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講了三個女人的故事,她們的人生境遇各有不同,但共同的是,她們與異性的關系都遇到了困境,她們都在追求各自的幸福生活。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女性應該如何自處,作者用自己的方式提出了疑問……
一
麥浪在六月的艷陽日,矯情地跟趙子梅拋著媚眼,扮著鬼臉……小騷貨!趙子梅心里罵道,揮鐮就是數(shù)刀,只聽咔嚓幾聲響,麥穗一片又一片倒在了田壟里。趙子梅啐了一口說:我再教你顯擺,再教你臭美!隨后她的鐮刀又沒完沒了地咔嚓起來,下手有力的趙子梅,就像逮住了自己的死對頭胖貓一樣,那么發(fā)狠地揪著麥穗,咔嚓咔嚓斬斷了麥穗的身子。麥穗躺在田壟里呻吟,怪罪著趙子梅的兇狠,卻又無奈地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歸宿。
不知這樣咔嚓了多久,趙子梅才仰臉擦頭上的汗,她的汗已經(jīng)把頭發(fā)打濕了。她感到口渴,返回地頭喝了一口自帶的涼開水。這時一陣風吹來,趙子梅身上的汗被風拂得一干二凈,她心里忽然生出了愜意,不由得哼起了拉魂腔,邊哼邊往地里走,去接著割那半壟麥子。當她走到半壟麥子跟前的時候,忽然想起昨晚上做的夢,夢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撩起了她家的門簾,她一驚就醒了。早晨出來的時候,路經(jīng)村口一家雜貨攤,上面居然擺了一本破舊的《析夢辭典》。趙子梅翻了翻,按著目錄查找到“裸身或光身”幾個字,剛掃了一眼,就慌忙把書合上了,書上解釋說“夢見女人光身必有奸情”。她的臉忽然紅起來,然后什么也沒說,像條發(fā)蔫的母狗一樣貼著墻根走了。
趙子梅邊走邊琢磨“奸情”兩字,這個夢驗證了她以往對丈夫的懷疑,也就是說丈夫在外邊真的有事了,跟別的女人有事了。夢里這個光身的女人究竟是誰呢?……胖貓,一定是胖貓。
一個月前,趙子梅曾帶著孩子到窯廠看望過丈夫,丈夫韓慶淮當了窯廠的廠長快兩年了,幾乎天天吃住在窯廠,從沒回過家。趙子梅只好帶著女兒小粒去窯廠看丈夫,最初是一周來一次,來時總要帶上丈夫喜歡吃的咸肉韭菜和肉皮燒黃豆。趙子梅大約住一兩天,這一兩天等于給丈夫當保姆,洗衣做飯整理房間。韓慶淮在妻子到來的兩天里,也享受一下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天倫之樂,趙子梅根本沒發(fā)現(xiàn)丈夫有什么特別之處,她只感到他忙,忙得頭腳不識閑。
韓慶淮任職的這家窯廠,曾是鄉(xiāng)里的鎮(zhèn)辦企業(yè),燒出的紅磚銷路不暢,窯廠連年虧損。兩年前鄉(xiāng)里招標拍賣,韓慶淮居然以幾萬元的價格買下來了。后來得知是鄉(xiāng)長黃大標起了關鍵性的作用,不久黃大標就把他的女兒黃咪咪安排到窯廠當會計,韓慶淮一下子就明白了,鄉(xiāng)長黃大標在自己身邊派遣了一個間諜。
趙子梅聽丈夫念叨過黃咪咪的事,她根本沒上心,等她見了黃咪咪之后就更不上心了。黃咪咪長得簡直太丑了,肥胖不說,一笑兩只小眼睛瞇成了縫,頭發(fā)又稀又少,總是汪著一層油,年齡也三十大幾了,是個尚未出嫁的老姑娘,用趙子梅女兒的話形容就是胖貓。她還有個外號叫“萬人愁”。
韓慶淮無論如何也不會跟這類相貌的女人扯在一起,鄉(xiāng)長把女兒黃咪咪放在韓慶淮身邊,倒使趙子梅的內(nèi)心頗感安慰。憑她的長相,即便是做了孩子的媽媽,黃咪咪也難抵那份天然的姿色,那真是父母給的,前世修的。韓慶淮當年狂追趙子梅就是看上了她的相貌。那時他們都在窯廠碼磚,趙子梅梳一條大辮子,烏黑烏黑的長辮搭在腰上,腰是蜂腰,細得讓窯廠的所有男人在背地里議論。最后倒是韓慶淮色膽包天先下手為強,,趁人不備的時候出其不意地強暴了趙子梅,然后又在她面前長跪不起。芳心初萌的趙子梅以為這就是愛情,于是不顧全家人的反對毅然嫁給了韓慶淮?;楹筅w子梅一直很依戀這個男人,她覺得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寄托給他和這個家了。
趙子梅一直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丈夫當了窯廠廠長仍然喜歡吃她燒的菜,喜歡在她來窯廠的時候滾在床上沒完沒了。只是今年年初,趙子梅又跟丈夫滾在窯廠的床上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褥子底下有一個紅褲頭。趙子梅沒有這樣的褲頭,那么這紅褲頭是誰的呢?她當時沒敢聲張,暗自把常駐窯廠的女人在心里大體排列了一遍,最后她斷定這褲頭是鄉(xiāng)長的女兒胖貓的。這個老姑娘最有可能與丈夫韓慶淮發(fā)情,丈夫看中的倒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父親的權勢,他搭上鄉(xiāng)長的女兒也就等于攀上了一個可靠的后臺。想到這兒,趙子梅渾身出了一層冷汗,她忽然感到她跟丈夫牢不可破的婚姻已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了。
第二天一早,趙子梅什么也沒說就帶著孩子走了,從此再也沒去窯廠。
麥浪在趙子梅的腰間起伏,又是一壟成熟的麥子在她飛快的鐮刀中倒下了。鄰居的麥田里不時有人奔來跑去,麥收季節(jié)每家每戶的人手都撲在了麥子上,趁著晴天把麥子搶收到場院里。唯有趙子梅獨自揮鐮割麥,大忙季節(jié)婆家娘家都騰不出人手來幫她,趙子梅心里希望的是韓慶淮能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麥田里。如果丈夫在這節(jié)骨眼上來幫她,那證明他心里還有她并且心疼她,紅褲頭事件純粹是自己的一次多疑,就算她看走眼了吧。
趙子梅割了七天七夜的麥子,也沒見韓慶淮的人影。這遭天殺的,她的心一陣一陣起伏著,就像風中的麥浪,一波平了一波又翻騰起來。
二
分管文化的副鄉(xiāng)長李鳳彩前腳剛邁進辦公室的門,區(qū)委書記鄭文秀后腳就到了。
李鳳彩聽見院子里的停車聲,急忙迎了出來。綠柳鄉(xiāng)書記到省委黨校學習去了,鄉(xiāng)長帶部分鄉(xiāng)干部去外地參觀考察,李鳳彩算是在家留守的鄉(xiāng)干中最頂事的。見了區(qū)委書記鄭文秀,李鳳彩劈頭就叫苦,三句話不離本行,先說文化站形同虛設,再說圖書館幾年都沒錢購書,最后說到組織花鼓燈演出班子的難度。
鄭文秀打斷她的話說:李鄉(xiāng)長,先別發(fā)那么多牢騷了,我今天是專門為花鼓燈班子來的,綠柳鄉(xiāng)這批招商引資項目,外企占了百分之八十,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掛牌剪彩那天一定要熱鬧熱鬧,讓綠柳鄉(xiāng)的拿手好戲花鼓燈顯顯威風,給那些外國投資者看看咱綠柳鄉(xiāng)的文化實力。過去都說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現(xiàn)在這話變過來了,叫文化唱戲經(jīng)濟搭臺。
