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卡洛斯的古贊歌》
季風挾夾著細碎的小顆粒肆虐時,眩人眼目的炎熱勢不可擋地穿過春天滾滾而來。于是,以往清冽于季節(jié)之中的洋槐花于甘甜中增添了幾分世俗的塵香。春末夏初,多么令人想往的季節(jié)。被冬季凍結的聲音、色彩、愛情和思想,統(tǒng)統(tǒng)在溫暖中蘇醒釋放。綠色的深度和廣度,無疑正向我們提示著一種自然生命的活力。而活力之下,由生老病死演繹著的生命玄機,則以最簡單的方式詮釋著自然的生生不息。
我習慣于簡單而樸素的生活。安靜、閑適的節(jié)奏,對我不善思索的大腦來說是一種至高的享樂。我甚至無所事事無所追求,更缺乏某種與時代同步跳動的熱烈和激情。一事無成是對我懶惰的最高獎賞。但是一事無成并不是我的悲哀。我在無成中拋棄掉所有的局促和沖突,在最接近于自然和諧的生命狀態(tài)中,由衷地贊嘆自然,贊美生命。
一直也搞不清《卡洛斯的古贊歌》產生于什么年代,屬于哪個國家或城邦,以及歌唱的內容。以我的理解,大約就是因“卡洛斯”而著名的古代某個時期,人們對宗教、自然或愛情的贊歌。起初,我把它定格于宗教音樂,類似于彌撒或康塔塔一類的。但我發(fā)現,在它宗教的莊嚴之下,包含有太多的世俗的快樂。愛情的,田園的,自然的,以及宗教中的超自然。閹伶絕美的音色,超低男聲的和聲,再一次向我證明人聲才是天下最美的樂器。以古大提琴為背景的《帕凡舞曲》,旖旎多情、幽遠舒緩,幾小節(jié)的變奏中不乏炫技的樂句。相比之下,現代大提琴則給我的是更多的跋扈和裝腔作勢到夸張的感覺。古大提琴在這里所表達的是一種世俗風貌的幽默和歡快,讓我知道大提琴原來竟是可以這樣演奏的。它應該是路易十四時代或更早一些時期的法國音樂,因為它不僅包含有那樣的音樂元素,更兼有宮廷芭蕾舞高貴的氣質和追求華麗富貴的審美趣味。不過太陽王的音樂華麗奢靡,被呂利們對王權的崇尚和贊美充斥,于是總有些盛氣凌人。我更樂意把《卡洛斯的古贊歌》當作古希臘時代眾神的贊歌。因為希臘人的神除了具有超乎常人的巨大神奇和力量之外,簡直和凡人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們有人一樣的七情六欲,還有貪婪、妒嫉、懶惰、占有和自私等等,那些世俗的人才有的或者被基督稱作原罪的惡念,而且常常借助自己的神力做一些壞事。比如無上的天神宙斯好色無度,常常下凡到人間拈花惹草;比如天后赫拉的好妒。于是,無辜的伊娥活活變成了小母牛。于是瘟疫降臨人間,橫尸遍野;于是美麗的安提戈涅,動人而充滿情欲的卷發(fā)變成了毒蛇,折磨并撕咬她的頭皮。而曠日持久的特洛伊戰(zhàn)爭,因為有了諸神的參與和操縱,才變得更富有歷史般的戲劇性。人與神的距離,只有薄薄的呈半透明狀的那么一層紙,若隱若現。如果你愿意,隨時可以撕破它,與神對視與神共舞與神交融。人神共形的時代,沒有令人麻木不仁的宗教崇拜,人們享受到的是更多的自由精神和自由思想。
相比之下,古代的人質樸單純,他們更樂于把自己的靈魂和肉體交付于神靈。而這種神靈大多源于自然,只是被世俗的人賦與了超自然的生命。當它接受人們的頂禮膜拜時,與人類自然是息息相通的。
鐘鳴振蕩著空氣,向遙遠一圈一圈擴散出去,渾融幽遠、清瑯悅然,把人類古老的的祈求和愿望傳遞給心中的神祇。愛情、欲望、財富、征服甚至貪婪和暴力,超自然力的神明還有什么不知嗎?
