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的山區(qū)老家。雨季。早晨天上有云。但不見朵。蒼穹之上灰灰蒙蒙,像是攤鋪均勻的煙塵。四下里寂寂靜靜,雞兒鴨兒擠在墻根下,時而偏一下腦袋望望上空。悶熱,地面上的一切都像被蒸籠罩住,馬兒長長的鬃毛被熱汗打成了綹兒,向下耷拉著。“人窮志短無骨氣,馬瘦毛長耷拉鬃”,哩語只說對了一半,那里的人們雖然生活平淡卻都很堅強。
稍傾,下雨了,雨點很大,但不密,似乎相距尺把遠才有一滴,落到干地皮上,立即濺起股股泥塵?!伴_門雨關門住”。大人們咕噥道,這顯然是一句氣象諺語,肯定是千百年才總結出來的,意思是屋門剛開的早上若落雨,定然得到屋門關上的傍晚才止。孩子們則探頭窗外唱童謠:“一個點一個泡,一直下到日頭落。一個泡一個點,一直下到明下晚”。及至細雨變大,嗚嗚作響,才縮回頭來,卻又唱:“天老爺,別下雨,包子饅頭都給你”。
雨繼續(xù)下,且漸漸地變成了急一陣緩一陣,那叫“喘氣雨”,急時確如瓢潑,“嘩嘩”之聲很響亮。緩時像是驟停,卻也哩哩啦啦。農人都知道,這種雨下得最長遠,因而臉上就布滿了愁云。有意味的是,都喜大的急雨,而對小的細雨不很耐煩,心內的想頭是,有雨你就痛痛快快倒下來,好放睛兒,別那么抻悠著,沒個頭。“喘氣雨”下到最酣時,竟也有小北風刮來,風把雨刮掃到院園中醬缸上倒扣著的鐵鍋上、豬圈棚上、柴垛上,發(fā)出怪異的聲響,像是一首風雨交響樂?!霸撇释蠑[大船。云彩往北發(fā)大水”,北風可以把烏云刮到南邊去,應該快晴天了??墒怯钟小昂邓滥巷L不下雨,澇死北風不晴天”一說,便是,“喘氣雨,小北風,幾天幾夜難放睛”。這樣下到臨近傍晚,天云忽然起了堆兒,像要停雨的樣子,可那團團黑云卻是黑壓壓地往西涌去。“唉!云彩往西,放牛小哭嘰嘰,下吧”!果不其然,只一會兒,黑云重又密密罩住天頂,老天爺又閉上了眼睛,喘著氣兒哭?!瓣P門雨開門住,吃飽喝得不管乎,困覺吧!”又下了一夜。
果是連著四天四夜都是這個樣子。到第五天清晨,外面沒有了動靜,推門看去,四下里濃霧茫茫,空天一色。“久睛大霧陰,久陰大霧晴”。農人心中說道,又忙去屋檐下摘了一綹旱煙葉,用手扭弄著,又自下咕噥:“天道陰不陰,摸摸老煙筋。煙拐子都有些脆生,快是響晴的天了。”果然,又不多時,大霧便悄然散去,東天上現(xiàn)出個一動不動的紅日頭。睛了。忽然,有響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嗚嗚嗚”,“轟轟轟”,若悶雷滾地。農人并不驚慌,都自下道:“漲大水了,”便悠哉悠哉地往村后大河邊踱去瞧景兒。
大水須得雨住了才慢慢漲起,大約是這里獨具的一種自然景象。起先的時候,雨水是滲入土中,待到大地灌飽,河溪才漸漸水多。不知多少條河溪先先后后匯入大河,地下蓄積過多的雨水又往出涌漾,大河方于一剎那漲起大水,看時,真是這樣。但見,大河的上游頭迭起了道道排天巨浪。一道道接續(xù)滾下,且雜以轟鳴之聲,狀如萬馬奔騰,一瀉千里蔚為壯觀。
