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旋的喜悅驟減,我驚奇于我對獵物的冷漠。它似乎也在觀察我,那魚眼中有一種冷漠,似乎是對漁夫生殺大權(quán)的冷漠。時間在對視中溜走。它死了
帕格尼尼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的音樂將以一種特殊的物質(zhì)形式得以保存復(fù)制流傳,并在流傳中出現(xiàn)問題:大約在他身后兩百年,幾個中國青年人為此有過一場血腥的斗毆
釣魚
第一次釣魚時我十一二歲。頭天下了課,我忙活了一下午。釣魚工具是自制的:媽媽晾衣服的竹竿當(dāng)魚竿,縫衣針彎成魚鉤,一小截鉛筆做浮漂。趁媽媽沒注意,我最后往當(dāng)釣餌的面團揉進幾滴香油。一夜難眠,早起,我扛上魚竿,向德勝門護城河進發(fā)。
北京有句老話,說“先有德勝門,后有北京城”。德勝門在元大都時叫健德門。1368年,徐達率十萬大軍破城而入,元順帝從健德門逃跑,遂改稱“得勝門”。明成祖朱棣號稱以德治天下,再改為“德勝門”。1420年,宰相劉伯溫重建北京城,元大都北城墻南移兩公里,修了城門和甕城,擴展了護城河,廓清此后近六百年北京的城貌。北京內(nèi)城有九個城門,各有各的用途,德勝門是專走兵車的。1644年,李自成在德勝門外打敗明軍,破城而入,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
從上個世紀(jì)初起,隨帝制消亡和現(xiàn)代交通的需要,北京城門樓和城墻一拆再拆,所剩無幾。德勝門也越拆越小,僅有箭樓幸存。六十年代初的德勝門,周圍城墻依在,但破敗殘缺,荒草瑟瑟。護城河從箭樓前流過。都市與農(nóng)村以城墻為界,出了德勝門就是北郊,一片荒凉。在傳說中,那是孤魂野鬼出沒的地方。
從我家住的三不老胡同,沿德內(nèi)大街到德勝門,大約三公里,按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的平均速度,要走一個來鐘頭。德內(nèi)大街很窄,只夠兩輛汽車對開錯車。14路公共汽車經(jīng)過這里,終點就是德勝門。那老式公共汽車在這街上顯得有點兒蠻橫,震得門窗玻璃嘩嘩響,噴吐出的一股股黑煙,瞬間被沒有遮攔的藍(lán)天吸附。
那時主要的運輸工具是騾車、馬車、平板三輪車。黎明時分醒來,我能聽見清脆的馬蹄聲,由遠(yuǎn)到近,再由近到遠(yuǎn)。如果說那年頭有什么能代表北京的節(jié)奏,就是這馬蹄聲。
而德內(nèi)大街行至廠橋十字路口處是個大陡坡,多少改變了這節(jié)奏。下坡的車把式要事先勒勒韁繩,騾馬收緊步調(diào),馬蹄鐵在柏油路上打滑;而上坡的要揮鞭吆喝,甚至跳下車來助威。有一天,為了向雷鋒叔叔學(xué)習(xí),我?guī)鸵粋€蹬平板三輪車的師傅奮力推車,再把全部零錢買了四個火燒送給他,弄得人家莫名其妙。事后我以日記形式寫成作文,獲得老師表揚。
還是讓我們回到那個釣魚的早上。到了目的地,我已微微出汗。護城河正值枯水期,水面不過十來米寬,呈黃綠色,渾濁腥臭。我在殘敗的石橋下坐定,甩出魚鉤。其實對多數(shù)愛好者來說,釣魚是一種形而上的體育運動:體力消耗量基本等于零,運動主要形式是冥想,最終目的是修身養(yǎng)性?!敖烎~——愿者上鉤”則不屬于此列。他垂釣的方式特別:直鉤無餌,離水三尺。正如姜太公所說的,他釣的不是魚,而是圣君。
我在橋下開始坐立不安,擔(dān)心魚多餌少,爭搶的局面難以應(yīng)付。這擔(dān)心顯然是多余的——連一次咬鉤的機會都沒有。在魚線附近,魚群大搖大擺地游動,吐出一串串泡沫。漣漪交疊,如有形的回聲碰撞在一起。我開始心疼我家的香油。
