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子藝術(shù)
C小姐畢業(yè)于某著名美術(shù)學院,學西畫數(shù)年,但基礎卻是中國畫技法,因其父便是美院教師,終生從事水墨丹青,在學界頗有影響。畢業(yè)后出校,C小姐也曾創(chuàng)作不少油畫,并有兩幅參加畫展,獲得好評;但時間不久,卻迷上了另類藝術(shù)。偌大畫界,崇尚此類藝術(shù)者寥寥無幾。為覓得知音,C小姐游走半個中國,也確碰到幾個知音,彼此切磋,亦創(chuàng)出一些“作品”,但多為人不理解,譏為癲狂,或稱之為荒唐藝術(shù)。然C小姐癡心不改。一次,C小姐去某城作畫,巧遇一報社記者。該記者對另類藝術(shù)頗感興趣,兩人說得投機,并合作創(chuàng)了一幅名為“太陽與月亮接吻”的畫作:一堆隨意從垃圾堆中撿來的碎水泥渣和石塊,胡亂地拋在一公園綠地間;二人分別抱一大一小兩塊園石,放置亂石間,意在闡釋一個浩渺星空日月相戀孕育萬物的主題。作品完成,二人頗為欣賞,但圍觀者卻認為是亂石一堆。二人也不顧他人觀感如何,又在一邊水泥墻上用紅漆涂上“日月之吻”四個字,標明創(chuàng)作日期及作者。幾日后,作品見報并引起不小爭議。有讀者以“破壞綠地的所謂藝術(shù)”為題投書該報,將此舉斥為不文明之舉。有讀者撰文說:若承認此類為藝術(shù),那么貓兒狗兒都可成為藝術(shù)家。說貓捕鼠的動作堪稱勇敢者的杰作,比虎還有威風;狗的狺狺吠聲該是最質(zhì)樸的音樂!有反對者就有擁護者。有人寫長篇論文,稱這一作品以深奧主題和跨世紀的創(chuàng)意將成為傳世之作,或許會成為里程碑式作品。爭論歸爭論,C小姐卻由此名聲大噪,幾乎成為盡人皆知的藝術(shù)家。
此事喧囂剛過,便有人登門恭請C小姐去某城講學并當眾創(chuàng)作。C小姐也不推辭。到講學之日,C小姐騎車行數(shù)十里風塵仆仆來到該城。在一寬敞大廳內(nèi),近百名崇拜者已在那里等候。C小姐不用講稿,侃侃而談。在C小姐看來,世界上藝術(shù)無處不在,關(guān)鍵是能不能發(fā)現(xiàn)。C小姐稱:什么是藝術(shù)?現(xiàn)在人們所稱的藝術(shù),都是把一些已經(jīng)死亡的沒有生命的東西拿來做樣板。這也難怪,因為人們的頭腦早為那些僵化的思想觀念和千百年來陳腐的條條所束縛。拿國畫來說,你畫山水,他畫梅竹,還有的畫馬畫驢,我要問一句,怎么沒有人畫騾子?騾是馬和驢的雜交種,就是你畫的是騾子,人們也不會承認,還會說是驢子,細細一想豈不荒唐!但我要說,我們搞的藝術(shù),就是騾子藝術(shù),這是強健的有無限生命力的藝術(shù)!有人鼓掌,甚至用腳代掌,跺得屋地直顫!C小姐接著闡述她的藝術(shù)觀。C小姐宣稱她的藝術(shù)觀是一種全新的藝術(shù)觀,她說:為了建立她的全新的藝術(shù)觀念,她必須把傳統(tǒng)的藝術(shù)觀埋葬。傳統(tǒng)的觀念認為真善美的都是好的,實際上,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這些東西。C小姐說:拿歌星登臺演唱來說,人長得漂亮,穿的衣服時髦,唱得動聽,人們就自然認為是美。其實,登臺的人是為了鮮花和掌聲,更主要的是為了錢,這能稱得上是美嗎?一些世界著名的畫家的傳世作品,畫一個體態(tài)豐腴的女性,卻偏要用件東西把那隱秘的部位遮住,這正可以看出畫畫人內(nèi)心的幽暗的一面。最后,C小姐對崇拜者呼吁:我建議,要把真善美和假惡丑這些詞語從漢語中刪除,代之以全新的詞匯,創(chuàng)造全新的概念!
有人要C小姐當場作畫,C小姐不屑地說:真正的藝術(shù)在自然中,而不是在畫室中誕生。崇拜者中有一位是花絲工藝廠廠長,姓朱,他是為了廠子產(chǎn)品苦無銷路慕名來聽的,想從這種全新的藝術(shù)觀念尋找突破口?;ńz工藝是一種傳統(tǒng)金銀絲鑲嵌工藝,先用銅胎制成各種動物形器,再在上邊鑲上彩色花絲。聽C小姐講完,朱某便邀請C小姐去廠子參觀,并央其作藝術(shù)上的指導。C小姐欣然同意,汽車停在車間外,朱某陪C小姐下車,中間要經(jīng)過一條二三十米長的甬道。因有金銀等貴重物品,人員進出檢查極嚴。水泥房頂上有高墻鐵欄。一側(cè)房屋內(nèi)養(yǎng)有兩條狼狗,以防夜間賊人潛入。C小姐隨朱某進院,沒走上幾步,兩只狼狗突然兇兇吼叫起來,邊吼邊往鐵欄外撲。C小姐猝不及防,嚇得尖叫一聲,跳幾步倒在地上,縮成一團。朱某慌忙跑過去扶,并呵斥狼狗停止吼叫。C小姐緩過氣來,對朱某說:別,讓狗撲叫吧,這也是藝術(shù)—————一種由惡產(chǎn)生的藝術(shù)!朱某想:想不到藝術(shù)家口里也吐出“惡”字來了。
進了車間,朱某請C小姐參觀工藝流程,并去樣品間,要C小姐就創(chuàng)新問題提出指導意見。
C小姐隨便看了眼,不屑地說:這種傳統(tǒng)的東西,早失去生命力。朱某很失望。C小姐說:如果有興趣,跟我們一起搞另類藝術(shù)吧!朱某說:你們的藝術(sh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搞的。我不行,我還得為這里的二三十人吃飯問題操心呢!
