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每到晚飯后,我們一家人總愛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賞月。隔壁的蘭嬸也喜歡搬了板凳來和我們拉拉家常,她自己一個人住,免不了屋子清冷。蘭嬸的兒子參軍兩年多了,中途回來探望過她一回,在家休假不到一個月,便被她催促歸隊了。
說是賞月,其實不然。只要天氣還暖和,只要晚上有月亮,我家都是這樣坐在院子里的。那時候沒有電燈,屋子里黑黑的,即使點上燈,屋子里還是黑影幢幢。搬了板凳坐到院子里,省了燈油,也擺脫了屋子里那份黑寂。看月光穿過樹隙,瀉到地上;或是望著玉盤般的月亮穿過淺淺、淡淡的云絲,在夜空中緩緩游動。那份閑適、那份愜意,是永遠也享受不夠的。此時此刻,人便可一門心思陶醉于那夜的安謐中,而無須去面對生活的勞頓與艱澀了。
院子里有兩棵桂樹,老態(tài)龍鐘卻枝葉茂盛。那時候聽老人們講月宮的故事,我便常在心里咒吳剛是呆子,為什么總想把一棵好端端的桂樹砍倒。不明白的是,吳剛每天不間斷地砍。樹卻始終不往下倒。后來我見到一幅《嫦娥奔月圖》:只見嫦娥衣帶輕飄,奔向空中豐盈的滿月。圓月中,亭臺樓榭,花樹碧水,煞是迷人。卻不見掄板斧的吳剛,便想是吳剛窺見美貌的嫦娥后,自慚形穢,藏起來了。
月宮白是不存在的,我兒時的眼睛卻常常巴望桂花自月亮里飄落。然而,這是怎么也望不來的。于是我總在心中默默期盼著院子里的桂花開放后,打桂花的一天,早幾天來。
八月十五那一天終于來了,一家人忙里忙外。蘭嬸每年這個時候總要過來幫忙。我們先把舊被單等東西鋪在樹下,然后每人拿了一根長長的竹竿向花朵密集的地方伸過去,接著輕輕搖動。接下來便是新鮮的、散發(fā)著沁人甜香的桂花一瓣一瓣地落下來。那時的歡欣自不必說,那時的快樂自不必說,只是我人太小,便只好拿一根小小的竹竿在下邊鼓搗。而父親這時總對我說:“走開走開,打下來的盡是樹葉?!蔽冶銟O不情愿地放下竿子,在一旁看他們打。我知道,父親是怕來年桂花開得不盛。記得他說過:“桂花樹葉是要讓它自己凋落的,若打桂花時葉子掉得太多,來年就很難飄起滿樹的花香了?!?/p>
樹很高,上面的花卻很密,有時候在下面搖動竹竿無法打到,此時就看哥哥的本事了。哥哥雖屬虎,爬樹卻像貓一樣利索,三兩下便爬到了樹的上部。蘭嬸在下面把竹竿遞上去,并囑咐:“小心點兒打?!备绺鐟?,騎著或者站在樹杈上,逐片逐片地搗過去。這時若是起風,桂花便飄起來,飄得滿臉滿頭都是。而樹顫顫的,每個人的心也顫顫的,花香再濃,這個時候斷然是無心去玩味的了。
有一些花是打不下來的,蘭嬸說:“那是花魂,有了它們,是不愁來年花開的?!庇谑悄切┗ň土糁?,點綴在綠如翡翠的樹葉間。
打完花,去掉葉子,便可裝進籮筐里,挑往土特產收購站去賣。那筆收入,抑或添些油鹽,抑或攢起來給我們來年交學費。而除去這些好處,我們這些孩子更期盼著大人留下一點桂花,用糖腌了,那可是我們難得的零嘴。那悠悠的桂花香,就這樣被收藏起來,讓我們慢慢享用一年。來年,又一次期待,又一次飄香。
打桂花的快樂,屬于童年和少年。以后的日子,我在外求學,桂花香便成了我在異鄉(xiāng)的一份牽念。后來哥哥和我大學畢業(yè)參加了工作,便更少回家了。
再后來,父親來信說,家里蓋了亮堂的房子,老屋換了新主人,那兩棵桂樹讓給隔壁蘭嬸了。蘭嬸兒子復員后,屋子由清冷變得熱鬧。兩年后,又蓋起了別墅式小樓,不久,蘭嬸抱了孫子。如今,小樓裝修一新,電視機、冰箱、電話、太陽能熱水器、電腦……應有盡有。蘭嬸家的小日子過得亮堂紅火。每年桂花飄香的時候,樹上的花照樣開得濃濃的,卻再也不見打桂花的一幕了。
戀舊的父親,在新居前公路旁移栽的幾棵桂樹,如今也撐開了濃郁的樹陰。去年秋天我回家,見桂花開得滿樹都是,一鼻子香,我便笑著問父親:“還打桂花嗎?”父親微笑著,說:“如今的日子,早就不為溫飽發(fā)愁了,桂花糖也是隨時都能買得到。打桂花已沒有那個必要了,讓它留著吧,看著漂亮,而且特香呢!”
責任編輯 劉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