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里的筆桿子軟子因犯了點(diǎn)小錯誤,被發(fā)配到了礦井下干活,當(dāng)他因工傷事故躺在病床上時,他卻獲得了真情。小說寫出了礦工生活的某種人生況味,讀來令人感慨……
軟子被帶到工前會。卜區(qū)長介紹說,這是皮軟,先前是局里的筆桿子,犯了點(diǎn)兒小錯誤,發(fā)配來鍛煉鍛煉。眼下不興落井下石了,咱就當(dāng)來個說書的,掏掏他一肚子兩肋巴的故事。來,大伙呱嘰呱嘰。眾人鼓掌。鄭委抱著手臂,心里琢磨,這年頭,越發(fā)不把井下工當(dāng)人看了。犯了過錯就發(fā)配到采掘工這,那采掘工犯了錯往哪兒發(fā)配?只能下地獄。人比人氣死人吶。想著,卻沒吭氣,瞧筆桿子表演。
軟子給大伙鞠了一躬,說,給諸位師傅添麻煩了,請多多關(guān)照。叫我小皮、軟子都行,連起來叫皮軟就更行了。
齊班頭插話,這叫什么姓名,皮軟,就是不起性,跟散熊后的狀態(tài)差不多。眾人笑了。班頭又說,咱掘進(jìn)工,那是拿鋼釬往地球的肚皮里扎窟窿,疲軟可不行,叫皮實(shí)皮厚還差不多。眾人又笑。
軟子沒惱,正色道,皮實(shí)皮厚就當(dāng)筆名綽號吧,干活累癱了時師傅莫打,誰叫我是皮軟呢。
班頭也樂了,說,行哎小子,臉皮夠壯的。給你配個師傅吧。吼一聲:鄭委。鄭委騰地站起,挺了挺胸脯。齊班頭介紹說,這鄭委不是那政委,跟你叫皮軟不是真疲軟一樣,只是個符號。鄭委是班里最棒的小伙子,三突出時代得叫高大形象,跟他腚后邊沒你的虧吃。
軟子啪地立正,給鄭委行了個納粹禮,說,以后全仰仗鄭師傅。鄭委雙手往下按按,念著京白腔,免禮免禮,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的粥喝。
下了罐籠,坐在搖晃的電車?yán)?,鄭委問軟子:哎,徒弟,你犯了啥錯?
我沒犯錯。
放屁。沒犯錯發(fā)配你到井下來干啥?
是處分我的人錯了。
你是說組織上錯了?
差不多吧。
你這徒弟,忒狂。組織上錯了,怎么可能?
組織是由一個一個的人組成的吧?
對。
一個一個的人有可能犯錯誤吧?
嗯。
那就不奇怪了。軟子推了推眼鏡。鄭委注意到,鏡片后面透著光,濕漉漉的光。鄭委不明白,他想問個究竟。
你到底犯了啥事?
我寫了一篇文章,捅到了頭頭的癢處。
就為這事?
就為這事。
不值。
軟子嘆了口氣,說,都那么想,就只有奴才和跪安,沒有真理和正義了。
鄭委沒怎么聽懂。他只覺得眼前的徒弟不是瓤茬,也不省油,捅了馬蜂窩,還說馬蜂蜇錯了。帶這號徒弟,累心。
上了井,齊班頭被卜區(qū)長叫去問話。
那個人咋樣?卜區(qū)長問。
皮軟吧,不賴。眼里有活兒,該他干的他都干了,累得夠嗆。汗氣大的時候,眼鏡片蒙一層霧,沒東西擦,只好用衣服里子蹭。反正四眼的家伙干掘進(jìn),難為他了。
上邊要收拾他,能放好去處治嗎?沒有什么過激言論?