李鳳彩聽區(qū)委書記鄭文秀這么一說,感到花鼓燈的演出非同尋常。綠柳鄉(xiāng)是淮河流域的貧困鄉(xiāng),經(jīng)濟主要靠農(nóng)業(yè)。由于地理環(huán)境比較惡劣,一年四季靠天收成,一遇風吹草動,年年失收成了當?shù)匕傩照J命的依據(jù)。兩年前,區(qū)委書記鄭文秀將綠柳鄉(xiāng)作為自己的定點扶貧鄉(xiāng),經(jīng)過七百多個日日夜夜的努力,準備在金秋十月為綠柳鄉(xiāng)落實一批招商引資項目。當然還是在農(nóng)業(yè)上做文章,利用綠柳鄉(xiāng)的自然資源,打造農(nóng)業(yè)風光生態(tài)園,其中包括建三個花卉基地,四個養(yǎng)殖基地,五個果蔬基地,六個苗木基地。招商引資的目的就是讓外商把錢砸在綠柳鄉(xiāng)這些基地上,鄭文秀想在掛牌剪彩那天熱鬧一下,自然可以理解。作為分管文教的副鄉(xiāng)長,李鳳彩沒有任何理由搪塞和推脫。
鄭文秀來之前,李鳳彩覺得離十月份還有好幾個月呢,并沒有特別著急。聽了鄭書記的話,她感到這事已經(jīng)迫在眉睫了,如今組織一場花鼓燈演出不是小事,那要人力財力的真實付出。綠柳鄉(xiāng)雖被稱為花鼓燈之鄉(xiāng),可要把演出班子的人馬招集起來,絕非一兩聲吆喝就能成事的。這年頭老百姓的心早就散了,全鄉(xiāng)能打工的壯勞力都出去找錢了,沒錢沒利的買賣縱然你鄉(xiāng)干部喊破了喉嚨,他們該不理睬還是不理睬,甚至連眼皮都不眨。
鄭文秀聽完李鳳彩的匯報,就到幾個基地去察看,這幾個基地她最鐘情的是花卉基地。三個花卉基地中,有一個專門種植郁金香的基地,品種是從荷蘭引進的,投資者也是荷蘭人。鄭文秀對郁金香的喜歡來自女兒小玉,小玉生在郁金香盛開的月份,在鄭文秀的生命中,女兒小玉跟她的事業(yè)同等重要。小玉現(xiàn)在外邊的一個學校復讀,準備明年高考。去年高三的時候,鄭文秀每天在外為綠柳鄉(xiāng)的幾個基地奔波幾乎跑斷了腿,顧不上小玉的學習,小玉也就在沒人督促的狀態(tài)下疏忽大意起來,平時成績一向名列前茅的她,高考時居然名落孫山了。鄭文秀為此哭了一場,小玉更是哭得死去活來。
鄭文秀的丈夫孫炳仁專門跑回來一趟,自從鄭文秀當上區(qū)委書記,他就與她基本分居了。孫炳仁看不慣鄭文秀指手畫腳的干部氣度,更聽不慣她的女干部腔。當年他們兩人結婚時,鄭文秀只是區(qū)農(nóng)機站一位普通的大學畢業(yè)生,而孫炳仁已是歷任兩年的站長了。他看中的是鄭文秀的樸素和女人味?;楹筻嵨男愫芸鞈言猩撕⒆?,孫炳仁的母親不喜歡鄭文秀,也就不給她帶小孩。鄭文秀產(chǎn)假休滿后,便在后背搭了一個背帶,把孩子放在背帶里每天背著上下班,即便到鄉(xiāng)下的田里去檢查指導,她的后背也照樣背著孩子。有次去鄉(xiāng)間指導農(nóng)戶給果樹噴農(nóng)藥,她和孩子都中毒住了醫(yī)院。年底區(qū)農(nóng)機站總結表彰先進,大伙兒異口同聲推舉鄭文秀,弄得孫炳仁進退兩難,鄭文秀最終戴上了大紅花。來年春天,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市長祖銘久來區(qū)里蹲點,鄭文秀仍是背著孩子陪副市長一同下鄉(xiāng),副市長到哪里她陪到哪里,孩子在她身上好像是個無足輕重的玩偶,她已經(jīng)習慣了后背的重量。
這讓副市長祖銘久分外感動,一個區(qū)政府機關的年輕女干部,能長年在鄉(xiāng)下奔跑就很難能可貴了,背著孩子東奔西走更難能可貴。半個月以后,副市長祖銘久跟鄭文秀混熟了,兩人難免談一些比較深的話題,如當下中國農(nóng)民的出路,農(nóng)業(yè)鄉(xiāng)的真正出路……鄭文秀積極主張搞生態(tài)農(nóng)業(yè),不主張在農(nóng)業(yè)特色比較明顯的地方大呼隆地上馬鄉(xiāng)鎮(zhèn)工業(yè),特別是污染環(huán)境的化工廠,這與祖銘久的想法不謀而合。在綠柳鄉(xiāng)建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的動意大概就緣于那次談話,那次談話鄭文秀給副市長祖銘久留下了頗深的印象,這年輕的女干部有頭腦,口才也不錯。
三個月的蹲點結束后,副市長祖銘久很快回到市里。年底,市農(nóng)委就把鄭文秀調(diào)到了農(nóng)林科,一年后鄭文秀又回到區(qū)農(nóng)機站當站長,丈夫孫炳仁調(diào)到市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管委會當副主任。關于鄭文秀的被提拔,孫炳仁聽到了很多傳說,眾說紛紜使他也開始懷疑鄭文秀不是靠自己的實干謀到的位置,而是靠副市長祖銘久的提拔,祖銘久為什么要提拔她呢?他們之間沒有一定的鐵關系,一個堂堂副市長怎么可能提拔一個區(qū)農(nóng)機站的普通干部?孫炳仁越想越感到蹊蹺,恰好在他離任赴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時候,鄭文秀接到了一張賀卡,居然是祖銘久寄給她的。當晚孫炳仁就跟鄭文秀扯破臉了,他對她一陣拳打腳踢,把她的眉心打了一個三角形的口子。這以后,孫炳仁就與鄭文秀分開過了,孫炳仁住在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單身宿舍,鄭文秀與孩子住在一起。偶爾孫炳仁會回家一趟,大多在深更半夜,鉆進鄭文秀的被筒里戰(zhàn)斗一場,結束后立即返回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這樣的生活節(jié)奏大約持續(xù)了五年,鄭文秀從不適應到適應,后來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自己的事業(yè)上,先后被選為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區(qū)長,不到三年又被選為區(qū)長,兩年后又當了區(qū)委書記,官場的風光幾乎都讓這個女人占盡了。當同行們羨慕她的時候,鄭文秀總是憂郁地一笑,笑容后面潛藏著多少不被人知的故事啊,唯有鄭文秀自己知道。值得慶幸的是她尚未解體的婚姻,盡管早已名存實亡,但畢竟還讓她在人前有一點面子。雖說如今人們的生存方式已經(jīng)五花八門了,然而官場對干部的要求還是婚姻的穩(wěn)定。
保住婚姻應該是鄭文秀生活戰(zhàn)略上的勝利,孫炳仁在鄭文秀當了區(qū)委書記后,曾始終不渝地跟她鬧離婚,他想過正常人的生活,而不像現(xiàn)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孫炳仁在官場顯然沒有鄭文秀這樣如魚得水,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說白了是個官商的管理部門,孫炳仁在副職的位子上五年未動一步。俗話說官出一家,那么他的風光全讓鄭文秀占盡了,難道是他的能力不行嗎?他當農(nóng)機站長的時候,鄭文秀只是個黃毛丫頭,而多年來他沒有天時,現(xiàn)在地利人和也都沒有了,他只有眼睜睜地看著老婆鄭文秀在人前風光無限,而一個大男人居然與一個女人難試高低,他心里的酸楚可想而知。
孫炳仁有天晚上在開發(fā)區(qū)閑得無聊看了一張碟片,好像是歐洲電影節(jié)上的一部大片,名字他沒記住,片中情節(jié)盡顯男女之歡??春笏鋈桓杏X自己枉來世上走了一遭,已近不惑之年的他,生命里只有鄭文秀這么一個女人,而他是為了什么如此操守呢?他的官場生涯幾乎終止了,他犯不上這么委屈自己吧。孫炳仁一夜之間好像把天上人間都想明白了,當晚他就開車出去嫖了一個女孩,女孩剛剛做這個生意不久,孫炳仁完事后心生憐憫多給了她兩百元錢,后來這個女孩就不停地給他打電話,還要嫁給他。最初孫炳仁未當回事,他甚至有點害怕,擔心女孩不懷好意地訛上他。如今的女孩子在城市謀生大有手段,她們盯上有權有勢的男人,一旦得手就會改變一生的命運,報紙上不是報道過一個三陪女因為傍上了縣長而當了法官的事嗎?
