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把每個星期二晚上獻給中秋節(jié),從夏季開始,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多月。美國沒有中秋節(jié)。剛來時,中秋節(jié)就像一根無形的繩,要把我這個飄洋過海的風(fēng)箏牽回去。記得明月高掛之夜,一邊吃月餅,一邊擦淚水。圓月模糊,好像落在海里的影子,被浪花打成碎片。
記得晚上一到家便打開電視,直奔唯一的中文頻道,看到眼皮合起來。后來,漸漸脫胎換骨,過美國節(jié)日,情人節(jié)、復(fù)活節(jié)、國殤節(jié)……度過夏季旅游高潮,便去迎接新學(xué)年,然后籌劃感恩節(jié)和圣誕新年。說美國話、看肥皂劇、聽搖滾樂、吃色拉三明治,逼著自己用英文思維,甚至用英文吵架,漸漸地連寫中文都發(fā)生了困難。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遇到了城里的美華中文學(xué)校校長艾倫。艾倫來自臺灣,三十多年前來美國留學(xué),成家立業(yè),已到接近退休的年齡。艾倫說,這個城里從中國領(lǐng)養(yǎng)來的孤兒有100多個,咱們中文學(xué)校就是這樣辦起來的。100多個?我猛抬頭,瞪大眼睛反問道。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中國孤兒在美國的生活,追蹤4年,每年寫一篇報告文學(xué)。一個孤兒已經(jīng)令我心疼不已,現(xiàn)在加了100倍! 其實在寫報告文學(xué)時,已經(jīng)知道每年有幾千個中國女孩被美國家庭領(lǐng)養(yǎng),但是,那是遠距離。如今有100多個,就在我的身邊?!
艾倫帶我參加了在市中心的公園里孩子們的夏日聚會。綠油油的草地上,孩子們好像彩色的蝴蝶,奔來奔去,高高的滑梯上,銀鈴般的笑聲飄向藍天白云。看著她們活躍的身影,小到幾個月,大到八九歲,哪里像是被拋棄的中國孩子?哪里像沒有父母的可憐孤兒?但是,她們確實有悲慘的過去,就在她們出生之后。也許她們沒有記憶,過去隱藏在潛意識里,但是一定與現(xiàn)在和將來相聯(lián)系。等到她們長大成人,對中國對自己將如何定位?
黃沙上留下一個個小腳印,她們紛紛向我走來。一見如故,見一個抱一個,親了又親。血緣的聯(lián)系存在基因里,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這根弦永遠不會斷裂。孩子們似乎也懂,對我和艾倫毫不陌生。抱著她們,親著小臉蛋,我真想為她們做些什么。我能做什么?
艾倫對我說,去年中秋節(jié),我們中文學(xué)校有一場公開演出,老師和學(xué)生都登臺,吸引了很多當?shù)鼐用瘛N伊⒖堂靼姿衲暌^續(xù)搞下去。艾倫說得神采飛揚,從包里取出照片分送給孩子和家長。照片上,艷麗奪目的中國唐裝,綢緞面料閃閃發(fā)光,孩子們像彩蝶一樣展示各種舞姿,看得我心花怒放。我等著艾倫派活兒給我,沒料到艾倫邀我去跳舞:中國民間舞蹈。
好哇!我一口答應(yīng)。我有什么理由拒絕艾倫?