沒有。班中餐,五只黑手指捏塊大餅,能聽到嚼煤屑的咯吱聲。小子就口說一個段子。說王母娘娘問,啥最好吃?各路神仙回答各異,沒有統(tǒng)一答案。太白金星出班奏道,這個問題可以問孫猴子,他被壓在山下五百年了,怕是頗有心得。王母娘娘準(zhǔn)奏,派太白金星前去探問。孫猴子回答:煤最好吃。金星不解,細(xì)問。猴子笑道:煤通沒,沒東西吃的時候第一眼碰到的東西最好吃。太白金星具實(shí)回奏。王母娘娘聽報,用大餅醮了煤屑,只吃一口,就說猴子胡心,派金星再探。孫猴子對金星說,請王母娘娘屈駕,到皮軟改造處實(shí)習(xí)一天,就知道大餅醺煤最好吃了。煤通媒,講的是緣分。王母娘娘高高在上,只怕沒那種緣分,所以品嘗不出煤的妙處。
卜區(qū)長笑道,這小子,貧。叮囑齊班頭幾句,注意皮軟的動向,上邊追問,好如實(shí)匯報。放齊班頭洗澡去了。
軟子跟鄭委下了幾天井,鄭委老念咕,不起性哎,你以后東山再起,別忘了你師傅。軟子耳根起繭,沒往心里去。這天去取暴干的工作服,鄭委又念咕,不起性哎,你沾你師傅老鼻子光了。軟子回一句,沾啥光,說來聽聽。鄭委說,你見天工作服濕得跟水泡過似的,沒我,能洗那么干凈烘那么熨帖?軟子鼻孔里噫一聲。鄭委說,昨天,你工作服袖子扯道口子,沒我,人家能給你縫上?這一提醒,軟子明白過來,洗衣女工只管收洗烘干,是不管縫補(bǔ)的。鄭委悄悄咬了咬耳朵,不起性哎,那收衣服的妞,懂嗎?跟我處那個。軟子裝作不明白,問,處哪個?鄭委的臉染了層彩霞,罵道:裝熊!反正你揩我老鼻子油了。你起死回生以后,不把你師傅整到井上弄個亮堂的位置,你不是玩藝兒!
軟子添了個心眼,再交濕工裝時不跟鄭委一起去,特意打量了一下,窗口里的那個妞一臉喜興,眉眼里似乎有話。軟子想,可能就是那種人吧,自來熟。沒打招呼,領(lǐng)了號牌走了。在井下交班時,裝作跟師傅搶家什,把鄭委工裝上的紐扣揪下來一只,走到暗處,把自己工裝上的紐扣也揪下一只。沒事兒一樣,坐罐升井,交燈,交濕工裝。再換工裝,軟子心里咯噔一下,有盞燈亮了。自己工裝的紐扣被釘好縫上,師傅的工裝分明豁了一點(diǎn)什么。這一次交濕工裝,軟子磨磨蹭蹭的,待人稀得只照見自己影子的時候才偎到洗衣房。窗口里的妞微微笑著,似乎在等什么。軟子把濕工裝遞上,說聲:謝謝。
謝什么?
謝紐扣。
謝紐扣你到紐扣店,這兒是洗衣房。
所以謝謝。謝謝釘紐扣的主人。
窗口里的妞容光煥發(fā),一臉燦爛。軟子把一枚紐扣按在窗臺上,說,這是師傅的。轉(zhuǎn)身走了。再見師傅,發(fā)覺鄭委的工裝已嚴(yán)絲合縫,原先的豁處已釘上紐扣。軟子心里話:師傅哎,你沾徒弟老鼻子光了,你對我的關(guān)照,權(quán)當(dāng)扯平了。
軟子睡得正香。夢見一片桃花林,林間的七仙女飄啊搖的,正自在著,被齊班頭一掀被子揪起來。軟子揉了揉眼睛,打個哈欠,極不情愿地起身,懶懶地問,干啥呀?
齊班頭粗聲道,幫教小組來了,幫教你的生活。
軟子忍了。放在先前,他肯定咽不下這口氣??涩F(xiàn)在不是先前,頭上的光環(huán)沒了,他成了幫教對象。工作需要幫教,思想需要幫教,眼下生活也來幫教了。這日子過的,不自在。軟子嘆口氣,揀起衣服披上,等待人來收拾。被收拾慣了的軟子,一臉的無奈狀。
進(jìn)來兩個女子,包括那個妞。妞看看,聞聞,厲聲道,把臟衣服統(tǒng)統(tǒng)脫下來。軟子賴皮道,內(nèi)褲也脫么?妞杏眼一瞪:什么內(nèi)褲外褲,凡是臟皮,統(tǒng)統(tǒng)換。軟子做個手勢,兩女子回避,再進(jìn)來,軟子已穿戴齊整。妞說,你去招待所休息吧,打過招呼了。軟子說,不敢,我得在這兒盯著,洗污我的衣服,得索賠。賠你兩盆水,妞說,你們宿舍停了三年水吧,不停水,衣服咋臟成這樣。和尚院,不這樣還能哪樣兒?軟子回答。另一女子拆了被褥,拿到水池去洗。妞把盆拖到院里,把軟子叫到外邊曬霉氣。揉搓著衣服,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妞問:皮軟是真名還是筆名?