孫炳仁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不去想這件事情,他回了趟家,晚上把鄭文秀折騰得差點嘔吐。他走后,鄭文秀感到下肢奇癢,悄悄去了一趟醫(yī)院,自費看了婦科,居然被診斷為性病。鄭文秀什么都明白了,她打車去了開發(fā)區(qū),自從丈夫孫炳仁調(diào)到開發(fā)區(qū),她是第一次來這里。她找到丈夫,把自己的診斷病歷給他看了。孫炳仁二話沒說,就提出了與鄭文秀離婚,鄭文秀吃驚地看著孫炳仁,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什么共同的東西了。
鄭文秀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她回到家看到女兒小玉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了,每天放學回來都跟她不停地說班上的事情,告訴她班里有個同學爸媽離婚了,同學都嘲弄他,動不動就說他沒爸沒媽。小玉最后問:媽,你跟我爸會不會離婚?鄭文秀一驚,立刻說:不會。那你跟我爸為什么不住在一起呢?小玉又問。鄭文秀隨口說:我們都太忙了,顧不上彼此。但我們的心里有你,你是這個家的穩(wěn)定劑。鄭文秀說完這話,心里就打定了主意,堅決不離婚。孫炳仁再也沒回來過,鄭文秀沒有了丈夫的招惹倒也心安理得,她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上,這樁名存實亡的婚姻讓她徹底放棄了對孫炳仁的依賴,忙忙碌碌的她同時也把女兒小玉的學習疏忽了。小玉高考名落孫山,她誰也不怨,只怨自己對工作投入太過瘋狂,就像鬼使神差一樣,她的腦子里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郁金香長勢很好,紫色的花朵如酒杯一樣盛著大自然的精華。鄭文秀看著滿眼的紫色,喜滋滋地對李鳳彩說:眼下綠柳鄉(xiāng)的花卉基地只能搞批發(fā),大頭利潤都讓城里的花店賺去了。過個一年半載,花卉種植穩(wěn)定了,綠柳鄉(xiāng)也要在城里開個花卉專賣店,大頭小頭的錢都自家賺。
李鳳彩說:那我就去城里當?shù)觊L,我算賬還可以,腦子轉得快。
鄭文秀戲弄道:大材小用了,李副鄉(xiāng)長哪里是當?shù)觊L的料,是當經(jīng)理的料。
李鳳彩聽鄭文秀這么夸自己,便得意地說:我這人就是機靈,蠓蟲從我眼前過我都知道公母。
鄭文秀笑笑,隨之話題一轉道:李鄉(xiāng)長,眼下當務之急是組織花鼓燈班子,這可是綠柳鄉(xiāng)在外商面前出彩的事,一定要重視,高度重視啊。
李鳳彩撓著頭說:重視肯定是重視,就是人難找。那個跳“風擺柳”跳得最好的趙子梅,眼下正跟丈夫鬧離婚呢,女人遇上這樣的事還有什么心情跳花鼓燈。
她丈夫是誰呀?鄭文秀忍不住問。
就是那個窯廠的廠長韓慶淮。聽說第三者是我們鄉(xiāng)長的女兒,你看這事麻煩不麻煩?誰敢管這檔子閑事?李鳳彩在一旁注解。
鄭文秀皺皺眉,想說什么卻又止住了,她對著太陽打了個噴嚏說:她家的麥子都收了吧。
李鳳彩隨口道:早該收了。
鄭文秀又讓李鳳彩陪自己到另一塊花卉基地,那里種滿了康乃馨。
三
天黑后,李鳳彩才回到家,給丈夫潘寶玉做了飯,兩人吃罷,李鳳彩就收拾碗筷,然后簡單梳洗了一下準備去見趙子梅。剛要出門,丈夫潘寶玉就把她喊住了。
你到哪兒去?是不是又去幽會黃段子?潘寶玉拉下臉,聲音像是在喉嚨里卡著。
李鳳彩不用回頭,就知道潘寶玉現(xiàn)在是什么表情。關于鄉(xiāng)長黃大標,不僅是丈夫潘寶玉,連鄉(xiāng)里的其他人對李鳳彩和黃大標的關系也頗多微辭。李鳳彩原是鄉(xiāng)文化站站長兼計劃生育協(xié)理員,她當了副鄉(xiāng)長就像“忽如一夜春風來”。連她自己都不大敢相信,可事實卻擺在了大伙兒面前。
李鳳彩心里很清楚這是怎么回事,鄉(xiāng)長黃大標外號“黃段子”,喜歡在開會的時候給臺下他認識的干部發(fā)手機信息,大多是黃段子,再加上他姓黃,大伙兒私下里就喊他黃段子。李鳳彩知道黃大標是個不怎么地道的人,經(jīng)常不按規(guī)矩辦事,可又不敢當著他的面講。她是他推薦上來的,為啥推薦她,李鳳彩心里自然有數(shù)。那年鄉(xiāng)文化站得到上邊撥的一筆文化經(jīng)費,黃大標知道了這筆錢后,就在大會上放風說:區(qū)里準備在綠柳鄉(xiāng)搞生態(tài)農(nóng)業(yè),讓我們好好保護綠柳河,要想把綠柳河保護好,鄉(xiāng)干部必須到外邊考察長見識,聽說法國的塞納河保護得不錯,我先去看看人家外國是怎么開發(fā)保護的。不久,黃大標真到法國觀光了一趟,將上級撥給文化站的那筆經(jīng)費用得精光。李鳳彩自然明白這筆錢的去處,于是選副鄉(xiāng)長的時候區(qū)里要求選拔女干部,黃大標就把李鳳彩推薦上去了,年齡和實踐經(jīng)驗都符合條件,李鳳彩當選。結果外邊就有了不三不四的傳言,好像女干部的提拔都是靠跟關鍵性的人物睡了一覺。
偏偏李鳳彩的丈夫潘寶玉身有殘疾,性功能出現(xiàn)了障礙。六年前,潘寶玉曾是區(qū)建筑工程隊的一名質檢員,有次去工地驗收,腳手架上突然掉下一根鋼釬,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他的小腿上,并傷及了腳趾。傷愈后他的性功能出現(xiàn)了障礙,不勃起,勃起了腳又使不上勁,。李鳳彩飽滿的身體一直處在啞巴吃黃連有苦講不出的狀態(tài),而面對丈夫的種種懷疑她又難以解釋清楚,只好把丈夫當成孩子一樣哄,他說什么她都當成了耳旁風。尤其現(xiàn)在,身為副鄉(xiāng)長,她絕不能讓后院失火,一旦后院失了火,人前她真就難以挺直腰板了。
李鳳彩定定神,回頭望了潘寶玉一眼,她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充滿了驚懼,那是一種怕失去自己女人的驚懼,怕家庭解體的驚懼。丈夫潘寶玉受傷那年,李鳳彩剛跟他結婚不久,后來就一直沒有機會懷孕,丈夫潘寶玉內(nèi)心應該知道斤兩。他時不時拿鄉(xiāng)長黃大標折磨李鳳彩,其實是擔心李鳳彩離開自己。這一點,李鳳彩早就看出來了,她往往站在潘寶玉的角度考慮問題,因而他對她使性子她也就不怨怪了。
李鳳彩反問道:你整天懷疑我跟黃段子幽會,那我為什么沒懷上孩子?為你懷上他的孩子?瞎猜瞎想的,想把你老婆往唾沫坑里推呀。我真被你氣跑了,看誰給你做飯洗衣。你也不設身處地為我想想,如今這鄉(xiāng)干部是好當?shù)膯??你有兩下子,群眾跟你耍心計,你沒兩下子,群眾看不起你,不聽你吆喝。潘寶玉,你我是自由戀愛結婚的,現(xiàn)在你身體有病,我知道你需要我,同時也請你理解我一下好不好?
潘寶玉聽妻子這樣說,自知理虧地低下頭,見李鳳彩又往外走,便忍不住繼續(xù)問:那你告訴我,黑燈瞎火的,你到底干啥去?
李鳳彩停住步子,不得不把自己的去向說了一遍:區(qū)委鄭書記今天來了,要咱鄉(xiāng)里組織花鼓燈,趙子梅是主演,缺了她這戲就唱不成。我不親自找她一趟行嗎?