二、《摩西主題幻想曲》
激越,狂野,紅色風暴,金屬光澤的相互碰撞,火一樣的青春,火一樣的激情。陳美,讓舞臺旋轉起來的風暴,在野性的亢奮中,演繹一種極限邊緣的生命活力。但是她安靜下來了。在摩西面前,她卸下浮躁和不實的華服,褪掉濃艷的彩妝,收斂起發(fā)狂的心性。這個片刻她沉靜下來,沉醉在先知摩西的聲音中。
我們早已忘記了羅西尼的《摩西在埃及》,但帕格尼尼卻使得摩西成為永久的主題。一根G弦上的變奏,讓他玩盡了小提琴技藝的花樣,著實過足了癮。G弦上的音律,仿佛飽經滄桑的儒雅老人,他就是摩西,希伯來人的先知。當摩西在帕格尼尼的G弦上踽踽獨行,透過濃縮的時間和空間,我們仿佛能夠看到埃及法老掌控之下的希伯來人,多少苦難的魂靈,多少受到殘害的生靈。
我不敢奢望帕格尼尼因摩西巨大而靜穆的宗教性而收斂他的心性——天才常常與魔鬼有著等同的高級別智商。雖然被稱作先知,但是摩西又怎么預知自己全部的未來呢?他揮舞著手杖命紅海退向兩邊,率領希伯來人浩浩蕩蕩奔向安寧和諧的西奈半島,完成希伯來人出埃及的使命。但是,先知摩西啊,他還是無法預知,正是他的哥哥亞倫破壞了他的《摩西十誡》。于是他憤怒了。瞬間的憤怒帶給米開朗基羅無限的靈感,同樣帶來一種光輝的不朽——藝術的光芒,即使出現短暫黯淡,也永遠不會被時間的塵埃淹沒。作為藝術形式,摩西同樣不能夠想像得出,三千多年后,一個魔鬼一樣的天才,把他放在一根琴弦上,解構成一顆顆珠圓玉潤的聲波粒子,送達世界每一個角落。藝術是多么的不可思議啊,它有聲有色地傳遞著令人昏昏欲睡的古老訓誡,卻能夠讓浮躁奢靡的人類永不厭倦!于是,摩西不僅僅是摩西,不僅僅屬于希伯來,伊斯蘭或是基督教。他屬于整個人類。
其實,我很難把帕格尼尼與宗教聯(lián)系在一起。他的風流成性,放蕩而糜爛的生活,常常令人看輕他的人品。人有時候是很奇怪的,要么全部接受,要么全盤否定。如果我愿意,寧可接受他的缺點。同樣如果我不愿意,甚至能夠違心地否定他身上除缺點之外的全部優(yōu)點。更何況帕格尼尼身上有著諸多致命的缺點。風流放蕩,喜好炫耀,輕浮浪蕩,所有輕薄男子身上的缺點,他統(tǒng)統(tǒng)擁有。不僅如此,他還不斷罹患眾多的疾病,牙病,眼疾,關節(jié)炎,腸道炎,喉癌。
但他是天才,詭異的天才,令人捉摸不定。對他的琴藝,天使贊嘆魔鬼驚竦,在天堂和地獄兩個看起來截然境異之處,神明和魔鬼同樣被他攝服。他像幻影一樣在天堂和地獄之間穿梭游走。有時候我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來,認為他的行為和疾病是互為因果的。我甚至常常一廂情愿地去理解他:以他如此多災多難的軀體,即便行為違背了人倫常理也是可以原諒的。更何況他懷有一身絕技。我無可奈何地說:他是天才。
我們就是常常這樣與自己過不去。歸根結底,這不過是在為難和刻薄自己。如果我們接受他帶給我們的快樂和享受,如果我們忽略甚至忘記他的缺點和品行……其實我們又何必對一個早已成為歷史的過去時態(tài)耿耿于懷呢?更何況除了帶給我們一些精神上的至純至美的享受外,他絲毫沒妨礙我們。唉,學會取舍,我們身邊的人和事將會變得多么美好!