二、
那天晚上,月明風(fēng)清,我把車駛?cè)胲嚪浚戎岷偷脑鹿?,走到二樓的露臺上。倚著欄桿,抬頭望月,想把中秋的感覺找回來,想把斷掉遺失的風(fēng)箏線接起來。溫暖的夏風(fēng)撫摸著臉頰,稀疏的星星眨著眼睛。美國的夜晚是如此安逸寧靜,寧靜得鎖住我的回憶。天上只有一枚月亮,屬于中國,也屬于美國。然而,美國的月亮清寡淡泊,找不到中秋節(jié)的痕跡。
中文學(xué)校沒有校舍,缺少資金,借用教會地下室練習(xí)跳舞。我把車開到艾倫家,搭她的車去教會。艾倫買了甜點,裝了一罐檸檬茶,讓我捧著,生怕路上濺出來。地下室不大,兩個車位的空間,四周是長椅,中間是空地,只能湊合著用。艾倫讓大家相互介紹,靠墻邊坐著的女同胞都站了起來,一邊說話,一邊移動腳步向中心靠攏,圍成一個圓圈,十個人按時針一個接一個,有兼職教師,有學(xué)生家長,有中國飯店的老板娘,還有剛到美國嫁了洋人的小莉和從紐約過來的英文報紙美術(shù)編輯陳小姐。有的說中文有的說英文。輪到我了,我在美國習(xí)慣了對陌生人說英文,仿佛一輛高速公路上的快車,慣性很大,幸虧大家都聽得懂。
舞蹈老師是臺灣文化大學(xué)舞蹈系老師,叫蕙蕙,眉清目秀小巧玲瓏,腳上那雙粉紅色舞蹈鞋,特別引人注目。她不僅會跳還會編舞。我們學(xué)習(xí)的第一個舞蹈就是她根據(jù)鳳陽腰鼓改編的手巾舞。蕙蕙輕移蓮步,擺動柳腰,好像騰云駕霧飄上天空的仙女一樣,向我們解釋動作要領(lǐng)。左手插腰,右臂橫出,手指夾著紅綢巾,走一步甩一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蕙蕙喊口令,身后一長排。
鳳陽腰鼓敲起來了,咚—鏘,咚—鏘,咚鏘咚鏘咚鏘咚鏘……蕙蕙喊道:鉆山洞,碰右肩,碰左肩,分兩行,轉(zhuǎn)圓圈。我把皮鞋脫了,襪子著地,跳了將近兩個小時,跳得滿頭大汗。
回家路上,握著方向盤,我哼起了鳳陽花鼓,咚—鏘,咚—鏘,歡天喜地到了家。小跑上了樓梯,坐在露臺的靠椅上,心里還在唱。天幕上的圓月就像一個窗口,蕙蕙的舞姿,集體的歡笑,肢體與音樂,眼神與手巾……熱鬧非凡,至今歷歷在目。
三、
艾倫拿出一把色彩絢麗的扇子,把柄足有一尺半長,打開扇面,如孔雀開屏,扇峰還有二寸寬的荷葉邊。蕙蕙一手一把,在“梁祝”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中翩翩起舞。扇子舞比手巾舞簡單,主要靠扇子變換花樣,有大波浪、小波浪、雙扇拼花和花橋等等,但是場面很大,教會的地下室跳不開來。來自北京的田畦讓我們?nèi)チ怂煞虻霓k公樓,二層是個展覽廳,比舞臺還大。于是,我們轉(zhuǎn)移陣地。
自從搬到那里,我注意到桌子上的點心多了起來,新鮮豆?jié){、油炸春卷、紅西瓜、黃蛋糕,每次被吃得精光。二樓沒有空調(diào),蕙蕙又教又跳,汗流滿面,令人心疼。苔絲是菲律賓華僑,不懂中文,只說英語,竟然混在我們中間,把舞蹈學(xué)會了。她的肩膀受過傷,跳扇子舞時,手臂舉不高。蕙蕙為此而修改了動作。嘉頌是香港人,還在學(xué)習(xí)國語,背著三歲的兒子來跳舞。小明明剛會走路,不會說話,看見五顏六色的扇子像花海一樣美麗,禁不住拍手叫好。還有溫迪,家中有兩個幼兒,跳舞時間得擠出來。
有一次我問蕙蕙,你是專業(yè)老師,為什么不開舞蹈班?蕙蕙曾經(jīng)代表臺灣地區(qū)到日本表演,設(shè)計和指揮過750個人的團體舞蹈,還被舊金山等地的華僑請去上課。蕙蕙說,一投資就想賺錢,商業(yè)化的舞蹈跳不開心,現(xiàn)在這樣多好哇!我想起艾倫曾經(jīng)說過同樣的話,演出不售票,免費。中秋之舞,是我到美國將近20年來回歸華人社區(qū)的一個“接口”,有幸舞蹈于兩種文化之間,是來自中國的孤兒給予我的難得機會。
每個星期二晚上,如同約會一樣,成了我生活中的企盼。那天,我到小莉家訪問,分別時,她說:“星期二晚上見!”我笑著點點頭。平時大家接觸不多,一旦有什么聯(lián)系,電話里或者電子郵件中,都要順口帶上一句:星期二晚上見!我的那些美國朋友們現(xiàn)在都知道不能占用我的星期二晚上,對于他們來說,中秋節(jié)是中國神話,是民間舞蹈,是團結(jié)和友誼,是快樂與奉獻。
中秋前夜,當?shù)氐挠⑽膱蠹埮捎浾邅聿稍L拍照片。第二天報紙上發(fā)表了長篇報道和大幅照片。演出時,臺下坐滿了觀眾,掌聲四起。我站在露天舞臺上,突然發(fā)現(xiàn)明月離我們很近,又大又明亮,好像一個慈祥的觀眾,正美滋滋地觀看我們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