潘寶玉譏笑了一聲說:敢情還是跟黃段子有關,趙子梅的丈夫在窯廠當廠長,黃段子的女兒在窯廠當財務會計,曲線救國,一回事。
李鳳彩立刻壓低聲音說:你嘴上別沒把門的啊,小心招惹是非出來。
潘寶玉嘻嘻笑著,似在為自己剛才的見解而得意。
李鳳彩出了門,直奔趙子梅家。綠柳村是綠柳鄉(xiāng)的中心村,村子大,人員居住分散,李鳳彩到趙子梅家?guī)缀跏菑臇|到西穿越了大半個村子,她出了一身汗,站在趙子梅家的大門口喊她的時候,嗓音都啞了。
院里沒人應,只有狗在激烈地狂吠著。李鳳彩不相信大黑天的家里沒人,麥收時節(jié)興許人還在地里忙活。李鳳彩又覺得趙子梅家的那幾塊麥地早該忙活完了,趙子梅比別人開鐮早,李鳳彩偶爾會在地頭碰見她,還幫她搬過秸稈。韓慶淮在麥收期間始終沒有回家,對特別需要人手的趙子梅來說實在有點不像話。村里人私下都在議論他與鄉(xiāng)長黃大標的女兒黃咪咪的事,李鳳彩早已風言風語地聽說了,她還為此觀察過趙子梅,沒發(fā)現(xiàn)趙子梅的臉上有什么異樣。
李鳳彩在趙子梅的門口叫喊了一陣,手在門上拍得發(fā)麻,里面仍沒人應,她就有點心急地奔了趙子梅的麥地,今晚無論如何要找到趙子梅,花鼓燈班子的落實離了趙子梅絕對不行,而綠柳鄉(xiāng)被譽為花鼓燈鄉(xiāng)的大部分功勞應該歸功于趙子梅。兩年前在云南參加民間舞蹈比賽一下子拿了個金獎,著實讓綠柳鄉(xiāng)風光了一場。作為女主角的趙子梅在接受四面八方的媒體采訪時,特別提到了她爺爺,應該說趙子梅的爺爺是綠柳鄉(xiāng)花鼓燈的創(chuàng)始人?;ü臒羲追Q拉魂腔,又稱要飯花子調(diào),早年靠天收成的綠柳鄉(xiāng),十年要有九年荒,遇上洪澇災害,全鄉(xiāng)人就出去乞討,唱著拉魂腔接受四方鄉(xiāng)親的施舍。經(jīng)過幾代人的演繹,拉魂腔就成了花鼓燈,如今又被稱為漢族舞蹈,屬技藝高超的一種民間舞。趙子梅從小就跟爺爺跳花鼓燈,擺腰扭胯的技巧超乎尋常,堪稱童子功。鄭文秀書記要讓外商在綠柳鄉(xiāng)投資的同時一飽文化的眼福,一旦外商喜歡上了花鼓燈,說不定邀請到國外演出呢?,F(xiàn)在不是提倡文化產(chǎn)業(yè)嗎?花鼓燈到國外演出賺外匯就是文化產(chǎn)業(yè)。
李鳳彩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激動著,如果說鄭文秀書記還沒想到把花鼓燈變成文化產(chǎn)業(yè)這一步,那么李鳳彩已經(jīng)想到了,她是突然來了靈感想到的,應該說是被鄭文秀書記觸發(fā)的靈感。按這樣的思路想下去,李鳳彩一定要把花鼓燈班子打造好,乘著招商引資開幕式的東風,讓綠柳鄉(xiāng)的民間文化走出國門。
李鳳彩踏著夜路走出村子,走向麥田。麥田上飄著霧靄,朦朦朧朧,遠望看不清田里的情景。李鳳彩又往麥田里走了走,她想發(fā)現(xiàn)麥田里晃動的人影。可她看了半天,仍沒看到人影的晃動,趙子梅的影子更是無蹤無跡,唯有橫七豎八的麥草疲憊地躺在潮濕的麥田之中,像是被人抽去了精華的皮囊,無奈地面對空中飄浮的霧靄。
四
趙子梅正在去窯廠的路上,她領著女兒小粒。本來她想騎自行車,可通往窯廠的路正在翻修。她和女兒搭了一段拖拉機,下了拖拉機就步行。十幾里路走了四五個小時,趙子梅到了窯廠門口累得直喘,她背著袋子,里面是韓慶淮喜歡吃的咸肉,咸肉炒韭菜,佐些香干,韓慶淮喝酒的時候喜歡吃這口。趙子梅有次開玩笑說:五黃六月臭韭菜,誰還喜歡吃這玩意兒?韓慶淮一邊吧嗒嘴一邊說:這才證明我的與眾不同呢,咸肉腌到這時算是真正地腌透了,韭菜長到這時也不讓人喜歡了,兩種東西炒在一塊,正好合我的胃口。
趙子梅臨來之時,特意把咸肉裝在一個罐頭瓶里,又到自家的菜地割了一捆韭菜。天熱,韭菜在袋子里捂了一會兒就散出味來,弄得趙子梅渾身一股韭菜味。她把袋子放在地上,拍打著散發(fā)著韭菜味的衣襟,不時地往窯廠里望,她很希望看見韓慶淮。如果韓慶淮也看見了她,并熱情地把她娘兒倆迎到廠里去,她會感到此行特別光彩。可她望了一會兒,卻沒望見韓慶淮,不知是身上的韭菜味還是內(nèi)心的氣餒,趙子梅一下子失去了去見丈夫韓慶淮的勇氣。這時她望了望女兒小粒,小粒的額頭上正一滴一滴淌汗。六月的日頭跟后娘的拳頭一樣毒,想到韓慶淮被子里的褲頭,趙子梅對婚姻的憂慮猛然劇增,而一旦夫妻婚姻解體,第一個受傷害的肯定是孩子。她伸手給小粒擦著額上的汗,悄聲跟她說:小粒,你先到廠里看看你爸在不在,如果辦公室沒有,你就到他的宿舍去,看他在吃飯還是在睡覺,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小粒睜眼看著媽媽,不知媽媽這樣安排的用意。以往都是媽媽跟她一塊走進廠里見爸爸,爸爸見到她的時候總要在她的臉上親兩下,今天媽媽怎么讓她一個人去見爸爸呢?許是媽媽身上的韭菜味太濃了,怕爸爸嫌棄吧。小粒二話沒說,轉身就跑進窯廠,先到爸爸的辦公室,門鎖著,顯然爸爸下班了。小粒又到爸爸的宿舍,在門口她特意把自己的鞋子蹭了蹭,剛剛走路的時候沾了不少泥,她怕把泥巴帶進爸爸的宿舍。門虛掩著,里面有說話的聲音,好像是個女的。小粒悄悄走近門口,將眼睛貼在虛掩的門縫上,她看到一個又白又胖的年輕阿姨正跟爸爸一塊吃飯,爸爸搛了一塊肉放進阿姨的嘴里,阿姨隨后也搛了一塊肉放進爸爸的嘴里,肉香從門縫里飄出來,小粒咽了口唾沫。她沒有敲門進屋,而是悄悄地轉身跑了,她跑出廠,在廠門口看到渾身散發(fā)著韭菜味的媽媽,媽媽也正望她。
媽媽一把拉住小粒,急急地問:你爸爸在不在?
小粒哇一聲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傷心,覺得自己就要失去爸爸了,那個給爸爸搛肉的年輕阿姨把爸爸的愛全部奪走了。小??薜闷怀陕暋?/p>
趙子梅從女兒的哭聲里知道女兒看到了什么,她急得跺著腳說:你這窩囊孩子,有話快說,哭什么呀?
小粒仰起滿臉淚水的臉,絕望地看著媽媽說:爸爸不要我們了,爸爸跟一個年輕的胖阿姨好了,爸爸正給那個年輕的胖阿姨往嘴里搛肉呢。
真的?你剛剛看到的?……一切都在趙子梅的預料之中了,她想起了那個紅褲頭,想起了黃咪咪,想起了黃段子鄉(xiāng)長,想起了……趙子梅忽然趔趄了一下,她感到頭有點眩暈,身上的韭菜味強烈地刺激著她的鼻子。她笑起來,心想又是咸肉又是韭菜,十幾里路程背給誰呢?丈夫韓慶淮有比咸肉更香的肉吃啊。趙子梅的淚水從眼睛里涌了出來,像止不住的小溪頃刻流滿了臉頰。她拎起了地上的袋子,在半空中掂了掂,然后使勁扔了出去,她看到袋子在空中像拋物線一樣畫了個半弧,落在不遠處的荒地里了。然后,趙子梅牽起女兒小粒的手,她們要原路走回去,回到自己的家中,那個不再有韓慶淮身影的家中。
小粒不走,趙子梅拉了她幾次,小粒都不動彈。小粒的腳底像是釘了釘子,當趙子梅再次用力拉她時,小粒突然高聲嚷道:我就不回家,他是我爸爸,我要把爸爸要回來,不能給別人。
趙子梅愣了,她無論如何想不到女兒小粒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剛剛七歲,還沒上學,卻比她這個三十幾歲的女人有了一種堅韌。對,她不能就這么悄悄地走了,她要為女兒索回爸爸,倘若論個先來后到,她應該是韓慶淮的第一個女人,她憑什么要拱手把自己的丈夫輕易送給別人?十幾年了,他們的身上都已浸過各自的體香,并用這體香孕育了共同的血肉,就是她想把丈夫送給別人,她的孩子還不允許呢。趙子梅一下子把小粒摟在了懷里,好像是女兒給了她掙扎的勇氣,她牽著女兒的手,從遠處的荒地里撿回剛剛拋出去的袋子,滿懷自信地走進窯廠,奔向丈夫的宿舍。
韓慶淮想不到趙子梅會帶著女兒突然而至,他和黃咪咪剛吃完飯,兩人正坐在床上親昵。
趙子梅裹挾著一股韭菜味沖了進來,韓慶淮沒有關門,這更證明了他們的明鋪夜蓋。
當韓慶淮確信眼前的真實情景時,他忽然后悔自己忘記關門的疏忽大意,畢竟他與黃咪咪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夫妻。
黃咪咪溜下床直奔門口。
趙子梅一把拉住了她,笑著說:怎么,光陪廠長吃飯???廠長夫人大老遠的來了,你就不陪一陪?
黃咪咪低著頭,嗅著趙子梅身上的韭菜味,惡心得直皺眉,暗想:你就是手機短信上奚落的傻女人,哪個男人面對渾身散發(fā)臭韭菜味的女人會發(fā)情啊。她使勁掙脫了趙子梅的手,趁其不備躥出屋門。
趙子梅隨手把門關好,她坐在門口的沙發(fā)上,把自己背了一路的袋子打開,韭菜的臭味充滿了屋子。小粒立刻拉開門。趙子梅說:別關,讓這臭韭菜味把香風香氣熏走。
韭菜全爛了,捂了一路,又拋出去撿回來,連捂帶摔,地里剛割下的新韭菜成了臭貨。趙子梅統(tǒng)統(tǒng)把韭菜扔進垃圾桶里,然后她掏出罐頭瓶里的臘肉,擺在茶幾上,看著韓慶淮說:忙死人的麥收,田里家里只有我一個人,還以為窯廠也讓你忙得手腳不識閑呢,哪承想是被香風香氣迷住了。韓慶淮你說,我哪里配不上你?