毒日當(dāng)空,浮漂在其倒影中團團轉(zhuǎn),晃得睜不開眼。腥臭的水蒸氣升騰,向四周彌漫。我渾身燥熱,嗓子冒煙。忽然間,一條小魚向岸邊漂來,離我如此之近,幾乎唾手可得。我急中生智,隨手找到一塊硬紙板去抄它。一旦意識到危險,它擺擺尾巴向水流中心游去。坐失良機,我懊喪極了。而這條魚又奇跡般地漂了回來。它隨波逐流,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帶向岸邊。看來大概是病了,或昏睡不醒,只有等紙板接近時它才懶洋洋地游走。我從懊喪到憤怒,隨而轉(zhuǎn)向冷靜。待再次出現(xiàn),我計算好提前量,選取角度,終于從后面一下把它抄起來。我的心咯噔下沉,發(fā)出勝利者的呼喊。
那條小魚約摸三寸長,黑黝黝滑膩膩,在紙板留下的水痕擴展開來。它好像躺在床上,不掙扎不蹦達,兩腮翕動。凱旋的喜悅驟減,我驚奇于我對獵物的冷漠。它似乎也在觀察我,那魚眼中有一種冷漠,似乎是對漁夫生殺大權(quán)的冷漠。時間在對視中溜走。它死了。
我忘了帶飲用水和干糧,這時才感到饑腸轆轆,口干舌燥。日影西斜,我收拾漁具。出于好奇,我掀翻坐過的石頭,背陰面竟有十幾條盤纏在一起的褐色螞蟥,在陽光下游散。我嚇得一身冷汗,狼狽逃竄。
回家路上,我把魚掛在鉤上,扛著魚竿,昂首挺胸穿過大街小巷,自以為成了全世界注視的目標(biāo)。我的影子投在墻上,那魚竿比我高兩倍,掛在細(xì)線頂端的小魚在搖晃。炊煙與晚霞一起如旗幟飄揚,向我致意。
到了家,媽媽驚叫道:兒子你真有出息,居然釣到這么條大魚。那正是饑荒時期。她下廚房忙碌。享有勝利者的慵懶,我靠在桌邊幾乎睡著了。直到媽媽端來大盤子,中間那小魚只有鉛筆頭般大小,金黃脆亮。我先是一愣,隨后一口把它吞吃了?!?/p>
唱片
60年代初,父親花了四百多元人民幣,買來牡丹牌收音機和電唱機。尤其那臺電唱機,無疑集當(dāng)時高科技之大成:四種速度選擇、自動停放及速度檢測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在我的想象中,音樂是從紅紅綠綠的指示燈中流出來的,淹沒了我們,生活變得透明,好像住在玻璃房子中。
要說父親并不怎么懂音樂,這件事多少反映了他性格中的浪漫成分和對現(xiàn)代技術(shù)的迷戀,與一個陰郁的時代形成強烈反差——那時候人正挨餓,忙著糊口,閑著的耳朵顯得多余。父親還買來幾張唱片,其中有施特勞斯的《藍(lán)色多瑙河》。記得剛剛安裝好收音機和電唱機,父母在《藍(lán)色多瑙河》的伴奏下跳起舞來,讓我著實吃了一驚。
《藍(lán)色多瑙河》是一張33轉(zhuǎn)小唱片,在以多瑙河畔為背景的藍(lán)色封套上印著俄文,估計是蘇聯(lián)某交響樂隊演奏的。這就是我西方古典音樂的啟蒙教育,像孩子嘗到的頭一塊糖。直到多年后我去了維也納,被施特勞斯圓舞曲以及奧地利甜食倒了胃。
“文化大革命”來了。不知怎么回事,那場風(fēng)暴總讓我想到黑色唱片。時代不同了,這回輪到嘴巴閑著,耳朵豎了起來。我把刺耳的高音喇叭關(guān)在窗外,調(diào)低音量,放上我喜歡的唱片。
1969年年初,比我高一級的中學(xué)同學(xué)大理,把《藍(lán)色多瑙河》借走,帶到他落戶的內(nèi)蒙古大青山腳下的河套地區(qū)。同年秋天,我去中蒙邊界的建設(shè)兵團看我弟弟,回京途中在土左旗下火車,拜訪大理及其他同學(xué),在村里住了兩天。他們與夕陽同歸,肩扛鋤頭,腰扎草繩,一片歡聲笑語?;氐街帱c,大理先放上《藍(lán)色多瑙河》。這奧匈帝國王公貴族社交的優(yōu)雅旋律,與嗆人的炊煙一起在中國北方農(nóng)舍的房梁上纏繞。多年后,大理遷回北京,那張唱片不知去向。
記憶中的第二張是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隨想曲》,哥倫比亞公司78轉(zhuǎn)黑色膠木唱片。70年代初,我和曹一凡、康成等人常在我家聚會,如同圍著火堆用背部抗拒寒風(fēng)。在這書籍與音樂構(gòu)筑的沙龍中,有偷嘗禁果的喜悅,有女人帶來的浪漫事件,那是我們寫作的開始,每個人既是作者又是讀者兼評論家。那些早期作品,無疑浸染著重復(fù)了千百次的音樂。
