會,著實讓人心酸不已。
還好,對于這個新來的伙計,老板潘序倫給予了父輩一般的關愛與照顧,第一個月就給顧準開付了四元薪水,第二個月提高到了六元,以后逐月增加兩元。至于在做事方面,潘序倫更是對他悉心調教。
當時,立信會計師事務所剛剛成立,各方面事務繁雜但人手卻遠遠不夠,因而每一個人都是身兼數(shù)職。當練習生的顧準也不例外,每天除了接待應酬、給來所聯(lián)系業(yè)務的客人讓座倒茶、到銀行送繳款子等雜事,還需要協(xié)助其他人辦理諸如公司登記、代辦商標注冊之類的“專業(yè)活”。如此,常常把顧準累得“手腳抽筋”,但他卻一聲不吭地咬牙堅持著。直到數(shù)月之后,事務所步入正軌和人員分工細化了,顧準才脫開身來。專司一些抄寫、跑腿等的輕松工作。
1928年開春,立信會計師事務所把此前已經(jīng)開辦了一期的簿記訓練班正式定名為會計職業(yè)補習學校,每天晚上上課,授課兩個小時,每期單科專修半年。在潘序倫的鼓勵下,顧準念了一期簿記,不想竟對會計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常常利用業(yè)余時間埋頭看書和找人請教,慢慢地也就對會計有了初步的了解。隨后,他學以致用,很快又掌握了大量的會計學科知識。
看著顧準如饑似渴地鉆研學習,潘序倫高興得合不攏嘴,也就更加用心培養(yǎng)他:先讓顧準干會計員,再讓顧準干查賬助理員,然后把顧準提拔至文書科工作:到了秋天的時候,又把顧準提拔為補習學校的助教,為學員解答疑難問題和批改作業(yè)。如此,顧準的智能和辦事能力也就得到了極大的錘煉,自然不再是先前的練習生了。
不久,潘序倫又給顧準指派了一項重要的任務:協(xié)助主編《高級商業(yè)簿記教科書》。該書的草稿是潘序倫在教學過程中隨寫、隨印的講義,顧準的工作就是對其進行抄刻鋼版。這樣,在每天抄刻二張、總計三千字的過程中,顧準也有了細嚼慢咽的學習機會,一來二去就對商業(yè)簿記日益熟稔起來。到了年底。在書稿收尾的時候,顧準已經(jīng)從頭到尾、比較系統(tǒng)地掌握了這門新的學科知識,于是得以升任為助理編輯,一邊謄正定稿,一邊聯(lián)系出版事宜。很快,商務印書館把這本書稿列入“大學叢書”進行出版。于是,隨著該書的一炮打響和持續(xù)暢銷,顧準也結結實實地在眾人面前小露了一把臉。
年輕教授美名傳
別看顧準只有十幾歲,但在潘序倫的眼里,卻已經(jīng)是一個可以獨立擔綱的人物了。
1931年下半年,立信會計職業(yè)補習學校招收了更多的學生,使得班次也隨之大大增加,授課教師立時緊缺起來。略作思索,潘序倫讓人把顧準叫了過來,開門見山地對他說:“我準備讓你擔任一個班級的教師?!笨搭櫆室桓贝舸舻哪樱诵騻愐詾樗ε铝?,就趕緊給他“減壓”:“你也不用有啥思想負擔,只是負責一個人數(shù)較少的班級而已?!边@下子。顧準終于回過神來了,結巴著應道:“我這樣子。咋能當?shù)昧私處?”也是的,這個時候的顧準,才剛滿十六歲,年齡實在太小,再加上一臉的稚氣,站在講臺上多半還壓不住陣腳。果不其然,顧準硬著頭皮走上講臺之后,還不到一個星期就被年齡遠遠大過他的學生們給轟了下來。不過,潘序倫還是贊嘆道:“不錯。不錯。雖然只講了幾天的課,但已經(jīng)了不起了啊。”最后囑咐他好好準備,以便重新登臺講課。顧準不負所望,在一年之后再度擔任一個班級的教師的時候,不但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腳,而且還受到了學生們的熱烈歡迎。
久而久之,立信會計學校贏得了更加良好的社會效果和聲譽,而顧準本人也在精益求精的教學研究中一步步地攀上了會計學術的高峰,不但深受同仁的欽佩和同學們的愛戴,而且還聲名遠揚,先后被上海圣約翰之江大學、滬江大學和上海法學院等多所大學聘為兼任教授。
在這種情況下,1934年,顧準編寫出了自己的第一部會計學專著——《銀行會計》,被商務印書館列入“大學叢書”出版,從而填補了國內會計專著的空白。從此,他一發(fā)而不可收,一部部會計著述和一篇篇會計論文宛若鉆透了洞眼的油井一般汩汩地噴涌而出。
對稅兩局一肩挑
