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歷史學者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1906—1975)在撰寫《論革命》(On Revolution)一書時曾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盡管十八世紀的美國革命發(fā)生的時間與法國革命極為相近,兩場革命之間又有著諸多的聯(lián)系,但美國革命對歐洲革命者思想的影響卻極為有限。對此,她感慨地寫道:“無論是(美國)這一革命的精神,還是美國革命的領袖們睿智聞達的政治理論,都沒有對歐洲大陸產(chǎn)生太大影響,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美國革命者那些算得上是最偉大的新共和政府的創(chuàng)舉,他們在政治體內對孟德斯鳩分權理論的應用和發(fā)揮,對各個時代歐洲革命者思想的影響都微乎其微。”一些歐洲人對十八世紀美國革命的歷史性漠視,在卡爾·馬克思(1818—1883)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作為十九世紀一位博學的學者,馬克思對歷史和社會變革有著不懈的熱情和敏銳的洞察力。雖然,他對世界近代史上發(fā)生的革命有著特殊的興趣,但他關于革命的論述大多是基于在歐洲所發(fā)生的革命,如十七世紀的英國革命和十八世紀末的法國革命,甚至還包括一八四八年的德國革命,而美國革命則基本上沒有進入馬克思的視野。這委實是一個值得學術界注意的現(xiàn)象。雖然阿倫特曾有專著探討馬克思與西方政治思想傳統(tǒng)的關系,但她對馬克思漠視美國革命這一現(xiàn)象并沒有做出任何進一步的解釋和說明。分析馬克思忽視美國革命的這一歷史現(xiàn)象和出現(xiàn)的原因,不僅對理解馬克思的思想及其理論特征有著重要價值,也有助于人們從一個極為特殊的角度去了解十九世紀中葉歐洲人對美國革命的態(tài)度和認識程度,更可以從一個比較歷史的角度去理解美國革命。
馬克思不僅本人沒有對美國革命做任何考察和論述,他亦沒有對與他同時代人的一些關于美國革命的重要論著顯示出多少興趣。最明顯的一例,就是他對待法國社會政治學家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 1805—1859)關于美國革命的論著的態(tài)度。作為一個幾乎與馬克思同時代的歐洲人,托克維爾對美國革命的態(tài)度和熱情與馬克思截然不同,他曾以極大的熱情和精力去考察和分析美國革命的歷史以及這場革命給美國帶來的深刻變化。托克維爾曾于一八三○年親赴美國考察,并于一八三五年和一八四○年先后出版了他著名的兩卷本《美國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一書。這部書不僅為他個人帶來了榮譽,使他成為法蘭西學院院士,而且對當時法國甚至歐洲都產(chǎn)生影響,它使十九世紀的一些歐洲人以一種新的態(tài)度和視野看待美國發(fā)生的變化。托克維爾的這部書不論是在十九世紀的歐洲,還是在今天,仍是關于美國革命和美國民主政治文化頗具價值的重要著作。
托克維爾出版《美國的民主》第一卷時,正是馬克思求學和思想形成的關鍵時期。一八三五年馬克思進入德國波恩大學學習法律。一八四○年托克維爾的《美國的民主》第二卷出版時,馬克思正在柏林大學撰寫關于古希臘自然哲學的博士論文。從馬克思一八四三年寫的一篇關于猶太人問題的文章中,可以判斷他當時已經(jīng)知道托克維爾這個人,也知道托克維爾考察美國的經(jīng)歷,甚至極有可能讀過托克維爾這部關于美國民主政治的書,但他并沒有對托克維爾關于美國革命的論述做出任何評論。當時馬克思更為關心的是托克維爾關于北美的宗教情形的描述,以及托克維爾本人在法國議會中的行蹤。馬克思對托克維爾的另一部關于法國革命的書《舊制度與法國革命》(The Old Regime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1856)則十分留心,在他寫作《資本論》和其他文章時曾多次參考和引用過這本書。