真名。
誰起的?
我們家老爺子。
老爺子當(dāng)啥官?
畫畫的。
怪不得,畫筆是軟的,起這號怪名字。
老爺子以為,疲軟是個不錯的狀態(tài)。只有姓皮的,才配得上這個軟字。皮軟,疲軟,多柔和呀。
來,把水倒了,妞指揮道。軟子遵命,又拎一桶水續(xù)上。
大作家,妞說得軟子一愣,怎么不見你擺書呀?
都是寫書惹的禍,只好擺在心里了。
你寫的那些東西我讀過,正經(jīng)不錯,一點(diǎn)兒也不疲軟。妞評價,你骨子里有勁,挺狠的,我喜歡。
陽光灑在身上,也灑在了心里,軟子覺得暖暖的,挺舒服。蒙難以來,他是第一次感覺到那么舒坦。
怎么不見那一位來探望你呀?妞問到軟子癢處,軟子抬眼,望見天際的白云還緩緩移動,把陽光遮得斑駁陸離。軟子嘆了口氣。
你跟她挑明點(diǎn)兒地說,再不來看你,你就讓礦上的女人搶走了。礦上有女土匪,野著呢。妞咯咯笑著,端起盆去水池淘擺衣服,丟下一句話,我叫賈男。
賈男隔三差五來尋軟子,到了宿舍就洗洗涮涮,弄得和尚院的人不怎么自在。齊班頭打趣道,小賈,你怎么只替軟家伙拾掇,也把軟家伙的師傅們整利索呀。賈男回道,我是來幫扶生活的,你要是幫扶對象,我也幫你拾掇。有人吃味兒,找上門來,把一堆臟衣服一撂,倚著門框,晃腿。賈男瞅了瞅,是鄭委。一盆臟水潑出去,濺了鄭委一身肥皂沫。賈男說,別礙事,沒瞧見我在工作么,你的活兒等得閑了再干。鄭委臉漲得像猴屁股,摔門走了。軟子勸道,何必呢?賈男說,他自找的,尷尬人找尷尬茬,現(xiàn)世眼遭現(xiàn)世報。軟子明白,自己遇到了小麻煩。他覺得,要跟賈男說點(diǎn)兒什么。
妞。
嗯。我喜歡這稱呼。
你看局電視臺的節(jié)目嗎?
看,不經(jīng)常。
上鏡最多的女播音員……
是你的那一位。別吞吞吐吐。有屁,放。
我們結(jié)識三年了……
我不管幾年,反正你來遭罪,她沒瞅過一眼。
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份兒了……
昨天,還是明天?不會是今天吧。賈男把衣服搓得刷響,搓衣板累得彎腰又鞠躬。她用手背撩撩頭發(fā),滿臉的紅霞。賈男說,我只管今天。搓衣板應(yīng)和,今天今天。賈男說,今天我喜歡。搓衣板應(yīng)和,喜歡喜歡。賈男又說,管別人情愿不情愿。洗衣板應(yīng)和,情愿情愿。
軟子鼻子一酸,分明是感動了。這時候不感動,似乎與太監(jiān)沒什么區(qū)別。他在落難之際,遇到知音,或者說,是撞進(jìn)來一位貼心人。他有七情六欲,他得做點(diǎn)什么。軟子欠起身,果然就做了,而且做得挺好。他知道,為了這瞬間的挺好,災(zāi)難又增加了幾分。青春無悔。軟子不是喜歡后悔的人。該來的都來吧,狂風(fēng),暴雨,劈雷,閃電,還有什么呢?軟子此刻心里很溫暖,因?yàn)檫@溫暖,他的眼鏡片溢滿了笑,久違了的陽光般的燦爛。
軟子開始吃苦頭。師傅鄭委不再叫他不起性,而是叫他軟蛋。軟蛋,攉矸石。軟子就去攉矸石。軟蛋,推車。軟子就去推礦車。先前軟子干不了的活都是鄭委墊巴,眼下反過來,軟子把師傅的活也攬了半拉。軟子心情好,不在手。軟子累脫氣的時候,就想妞,妞的圓臉一閃,軟子又有了力氣。力氣這東西,伴隨情緒消長。軟子情緒好,干累了覺得疲軟的狀態(tài)不錯,勁頭就緩過來了。軟子的師傅鄭委情緒糟糕,少干活也覺得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齊班頭看出端詳,就把鄭委支開,讓皮軟跟自己干。