話題真的有些嚴肅了。不過我常常試圖勸誡自己,學會忘記和屏蔽,讓美好的事情始終圍繞在自己的身邊。比如韋瓦爾第,那個抱著小提琴的紅頭發(fā)神甫——雖身為神職人員,但并沒有耽誤他世俗的享樂,他的享樂甚至多于尋常的世俗之人。再比如帕格尼尼。魔鬼附身的帕格尼尼,以猙獰的技藝,贏得了整個世界。
三、《來自巴赫的靈感》
馬友友為巴赫六首無伴奏大提琴所做的音樂片——《來自巴赫的靈感》,不錯,神采飛揚的馬友友在巴赫面前,不由得收斂起來,歡樂,喜悅,悲傷,憤怒,一切歸于平靜。我不是說他在壓抑,而是說他在自然的肅穆中收拾起一切流于表面的東西。然后,空靈的感動神性般徐徐降臨。實際上,巴赫對他的心靈是可以用“震撼”來描述的。這樣的震撼是一種完美永久的和諧與平衡,“是人的情感與嚴肅而深奧的演奏外觀之間的平衡。”沒有淺薄飄浮的情感,沒有驟然的憤怒,沒有刻薄的言語,沒有短促輕易的允諾。不然,他又如何能夠鼓足勇氣,游盡世界,踏遍每一個角落,用巴赫的音符來詮釋人類的靈魂。和羅斯特洛波維奇一樣,他們的靈感和內心深處的無限喜悅同樣來自巴赫。在這里,巴赫不可置否地成為無限的意義延伸。
常常喜歡玩比較的把戲,試圖在心目中列出一個排行榜以聊慰心里無聊的滿足感。但于巴赫來說,這種比較卻沒有什么說服力,或者說意義并不大。不過在六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之間的比較,倒是讓我著實滿足了一把。在不同的聲調色彩中,明明暗暗地包涵著巴赫最深奧的技巧和最深刻的理念。我對巴赫的理解永遠都是膚淺的、不到位的。但每次聆聽,也自會從心下生出一些撥云見日的喜悅。原來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此時此刻竟是對我冥頑固執(zhí)的友好警示。明亮的G大調如天生而單純的呼吸,清透明快;悲傷而強烈的D小調來自天才的孤寂,隱痛的自語傷感綿長;C大調的燦爛,暗喻了一種回歸自由的欣喜;降E大調莊嚴、帶著不透明濃度,這樣一種恰到好處的曖昧,距離感向我們提示著神圣與凡俗的界線;C小調是一種暗而強烈的顏色,暗喻了一種巨大的不可遏止的悲傷;D大調本身就是輝煌的調性,疏朗開闊。
平時看起來毫無情感指向的巴赫,在這里引領我們進入一個無限兼容的空間。這個空間對人類來說甚至是無窮之大,趨于遙遠的邊界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蛘咭嗫烧f,巴赫在從容平淡中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情感,歡悅,悲傷,寂寞,平靜,焦慮,狂喜,絕望……其實是這樣的,他慣于在冷冷的不動聲色中,將最博最深的愛賦與每一個人。即使我們不斷地膨脹,不斷地索取,貪婪無止,就像一個嬰兒對母親可憐巴巴的乞討。但是啊,這樣的一種愛,在母親那里永遠是取之不盡的。除了用慈悲,我還能如何來描述呢?
巴赫的情感永遠都包藏在宗教的肅穆之下。這個看起來笨重嚴肅的男人,他的音樂幾乎是為宗教而生,以致有時我竟會習慣地忽略他宗教之外的的東西。當卡薩爾斯以獨裁而強勢的霸氣,不容置疑地奏出第一個和弦時,我無法形容它是如何震撼了我。是的,羅斯特洛波維奇把它——巴赫的第五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BWV1011))——稱作“黑暗”,C小調,強烈的悲傷。我不知道這巨大悲傷為何從天而降,如此強烈如此煽情——請原諒我用“煽情”這個詞,這不是我的本意,但我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來替代它——頓時令我潸然淚下不知所措,以致于當我后來看到阪東玉三郎以舞蹈來演繹它時,當下竟產生一種由隔世的寂寞和悲傷橫縱交織的狂喜。這源自巴赫的巨大能量,由阪東玉三郎在光影的移動中徐徐釋放。冷藏于音樂中的時光,保持著永久的光澤和新鮮感,讓我們在心情里留存起一份永恒的諧和。以東方的方式來完美地詮釋西方的神性,橫艮于東方和西方的文化界限,到底不是牢不可破的樊籬。遍尋人間的溝溝壑壑,唯此險要之處,才能夠生出這樣一種脫胎換骨絕處逢生的欣喜。
