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歲那年,我們家搬進(jìn)了廟院住。我在小說《佛的孤獨》里說到了這件事。看小說,讀者以為廟里只住著我們和和尚兩家人。實際上不是。實際上,那些日先先后后搬進(jìn)了有十多家。
這個院本來是寺院,叫圓通寺。解放初期限制宗教事業(yè),我父親的工作單位--大同縣政府就占用了這個廟院,當(dāng)作辦公地點。一九五八年縣政府有了新地點,搬走了,就把這個廟院當(dāng)作了家屬院,分給了干部們。我父親也分得了一間。這樣,我們就在這里住下來,一直再沒往走搬。
住平房的人家,做飯都是燒煤。冬天取暖也是用煤。
我母親在別的方面很是節(jié)約,這跟我的小學(xué)畢業(yè)照就能看出。我的白襯衣前襟就有四塊補(bǔ)丁,而別人就不像我??晌┯羞@個燒煤,她不僅是不節(jié)約,叫我看還有點浪費。別人家做完早飯就把火滅了,我母親不,她要讓火一直著著,著到做午飯。吃完午飯,火還不讓滅,著到做晚飯。冬天燒取暖的火爐就更是這樣了,這個爐子二十四小時不滅,家里永遠(yuǎn)是暖烘烘的。還有就是,年三十和正月十五別人誰家都不壘旺火,就我媽壘,在院門前壘個旺火,都快有我高了,少說也得二百斤煤。全院人都來烤旺火,拿著饅頭來烤旺氣饃饃,好吃完一年不肚疼。
我一直沒弄明白的是,我媽為什么這么喜歡火。我以后一定得好好兒地探討探討,非要探討出個原因不可。
我媽這么喜歡火,那我們家用的煤就比別家的多。最少也是別人家的兩倍。 反正自我記事以來,我們家就經(jīng)常是個拉煤的。就拿最初往進(jìn)搬家來說,別人家是搬箱箱柜柜一趟又一趟,我們家是一趟又一趟地往來搬煤。
別人家的煤就在窗臺前垛著,我們家放煤的地方就有兩處。一處是窗臺前,是個煤倉。煤倉外面用磚壘一堵跟窗臺一般兒高的墻,墻里面放煤。另一處在院里的公共廁所墻外,是個煤垛。
剛搬來時,我媽看見自己的家離廁所近,很有意見,說是分了間廁所旮旯??珊髞硪豢磶杂袎K空地,她又高興了,說這兒能放煤。
拉煤的這個活兒,一直就是我父親的。他低著頭彎著腰,像老牛耕地似的拉著車,我媽鼻疙瘩黑黑地在后面跟著,為的是上坡兒時給他推一把。拉到街門口,他就再不用媽了。叫我媽回家做飯,他獨自往進(jìn)院里搬運。他一直就不用我?guī)?。我?jīng)常是在放學(xué)回來,就看見家里又買了煤了,可也已經(jīng)收拾好了。有時候我也能碰到父親正往院搬煤,我要給搬,他不讓。
不用俺娃不用俺娃。
俺娃看把衣服弄臟??窗咽峙K。
俺娃入家撈骨頭去哇。鍋里肉早燉爛了。
拉煤這天,我們家總是在吃好的。要么是吃油炸糕,要么是吃餃子。不管吃啥,鍋里總是燉著肉。家里總是香噴噴的肉味兒。
我當(dāng)學(xué)生的時候他不讓我?guī)?,可我參加了工作了,他也是不讓我?guī)?。好像是我一插手,就把他的功勞搶了似的?/p>
我父親一個月回一回家,一回家他就伺弄他的這些煤。
廁所旁的煤垛都垛的是大塊兒,他坐著個小板凳,“嘎嘎嘎”、“嘣嘣嘣”地拿錘子把大塊兒煤砸成個雞蛋大的小塊兒,一筐一筐地倒在窗臺前的煤倉里。差不多用一天的時間,把煤倉裝滿。第二天他就去煤場買新煤。煤場出租小平車,一小平車能拉八百斤煤,他連著往回拉兩車,拉回來垛在廁所旁。把煤安頓好了,他這才能夠放心地到懷仁上他的班,做他的革命工作。
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年一年都這樣。
大概是在一九七三年這一年的第四個月,天很冷。
那天早晨,我在被窩里躺著,聽的母親在地下給火爐加煤。我睜了一下眼,看見父親也在被窩里躺著。母親不把家弄得暖暖哄哄的,她是不許我們起來的。
我聽他們又在說拉煤的事。我媽說:“老了。不行就拉上一趟。明兒再拉一趟。”父親說:“咱們到時候看哇。”
這時候,我才一下子想起,想起父親老了。已經(jīng)六十三了,不能讓父親再干重活兒。
我爬起身說:“爹,拉煤的事兒,以后就交給我哇?!备赣H說:“快不用俺娃。俺娃好好兒給人家做工作?!?/p>
當(dāng)時我調(diào)到礦區(qū)公安局已經(jīng)半年了。我的工作是在機(jī)關(guān)給寫寫畫畫。我說:“您該走就走您的,過兩天單位不忙了,我給回來拉?!备赣H說:“快不用俺娃。爹一輩子窩囊,沒本事給娃娃弄個好工作。娃娃自個兒弄了個好工作。快不用俺娃??觳挥冒惩蕖!?/p>
我媽說:“你老了。你得服老。六十三了,你當(dāng)你還三十六?”父親說:“老了,咱們不會少拉點。拉不動八百拉五百。就按你的,咱們今兒拉一趟明兒拉一趟?!?/p>
那些日,礦區(qū)要召開批林批孔大會,我得趕程著給我們局領(lǐng)導(dǎo)寫發(fā)言稿。我沒硬堅持著自己拉,也沒留下來跟父親一塊拉,就到了單位。可就是這次的大意,給我留下了終身的悔恨。父親心疼兒子,把臟活兒累活自己包攬下來,可兒子卻不懂得心疼父親,真把六十三歲的父親當(dāng)成了三十六。父親就是在這次拉完煤后,身體就垮了。這個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感冒,這個從來不知道去痛片是什么味道的人,一下子就給垮了。
父親他沒按我媽早晨說的那樣一天拉一趟,他還是給拉了兩趟。第一趟回來他說這拉五百斤跟沒拉一樣,于是就又去了個第二趟??删褪沁@第二趟,把他給累壞了。整理完洗洗臉就躺下了,連飯也不想吃,我媽硬讓他吃,這才吃了五六個餃子,喝了一杯酒就躺下了。我晚上八點多回來,他已經(jīng)脫了衣裳蓋著被子睡了。也不知道他是怕我責(zé)怪他還是真的睡著了,一直沒跟我說話。
第二天他說精神了,吃完早飯就走了,到懷仁上班去了??勺吡瞬坏绞欤貋砹?,是讓梁會計給送回來的。全身臘黃,連白眼球也是黃的。
我領(lǐng)著到醫(yī)院一檢查,說是,肝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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