皮軟就用俏皮話感謝班頭,哪句尖刻說哪句,糟蹋的全是軟子自己。齊班頭聽懂了,糟蹋別人,那叫損;糟蹋自個兒,那叫幽默。齊班頭感覺,軟子不軟,軟子比先前歡,軟子有幽默支撐,是累不垮的軟子。叫他皮軟可惜了,準(zhǔn)確地說,叫他皮什么,班頭一時沒想起來。這個皮軟,怎么就招人憐招人疼呢?他明明是個不稱職的四眼掘進(jìn)工,正發(fā)配期間,就把高大形象的那個給挖跑了。這熊東西,真有賊膽。齊班頭開始琢磨皮軟,這一琢磨,自家有些糊涂了:哪兒有迎禍闖的憨種?問完就灑脫了:你別說,還就有。
齊班頭應(yīng)招來到工區(qū),卜區(qū)長黑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狀。沉默了一會兒,卜區(qū)長問:
那小子又說反動話了?
皮軟吧,我沒聽見過。我聽的都是笑料,他自己作踐自個兒的段子。
他說他一貫正確。他說組織上處分他處分錯了。他說組織是由一個一個的人組成的,不可能不犯錯。這些,你都沒聽說?
沒有,我聽到的基本上都屬于幽默。
你呀你,堂堂一個帶班的,一點(diǎn)兒是非感都沒有。那小子攻擊組織,就間接攻擊你我。你也是在組織的人,這么麻痹下去可不行。
齊班頭輕松一笑,說,小報告要是鄭委打的,不奇怪。鄭委處的那個投進(jìn)四眼的懷抱,他能不惱?惱了正常,不惱倒反常了。
有這事?小子撬咱掘進(jìn)工的媳婦?
齊班頭笑道,四眼現(xiàn)在也是掘進(jìn)工,發(fā)配期間有人憐惜,不易。年輕人的事兒,讓他們鬧去,大不了干一仗。高大形象要是把四眼揍癟了,雙方消氣。
我怎么覺得那小子是禍根?
是禍種,齊班頭糾正道,惹禍的種子。誰離他近,誰不得消停。區(qū)座看我摁不住他,你把他調(diào)到別班去,我不稀罕。
先呆你班里。我這會兒恍過神來,咱要硬治他,他整篇文章捅出去,字字血聲聲淚地控訴咱,咱跳進(jìn)黃河洗不清啊。
就是。
替我盯緊點(diǎn)兒。
齊班頭答應(yīng)著,走了。走到拐角,碰見鄭委打招呼,沒答應(yīng),一歪頭,擤了一把鼻涕,一甩,罵道:小人!奔食堂去了。
軟子兩天沒見妞,右眼皮跳跳的。交濕工裝時,他問窗口里的女子賈男怎么沒來上班?女子答,問你自己。軟子問不出所以然,就走開去,到小商店轉(zhuǎn)一圈,買包點(diǎn)心來收買女子。女子說,賈男挨揍了,讓打得咋樣不曉得,反正三天沒來上班。軟子心里咯噔一下,像被老鷹叼了魂,愣愣地走開去。走到礦門,發(fā)覺不對勁,踅回頭來問地址。問清爽了,奔工人村去。猶豫著要不要買束花,或者水果點(diǎn)心什么的,進(jìn)門好招呼??倸w沒買。買了算什么?說不清楚。愣闖吧,撞到南墻再回頭。走到半路又想踅回去,楊子榮奔威虎山還帶見面禮呢,這空著爪子登門,像話嗎?猜疑著進(jìn)了工人村,尋到賈男的家。家門口坐著一位婦人,湊著樹陰做針線。瞅眉眼熟悉,探身叫了聲伯母,自報家門說,我叫皮軟,想見見賈男。那婦人用烙鐵般的眼熨遍了軟子全身,哼道,就是你吃著碗里扒拉著鍋里的?軟子傻著,不知如何回答。婦人說,你找賈男,娶她嗎?軟子沒考慮這個問題,愣了。婦人說,賈男是黃花閨女,你想玩人找錯門了。軟子省過神來,說,我娶她,只要她愿意。婦人把軟子全身又熨了一遍,哼哼冷笑說,只怕她愿意,有人不愿意。你尿泡尿照照,就你這模樣,就你這德性,你配嗎?鄭委那么大的塊頭,家里還沒吐口呢。你個惹禍坯子想占高枝,擦凈了自己屁般再來。走吧,走遠(yuǎn)遠(yuǎn)的。這個家不歡迎你。
