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和王永慶先生有過一面之緣。

當時，我坐三望四，算是個年輕的資深記者吧。1996年，我在香港出版了《’96臺灣大選》一書，詳細記錄了我對那次臺灣選舉的觀察和分析。4年后，我再次登臺，親眼看看這次選舉。那時我是代表香港一家報紙駐華盛頓的首席記者。因臺灣資深老報人、我的忘年交陸鏗先生的幫忙，我有幸在2000年臺灣“大選”的第2天——3月19日得見臺灣“經(jīng)營之神”王永慶。

3月18日，我在一所小學的投票站里，目睹了連戰(zhàn)先生攜夫人連方 投票的全過程。當晚清票，由于國民黨的分裂，連戰(zhàn)和宋楚瑜分散了選票，陳水扁漁翁得利，臺灣果真“變天”了。

次日下午，我們叫了計程車，從忠孝東路前往中山北路附近王永慶的家里。臨出發(fā)前，香港《信報》記者文灼非希望同行。陸鏗助人為樂，欣然應允。

“優(yōu)秀個屁!”

王府設在臺塑總部辦公大樓的頂層，我們在客廳坐下，女傭笑盈盈地給我們上了茶，王永慶在一個單人沙發(fā)椅子上倚著，淡定而又不無警覺地看著我。出于客氣，我讓文灼非先提問。

文灼非是香港人，普通話很一般，語速比較慢。他緩緩地說，王董事長，選舉的前一天，你出席了連戰(zhàn)先生的新書《臺灣的道路》的出版發(fā)行儀式。你當時說，連戰(zhàn)先生代表的是臺灣的希望。一天之后，連戰(zhàn)先生敗選了。對此，王董事長有何感受?

文灼非一邊說，王永慶一邊調(diào)整身體的姿勢，連續(xù)調(diào)整了好幾次。臉色也從淡定變得線條加深，仿佛在醞釀著一股力量。我捏著一把汗。對于我敬重的大筆桿子文灼非兄的這個問題，我感到了極端地不合時宜。

文灼非話音剛落，王永慶就伸出了手，而且用一根手指頭指著文灼非，然后指著我，來來回回點了好幾遍，我心里納悶：我還沒有說話，他指我干什么?

老人家開口了，手指頭還在我們眼前晃呀晃的?！瓣戠H先生告訴我，你們兩個年輕人很優(yōu)秀。你們，你們，優(yōu)秀個屁?！?/p>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文灼非大感意外。我馬上開口說，王董事長，這個問題不算，我來問行不行?

“不行!我還沒說完!”老先生斬釘截鐵地說。陸鏗慈祥而無奈地看著我們，再看看王永慶：“讓董事長把話說完，年輕人要懂規(guī)矩?！蓖跤缿c接過話說：“你們年輕人就是不像話?！彼钢淖品钦f：“我，我，我什么時候說過那些話?胡說八道?！蔽淖品欠路鹗芰撕艽蟮奈?，伸手想從攝影包里向外掏剪報。

這時，陸鏗忙打圓場說，王董事長是管理之神，你們請教一下王董事長管理方面的事情吧。我一聽，也只好如此了。我開口說：“王董事長……”“我還沒有講完，不要打斷我!”老先生余怒未消，繼續(xù)咆哮著?！澳銈?，你們年輕人，就是不懂事，不懂事!要多向陸大哥學習，他怎么就不問你們問的這種問題?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老先生氣憤到這種程度，不僅僅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陸鏗的意料。王夫人在一旁，笑容有點僵?？吹贸鰜?，她很想幫幫我們，但不知該如何幫。

我下決心扭轉(zhuǎn)這個尷尬的局面。我說：“王董事長，我想說話的時候，就把手舉起來，像小學生提問那樣，您要是覺得可以讓我講話了，就告訴我，然后我就說話，行不?”看到我如此誠懇，王老先生開恩地說：“這還算懂規(guī)矩?！庇谑?，我把手舉了起來。

終于，王永慶同意讓我提問了，他指著文灼非說：“你不要再問了?！蔽淖品怯谑潜患t牌罰下。

我的問題是：您在福建、浙江有大量的投資，您在大陸發(fā)展煉油，有沒有更大的計劃?說到這個話題，老先生興致很高。但是，他很快就把話題轉(zhuǎn)入了煉油、化工的技術環(huán)節(jié)，和我不厭其煩地講解聚乙烯的生產(chǎn)過程。這些方面的內(nèi)容，沒有任何新聞價值，但我不能再讓老人家不高興了，他愿意講多長就講多長。我知道，這次采訪徹底失敗了，等一會給不給飯吃還不一定呢。

西瓜偎大邊

終于，其他的客人到了，采訪結(jié)束。老先生起身。陸鏗先生很周到地說，他們兩位年輕人很敬重你，希望和你合個影。我一看，老先生面部肌肉并沒有恢復到常態(tài)，擔心他不愿意拍照。不過，他還是大人大度，同意我們站到他身邊。合完影，王夫人悄悄走到我身邊說，老先生脾氣不好，他經(jīng)常這個樣子，過去了就好了，千萬不要介意，一定要高高興興地吃飯。

不知道老先生內(nèi)心是怎么想的，面對大約八位客人，他單獨把我叫到他身邊坐下。在宴會上，我陪老人家聊了不少關于吃的話題。席間，秘書兩次遞過電話，悄悄地說：“是陳總統(tǒng)?！蓖跤缿c兩次起身，到內(nèi)室接電話。回來之后，他也不回避?！鞍⒈饧s時間，請我吃飯?！蓖跤缿c投票前一天公開挺連戰(zhàn)，如今阿扁還是要拉王永慶。需要就是政治，政治就是需要。

以王永慶的影響力，無論誰當政，都希望得到他的支持。李登輝執(zhí)政時期，推行“戒急用忍”，王永慶公開表示，十分不贊同。李登輝給王永慶授勛章，臺灣媒體說，這分明是打一巴掌，再摸摸頭。臺灣的經(jīng)營之神早就看出，臺灣經(jīng)濟的未來在大陸。從這個意義上說，王永慶支持連戰(zhàn)，邏輯上是對的。

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王永慶，都要尊重現(xiàn)實。陳水扁請他吃飯，他也是恭敬不如從命。臺灣有個說法，叫西瓜偎大邊。他必須在現(xiàn)實政治中縱橫捭闔，為自己創(chuàng)造盡可能大的空間。當企業(yè)家做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必須是政治家。突然間耍耍威風，大體上是因為孤家寡人當慣了，這與他的政治智慧并不矛盾。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