韓慶淮不吭聲,房間的空氣緊張地抖動。小粒見狀大聲叫喊要吃飯,韓慶淮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撥了電話。不一會兒來了一個伙房的師傅,韓慶淮指著小粒說:娘兒倆剛到,都沒吃飯呢,帶到伙房弄點吃的吧。小粒聽話地跟伙房師傅走了。
趙子梅沒動地方,小粒走后,她將垃圾桶拎到門外,反身就把房間的門關上了。臭韭菜味隨著韭菜的離去開始淡化,趙子梅又關上窗子,拉好窗簾,然后她面對韓慶淮一件一件脫衣服,她先脫了外衣,又脫內(nèi)衣,她的內(nèi)衣是一件白色的背心,漿洗得有點黃了,內(nèi)褲是平腳褲頭,俗稱大褲衩子,看不出是黃色還是灰色,再加上路上行走出了幾身汗,在空調(diào)房間里,趙子梅身上的人肉味讓韓慶淮不敢深呼吸。當趙子梅脫得全身一絲不掛時,韓慶淮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趙子梅這時突然像一頭母豹一樣撲了上去,她全力以赴地撲在了韓慶淮身上,她撲倒了猝不及防的韓慶淮,用力地解著他的褲子,邊解邊說:今天我要讓你嘗嘗是我香還是黃咪咪香,黃咪咪究竟比我好在哪里?……
韓慶淮被趙子梅強暴了,這讓韓慶淮感到女人的不可思議,同樣趙子梅也感到女人的不可思議,特別是自己,居然能干出這樣的事情來。她索性在窯廠住了幾天,幾乎天天要著韓慶淮,她想起早年學過的語錄:無產(chǎn)階級不去占領,資產(chǎn)階級必然去占領。反正她要的是自己的老公,她要把老公的精髓吸盡,讓他再沒有精神面對黃咪咪。
一周以后,趙子梅才帶著女兒小粒離開窯廠,路上她看著一片一片燎荒的麥地,忽然想起收在場院里還未來得及脫粒的麥子,該不會發(fā)霉生蟲吧。
五
鄭文秀在省城開了兩天會,會后專門去看望了前任副市長祖銘久,他現(xiàn)在是省人大副主任,分管農(nóng)業(yè)科技。
祖銘久顯然老了,與十年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猶如“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兩鬢,證明著歲月的痕跡。鄭文秀有點心酸,畢竟是自己事業(yè)上的恩人,按祖銘久的能力,當年他的仕途正順,一致被看好是市長的人選。誰知風云突變,就在市政府換班子時,他的家里出了大事。祖銘久的女兒跟男朋友未婚同居,被她老婆堵在了被窩里,母女倆頂撞起來,女兒氣勢洶洶地吼道:有本事你把我勒死?女兒的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絲帶,祖銘久的老婆感覺女兒不學好,正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樣下去不但敗壞了家風,更敗壞了祖銘久的榮譽,她一怒之下拉緊了女兒脖子上的紅絲帶,幾分鐘的時間就把她勒死了。祖銘久的老婆盛怒之中沒考慮坐牢的后果,她被判死刑緩期執(zhí)行。祖銘久的仕途也隨之一落千丈,他被調(diào)到省農(nóng)業(yè)廳當了幾年副廳長,后來就到了省人大。世事滄桑,人生的巨變有時真令人難以預料。
祖銘久的辦公室里掛滿了他自己寫的書法,鄭文秀不知道祖銘久會寫字,驚喜地一幅一幅欣賞,邊欣賞邊說:祖副市長(她仍是這樣稱呼他),您不光會寫隸書,楷書,狂草也很不錯,您看這一幅字很像毛體。
祖銘久笑笑說:我這是業(yè)余,涂鴉玩呢。不過這幅狂草是有點模仿毛體,我對毛澤東一向崇拜,你看這是他童年時的《詠蛙》詩:“獨坐池塘如虎踞,綠陰樹下養(yǎng)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出聲?”偉人氣魄啊,我敢說政界的男士們沒有哪個不佩服毛澤東的。
鄭文秀應道:是啊是啊,祖副市長,您目前的書法在市場上有價位嗎?多少錢一米?
祖銘久擺擺手說:我這是鬧著玩呢,哪里能賣上錢啊。如今的文場不是能輕易進入的,官場的人寫得再好,文場的人也會認為你不是他們的同道,不入他們的流。
也不見得,還是要看字內(nèi)功和字外功,功夫深,神也得承認。我現(xiàn)在正準備為綠柳鄉(xiāng)在城里開一個直銷花店,到時候我把您的字制成匾掛在門楣上,再把您寫的長短軸懸掛在花店的四壁,如果當?shù)厝酥朗乔叭胃笔虚L祖銘久寫的字,一定會蜂擁而至擠破店門觀賞的。
祖銘久哈哈笑起來,感嘆道:小鄭啊,為官為政的人都知道這行當人情淡漠,在位時前呼后擁,不在位時門可羅雀。你還能在這個時候來看我,證明當年我沒白舉薦你啊。
鄭文秀發(fā)現(xiàn)祖銘久的眼睛潮濕了,她不敢再直視他的臉,淡淡地說:做官一張紙,做人一輩子。一個人的身上如果丟失了傳統(tǒng)美德,做官也好做人也罷還有什么價值和意義呢?
祖銘久再也沒說什么。他欣賞地看著鄭文秀,今生他能舉薦這樣一個人,也算無愧于自己的為政生涯了。
鄭文秀急著要趕回市里,想問問祖銘久愛人的情況,心里掂量了一會兒仍是不好開口。臨出門時還是忍不住問了,祖銘久平靜地說:在里邊關了六年,就取保候審了,現(xiàn)在鄉(xiāng)下老家養(yǎng)病,人幾乎廢了,整日神思恍惚,精神出了障礙。
真是不幸。鄭文秀感嘆著。出了門,跟祖銘久握手的時候說:您自己要調(diào)理好生活,多多保重。
祖銘久緊握著鄭文秀的手說: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習慣了,白天基本吃食堂,業(yè)余時間練書法,也很悠閑自在。
鄭文秀感到祖銘久手上的力量,自從他們相識還從沒這樣較真地握過手,這是把多年的牽掛都傾注到手上了。
鄭文秀抽回自己的手,轉身下樓,她走得很慢,她知道祖銘久在身后注視著自己,畢竟曾經(jīng)是上下級的關系,且又多年沒見的老領導。這時,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與她在樓梯上擦肩而過,她定了定神,竟是丈夫孫炳仁。這么巧,怎么會這么巧,天下真是無巧不成書呢。
孫炳仁顯然看到了祖銘久,他認識他,這個老婆的恩人并沒給自己帶來什么好運氣,相反倒使他走了背運。后來祖銘久家道的不幸他全部聽說了,他認為這是天災,內(nèi)心曾為此解氣不已。他跟老婆鄭文秀名存實亡的婚姻不能不說與祖銘久有關。鄭文秀官場的一路順風挫敗了孫炳仁作為男性的浩氣,他的內(nèi)心卑微起來,與老婆真刀實槍地計較,繼而就有了彼此長時間的冷戰(zhàn),他們大概有幾年沒在一起了。而鄭文秀在這個時候來看望祖銘久,顯然是想重溫情感的殘夢,當年那些對他們之間的傳說莫非是真的?孫炳仁的腦袋轟地炸了,一股醋意酸溜溜地涌上腦門,他突然冷言道:事實勝于雄辯。
這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鄭文秀自然理解這話的意思,要是祖銘久聽見了,也會理解這話的意思。幸而祖銘久沒聽見,鄭文秀回頭發(fā)現(xiàn)祖銘久已經(jīng)回到辦公室了,他可能沒看見孫炳仁,要是看見了,一時也會認不出,畢竟數(shù)年的滄桑了。只要祖銘久沒聽見孫炳仁的醋話,鄭文秀內(nèi)心就不會太介意,她不能因為自己使恩人受到傷害。而對丈夫孫炳仁,她早就麻木多年了,她甚至從未在心里想過這個人。
鄭文秀一直沒有停步,她下了樓梯,快步出了人大辦公樓。下午三點市委還有一個重要會議,她必須趕回去。
會議一直開到晚上,鄭文秀回到家已是十點多鐘了。開燈后她嚇了一跳,孫炳仁正坐在沙發(fā)上,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他們之間已多年不來往,他是怎樣拿到的鑰匙?
孫炳仁站起身,臉上訕笑著說:我從省城回來,到女兒小玉的學校看看她,鑰匙是從她那里取到的。
小玉好么?鄭文秀面無表情地問,她弄不清孫炳仁回來的真正目的,白天在省城見到他時的那副嘴臉仍然刻在她的記憶深處。
孫炳仁急忙說:小玉挺不錯的,考試成績一直屬于全年級的前十名。她今天見了我挺親熱,畢竟是我的親生骨肉。
鄭文秀聽罷,看了孫炳仁一眼道:說吧,今晚回來找我干什么?