馬克思不但對與他同時代歐洲人所寫的關于美國革命的著述缺乏興趣,而且對與他同時代的美國歷史學者關于美國革命的論述也不曾給予關注。對與他同時期的美國著名歷史學者喬治·班克羅夫特(George Bancroft, 1800—1891)著作的態(tài)度就是一例。班克羅夫特是十九世紀最早試圖對美國革命的歷史做出系統(tǒng)性解釋的為數(shù)不多的美國歷史學家之一。他從一八三四年開始出版他著名的十卷本《美國歷史》(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1834—1874)。在當時,這是一部富有原創(chuàng)性和爭議性的重要著作。班克羅夫特認為,美國革命是一場激進的、旨在推動人類社會千禧年(millennium)的持久和平、并具有世界意義的一場革命。馬克思在他所寫的《美國近況》一文中曾提到班克羅夫特,但他卻忽略了班克羅夫特關于美國革命的重要著述。
據(jù)文獻記載,馬克思也知道在美國革命中的一些重要歷史人物,并涉獵過他們當中一些人的著作,甚至還在他的寫作過程中多次引用過他們的一些觀點,但他卻從未對這些人在美國革命中的特殊經(jīng)歷和重要貢獻做出任何評論。例如,馬克思在一八六五年撰寫《工資、價格和利潤》一文時曾參閱本杰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 1706-1790)一七二九年發(fā)表的《試論紙幣的性質和必要性》一文,并稱富蘭克林是“首先發(fā)現(xiàn)價值的真正實質的人之一”。但馬克思對富蘭克林在美國革命前后關于美國政治與社會的重要著述均未涉及,對富蘭克林在美國革命中的特殊經(jīng)歷和貢獻也未做任何討論。馬克思還涉獵過另外一位美國革命領袖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 1743—1826)的回憶錄。該回憶錄于一八二九年在倫敦出版。在這部回憶錄中,杰斐遜詳細地記敘了美國革命中許多關鍵性的歷史事件以及他個人在這場革命中的親身經(jīng)歷。雖然馬克思在他的文章中多處提及杰斐遜的回憶錄,但對杰斐遜在美國革命中獨特而重要的貢獻卻不曾做過任何評論,甚至對杰斐遜所起草的許多美國革命中的重要文獻,如,《獨立宣言》(一七七六)和《弗吉尼亞宗教自由法令》(一七八六)等,也根本沒有提及。至于為美國革命的憲政做出卓越貢獻的,被稱為“美國憲法之父”的詹姆斯·麥迪遜(James Madison, 1751—1836),馬克思似乎只關注他任美國總統(tǒng)時對英國的外交政策,而對其在美國革命中做出的富有原創(chuàng)性的特殊貢獻則完全忽略了。而作為一向關注社會經(jīng)濟活動的學者,馬克思卻不曾注意到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 1757—1804),這位在美國革命中為美國國家金融體系的創(chuàng)建和資本主義經(jīng)濟結構的發(fā)展做出卓越貢獻的人物,這的確令人匪夷所思。
由于馬克思對美國革命的漠視,使他把美國革命簡單地理解為北美殖民地旨在脫離英國的一場獨立戰(zhàn)爭。查閱馬克思極為有限的關于美國革命的評論和它們產(chǎn)生的語境,人們不難看出他基本上是以一場獨立戰(zhàn)爭的格局來理解美國革命的。例如,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曾寫道:“正像十八世紀美國獨立戰(zhàn)爭給歐洲中產(chǎn)階級敲起了警鐘一樣,十九世紀美國南北戰(zhàn)爭又給歐洲工人階級敲起了警鐘。”可見,馬克思沒能夠從一場深刻的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的視野去看待美國革命,因而他未能認識到發(fā)生在十八世紀這場重大歷史事件的深度和廣度。其實,不論是以其在十八世紀特有的歷史涵義,還是以二十一世紀的回溯眼光來評價,美國革命都超出了一場獨立戰(zhàn)爭的格局。不論是它的過程還是它的結果,都說明美國革命不僅是一場爭取獨立與自由的政治革命,同時它也是一場深刻的社會和思想文化革命。它在社會、政治、經(jīng)濟和思想文化各個層面上都改變了殖民地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和性質。與發(fā)生在它前后的其他幾場革命相比,美國革命可以說是最為成功的一次革命,它開創(chuàng)了世界近代史上的許多先例,并影響了以后世界歷史的進程。