在舊時的中國,像顧準這樣斬獲名利之后,完全可以去過悠閑的生活了。然而,他沒有就此“止步”,而是針對復雜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思考起了中國出路的問題。
一番苦苦思索之后、顧準終于找到了馬克思主義。為此,他開始接觸進步人士、發(fā)起救亡運動、組織進步社團,最終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并毫不猶豫地舍棄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開始了輾轉大江南北的革命工作。
時光流逝,已是1949年的春天了。此時,華東大地解放在望,中共中央和華東局開始醞釀如何接收特大城市上海,正任山東省財政廳長的顧準因其資歷也被遴選人接收上海市財政經(jīng)濟系統(tǒng)的精英干部隊伍之中,并被任命為接收總隊總隊長。
1949年5月26日,顧準一行進人上海,拉開接管序幕。三天后,由財政兼稅務局長顧準起草、經(jīng)陳毅和粟裕簽署的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財字第一號布告在街頭顯要之處張貼開來。
由于連年戰(zhàn)禍和人為原因,上海早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生產(chǎn)停頓、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的爛攤子。面對嚴峻的形勢,顧準多次闡述了組織財政收入的指導思想:“盡快扶植民族工商業(yè),恢復生產(chǎn),發(fā)展經(jīng)濟培育稅源,打擊偷稅漏稅等不法行為?!睘榇?,他帶領財政和稅務兩局的干部同志,有條不紊地開始了整頓舊稅制;推行新稅制的繁復工作。僅僅兩三個月,上海市的生產(chǎn)就得到了初步的恢復:到了8月份,上海市的財政稅收也基本實現(xiàn)了收支平衡,隨后開始有了節(jié)余。這樣一來,上海支撐三分之一的中央財政收入也就慢慢地有了保障,同時也在財力上保證了上海各項事業(yè)的發(fā)展。對此,后來有人這樣撰文評價說:“共產(chǎn)黨坐天下,顧準確實功不可沒?!?/p>
在狠抓財稅業(yè)務的同時,顧準還十分注重財稅人員的隊伍建設。有一次,在工作期間,他突然對身邊的一位工作人員說:“我總覺得自己一個腦袋實在不管用,接觸面不廣,考慮問題的局限性很大。我們能不能想個法子,把全局員工調動起來,號召大家面對嚴峻形勢。都來動腦、動口、動手?!闭f完,他擰著眉毛、咬著嘴唇。忽地,伸出左手使勁地往下一劈,說道:“嘿嘿,咱可以來一個‘大腦袋’活動嘛?!币娙思乙荒樀拿糟?,顧準笑了起來。解釋道:“集中所有人的腦袋,融匯所有人的智慧,不就是個‘大腦袋’嗎?”自此,每到星期六的下午,所有的員工都要聚集在一起交換意見、談論工作。而每當此時,顧準也總會像個勤奮好學的小學生一樣,時而側耳傾聽,時而積極搶答,然后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似的把大伙兒的“巧言妙語”飛快地寫在筆記本上。還有一次,在聽完顧準的一場報告之后,有些從舊財稅機關轉過來的員工開始坐臥不安起來,更有甚者還嘟囔開了:“局長不是常說我們是國家的主人嗎?怎么還稱我們是‘留用’呢?”“說我們是‘留用人員’,就是給我們劃了條界限?!庇腥寺牭搅?,趕緊跑去找顧準說了說。顧準聽了,先是一驚,繼而自責起來:“唉,我沒有注意,太不注意了。傷了群眾的自尊心,我應該向他們檢討?!惫?,在接下來的一場報告中,顧準專門就“留用人員”的稱呼做了檢討:“同志們、作為一個領導、我曾錯誤地稱呼你們,我向你們道歉。你們是舊社會走過來的人,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不得已才到舊機關工作。但在新社會,你們用自己的勞動證明了你們和我們一樣都是社會主義的勞動者,我們就是革命隊伍中的戰(zhàn)友,我們是平等的,我們是同志?!尽俏覀兏锩犖橹凶罟鈽s的稱呼,我們應該互稱同志才是?!甭犞@些誠摯的話語,臺下的財稅干部紛紛流淚了。
就這樣,在顧準的殫精竭慮下。上海市的財稅工作愈來愈見起色。
年近天命著華章
