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名詞,讓我們這些迷失在歷史夾縫中的人,有一個小島可以安心地休憩一下。午夜夢回、天籟俱靜之時,會有一個影子浮出水面:那是郵件般的命運(yùn),從一個點(diǎn)投寄出去,一路蓋滿了郵戳的印痕,卻再也找不到投遞點(diǎn)。
我最后一次見C,是在她的婚禮上,地點(diǎn)是倫敦郊外一個小教堂,這是我們在大學(xué)宿舍第一次見面的十幾年后。從那間擠了十來人的宿舍到圣樂高奏的教堂,跨度大得需要幾個轉(zhuǎn)身,歷史還絕少在這樣短的時間里給人蛻變至此的機(jī)會。前后也就是十年可以騰躍的時機(jī),從一個點(diǎn)跳到另一個點(diǎn),中間的邏輯都可以省了。這是末世為人提供的一點(diǎn)點(diǎn)便利。
她穿了一件白得發(fā)灰的人造絲婚禮長裙,我站在教堂的木門邊,看著她捏著裙擺蹣跚而來。中年女人再披嫁衣而且是處女的婚紗,多少都有一點(diǎn)強(qiáng)拉的喜慶。所以我至死都覺得她那天臉上的表情是個永遠(yuǎn)的謎,類似一個時代的句號,需要一個世紀(jì)的耐心才能破解。有著淡灰眼睛的新郎只看外表不比她離異的中國丈夫強(qiáng)出多少,她向我宣布第一次婚禮時的得意好像就在昨天。那段婚姻連積聚怨言的時間都沒有。
那些年嫁洋人是鍋沸騰的餃子湯,不知讓多少聰明女人不顧一切往里跳。在這件事上,不是異族通婚超出了物種雜交的終極目的,而是一張婚床對整個舊文明的顛覆,以及男歡女愛在特定歷史時期被罩上的光環(huán)。那光環(huán)如此晃眼,遮蔽了行為本身的庸俗和主角們原本的身份。文明被偷換概念,腳步輕柔得像絲絨一般。人的價值的虛構(gòu)時常只是賺了一段時間差。我不懷疑餃子湯里可能有幾樁偉大愛情,但在舊世界沉落新世界浮出的惶恐之下,你說不清那是愛還是逃,根基的不平等,遺漏下一兩樁奇跡之外,其余的愛情都還沒有產(chǎn)生就先幾步被槍斃了。所以C的基督教婚禮,是為不可避免已經(jīng)被槍斃的愛情舉行的儀式。有時候夸張可以暫時彌補(bǔ)缺失,必要的是展示。
但婚宴是她洋婆家出錢,上名單的人是要送禮的。具體操作方式是辦禮方往某家大百貨商店放一份禮品清單,收到請柬的人,去店里在清單上挑一樣商品支付款項(xiàng)。比中國人上酒席一律掏紅包預(yù)置了保持風(fēng)度所必須的時間和空間,但抽出本質(zhì)條條線都對應(yīng)。C深知我們是難以支付的,十多年前,大概沒有幾個大陸新出來的人能為自家新娘提供一星半點(diǎn)“嫁妝”。這讓我明白一些接過受害者外衣的人,是承受不了卑賤感扔過來的石頭,又沒有別的盾牌。那樣的折磨每一天都會刻下十年都沖洗不去的印痕。從這一角度看,每一寸尊嚴(yán)都是金錢可以購買的,這兩樣?xùn)|西水漲船高,不管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C在免了我們送禮重負(fù)的同時,也取消了黃面孔的入席資格,婚宴名單根本是出資方擬定的,參加完教堂的儀式黃面孔就散了,上不了酒席。很分明的一盤棋局,教堂外小廣場上黃白相間的人群,鐘聲過后顏色深的那一半如鳥獸散。這讓我若干年后,依然會去想象酒席間的事,像承接刀刃一樣,一絲絲體味一個黃種女人為讓生命挪動一毫米所吞咽的孤獨(dú)。那份孤獨(dú)是說不出口的,水面上有多少綢緞,水底便有多少永無化解之日的卵石。
她掖著長裙走過來送我們上車,新郎夾在白種人的隊(duì)列里已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教堂廣場的石板地面上,有零落的花瓣,就像她此時臉上的微笑,完全聚攏不起來的,不知投向何方?!案娜瘴一丶艺埬銈??!彼炖镟洁熘?,臉被每一個字的重量拉得東倒西歪。我在這張極力躲避悲哀的臉上,看到了每個時代封堵的門,以及越界之徒勞,那些追求不到的東西,換了一種方式繼續(xù)躲在遙遠(yuǎn)的地方。教堂里儀式怎么進(jìn)行的,我已經(jīng)忘了,估計(jì)跟所有的電影里差不多。人喜歡發(fā)誓,是因?yàn)樗緵]打算遵守誓言。只記得教堂鐘聲敲響時,我腦袋里像皺紋一樣隆起一個念頭:這個民族忘記他的屠夫比忘記他的犧牲者還要快。
圣歌唱起來了,新皈依者是在快樂的刀鋒上行走的人,隨時隨地要提防初始信仰的割痕。C婆家的人拿著小筐,走到每人面前,這是為教堂募捐。我摸出一把硬幣,在金屬片滑進(jìn)筐里那一刻,我想起之前有一個傍晚,在巴黎北郊尚蒂伊公園的林子邊,她坐在一尊獵犬的石雕下,開始將邏輯重新組合以證明自己是受害者。薄暮下安靜的園子把她的聲音拉到很遠(yuǎn)的地方再一句句放出來,沒有一個字在我心里著陸。夜色遲遲不落,讓我看到了折斷青春的人身后拖帶的失敗者的硝煙。她不過是又搶來一道花邊,每一次都像抓住天堂鑰匙一樣興奮,有一天要逃的時候,再變成受害者,那是中間不可或缺的停頓。學(xué)會暗示自己是受害者,忘記自己是誰,形同物種的轉(zhuǎn)移,從一塊大陸繁衍至另一塊大陸。文明之無可奈何才能讓人看到其寬闊的裙邊。我和A就站在她兩步之外的噴泉邊,在我是另一個故事分手前的最后幾分鐘,是一個時代結(jié)束前的幾分鐘。我說末世好比一塊滑板,難有幾處盛得住“良心”“正義”這些東西。我知道我們正在一個陡坡上往下墜,這兩樣?xùn)|西簡直就是滑稽面具,無疑將是最先脫手的。下面是歡樂的深淵。我在這瞬間的毀滅中明白這兩個詞的古典意義已然結(jié)束。野獸終于被放出籠了。
在離開教堂的車上,我有滑入文明谷底的感覺,有什么東西以最暴烈的速度將我撕裂開來,打翻在地。蟻穴里每個人都看到自己卑賤的命運(yùn),以致忘記了弱者的征服從來就是披著屈辱的外衣,并和著一把不太值錢的眼淚。
(摘自《新民晚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