馬克思對美國革命的漠視還體現(xiàn)在他對美國革命中許多核心問題的討論的缺失。最為明顯的,就是他對美國革命中具有原創(chuàng)性,并頗為成功的憲政的態(tài)度上。阿倫特認為,無論是各個殖民地的憲政還是聯(lián)邦憲法,其產(chǎn)生的過程和內容都是美國革命的核心部分。而馬克思對美國革命中的這一核心內容卻不曾給予認真的關注,更沒有提出多少有價值的評論。雖然,馬克思知道在美國革命的領袖們——如華盛頓、杰斐遜和約翰·亞當斯(John Admas, 1735—1826)等人——的領導和推動下所制定的美國聯(lián)邦憲法,他甚至也知道一些州所制定的憲法,如賓夕法尼亞州和新罕布什州的憲法,但不論是對美國的聯(lián)邦憲法還是對各州的憲法,馬克思都沒有進行任何深入和系統(tǒng)的討論。馬克思曾說過美國是一個“最先產(chǎn)生了民主共和國思想的地方”,但他卻對最能體現(xiàn)這一民主共和思想的美國憲法表現(xiàn)出令人遺憾的失語。美國革命對馬克思來說顯得既遙遠又陌生。
那么,是什么因素導致馬克思忽略美國革命呢?其中,一個可能的原因是美國革命本身的特殊性,使得馬克思認為這場革命對歐洲人來說,不太具有多少相關性,甚至也不具有典型意義。同歐洲近代史上的其他幾個革命相比,美國革命不論其爆發(fā)的原因、思想意識背景、發(fā)生的實際過程,還是結果都極為特殊。美國革命爆發(fā)前的北美殖民地,不論是經(jīng)濟狀況還是社會結構,都處在一個很難用傳統(tǒng)歐洲的模式來衡量和判斷的歷史階段。
一方面,美國革命前的北美殖民地并不是一個歐洲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封建社會。盡管在這個社會中,由于同歐洲的歷史聯(lián)系,存在一些封建社會的因子,如等級狀況、庇護現(xiàn)象和家長式的隸屬關系等,但在它的社會結構中基本沒有一個類似于歐洲社會上的世襲貴族階層。由于北美特殊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豐富的土地資源以及移民等特殊條件,美國革命前的殖民地基本上沒有形成一種歐洲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封建制度。這主要表現(xiàn)在它的土地制度上,土地可以自由買賣和轉讓,使得它缺少許多歐洲封建社會經(jīng)濟活動的特征,傳統(tǒng)的封建經(jīng)濟關系在當時的殖民地難以維系。除了特殊的土地制度之外,北美殖民地又是一個特殊的移民社會,加上宗教的特殊背景,正因此,馬克思的同路人恩格斯曾提醒人們,在美國社會發(fā)展的過程中,它“沒有中世紀的廢墟擋路”。
另一方面,美國革命前的北美殖民地還尚未形成類似于歐洲歷史上典型的資本主義社會。革命發(fā)生前,北美殖民地的金融和商業(yè)活動的規(guī)模十分有限。由于英國的各種壓制,它沒有自己的流通貨幣,銀行和信貸系統(tǒng)始終沒有完全建立起來。它還缺少自己獨立的大規(guī)模商業(yè)貿易機構,經(jīng)濟活動的主要特征是小規(guī)模的農業(yè)。在這種特殊的經(jīng)濟社會中,雖然有一些居于社會底層的窮人,但并沒有產(chǎn)生類似于歐洲社會中的無產(chǎn)階級,這自然就難以形成一種明顯相互對立的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的社會結構,貧富差距和階級分化的程度遠沒有歐洲那樣令人擔憂。在一定程度上,北美殖民地社會是一個階級結構模糊的社會,與十八世紀末的法國和十九世紀中葉德國的情形相比差異甚大。導致這一特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自然條件(充足的土地資源)、宗教的因素(清教倫理和文化)以及英國對北美的特殊殖民政策等等。在馬克思的心目中,無論是具有革命性的“資產(chǎn)階級”,還是理想的“無產(chǎn)階級”,在革命前的北美社會都很難發(fā)現(xiàn)。馬克思對此曾有所察覺,他甚至直到十九世紀五十年代還感嘆,“美國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現(xiàn)在還很不成熟,沒有把階級斗爭發(fā)展到顯而易見和一目了然的地步”。