孫炳仁往鄭文秀的跟前湊了湊,突然抱住她說:文秀,以前都是我不好,作為男人,我太小心眼了。今天我去省人大辦事,有好幾個主任都夸你能干。如果只有一兩個人夸你也就罷了,大伙兒都夸你,就證明我的不是了。今后我還是回來跟你好好過日子。我想了一路,當年我正是看中了你的樸素和敬業(yè)精神才跟你結婚的,婚后你吃了不少苦,背著孩子下農(nóng)村,這些都是一般女人無法做到的。你靠自己的實干熬到了今天的位置上,我如果把你拱手送給別人那真是大傻瓜了。
鄭文秀一下子明白了,孫炳仁對她今天去看望祖銘久起疑心了,吃醋了,忽然想明白了,變得現(xiàn)實起來了。如果說孫炳仁對她還有愛,那也是世俗的愛,她想起一句話:夫妻之間也是相互利用的關系。孫炳仁一定需要她的幫助了,否則他不可能回來求她。
鄭文秀不說話,脫掉外衣,準備去浴室洗澡??蓪O炳仁在客廳坐著,她又不好把自己脫得太徹底,畢竟幾年沒在一起了,夫妻之間應盡的義務也顯得遙遠和陌生。
孫炳仁仿佛猜透了鄭文秀的心思,他快刀斬亂麻般把她的衣服全部扒掉了,隨后又將浴衣披在她的身上說:洗干凈點,今晚老公要讓老婆快活快活。
鄭文秀是被丈夫孫炳仁抱出浴室的,多年的分居使她一時難以適應孫炳仁瘋狂的熱情,她不時躲閃著他的吻,他卻在她的躲閃中吻遍了她的全身,然后他占有了屬于自己的高地。經(jīng)過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孫炳仁才依依不舍地從戰(zhàn)場上退了下來,摸著彈痕累累的鄭文秀說:老婆,能幫我一個忙嗎?
什么忙?鄭文秀問。
開發(fā)區(qū)來了個外商,想搞塊地投資一個化工園,這項目一本萬利,市里不允許在城區(qū)搞,我專門跑了省環(huán)保廳及省人大都沒用,你看放到綠柳鄉(xiāng)怎么樣?綠柳鄉(xiāng)光靠農(nóng)業(yè)恐怕難以使經(jīng)濟騰飛,如果引進一個化工企業(yè),上馬后很快就會見效益,你這個區(qū)委書記也會臉上有光。孫炳仁說。
鄭文秀心里一笑想:果然夜貓子來了。她立刻拒絕道:綠柳鄉(xiāng)未來十年的發(fā)展目標是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化工企業(yè)根本不在考慮之內(nèi)。停了一下,又說:你今晚回來就為了這個?你以為跟我在床上滾一滾,我就會放棄原則幫你開后門嗎?你真把我看錯了,難怪你我總是弄不到一塊去,我們的思想意識相差太遠了。
孫炳仁沉下臉說:不行拉倒,上綱上線太損了吧?說罷轉身,給鄭文秀一個后背。
房間里沉默起來,彼此的呼吸聲都很大。
鄭文秀索性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她要把孫炳仁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跡徹底沖洗干凈。
六
李鳳彩見到趙子梅,兩手一拍說:你可把我找死了,麥收這么忙,你扔下麥田就走了,也不怕那麥子漚爛在地里。
趙子梅眼一翻說:他韓慶淮都不怕,我怕什么?大不了我?guī)Ш⒆右埲?,喝西北風倒也清涼。
李鳳彩湊近趙子梅,用手戳點了一下她的額頭說:你呀,就是個犟眼子,韓慶淮他現(xiàn)在是窯廠廠長,鄉(xiāng)里三分之一的經(jīng)濟要靠他呢。你這個時候攀他就沒道理了,是麥收事大,還是燒窯事大?聽說市里有個三十多層高的大樓,要靠他窯廠的磚蓋呢,這可是大生意。
難道鄉(xiāng)里為了生意就允許他韓慶淮姘女人嗎?趙子梅本來想把事情悶在心里,可臨走那天,韓慶淮丟給她一句話:以后你別再來窯廠了,對我沒好處。趙子梅當時什么也沒說,回到家里耳畔總是回響這句話,連家都要散了,我還管你什么好處不好處的。她知道韓慶淮不敢得罪鄉(xiāng)長黃大標,他與黃咪咪相好,多半是懼于她父親的權勢。可趙子梅不能因為鄉(xiāng)長的權勢連自己的丈夫也保不住吧。
李鳳彩故意問:韓慶淮莫非在外邊真的有事了?
趙子梅嗚一聲哭起來,邊哭邊說:李鄉(xiāng)長啊,你可得為我作個主啊,鄉(xiāng)長的女兒黃咪咪把我丈夫搶去了。
李鳳彩的心咯噔一下,壞了,這事敢情是真的了。她鎮(zhèn)定了一下,勸說道:這事不太可能吧,鄉(xiāng)長黃大標的女兒外號“萬人愁”,是個奇丑無比的老姑娘,肥胖不說,五官也不端正,眼睛小得像嵌了兩粒黑豆,又長了一張翻船嘴,她除了有個鄉(xiāng)長爸爸,哪樣也比不了你趙子梅。韓慶淮是鄉(xiāng)里一表人才的男子漢,他怎么可能看上黃咪咪這樣的“萬人愁”呢?李鳳彩見趙子梅沒反應,又說:你當年與韓慶淮戀愛結婚,那是咱綠柳鄉(xiāng)的金童玉女,全鄉(xiāng)人沒一個不羨慕的。你說韓慶淮跟別人好,多少還貼點譜,跟“萬人愁”黃咪咪好不大可能,他跟她在一起不能閉著眼吧?……
趙子梅糾正道:一般人可能都會這么想,但我是親眼看見了他們倆人膩在床上。黃咪咪雖說丑得“萬人愁”,連我女兒都喊她胖貓,可她爸爸有權勢,誰能說當年黃大標把窯廠給了韓慶淮不是為了他的女兒,不然怎么很快就把黃咪咪派去當會計呢?韓慶淮是中了黃大標的奸計了,早知道這樣,我死活不讓他去當這個廠長,把個家折騰散了,有錢有勢又有什么用呢?
李鳳彩感覺趙子梅分析得在理,黃大標的為人她是再清楚不過了,可這事究竟應該怎么處理呢?李鳳彩一時不好表態(tài),便急轉話題說:子梅,個人的事情容后考慮,今天我找你是為鄉(xiāng)里的大事。區(qū)委書記鄭文秀給咱鄉(xiāng)招商引資了一批項目,咱鄉(xiāng)要搞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的示范基地,準備金秋十月掛牌剪彩。鄭書記說花鼓燈是咱鄉(xiāng)的拿手好戲,想在剪彩那天給外商們展示展示。你是花鼓燈的主演,沒你這花鼓燈出不了戲呀。
趙子梅臉一沉說:我這樣子哪有心情去跳花鼓燈啊,我哭著去唱拉魂腔呀?