空白
選擇這山明水秀之地來作畫,一是天氣炎熱,在室內(nèi)作畫已不舒服,縱使有空調(diào)來調(diào)節(jié)室溫,但在那冷氣中久了,仿佛季節(jié)已經(jīng)顛倒,人體生物節(jié)律亦亂;再者久居城市,在擁擾的車流人海中穿梭,人像是一條被拋到渠里的魚,不得自由,頭腦已癡木,所以想借這山水的靈氣激發(fā)一下靈感,或許能創(chuàng)作出幾幅好的作品。正是酷熱的午后,河面上游人很多,有小孩子乘游船于水中蕩漾,有穿泳裝的少女在淺灘上戲水,還有一雙雙情侶攜手在林中小路徜徉……遲某將畫架支在河邊,鋪開畫布,備好彩墨,正要提筆作畫,忽覺心中一片空白,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本來午飯之前,頭腦中已有輪廓,沒想到和友人喝了幾口酒,此刻蕩然無存。遲某無奈,只好放下畫筆,呆呆望著河邊游人出神。過了會兒,遲某開始拿起畫筆,慢慢畫起來,開始畫得很慢,但漸漸腦子里有了個清晰的輪廓,畫得也快起來。他在畫一幅油畫:遙遠的山村,遠山近野極有層次,色彩斑斕的樹木,蕩出濃濃的秋韻;小溪旁有個簡陋的農(nóng)家小院,院門口有只狂吠的小狗……他還在操畫筆努力地畫。他想把畫做到極致,甚至像做一幅傳世名作。剛畫到一半,當他拿起畫筆,飽蘸油彩,又要在畫布上涂抹時,忽覺畫上所有的顏色都失卻了光彩。細一看,畫中所有的景物幾乎都變了:生長茂盛的樹木已葉凋枝枯;流水潺潺的小溪已經(jīng)干涸了,只有河邊卵石上還留有幾叢枯黃的青苔……小院還在,只是院門口那只小狗已不再有狺狺生氣,而是倒在墻邊死掉了。他于是大呼:怪呀!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就見一位老人從河邊緩緩走來。定睛一看,像是畢加索,又似乎不是,那老人是一身中國古代文人的裝束,下巴上有長而密的胡須,而且,老人頭上分明籠罩著一種來自東方的古老氣息。啊,是五代時期的董源老人嗎?您的《瀟湘圖》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天純凈得蕩滌一切,地混沌得包容一切。我向您請教,我的畫布上的東西怎么全變啦?老人甕聲回答:是時間在作怪。遲某說:不對呀,這才多大一會兒呀!老人說:多大一會兒,你自己照照鏡子吧,看看你都成什么樣子了?遲某說:我沒有鏡子呀!老人說:你去河邊照一照不就行了。遲某走到河邊。低頭一照,不由得大吃一驚。明鏡般澄碧的水中,現(xiàn)出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看樣子有六十幾歲。遲某不認識是誰,低頭細看,才看出水中的人影正是自己,不單頭發(fā)白了,額上還刻上了深深的皺紋。遲某驚呼:我才三十幾歲,我沒老,我還年輕!老人說:你是還年輕,不過你已誤入一片魔幻之地,進入那片地方,年輕人就會變老。一離開那地方,馬上會變得年輕。遲某說:我要離開。老人說:你急什么?年輕人不知自己老時是什么樣子,但老時的自己卻可以審視年輕時的行為。你愿意審視自己嗎?遲某說:我愿意。老人問:那么我問你,你都做了些什么?我主要是畫畫。我知道你在作畫,而且很勤奮,不停地畫,可你都畫了些什么?沒有生命,沒有色彩。不,我畫畫很努力,我畫了好多東西,我還得過大獎。好吧,就算你得過獎,你把你的畫拿來自己看看。可我……我的畫都在我的畫室。我已經(jīng)告訴你,你來到魔幻之地,你只要想要,馬上就可以搬來。老人不知用什么手段,轉(zhuǎn)眼之間,把一幅幅畫搬到遲某面前。遲某看畫上印章,果然是自己的,但畫上卻空白一片,沒有任何色彩,沒有一根線條,自己畫的一幅美女裸像,只剩下一副骷髏。遲某大驚失色:這是怎么回事?老人說:你畫的原本就是個污妓……作畫者找不到真純之物,畫得再多也沒有生命!遲某至此方有些醒悟,起身拜謝老人說:我要回到青春,一切從頭開始。老人道:這個容易,離開魔幻之地即可,不過,世間純物已然不多,再不要為眼前俗物所迷。記住,“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莫為利為色所迷,否則,畫得再多也是一張白紙。遲某再謝,及老人身影消失,遲某才提畫具離開。此刻,夕陽正紅。遲某背對夕陽,信步朝遠處山村走去……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