馬克思在研究世界近代史上革命爆發(fā)的社會背景時,曾特別注重城市化的重要作用。這是他基于對歐洲近代史上革命爆發(fā)的經(jīng)驗而得出的結論。他曾指出:“工人集聚的城市地區(qū)比起農民和農場主集中的農村地區(qū)來,蘊藏著更大的革命潛力?!倍锩氨泵乐拗趁竦氐某鞘谢?guī)模十分有限,在其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城市中,無論是人口數(shù)量,還是城市規(guī)模,都顯然無法與當時的歐洲國家相提并論。它們不僅規(guī)模小、人口數(shù)量少,且各殖民地往往都是直接與英國打交道,彼此之間都缺少溝通。美國革命時期城市的人口不足總人口的5%,他們大多生活在沿海港口城市。而當時這些沿海城市同歐洲的城市相比,甚至同中國同時期的一些城市相比,不過是發(fā)展中的村鎮(zhèn)而已。一七七○年,波士頓的人口約為1.5萬,紐約約為2.1萬,費城約為2.8萬,而南方最大的城市查爾斯鎮(zhèn)(Charles Town)的人口也不過為1萬左右。在美國革命中做出重要貢獻的弗吉尼亞殖民地的城市化更是低于殖民地其他地區(qū)。即使是在這有限的城鎮(zhèn)人口中,能夠稱之為“資產(chǎn)階級”的人數(shù)恐怕也是很少的,有相當一部分人,既從事農業(yè)又兼顧貿易,活動于城鄉(xiāng)之間。這使得當時的城鄉(xiāng)界限和職業(yè)界限并不十分明顯。在工匠階層中,仍有一些人兼事農業(yè),一些自耕農則在農閑時從事商業(yè)貿易。階級的界限不僅模糊而且往往還處在一個變動的狀態(tài),真正能夠符合當時歐洲的所謂資產(chǎn)階級定義的人口很難界定。這說明,革命前的北美殖民地的城市化規(guī)模是限制當時資產(chǎn)階級形成的一個重要原因。
可見,馬克思所注重的歐洲近代史上一些國家爆發(fā)革命的許多關鍵性的歷史背景和社會因素——如貴族階層的統(tǒng)治、資本的集中、資產(chǎn)階級的形成、貧困化的無產(chǎn)階級和城市化規(guī)模等,要么在美國革命前的北美殖民地很難看到,要么它們的形態(tài)與歐洲的差別甚大。這使得任何想要按照基于歐洲的歷史和社會條件所產(chǎn)生的理論模式去解釋美國革命的嘗試都不免遭遇困境。這個殖民地社會不僅在當時很難用歐洲的概念去認識,即使在今天人們也很難對它做簡單的分類。
美國革命沒有進入馬克思的視野的另一個原因,還與十九世紀他所處的特定的政治與文化勢態(tài)有關。在馬克思生活的時代,美國在思想意識和文化領域的地位相對于歐洲而言,仍然處于一種邊緣狀態(tài),而歐洲則處在中心位置。在十九世紀中葉,除了少數(shù)美國文人學者,如詩人亨利·朗費羅(1807—1882) 和文人愛默生 (1803—1882)在歐洲還略為人知之外,大多數(shù)歐洲人對美國的政治和思想文化所知甚少、缺乏興趣。即便是托克維爾在欣賞美國的民情和贊揚美國的民主政治的同時,也不免流露出同當時許多歐洲人一樣輕視美國文化的心態(tài)。處在強勢文化之中的許多歐洲人的心目中,無論是對文學、哲學還是政治學,美國人都還沒有做出多少值得注意和有價值的貢獻。美國革命所產(chǎn)生的思想和政治理論自然不曾引起一般歐洲人的注意。這種情形在馬克思的祖國德國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
對馬克思的思想有深刻影響的德國學者黑格爾(1770—1831)就對美國革命采取了一種明顯的漠視態(tài)度。人們可以從黑格爾在柏林大學講演匯編出版的《歷史哲學》(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一書中,看出當時德國學術界對美國歷史和美國革命的態(tài)度。黑格爾基本上是以一個十九世紀歐洲人的立場去看待美國歷史的。他在柏林大學的講演中反復強調,“美洲所發(fā)生的事情,都是從歐洲發(fā)動”, “新世界里發(fā)生的種種,只是舊世界的一種回聲”。在他的眼中,美國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一種外來生活的表現(xiàn)而已”,它們大都是基于對來自美洲之外,特別是歐洲沖擊的回應。他甚至認為,至少到十九世紀初,美國還沒有完全形成自己的歷史。在黑格爾的“世界歷史”體系中,美國歷史是沒有位置的,因為美國是屬于“明日的國土”,而“世界歷史”所關注的是“以往存在和現(xiàn)在存在的東西”。 因此,他認為,研究美國歷史沒有多少價值,“要拿北美合眾國來和歐洲相比較是不可能的”。
