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爸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
在我的記憶里,只有他那慈祥、平和、從容的眼神,雖然無聲無息、無牽無掛,卻飽含著父愛,充滿著期待,給我以力量。
也許父親走得了無憾事,但對我來說,卻成了永久的遺憾。因為他老人家走的時候,我不在他的身邊。大概人生就是這樣,許多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只是覺得欠父親的太多,而又永遠失去了彌補的機會,未免讓人難以釋懷、時時悲傷。
小的時候,對于我來說,父親的名字就像一把“尚方寶劍”,輕易不敢說出來,但只,要一出口,總能夠神奇地遮風擋雨、躲災避難。在我們鐘樓公社,方圓幾十里。真不知道哪有我爸沒去過的地方,哪有不認識我爸的人。出門在外惹了禍,或是遇到什么困難,大人們往往會問:“這是誰家的孩子?”、“你爸叫啥名?”當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俺爸名叫鐘懷德”,往往就會得到鄉(xiāng)親們的幫助而化險為夷。其實我爸既不是什么“大官”,也不是什么“財主”,只不過是一個干過幾年私塾先生,又當了若干年赤腳醫(yī)生的鄉(xiāng)村大夫罷了。但他卻以忠厚的人品、嫻熟的醫(yī)道贏得了鄉(xiāng)親們的尊敬,甚至是愛戴。
能說愛戴,我想并不算過,有我的干哥干姐可以作證。
過去農村特別窮,很多人連病都看不起,但我爸是公認的“好人”,不管人家有沒有錢都要先給人家治好病再說。有的實在給不起看病的錢,心里過意不去,逢年過節(jié)就送兩個白面饅頭來報答。有的害上怪病,到處治不好,一遇上我爸就給他看好了,于是就把我爸當成了他們全家的大救星、大恩人,而我的干哥和干姐就是在我爸怎么也推卻不了的情況下認下來的。對于農村人來說,情愿一輩子當兒當女來報答一個人,就是對愛戴最直接最具體的理解和表達方式。而且在我爸去世的靈堂里,除了幾個他親生的兒女外,他的干兒干女們也都跪在一起為他守靈。
記不起曾經多少次,我們家正在吃飯,有人來找俺爸去給人家看病。俺爸知道,大凡不能本人來的肯定是重病、急病,而且基本上都是老人,說不定晚去一步就沒救了。每當這時,爸總會放下碗筷,拿個饅頭,背起藥箱,一分一秒也不敢耽誤,馬上就跟人家走了。我后來才知道《史記》里還有個典故跟他很像: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教過私塾的老爸是否以此為人生信條已未可知。
俺爸一輩子救了多少人他不知道,在他去世后來給他送行的人有多少我們也不知道。只知道在出殯那天,來的人遠遠超出估計數(shù),院內院外十幾張桌子,輪流安排了三場飯,從中午吃到天黑,還有很多人來到燒幾刀紙連飯都沒吃就走了。蒼天為之落淚,大地為之悲動,本來下午就應該入殯的,直到天近傍晚時,俺爸才入土為安。
正是這種樸實的感情,濃厚的鄉(xiāng)情,讓我深受感動、難以割舍,更拴緊了我無論走多遠、無論走到哪里都要“葉落歸根”、報恩鄉(xiāng)親的情結;正是爸爸的言傳身教、潛移默化,讓我懂得了人格的魅力,也堅定了我要做一個“好人”的信念。
中國有句古話:養(yǎng)兒防老。可是俺爸養(yǎng)我這個兒子,基本就沒指望上。
爸爸對我從小就非常疼愛。每天早晨,他把我叫起來,練馬步沖拳、壓腿踢腿,有一次我竟然把鼻子踢出了血;每天晚上,點上煤油燈,爸爸手把手地教我練毛筆字,僅是小學二年級的我,已經練得一手好字,經常得到尋診入的詫異褒獎。一副好身板,讓我能夠報效國家;一手好書法,讓我受益終生。
入伍第二年,過了新兵期的“想家關”,竟然好長時間沒有給家里寫信,說是忙于工作,事業(yè)心重,現(xiàn)在看來只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實根本就是沒有那分孝心。小孩子家哪知道老人盼子盼信盼家書的心情呢?
那一年,我在青島。當時還沒有普及公用電話,突然接到團里打來的電話,讓我回去,說家里來人找你。呼啦啦的軍線電話也聽不很清楚,我以為出了什么事,急忙趕輪渡、換汽車、連奔帶跑回到膠南山溝里的團部。原來俺爸連寫幾封信,而我在短短幾個月內從海島連隊到團里,到警備區(qū),又到地方幫助工作,工作單位變動頻繁,沒能及時收到也沒能及時給他回信,他還以為我在島上出了什么事,情急之下便找了來。當俺爸聽部隊領導說我的表現(xiàn)很好、進步很快時,第二天便讓我給他買了回家的火車票,甚至沒在青島呆一天,唯恐對我影響不好。
同樣,在南京上軍校時,有一次俺爸到江北一個鎮(zhèn)上去買特效藥,找不到地方才給我打電話。我請了假帶他找到地方買了藥后,他連南京市都不愿意進就走了,說是不能耽誤我的學業(yè)。
這幾年,俺爸的身體每況愈下,因為高血壓腦血栓發(fā)作幾次,基本上癱瘓在床,全靠俺娘侍侯吃喝拉撒。去年國慶節(jié),終于有機會回家探望他老人家??粗諠u消瘦的身體,心潮難平,但又怕惹他傷心,只能強忍淚水。我知道能夠盡孝的機會不多,就盡可能地幫他刮刮胡子、擦擦身子、剪剪指甲。給他喂飯,扶他起來已經比較困難,但他的目光仍然格外有神??粗习謶摏]事,假期臨近結束,我決定按時歸隊。臨走前一天下午,俺娘問爸:“保周(筆者乳名)明個就要走了,你讓他走不?還有啥話給他說不?你跟他上部隊不?”連問幾遍,爸只是抬起頭看看我,凝視良久,沒有任何表態(tài)。
回到濟南的第二天,俺娘打來電話問我:“你知道您爸咋不給你說話不?你走后我又問他來,你猜他能說個啥?他說不想讓你擔心,好叫你放心地走,在部隊好好干!”
話筒這邊,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卻又不能放聲,只能勸慰娘:“俺爸還沒糊涂,還沒事!”
幾天后,黨的十七大即將召開,我奉命進京執(zhí)行任務。沒想到這天中午突然接到哥打來的電話:“俺爸可能快不行了,你能請假吧?”我不敢相信,正在我做者激烈地思想斗爭的時候,俺哥接著又來了電話:“俺爸走了,你快回來吧!”
奔喪的心情,難以言表。一路苦楚,只能以“自古忠孝難兩全”來自我安慰。
俺娘說,俺爸走的時候什么也沒說,一大家子人他都放心,坐在那就跟睡著的一樣。
責任編輯 王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