李鳳彩一笑說:你要真想把韓慶淮拉回你身邊,你就不能太把他當回事。你該吃吃,該喝喝,該唱戲唱戲,燙個摩登頭,穿幾件名牌衣服,今天區(qū)委書記來看你,明天市委書記來看你,你看他韓慶淮著急不著急,那個黃咪咪就是皇帝的女兒也改不了容貌吧。你把花鼓燈跳好了,外商看了歡喜,說不定介紹到歐洲去演出呢,現(xiàn)在不是時興文化產(chǎn)業(yè)嗎?花鼓燈是中國的民間藝術,它就可以成為文化產(chǎn)業(yè)。要是你賺了美元和歐元,那你就有身價了,他韓慶淮不過是個窯廠廠長,燒磚的,到時候你興許還看不上他呢。我說的可都是實話,如今中國的女人能干有錢,好多外國男人都追到中國來了,咱綠柳鄉(xiāng)也盼著洋女婿上門呢。
趙子梅撲哧一聲笑了,說:李鄉(xiāng)長,咱綠柳鄉(xiāng)出你這樣一位女干部也真對了,能說會道,死人也給說活呢。
李鳳彩擺擺手說:我今天能把你的心說動了,就算我沒白跑一趟。你就照我剛才的話去做吧,對男人,特別是對韓慶淮這樣的男人,女人一定要擺個姿態(tài),這叫欲擒故縱,讓他自動入你的圈套。他跟我那口子不能比,潘寶玉是個廢人,我時刻要哄他逗他,把他當孩子待,否則日子就過不消停。
趙子梅知道李鳳彩的丈夫潘寶玉,小肚雞腸神經(jīng)兮兮,不像個男人,老懷疑鄉(xiāng)長黃大標與李鳳彩有染。可趙子梅感覺黃大標無論哪里都配不上李鳳彩,盡管眾說紛紜,她還是相信李鳳彩跟黃大標沒有什么特殊關系。首先他們不是一路人,媒體早就介紹男女相愛是一種化學反應,彼此的氣味相投才能走到一塊,黃大標與李鳳彩根本是兩路人,搭不上邊的。趙子梅嘆了口氣說:李鄉(xiāng)長,你說咱們女人為什么要比男人多吃這么多的苦呢?不光體力受煎熬,精神也要受煎熬。
李鳳彩拍拍趙子梅的肩說:吃苦是增福呢,苦盡才能甘來。好了,今天算我沒白做工作,花鼓燈的事你應下了,有你出場,這戲才能演得起來。你家里還有什么活,明天我找?guī)讉€人來幫你,我到你的地里看了看,麥子都割完了,明后天把場上的活干干,趁著天晴,把麥粒脫了,然后咱就準備花鼓燈。這是大事,你必須全力以赴,讓我也在區(qū)里露露臉。
趙子梅沒表態(tài),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但李鳳彩從她的臉上看出了許諾。
李鳳彩回到家已是后半晌了,從趙子梅家出來,她又到鄉(xiāng)里去了一趟,吩咐文化站站長組織幾個人,明一早去趙子梅家?guī)凸?。如今最不好找的就是勞力,青壯年都在城市務工,返鄉(xiāng)麥收的也都來去匆匆,義務幫工等于是空話,商品經(jīng)濟,勞動力的務工丁是丁卯是卯。文化站長流露了為難情緒,李鳳彩便下死任務說: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這是死任務。否則花鼓燈演出就別想有戲。文化站長最后只好回家把小舅子小姨子還有三叔二大爺全召集到一起,開了個動員大會,讓全家人幫他完成這項政治任務。
第二天一早,趙子梅家的打麥場就歡歌笑語鬧騰起來了,來幫工的人一邊唱著拉魂腔一邊干活,三天的工夫就把趙子梅家的農(nóng)活干完了。要散伙的時候,趙子梅一個都沒讓走,她跟文化站長建議說:都留下跳花鼓燈吧,多么難得的演員,老老少少,證明咱綠柳鄉(xiāng)民間藝術的普及。
花鼓燈演出隊就這樣拉開了架勢,從此綠柳鄉(xiāng)的每個夜晚都有一群花鼓燈藝人的喧鬧響徹云霄。
七
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綠柳鄉(xiāng)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的開幕揭牌儀式就要舉行了。鄭文秀忙得團團轉,首先方方面面的人要請到,重要的人物她必須親自去請,市委書記、市長、省農(nóng)業(yè)廳的領導及老上級祖銘久。跑了幾趟,方方面面的人都打過招呼了,參加開幕式的外商也都一一落實了,鄭文秀細數(shù)了一下,開幕式那天可能要有百把號人的飯局,干脆就安排在綠柳鄉(xiāng)吃農(nóng)家飯,草雞咸肉豆腐玉米紅芋及地里的時令蔬菜,不用八盤七碗地講究,只要飯菜可口衛(wèi)生就行。鄭文秀越想這個方案越穩(wěn)妥,一來讓外商嘗個新鮮,二來減免了鋪張,順便也讓方方面面的領導和外商看看綠柳鄉(xiāng)真正的農(nóng)民生活。如果這次搞得成功,以后說不定就演變?yōu)檗r(nóng)家樂之旅了。已經(jīng)有很多農(nóng)村搞旅游經(jīng)濟了,鄭文秀每參觀一個地方,內(nèi)心就頗多感觸,眼下她的種種設想總算有一小部分即將變?yōu)楝F(xiàn)實了。
鄭文秀一大早就趕到了綠柳鄉(xiāng),她想看看花鼓燈的排練情況,順便把農(nóng)家飯的事安排一下。書記和鄉(xiāng)長仍在外地學習考察,李鳳彩當下該管的事和不該管的事都必須往自己的頭上攬。鄭文秀就喜歡她的爽氣,這也使她有了一種政令暢通的得意。如今政界的官員們大都有一種感受,行政意圖往往貫徹不下去,下邊的人經(jīng)常拖著不辦,或者好歹應付一下。鄭文秀最討厭這樣的官油子,他們往往把政府的形象都給敗壞了。同時也深深感到商品社會光靠簡單的行政命令已經(jīng)說服不了人了,必須通過政府的實干精神來征服人心。
鄭文秀把所有想做的事情一一交辦完,李鳳彩就訴苦了,這幾天為花鼓燈彩排的事她早已急得上樹爬墻。昨天她在鄉(xiāng)文化站的櫥柜里翻找演出服,兩年前參加民間藝術節(jié)的服裝居然一件都不能穿了,發(fā)霉褪色,綠的成了灰的,粉的成了白的。文化站是兩間平房,房頂下雨漏水,櫥柜成了接水的容器,櫥門的鎖兩年都沒打開過。李鳳彩把衣服掏出來的時候,一股霉味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當即就把文化站長訓了一通。文化站長梗著脖子說:李鄉(xiāng)長你訓我沒道理,有本事你讓鄉(xiāng)文化站搬到不漏雨的房子里去。鄉(xiāng)里蓋了那么高的大樓,就是沒有文化站的辦公室。領導嘴上講重視文化,落實到行動上就虛晃一槍了。
李鳳彩聽站長發(fā)牢騷,覺得這牢騷發(fā)得也有理。她分管文化這一塊,自然知道苦經(jīng),鄉(xiāng)里什么工作都重要,唯有文化工作經(jīng)常被打折,嘴上說百,落實到行動上只有十,甚至還有把文化站經(jīng)費挪用的情況。鄉(xiāng)長黃大標就用文化站的經(jīng)費出國考察過,四萬塊錢一個月就花精光。盡管事后她因此當了副鄉(xiāng)長,可心里總記掛著這件事。
鄭文秀聽完李鳳彩的匯報一籌莫展,如今政府也是談錢色變,搞項目可以,跟政府要錢就比較難。不過這次活動屬于特例,鄭文秀可以在區(qū)里為綠柳鄉(xiāng)爭取一些經(jīng)費,數(shù)額不會太大,大概只夠吃農(nóng)家飯的,服裝錢還是要綠柳鄉(xiāng)政府想辦法。鄭文秀最后問了一句:區(qū)里年年撥給綠柳鄉(xiāng)文化經(jīng)費,鄉(xiāng)里應該還有部分資金周轉吧?
李鳳彩的臉騰地紅了,她知道鄭文秀指的經(jīng)費是什么,顯然包括被鄉(xiāng)長黃大標用掉的那筆錢,可這事她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去,這就是為官的準則,不能說的話至死也不能說。但鄭文秀的話倒也提醒了她,她應該以訂做花鼓燈演出服的理由跟鄉(xiāng)長黃大標申請經(jīng)費,把他花文化站的那筆錢再巧妙地要回來。
鄭文秀走后,李鳳彩跟鄉(xiāng)長黃大標通了電話,把申請花鼓燈演出服經(jīng)費的事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后又強調(diào)說:這是鄉(xiāng)里的頭等大事,鄭文秀書記親自抓呢。黃大標有點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等我回去再說,手機快沒電了。
兩天以后,黃大標帶著鄉(xiāng)里的考察團從外地回來了,像以往一樣召開了全鄉(xiāng)干部大會,把在外邊的所見所聞天花亂墜地描述了一遍,最后慷慨激昂地說:我們當干部的就像行走一座橋一樣,為官一任一定要給橋兩邊留下美麗的風景……
散會后,李鳳彩截住黃大標說:黃鄉(xiāng)長,眼下最好的風景就是花鼓燈演出服,就等你批錢了。
黃大標一邊看著李鳳彩遞來的申請報告一邊往辦公室走,開了門,坐下后又把報告看了一遍,忽然說:四萬塊錢可是一筆不小的經(jīng)費,我得跟書記通個話,商量一下。
李鳳彩知道黃大標是托辭,便直截了當?shù)卣f:咱鄉(xiāng)書記在省委黨校學習呢,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再說花鼓燈演出是為綠柳鄉(xiāng)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掛牌剪彩準備的,區(qū)委鄭書記親自抓的,你不在家這段時間,鄭書記已經(jīng)來過好幾趟了,你出去考察有經(jīng)費,給花鼓燈制買演出服就沒經(jīng)費了,你不怕鄭書記因此摘了你的烏紗帽嗎?