正是因為囿于歐洲中心論的立場,美國革命中所帶來的一系列深刻的歷史變化并沒有引起黑格爾的注意。最明顯的,是他對美國革命所取得的重要核心成果——國家的統(tǒng)一和民族認同形成——的漠視。他于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在柏林大學講演時還宣稱,“至于北美洲的政治狀況,合眾國國家生存的普遍目的還沒有固定,一種鞏固團結的需要也還沒有發(fā)生”。這反映了他對美國革命歷史認識的明顯偏差和無知。其實,國家的統(tǒng)一和民族的認同是美國革命所完成的最為重要的業(yè)績。令人遺憾的是黑格爾對此卻視而不見。他的這些觀念的確反映了十九世紀歐洲人對待美國歷史的一種偏見和誤解。黑格爾的這些觀點在當時的德國頗為流行,曾為青年黑格爾學派人物的馬克思自然會受其影響。雖然馬克思后來曾革命性地改造了黑格爾的辯證法,但從他對美國革命的態(tài)度和其極為有限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在某種程度上他并沒有突破黑格爾對美國革命的歷史認識的狹隘格局。
十九世紀的德國人并不看重美國革命的歷史,還表現(xiàn)在他們對待美國革命產(chǎn)生的政治文獻的態(tài)度上。在德國,美國革命的重要歷史文獻《聯(lián)邦者文集》(The Federalist Papers)直到一九五○年才被譯成德文。這同法國的情形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聯(lián)邦者文集》早在一七九二年就被譯成了法文。引起這種差異的主要原因是,當時的德國知識界普遍認為美國革命缺乏原創(chuàng)性,它只不過是把歐洲啟蒙運動的理想變?yōu)榱爽F(xiàn)實而已;美國革命是在北美特殊的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的一個特殊的歷史事件,它與德國的相關性不大,可借鑒之處十分有限。馬克思就曾認為,美國革命所建立的聯(lián)邦制并不適合歐洲的社會情形。對此,阿倫特指出,馬克思不僅認同美國未曾發(fā)生過革命的觀點,而且“他好像相信,自己對資本主義的未來和即將到來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預言,并不適用于美國的社會發(fā)展”。
馬克思直到一八四五年才離開德國,開始他的流亡生涯,此時他的思想意識已初步成型。作為一位局外人和后世的學者, 馬克思與十八世紀的美國有著與生俱來的時空距離。馬克思的一生都是在歐洲度過的。作為一位歷史人物,他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當時歐洲社會思想意識和文化的影響和限制,加上他本人的經(jīng)歷和興趣,這都使得他所關注的焦點始終在歐洲,從而使他很難能夠沿著美國革命自身的歷史脈絡、以美國人的立場去理解這場革命。馬克思在思考和建構自己革命理論的過程中,美國革命的歷史經(jīng)驗始終沒有成為他的思想資源的一部分,更沒有進入他的話語系統(tǒng)。這是理解馬克思的革命理論產(chǎn)生的語境時一個不應被忽視的重要歷史背景。
(Hannah Arendt,On Revolution,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65.《論革命》,陳周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二○○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