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在我們局的一份行業(yè)報紙工作,由于我的文筆好,局領導很賞識,被調進局機關做秘書,為領導起草各種材料。當時我被調入這個事情在局內(nèi)曾經(jīng)引起不小的轟動,許多同齡人認為我這下子要飛黃騰達了。
我也確實做得很好,逐漸成為領導身邊的第一筆桿子,年紀不大就升了副處。但是,我卻越來越不喜歡這個工作,因為我覺得,我在越來越多地失去自我。
剛開始干得好,完全是因為新鮮以及大家的夸獎,但我并不喜歡我自己寫的東西,我喜歡文學以及新聞(我骨子里是標準的中文系作風),而且一直想有時間自己寫個長篇小說,我覺得這是有價值的,至于我寫的那些東西,一邊寫我一邊知道沒有什么價值,包括領導讀的時候下面也沒有幾個人聽,那我貪黑熬夜地寫,一次次修改又有什么意義?
再有,由于我逐漸被領導賞識,身邊也就多了一些阿諛奉承的人,他們似乎無所不在,一看到你就立刻滿臉堆笑,打老遠就迎上來和你握手……我從心里不喜歡他們的作派,但在表面上還要稱兄道弟、勾肩搭背的,甚至還要用他們的“特有語言”表達,很別扭,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偽了。
而對領導,我當然必須說話謹慎,一句話要在肚子里折騰無數(shù)個來回,也不一定說出來,說出來怕得罪領導??!我不能對領導在一些文字上的建議和修改發(fā)表意見,但有些修改的確有問題?。「鍪虑诳欤?4小時開機,常常會在后半夜接到通知說臨時有會,要趕個材料出來,我就爬起來,用自來水猛拍臉,讓自己清醒過來……甚至對司機,都要動很多心思,不同級別的干部其司機的狀態(tài)也是不一樣的,有的完全是奴才樣,有的沉默得讓人覺得陰沉,總之,都不大讓人舒服。就這樣,我總覺得自己的人格在被壓抑著。
天天寫自己不喜歡的東西,被不喜歡的人圍著,人格還被壓抑著,而我還要表現(xiàn)出無比享受和快樂的樣子,這就是我的生活,那個有真性情有真才情的我已經(jīng)不見了,我,不但在逐漸失去自我,而且,幾乎要人格分裂了。
這種痛苦的感覺持續(xù)了將近一年。
終于,有一天,我告訴自己:我不可能辭去這個工作,要么為這個自我的問題再痛苦下去,甚至痛苦幾十年,要么就放棄過去的自我,爭取尋找和重塑一個全新的自我。
就算自我是一個大問題,但為了它痛苦幾十年,把一輩子的快樂都搭進去,也是不值的。
想明白這點后,我開始主動放棄,不,其實是放下一些東西,比如爽直率真(其實這可以被看作是官場上的幼稚),比如一度的清高,比如不恰當?shù)奈娜藲狻斎?,很不適應,覺得是對自己的背叛。后來呢,我就強迫自己既不想過去的自己,也不強化現(xiàn)在對一些事情的抵觸,就把自己當作一張白紙,然后信奉“存在就合理”。
漸漸的,當我心中沒有一些抵觸時,我就發(fā)現(xiàn)了許多方面的“理”。
比如因為要寫材料我就經(jīng)??匆恍┥缯撐恼?,它們的結構非常嚴謹,邏輯性非常強,而且用詞非常準確,我突然覺得寫這個東西的人有著高超的文字水平,而且我一旦明白了這個事情的背景以及過去與此相關的評論,從區(qū)別之中就能讀出“政策”,這是一種非常高級的政策解讀能力,我把它也用在了我的工作中。
比如,那些對我阿諛奉承的人,其實,他們并不是真的要求什么,那就是他們說話的方式,而我們真正在私下里喝酒的時候,他們也很真性情,講述他們的不得志以及生活的不易,有的人其實比我還“中文”。而有一次家里出了點事,他們真的是跑前跑后幫我張羅,讓我很感動。漸漸的我也知道他們并不是一定要得到什么,只是想有個人在某個時刻幫助說說話,不至于失去這個位置就可以。
哎,大家都不容易啊!
再比如,對上級領導,如果不把他當作領導,而就是當作一個長者,而且是身體不太好的長者的時候,自己就平衡多了,比如多為他做點力氣活,或者在酒桌上幫他擋擋酒也是應該的,至于他說錯的那些東西,也不用非得指出來,而是換個做法,或者在寫材料草稿時,用兩種不同的版本,讓領導選擇?;蛘吆皖I導說:“如果這樣說,下面的人水平有限,會不會誤解和歪曲您的意思?!边@樣,也就把自己的意見傳達出去了。
有了以上的轉變后,確切地說,沒有了以往的抵觸后,我覺得自己輕松了,這是最重要的,從里到外都輕松了,而只有輕松了,才覺得自己和周圍的環(huán)境是和諧的,沒有那么較勁,這種感覺……好極了,甚至,像“解放”了一樣。
而我的工作得到的表揚也多了起來,一個人,不管你喜不喜歡這個東西,得到表揚總是高興的,而得到的多了,就有點喜歡這個工作了。
漸漸的,我找到了一個新的自我:不是只能欣賞文學,也能欣賞政論;不去簡單地評價一個人的行為,而是把對方還原成一個真實的人,理解他的真實生活與真實苦衷。不是猛打猛沖發(fā)表意見,而是把適當?shù)匕l(fā)表意見當作一種重要的智慧。這樣的一個自我,一樣令我自己悅納,我不再彷徨和分裂,我感受到了這個自我的快樂,我的這條路,沒有越走越窄,而是越走越寬而平坦。
最重要的,我知道了,自我和人生一樣,都是一條路,都需要經(jīng)常地調整坐標和方向,才能越走越寬。(摘自《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