那是一種儀式:拉上厚重的窗簾,斟滿酒杯,點燃香煙,讓音樂帶我們突破夜的重圍,向遠(yuǎn)方行進。由于聽得遍數(shù)太多,唱針先要穿過塵世般喧鬧的噪音區(qū)再進入輝煌的主題。短促的停頓??党捎檬謩菁訌娬Z氣,開始闡釋第二樂章:“黎明時分,一小隊旅游者穿過古羅馬的廢墟……”夜深了,曲終人不散,東倒西歪睡去,而唱針在樂曲結(jié)尾處茲啦茲啦地不停滑動。
一凡在家洗照片,紅燈及曝光被誤以為特務(wù)信號,引來警察搜查。倒霉的是所有唱片被沒收,包括《意大利隨想曲》。那小隊旅行者進入暗夜般的檔案,永世不得翻身。
第三張是帕格尼尼第四小提琴協(xié)奏曲。這張德意志唱片公司的33轉(zhuǎn)密紋唱片,是我姑夫出國演出時帶回來的。他一直在中央樂團吹長笛,直到前幾年退休。
一說起那次在歐洲巡回演出的經(jīng)歷,他不禁手舞足蹈。特別是中國古裝戲法把維也納鎮(zhèn)了:魔術(shù)師先從長袍馬褂變出一舞臺的火盆鴿子鮮花彩帶,最后靈機一動,翻了個跟頭,把閑置在一邊的京戲大鼓給變了出來。靜默片刻,全場掌聲雷動。而這段趣聞,由于敘述與聯(lián)想的錯位,讓我把帕格尼尼的唱片跟中國古裝戲法連在一起,好像也是魔術(shù)的一部分。
“文革”期間姑夫下干校,那幾張好唱片總讓我惦記,自然包括這張帕格尼尼,特別是封套上標(biāo)明的立體聲讓人肅然起敬。那時誰家也沒有立體聲設(shè)備,毫無疑問,單聲道的音響造就了單聲道的耳朵,而單聲道的耳朵又構(gòu)成我們傾聽世界的獨特方式。每次借這張唱片,姑夫總是狐疑地盯著我,最后再叮囑一遍:千萬不要轉(zhuǎn)借。
記得頭一次試聽,大家被帕格尼尼的激情弄得有點兒暈眩。正自學(xué)德文的康成,逐字逐句把唱片封套的文字說明翻譯過來。當(dāng)那奔放激昂的主旋律再次響起,他揮著手臂,好像在指揮小提琴家及其樂隊。“多像一只風(fēng)中的鳥,沖向天空,爬升到新的高度,又掉下來,但它多么不屈不撓,向上,再向上……”
在我們沙龍,一切財產(chǎn)屬于大家,不存在什么轉(zhuǎn)借不轉(zhuǎn)借的問題。順理成章,這張唱片讓康成裝進書包,騎車帶回家去了。一天早上,我來到月壇北街的鐵道部宿舍。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康成和他弟弟住的二層樓的小屋窗口,有警察的身影晃動。出事了!我頭上冒汗脊背發(fā)冷。我馬上通知一凡和其他朋友,商量對策。而我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書信文字出了問題,各種假設(shè)與對策應(yīng)運而生。那是1975年的初夏,那一天顯得如此漫長。
傍晚時分,康成戴著個大口罩神秘地出現(xiàn)在我家。原來這一切與帕格尼尼有關(guān)。師大女附中某某的男朋友某某是個干部子弟,在他們沙龍也流傳著同樣一張唱片,有一天突然不見了。他們聽說某某在康成家見過,斷言就是他偷走的,于是一大早手持兇器找上門來??党傻哪棠涕_門,他們推開老太太沖進房間時,哥兒倆正在昏睡。先是醬油瓶醋瓶橫飛,然后短兵相接。由于“小腳偵緝隊”及時報案,警察趕到現(xiàn)場,不管青紅皂白先把人拘了再說。帕格尼尼畢竟不是反革命首領(lǐng),那幾個人因“擾亂治安”被關(guān)了幾天,寫檢查了事。
帕格尼尼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的音樂將以一種特殊的物質(zhì)形式得以保存復(fù)制流傳,并在流傳中出現(xiàn)問題:大約在他身后兩百年,幾個中國青年人為此有過一場血腥的斗毆。而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兩張完全一樣的唱片是通過何種渠道進入密封的中國的,又是如何在兩個地下沙龍攪動青春熱血,最終交匯在一起。這肯定與魔術(shù)有關(guān)。
北島:詩人,香港中文大學(xué)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