波翻浪涌問,數(shù)不清的諸如螞蚱、屎殼郎、伏涼(知了)、蛾、蝶、螞蟻、蜻蜓、蟋蟀、螻蛄等小昆蟲連連載入,被涌推到岸邊的淺灣和河漢中掙扎著。大河不漲水時,水流自然窄些,這些小生靈常此岸彼岸、彼岸此岸地飛來飛去。冷丁漲了大水,溪流猛然加寬,可它們不曉得,仍是翩翩來去,卻因力不能及,折身于波濤中。孩童們就輕易捉來,聚于一沙洞中,再一齊放飛,就有了滿天的蟲兒之舞,很是好看。有一種大蟲,通體淺綠,體長三寸余,腿、翅俱長,大約是蚱蜢的一種,孩童們叫它刀螂,捉到手里,捏住兩條長長后腿,便挺動身子作叩頭狀,便又唱童謠:“刀螂刀螂撥簸箕,撥點小米燜飯吃”。其實,不唱這童謠那玩意也會做那動作,就像他們把兩手攏成碗樣探入水中喊:“蝦蝦上車,給你餑餑”,會有小蝦游進掌窩,并不是那東西聽了人話才上當。也如夏日的夜晚在戶外拍手喊唱:“青豆豆,紅豆豆,火蟲火蟲往前湊;青秫,白秫芥,火蟲火蟲往前來,”螢火蟲就朝人飛來,很容易捉到。又似把一種一年生草本植物的碎碎白花擼到手里捂住,送到嘴邊輕喊:“黑狗白狗,上山攆兔嘍,”再打開來,就有許多或黑或白的小蟲滿掌心爬,童謠的內容并不起實際作用,極可能是聲音震動的誘惑。喜玩兒是孩子們的天性,童謠只有助愉悅。倘是孩子們都如大人樣地木訥、呆板,且沒有了那些童謠,這世上該是多么的無聊。
大人確是不像孩子。他們在那徒漲的大水面前琢磨著自己想做的事情。涌浪滾滾之間,會時時有木頭、木板、枝柴,甚至是破箱爛柜、散亂的畜車木架諸物被涌上岸來,強壯之人就忙忙揀拾,搬運回家做生活用物。老頭兒老太太也閑不住,于岸邊的泡沫兒里找些破布、繩頭、爛席之類,雖不起眼,也都有用項,破布就可以洗凈晾干補衣裳呢!“笑破笑臟不笑補。笑讒笑懶不笑苦”,她們都這樣認為。農婦們則拎一筐土豆到河邊來搓洗,剛挖出來的土豆像泥球,若在家里洗凈特費水,漢子擔滿一缸水也須不少力氣,漲大的水雖渾濁,也可洗去大泥。她們在河邊筑了一方淺窩,洗著的時候,就有一只或幾只滑滾出去,怕被大水沖走,便赤了雙足追去揀曰。種一土豆不易呢,蹬、鏟、澆、起,撒汗許多。喜漁者則雙臂架網(wǎng)頻頻撒動,魚兒在混若泥湯的水里看不見人,隨意撒網(wǎng)就有收獲,謂之打混水魚。且是,各類水族也不像在清水里的分類而居,一網(wǎng)下去,魚兒除外,競還有蟹、蝦、鱉被網(wǎng)獲。打了魚兒曬成干,拿細繩穿成一串串,很好賣錢。也有自家食用的,卻只是嘗鮮?!俺趑~爛蝦,送飯冤家”,糧食金貴,那玩意費飯……
雨后的晴天是格外地燥熱,大河對岸的青山上伏涼兒拼命的鳴叫聲,沙灘遠處騰起的抖抖閃閃的氣浪,似將氣溫升高了許多。熱浪與河水生出的涼氣交匯便會生風,卻多是小旋風,在河灘上頻頻轉動,就又有童謠聲起:“旋風旋風你是鬼,兩把鐮刀砍你腿”。孩童們仍是那般耍,大人們還是那樣做,各不相干??纯匆咽巧挝绲臅r候,方陸續(xù)離岸回家填肚,“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軟丟當”,且弄水之人又肚子餓得快。
又不過三日,大水退去,大河恢復原態(tài)。說是原態(tài),只指的是水流的寬窄,河底處卻因洶洶洪水沖刷,情狀便發(fā)生變化。原為淺灘處,或許成了深汀,本是緩流兒,可能變成急流旋渦,因而新增了些危機。然無論怎樣,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并不會離開大河,孩子、漢子和農婦們就總還是去,于清凈了許多的河水里洗澡、捕魚、洗衣。就可能有誰(多是男童)被深溝險汀奪去了生命。也就有年輕的母親披頭散發(fā)地坐在河邊,呼天搶地聲聲喚兒歸,直至嗓音哭啞,淚眼哭干。“打死犟嘴的,淹死會水的”,大河邊長大的孩子們,為什么就一定那么習水性,且不顧前車之鑒,總是藐視大水,極喜擊浪弄濤?
責任編輯 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