軟子自尊心受到重創(chuàng),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他希望哪扇窗戶打開,妞探出頭來??墒菦]有,賈家的哪扇窗戶都對軟子關(guān)閉著。拐過那道房,出了工人村,軟子覺得有水滴在手背上。張望了一下,響晴的天。他知道,是心里滴血了,一滴一滴,點(diǎn)的全是悲傷。
軟子沒睡好,或者說根本沒睡著。他大睜著雙眼,盯著天花板出神。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賈母為何那樣待他。他以前寫小說挺有靈感的,情節(jié),細(xì)節(jié),人物走向,如電焊弧光,嗤嗤帶響。此時所有的靈感全都斷電,一接觸到妞,所有的聯(lián)想全都黯然。妞,他在心里念道,你聽到我的呼喚了嗎妞?你傷得咋樣?你說你只要今天,今天你在哪里呀妞?妞,妞,妞妞妞妞妞妞妞妞……他喊了無數(shù)個妞,妞從軟子的視野里消失了。軟子找不著妞了,妞只存活在軟子的記憶里。
軟子頭脹得老大,滿腦子空白。軟子不想上班,可還是去了。軟子領(lǐng)了烘干的工裝,工裝不再有妞的體溫。軟子機(jī)械地走在在巷道里,像丟了魂的軀殼。這一班,軟子干的活都是被動的,他的機(jī)靈氣丟了。
軟蛋,處理瞎炮。他聽到鄭委嚷嚷,接過鄭委遞過來的手鎬,向迎頭走去。他沒處理過瞎炮,不知從哪兒著手。他已經(jīng)不歸鄭委指揮,完全可以拒絕??纱藭r的軟子沒了靈魂,機(jī)械地過去,一鎬,又一鎬,轟地一響,慘叫聲里,軟子倒在血泊中。
軟子醒過來的時候,失去了左眼。他用鏡子照了照,面部的左半球,像暴雨打過的沙灘,布滿了煤屑。病床前來了一撥又一撥前來探望的人。軟子認(rèn)出卜區(qū)長和齊班頭的時候,慘笑著。軟子說,礦上完不成煤炭任務(wù),就到我的臉上來扒點(diǎn)兒,也算我為礦上作了點(diǎn)兒貢獻(xiàn)。工友心里酸酸的,原先想好的勸慰的話都不知丟哪兒去了。軟子說,別因?yàn)槲页龉?,攪了大伙的獎金。工友們點(diǎn)頭,有人背過臉去,用手背擦拭什么。軟子又說,真的對不起,真給師傅們添麻煩了。病房里那時很靜,能聽到心跳的怦怦聲。齊班頭說,賈男來了。軟子四下里瞅。工友們撤了。賈男懷抱鮮花,一臉陽光,緩緩走到床前。軟子摸眼鏡,鏡框沒有鏡片,他還是戴上了,瞇縫著右眼細(xì)細(xì)端詳。
妞。
嗯。
或許我沒資格叫你妞了,瞧見沒?我成了了然,一目了然的了然。
了然,我喜歡。
我的臉成煤倉了。
煤倉,我喜歡。
兩人相擁在一起,眼淚不知羞地流淌。相擁得沒有了空間,流淌得沒有了時間。
妞掙脫出來,說,那一位,來看你了嗎?軟子從床頭摸出一只信封,遞過去,說,來了,來還我的照片。妞把信封丟回去,說,人家退回來的,我不看,我只看新鮮的你。妞用食指在軟子額頭指了一下,說,不許驕傲,永遠(yuǎn)!你永遠(yuǎn)是我的幫扶對象,我永遠(yuǎn)只幫扶你的生活。
軟子說,感謝災(zāi)難,災(zāi)難會滋潤我的筆,滋養(yǎng)我的一生。
妞說,這種腔調(diào)我喜歡。
真喜歡?
真的喜歡,了然。
責(zé)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