雖然一向以女性身份來演繹他的舞蹈,但他棱角明峻的臉顯然不夠柔和。盡管如此,由女性來表達的巴赫,其至陰至柔已經被阪東渲染得完美至無可挑剔。巨大的黑暗中,阪東以神性拂亮燭火,他在光團的簇擁下,攜帶著像征母性神祇的神秘。這時我們完全可以忽略他的臉,因為他是一個整體,一團像時間一樣移動的光影,圓融渾然不可分割,帶有幾分神性,幾分媚性和幾分巫性。無聲的哀嘆,心存疑惑的否定,以緩慢的薩拉班德來表現心的祈禱。為什么要祈禱?他無疑是要表達一種至真至純的愛。以他神人兼具的身份,手中所把握的愛,足以慰藉整個世界。所有的夢,包括加沃特,常常存在著一種主賓互換的假設和可能,忽周忽蝶,亦周亦蝶,或非周非蝶。我知道,夢中的愛情帶有強烈的自慰性,不必付出亦無所得。但醒來的瞬間,依然沉浸的片刻卻妙不可言。甚至能夠讓我持續(xù)一大段時間的美好心情,猶如果真沐浴在愛與被愛的快樂和喜悅之中。唉,多么幼稚的自欺欺人?。〉藭r空氣中的氧分擁擠著喧嚷起來,在未知未覺中支持著呼吸的自由,陽光的濃度亦款款情深,柔軟而感性。于是所有的陌生和冷漠,漸漸被疏離于覺知之外。誰在思索?誰在渴望?誰在焦慮?夢中我撿拾起愛情的碎片,專注地渴望著被淹沒被融合。
當他休止于思索中的大提琴身邊時,我被深深淺淺的寂靜驚醒。燭火點點柔軟窈窕,回頭看時欲語無言,正是一番“海棠依舊”之境——此時此刻卻也顯得多嘴了不是。這是一個真實圓滿的弧度,我們最終回到了起點,亦喜亦悲,無悲無喜。
梅蘭芳大師一樣人物的阪東,同樣屬于全世界。藝術的國界本來就形同虛設。又有什么能夠阻礙人類以心靈感應的方式進行愛的交融與匯合呢!我看到他,因而忘記了他。忘記是因為愛。唯有進入心的愛才可以忘記,因為它不需要再被記起,不需要被刻骨銘心。
愛是什么?是巴赫?是阪東?是馬友友?抑或是我?
只要生活繼續(xù),只要有音樂有巴赫,我們就永遠有愛和被愛的機會。
我知道你有一顆堅忍滄桑的心,貌似剛強。但是巴赫最終將進入你,不動聲色地觸及你心最柔和最溫軟的那一點。不,不要再用冰冷的鎧甲刻意偽裝本應柔弱的心。我們如何能夠拒絕巴赫呢!
四、《英雄凱旋而歸主題變奏》
拿起筆的時候才發(fā)現自己并不知道想要寫什么,僅僅是在被音樂感動的驅使之下,忽然生出一種寫的沖動和欲望。這真的是很奇妙。而它帶給我的靈感轉瞬即逝,留存在大腦中的只有一大片失憶般的空白。我不禁為我的沖動而羞慚,因為我的文字永遠不足以表達音樂。
沖動常常暗含著某種不夠成熟的含義。沖動可能會因年幼而顯得可愛稚氣,但一個人決不會僅僅因沖動而說明他年輕得足夠風華正茂。身體衰老和心理成長的不相匹配,看起來也許會有一些滑稽一些可笑,但總是有些不對勁。一個行將朽木的人,遲鈍、衰老、僵化,甚至剛愎、固執(zhí),但他也許并不缺乏沖動。宗教往往以巨大的莊嚴靜穆來消逝或抵抗沖動。但宗教之間的對抗同樣又會令人產生種種沖動,這是人類特有的狂熱崇拜或仇視,早已脫離了動物本能意識。