然而,一場災難卻悄無聲息地突然降臨了。1952年2月29日,在上海市委召開的黨員干部大會上,顧準被當做惡劣分子免去了職務。隨后,3月4日,上海電臺播發(fā)了新華社的一份《純潔黨的隊伍,嚴肅黨的紀律,上海市委處分八個黨員》的電訊稿:……市委財政經(jīng)濟委員會委員顧準,一貫地存在著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違反黨的方針政策,屢經(jīng)教育,毫無改進。決定予以撤職處分,并令其深刻反省……瞬間,消息傳遍了整個上海,人們感到震驚和困惑。
與大家的震驚相比,顧準的內心倒是平靜多了。是的,多年的革命生涯,早已使他養(yǎng)成了處變不驚的習慣。簡單收拾了一下,顧準就回家“深刻反省”去了。對于接下來的歲月,顧準在《顧準自述》中這樣寫道:“……閉門家居兩三個星期,除寫成一份檢查報告而外,別無他事。兩三個星期之后,市委決定撤職的高級干部一律集中滄州飯店居住,那里人多,市委沒有派人組織學習,就競日下棋,消遣時光。滄州飯店住了一月,又回到家中,找到幾本初等幾何開始學習數(shù)學。自此以后,直到1955年,進中央高級黨校為止,除工房工程處和洛陽工程局兩段,又朝夕投身工作而外,業(yè)余時間全用在學習數(shù)學上……”但一年的黨校學習之后,顧準的厄運并沒有徹底終結,僅僅在新的崗位上工作了一年多一點,就在隨之而來的整風運動中被打成了“右派”,被迫開始了長達四五年的“下鄉(xiāng)勞動”。
1962年5月,顧準摘去了“右派”的帽子,應中國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所長孫冶方的邀約,擔任會計研究任務。
到底是自己的看家本領。即便是多年沒有摸會計方面的書本了,但早已爛熟于心的會計理論和會計技術還是猶如干透的柴火一樣——“碰著火星立刻就燃燒”了起來。在這里。顧準一邊廣泛涉獵中外會計文獻,一邊深入基層調查研究、開展學術研討活動,很快就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顧準對“會計”有了新的認識,心里也愈發(fā)地認為有必要編著一部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會計學專著。
事情也很是湊巧。就在這個時候,顧準從獲得的實施蘇聯(lián)會計制度的第一手資料中,感到從中國經(jīng)濟建設的實際出發(fā),“無論在理論上實踐上都不能同意蘇聯(lián)這一套制度”,于是就著手撰寫《社會主義會計的幾個理論問題》。
數(shù)月的奮筆疾書之后,顧準終于在1963年11月的時候完成了《社會主義會計的幾個理論問題》的初稿。
與此同時,顧準還順帶撰寫著另外一本書——《會計原理》。寫作此書的初衷是這樣的:在接觸企業(yè)會計實踐和高校會計教學的過程中,突出地感覺到到處都彌漫著一種從蘇聯(lián)“拿來”的極端惡劣的教條主義學風——學制長,課程多,內容繁瑣重復,而且嚴重脫離實際。因此,必須對其進行糾正:會計作為一種工具、一種方法,只有在實際操作中才能掌握。只有在實際操作的訓練中才能逐漸掌握貫穿其中的為數(shù)有限的原則。簡而言之:寫作《會計原理》,是為了對會計教材和會計學制進行改革。
遺憾的是。1965年年初,就在《社會主義會計的幾個理論問題》修訂到三稿和《會計原理》才寫作了部分篇章的時候,顧準又被劃為“右派”,也就失去了研究寫作的自由。
1974年12月3日凌晨1時,北風呼嘯,大雪肆虐,飽受摧殘的顧準在肺癌的折磨中溘然長逝,兩部付出了諸多心血的會計專著由此永遠地“擱淺”下來。
歷史的長河千回百折,但終究是趨向光明的:1984年8月,上海知識出版社出版了《會計原理》;1987年5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社會主義會計的幾個理論問題》。
可以說,《社會主義會計的幾個理論問題》和《會計原理》兩部姊妹篇。雖然均未終篇或者最后定稿,但其理論價值卻是不可忽視的,即便到了今天也依然閃爍著理論探索的可貴光芒。
(責任編輯 金 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