黃大標一怔,立刻領會李鳳彩話里的意思了,前兩年他出國考察曾挪用過文化站的經(jīng)費,為此他還推薦李鳳彩當了副鄉(xiāng)長。不明真相的人私下風傳他與李鳳彩有染,這樣得理不饒人的女人,誰敢跟她有染。
黃大標想了想,不答復李鳳彩顯然不行,答復她財政上又拿不出這筆錢,他們出去考察的費用還不知從哪里報銷呢。沉默了一會兒,見李鳳彩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表情,黃大標就拿起了電話,對著接電話的人喊:韓廠長,我這里急需四萬塊錢,鄉(xiāng)里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掛牌剪彩想搞得隆重一點,區(qū)委鄭書記方方面面請了不少人,還要組織花鼓燈演出,經(jīng)費開支太大,鄉(xiāng)里沒錢支撐,你先贊助一點吧。
對方在電話里又說了一些什么。
黃大標說:就這樣定吧,李鳳彩鄉(xiāng)長親自抓這事,你如果猶豫,她會親自找上門的。李鄉(xiāng)長的厲害你應該知道吧,女干部都不太好纏。黃大標后一句話是故意說給李鳳彩聽的,他在敲打李鳳彩。
李鳳彩索性將計就計,第二天一早就奔了窯廠,一是拿錢,二是順便看看韓慶淮與黃咪咪究竟膩到什么程度了。想到四萬元的出處,李鳳彩猛然悟到當年黃大標拍賣窯廠的用心良苦。趙子梅說得不錯,黃大標把女兒黃咪咪安排到窯廠等于給自己精心設計了一個實用銀行,他可以隨意調(diào)遣那里的銀兩。這或許就是政治吧。
八
李鳳彩從窯廠回來,對趙子梅與韓慶淮的婚姻基本有數(shù)了,韓慶淮篤定會與趙子梅離婚,黃咪咪已經(jīng)懷孕了,妊娠反應還不輕,給李鳳彩開轉賬支票的時候竟跑出去嘔吐了三次。
回來的路上,李鳳彩心里頗不是滋味,雖說身上帶了四萬元的支票,可想到等待趙子梅的是家庭的破裂,她心里像壓了塊石頭沉甸甸的。這事她不能告訴趙子梅,再堅強的女人也會挺不住勁,而這場花鼓燈離了主演趙子梅簡直就沒戲可唱了,她跳的“風擺柳”沒人能跳。昨天趙子梅還跟她商量唱詞呢,她把唱詞改了一段,改得恰到好處,她只記住了幾句:都說綠柳鄉(xiāng)好風光,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春意旺,科學發(fā)展和諧曲,共同富裕奔小康……李鳳彩只記住了后幾句,還真挺有文采,她相信鄭文秀都得說好。
李鳳彩當年在鄉(xiāng)計生站工作,同時兼管民政方面的瑣碎事情,韓慶淮與趙子梅的結婚登記證就是她給辦的,當時她還吃了趙子梅送的喜糖?;貞浧甬斈甑内w子梅與韓慶淮,那真是風華正茂的一對,村里人稱他倆是金童玉女。時光一晃十年,十年后這對金童玉女居然要各奔東西了。李鳳彩突然停下來,回頭往窯廠望了望,她想如果這會兒韓慶淮能出來,并能跟她走上一程,她一定會好好勸勸他,黃咪咪哪一點都比不上趙子梅,黃大標雖說眼下是鄉(xiāng)長,但鄉(xiāng)長也不能當一輩子,憑他的素質,再往上升恐怕難了。李鳳彩望了一會兒,連個韓慶淮的人影也沒有,她又繼續(xù)往前走,眼前不時晃動起趙子梅的身影,她的思維又跟著趙子梅跑了。
綠柳鄉(xiāng)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掛牌剪彩儀式過后,花鼓燈演出隊基本就散伙了,等待趙子梅的將是家庭破碎的痛苦。李鳳彩想想沒人可以代替或減輕她的痛苦,黃咪咪有鄉(xiāng)長的靠山,韓慶淮是憑這靠山起家的。窯廠這幾年經(jīng)濟效益不錯,韓慶淮把方方面面的關系都打點過了,吃他的人嘴短,拿他的人手軟,誰還會站在趙子梅的角度說話?縱便她是受害者,面對利益也不會有人為她討說公道。就是李鳳彩也會緘默其口,黃大標屬于自己的上級領導,官大一級壓死人,為趙子梅而得罪鄉(xiāng)長黃大標真是劃不來??衫铠P彩又不忍心這樣看著趙子梅飽受痛苦而袖手旁觀,她準備把這事跟鄭文秀書記透露一下,看鄭書記是什么態(tài)度。
李鳳彩特意進了一趟城,一是訂做花鼓燈的演出服裝,二是跟鄭書記匯報花鼓燈的排練進程,順便也把趙子梅的事情跟她說說,也許鄭書記能給拿個主意。
鄭文秀又在開會,李鳳彩等到一點鐘才見到她,兩人都沒吃飯,區(qū)機關食堂此時也沒飯可賣了。李鳳彩就要請鄭書記吃飯,鄭文秀說:到了區(qū)里我就是東道主,哪有讓你請客的份呀。這樣吧,我請你吃個便餐,每人一碗牛肉拉面,辦公樓下就有拉面館,我經(jīng)常吃,味道很不錯。說著兩人一道下樓,出了大院,在一個僻靜的拐角果然有一家牛肉面館,味道很濃,鍋里沸騰著牛肉湯。店主是個中年婦女,認識鄭文秀,熱情地將兩個女人引到屋里,揀了個干凈的座位,又擦了桌子,不一會兒兩碗牛肉拉面就端上來了,碗里撒了一層香菜,與牛肉相佐,噴噴香。
李鳳彩真是餓了,邊吃邊夸牛肉拉面做得純正地道??斐酝甑臅r候,又跟鄭文秀匯報起訂做花鼓燈演出服的事,順便說到趙子梅修改的一段唱詞,把記在腦子里的四句唱詞學說了一遍。鄭書記聽后說:好,唱詞改得有思想高度,顯出了綠柳鄉(xiāng)農(nóng)民的政治覺悟,這個趙子梅還挺有頭腦的。
李鳳彩覺得自己為趙子梅說話的機會到了,便接著鄭書記的話茬說:想當年她是綠柳鄉(xiāng)唯一讀高中的女生,可惜畢業(yè)那年跟韓慶淮談了戀愛,就是現(xiàn)在的綠柳鄉(xiāng)窯廠廠長,放棄了考大學的機會,跟著韓慶淮到窯廠碼磚去了,一場沖動的愛情把自己的才華糟蹋了。
那他們現(xiàn)在過得好么?鄭文秀問。
好什么呀,馬上快離婚了,韓慶淮跟鄉(xiāng)長黃大標的女兒睡出孩子來了,韓慶淮不跟趙子梅離婚鄉(xiāng)長能饒他嗎?李鳳彩直率地說。
是這樣……鄭文秀皺皺眉,將碗里的最后一口面吃盡。
李鳳彩也將碗里的面吃盡,放下碗筷,忍不住又說:我估計趙子梅不會輕易離婚的,他們的事鄉(xiāng)里肯定不會管,一旦鬧到區(qū)里,會怎么定性呢?
鄭文秀想想說:區(qū)婦聯(lián)每天都會接到來自女方的控告,諸如第三者插足、家庭暴力離婚再婚……有些矛盾浮在表面可以調(diào)解好,有些深層次的矛盾靠調(diào)解是不起作用的。我一直以為,女人最終的幸福不是靠婚姻和丈夫,而是靠自我奮斗。當代女性所以有地位,是因為經(jīng)濟獨立了,有了自己的話語權。聽說過香港“餃子大王”的故事吧,那個餃子大王就是曾經(jīng)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她帶著兩個孩子在香港灣仔碼頭以賣水餃為生,創(chuàng)出了“灣仔碼頭”的水餃品牌。遠的就不多說了,咱說眼前的,這個牛肉拉面館的女老板,剛才進來時你見過了吧。十年前也是一個棄婦,丈夫跟一個小女人跑了,去年丈夫回來找她,她寧死不肯復婚。當今社會,生活方式五花八門,離婚再婚都很正常,你勸勸趙子梅,不要太把這事掛在心上而傷了自己。風物長宜放眼量,條條大路通羅馬。只要奮斗,女人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聰明才智養(yǎng)活自己。
李鳳彩連忙點頭說:鄭書記的一番話很有道理,關鍵是趙子梅這樣的人會不會想通,思維會不會跟這些道理接軌?
鄭書記一笑說:等把生態(tài)園揭牌儀式搞完了,我在市里尋個店鋪作為綠柳鄉(xiāng)花卉的批發(fā)點,到時候讓趙子梅來經(jīng)營,你看怎么樣?
李鳳彩欣喜地說:好主意,她準能干好。
鄭文秀嘆口氣,沉思一會兒說:女人一忙起來就什么都忘了。鄭文秀的話里帶著哀婉和凄楚,唯有她自己能體會內(nèi)心的那一份蒼涼。
兩人說話之間出了面館,李鳳彩跟鄭文秀分手的時候說:鄭書記,您經(jīng)常跑到這樣的小面館吃飯,不怕失了官威嗎?
鄭文秀笑笑說:官威是靠官員的清廉政績贏得的,不是靠自己的架子擺出來的,我最怕群眾說我官不大僚不小。
一個月后,綠柳鄉(xiāng)生態(tài)園掛牌剪彩儀式舉辦得相當成功,花鼓燈的演出博得了外商的陣陣喝彩,趙子梅自然功勞不小。后來,真有外商邀請花鼓燈到國外演出了一個月。
一年后,鄭文秀在市里為綠柳鄉(xiāng)花卉基地落實了一個批發(fā)點,店鋪不大,布置得井然有序,趙子梅成了花店的總經(jīng)理。店鋪的門匾是前任副市長祖銘久題寫的,借了花鼓燈的別稱,名為“拉魂腔鮮花店”。
作者簡介:
雪靜,女,生于北方,滿族,南京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從白天到夜晚》《旗袍》《夫人們》等多部,多篇作品被國內(nèi)權威性選刊轉載。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