貝多芬年輕的時候常常以先輩的音樂為主題,做一些花樣繁雜的變奏。一方面是因為這些主題旋律通常美妙動聽,令貝多芬愛不釋手,另一方面他可以通過人們早已熟識的旋律,最大程度地展示自己的才華和技巧,這倒不失為一條便利的捷徑。比如他以莫扎特的歌劇《費加羅的婚禮》中《小伯爵想要跳舞》為主題,再比如他以亨德爾的清唱劇《馬卡布斯的猶大》中《英雄凱旋而歸》為主題……劇中的主角偏偏與出賣耶酥的加略人叫了同一個名字。像所有人的厭惡背叛一樣,我同樣不喜歡叛徒猶大,盡管我并不愛主耶酥。但此猶大非彼猶大,我不能不喜歡貝多芬那些才華橫溢的變奏。我著迷每一段變奏甚至每一個音符,它們精巧琳瑯,錯落有致,準確地向我傳遞著蘊涵宗教精神卻不失天真妙曼的氣質。我愛上大提琴已經很久,但貝多芬僅僅是我少年時期的一段偶像。在以后忙亂的成長中,我漸漸忽略了貝多芬,忘掉了他的精神,轉而去追求一種看起來更適合于我的閑淡和平靜。其實貝多芬除了那些具有鮮明性格的大型作品外,仍有無數充溢著才華的優(yōu)雅而從容的音樂作品。只是它們在那些偉大作品的光芒之下,多多少少顯得黯淡了一些。
大提琴是一個天生的老者,優(yōu)雅和從容中包涵了太多的滄桑。天才女人杜普蕾告別大提琴時僅28歲,但她已經用一生經歷了大提琴,所有的痛苦、快樂、愛情與彷徨都被微縮到她的琴聲中。我常常坐在草地上,撕扯濺著綠汁的青草,望著漫無邊際的天空做如是假想,竟也能夠從中得到一些欣慰和快樂:抽掉時間和空間純粹的概念,無限壓縮精神和境界帶來的距離。杜普蕾當仁不讓地操縱起她的大提琴,而巴倫博伊姆自然是為她伴奏的鋼琴——作為丈夫,他在杜普蕾面前總是顯得有些俗氣甚至底氣不足,盡管他也是算天才。這時,貝多芬可以做一個真正的聆聽者。我們都是聆聽者,幸運的聆聽者,這樣的音樂,這樣的演奏,是上蒼對我們這些塵世間為生命為生活而勤勉的凡人至高的獎賞。
貝多芬留在我腦海中的只是一尊藝術化了的形象,剛毅、暴怒、憎恨、沖動被深刻地固定在他的表情里,令我不敢親近。因為“偉大”是最適合于他的一個詞語,所以他永遠站立在遙遠的高處,睥睨地望著平庸的我,望著世間市儈而狡詐的人們。而當我努力睜大眼睛向他仰視向他致敬,他的不屈他的堅毅和他隔世的寂寞令我自慚形穢。
夏季的雨夜,空氣濕滑粘稠,涼涼地凝滯在皮膚上揮之不去,這是一個令欲望蠱惑的季節(jié)。溫度使愛情快速生長而導致了質地的空虛。縱欲的夏季縱欲的夜晚,沖動的情人們?yōu)榱藧矍榇蟠虺鍪?。暴怒的愛情失去自由,被印上鮮紅的標識,招搖過市,就像英雄凱旋而歸。而以鮮血為代價的海誓山盟,僅僅被性、占有和征服的欲望充斥,不久即將遭到愛情的背叛。其實自古以來,愛情常常都是作為英雄凱旋的戰(zhàn)利品附庸于榮耀的光環(huán)之下,它意味著服從和占有。有多少愛情是兩心相悅的呢?不過愛情的變數極大,也許它會在一夜之間(或者是一千零一夜)成為英雄的主人,從此便指手劃腳地干預和制約,試圖將偉大變得平庸起來。“太陽底下,時過境遷。然而在愛的領域竟然沒有任何創(chuàng)新?!眾W維德在公元一世紀如是說。庫埃在二十一世紀亦做如是說。
如果剔除肉欲的享樂,剔除世俗占有的炫耀,愛情還有什么?所剩無幾。它僅僅是靈魂深處的一種深度自由,但這已經足夠,真的足夠了。被禁錮許久的心靈豁然開朗,天國的陽光下溫暖地開放著彼此的心領神會,于極度自由的空間傳遞著至愛的信念和消息。這樣的愛情是多么令人向往,但此番境界卻永遠無人能夠抵達。
我被黎明前的寂靜吵醒,隨即跌入絕對的黑暗中。稚嫩的月亮早在昨天傍晚天將暗下來時候便沉入西山?,F在巨大的黑洞完整地吞噬著我的身體我的思想我的精神和我的愛情。只有一個無靈之魂緩慢而肆無忌憚地游走著,偶爾撞擊我冰冷僵直的身體和麻木不仁的思維。我想讓自己活躍起來,哪怕是憤怒或者悲傷。于是拼命去想貝多芬,他的狷介他致命的頑疾和絕望的愛情。
而熱愛正從這里一點點升起。并不和諧的大提琴和鋼琴同樣厚重溫暖。柔軟的肢體和靈敏的思維不斷充盈著復活的感激。馬卡布斯的猶大,于我身上復蘇的愛情,第一次具有了古老肅穆的宗教性。
暗夜中傳來兩只大杜鵑因壓抑而低沉的鳴和。它們秘而不宣的愛情,告知我黎明即將來到。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