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電影類型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它的劃分便于我們對電影進行分類研究，有利于更好地認識和把握電影的特征。但不可忽視的是，電影類型的區(qū)分是相對的，一些看似反差很大的電影類型，例如商業(yè)電影和藝術電影，兩者之間的分野其實并非水火不相容，香港電影《神探》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一般來說，電影自身類型特征的模糊常常意味著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與個性。

關鍵詞 商業(yè) 藝術 《神探》

“類型理論是藝術過程中的必然發(fā)展，因為人類有把性質相近的事物歸類的習慣?！睂τ陔娪皝碚f，分類的基本考慮包括內容(如動作片、倫理片、愛情片等等)與形式(如歌舞片、古裝片、動畫片等等)兩個方面。從內容上來看，商業(yè)片和藝術片是常見的一對電影分類概念，人們也習慣于用這一對概念來對電影進行區(qū)分。類型的區(qū)分有助于我們認識和把握事物的特征，但反過來，對類型的突破則常常會帶來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因為所謂的“難以歸類”，事實上恰恰意味著強烈的個性。關于這一點，香港影片《神探》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2007年的華語影壇，最出風頭的當然是《色·戒》。但另一部電影也很值得關注，那就是來自香港的《神探》(在內地公映時間是2008年2月)。導演杜琪峰，編劇韋家輝。主演劉青云，堪稱香港影壇上的“鐵三角”，曾有過多次成功的合作，均以藝術上的執(zhí)著追求著稱。雖然《神探》在第64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和第2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角逐中先后敗給《色·戒》和《投名狀》。但這并沒有影響它在眾多影迷心目中的地位，有的網友甚至不吝用“驚為天人”之類的溢美之辭來表達自己的觀感，衛(wèi)西諦等影評人也給予這部影片很高的評價。

那么，《神探》到底“神”在哪里?從名字來看，這部影片應該屬于港片中常見的偵破／懸疑類型，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影片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有出人意料的結局，這些都很符合這一類型片的特征，但它又跟以往的同類型影片有著明顯不同的追求。或者說，偵破／懸疑只是它外在的包裝，影片真正想表達的。其實是港片中并不多見的關于人性思考的主題。

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是，這部電影的片名英文翻譯為Mad Detective(可直譯為“神經偵探”或“有精神病的偵探”)，而不是字面上給人的第一印象：Extraordinary Detective(“神奇?zhèn)商健?。就電影內容而言，這兩個翻譯應該說都沒錯，因為這位Mad Detective的確也是一位Extraordinary Detective。神探的“神”，其實是一語雙關，只是在英語里并不容易找到類似的對譯，所以退而求其次，采用了一個更貼近編導意圖的譯法。

劉青云扮演的陳桂彬，天賦異稟，能看到人內心的“鬼”(其實是人性的不同側面)，能憑借靈感“看到”案情現(xiàn)場，因而屢破疑案，成為“神探”。但天才常常是俗人眼中的瘋子。影片中的神探也確實是他人(甚至包括他的妻子)眼中的精神病人，這樣的天才常常是郁郁不得志的，盡管可能會在身后獲得生前不曾奢望的聲名?，F(xiàn)實生活中，最典型的例子當然是梵高。從神探到梵高，這個聯(lián)想并不離譜。因為《神探》編劇韋家輝的確曾說過，梵高是他創(chuàng)作該片的靈感來源：“我覺得他看事物、看顏色一定和我們不同，假如梵高是一個警察，他怎樣破案呢?”影片開頭有這樣一幕，神探割下右耳贈送退休上司，他的理由是這位上司“心中沒有鬼”，這更讓人聯(lián)想到梵高割下耳朵送給高更(另一說是送給一個妓女)的典故。這一幕雖有過于刻意之嫌，不過也是為后文情節(jié)的展開做了一個必要鋪墊(神探正是由此被視為瘋子而退職)。由于畫面血腥，2008年2月該片在內地公映時刪掉了這場戲。

電影講的是兩名警員到樹林查案，結果一名警員王國柱連人帶槍失蹤，另一名警員高志偉平安而回，失槍又接連牽涉不同的搶劫謀殺案。重案組督察何家安受命調查此案多月毫無進展。決定找已退職的陳桂彬請教，故事主要就是圍繞著善(陳桂彬)、惡(高志偉)雙方的心理碰撞與較量展開，前者的武器是“天啟慧眼”，后者的武器則是人性中的狡詐。而原本對陳桂彬充滿信任的何家安，卻因為不斷受到外界力量(包括陳妻在內)的推動，對陳的信心逐漸動搖。加上陳桂彬異于常人的行事方式，令何家安最終相信自己是在同一個瘋子合作，轉而相信心機深沉的高志偉(陳桂彬曾看到“他身上有七只鬼”，這七只鬼包括了兇殘、怯懦、狡詐等糾結在一起的不同人格側面)。于是，在關鍵時刻，何家安將子彈射向了前來保護自己的神探。

故事的另一條線索，是陳桂彬和妻子之間的關系。在陳桂彬的幻覺中，他一直和妻子生活在一起，而真實的妻子其實早已視他為瘋子并離他而去。突然有一天，妻子回來找他，神探看著面前這個女人，卻認不出她來。因為神探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妻子。而是一個讓他感覺非常陌生甚至令他生懼的女人。這個女人找他，目的簡單而明確，只是要他發(fā)揮一下天賦，告訴她手頭偵辦的一起疑案的真兇(陳妻也是一名警員)，因為她要通過破獲案件來獲得升遷機會。

《列子·說符》早就說過：“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标惞鸨虻漠惙A雖然能令他看透人心，卻終究未能讓他逃過悲劇宿命。當初，何家安向神探求教時，陳桂彬曾由衷地直言：“不要做我。做我很辛苦?！睂τ谧约旱拿\，他早有預感，幻覺中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妻子，幾次阻止他接手此案，兩人的爭吵其實反映的是神探內心的掙扎。但陳桂彬堅信，上天給自己啟示，是要來幫人的。只是。面對受助者的猜疑與防范，這種使命感未免顯得有些“自作多情”。這樣的人生荒謬感，甚至讓人聯(lián)想到耶穌基督的遭遇。圣哲寂寞，可謂千古同此一嘆。

不過，對神探來說，真正的悲劇還不在此：或者說。影片對人性的刻畫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悲觀得多。當神探中槍倒下，高志偉果如神探所預見的那樣。將槍口對準了毫無防范的何家安。此前一直將陳桂彬的告誡當作瘋人囈語的何家安，終于醒悟過來，幸而神探只是身受重傷，掙扎著擊斃了高志偉。如果影片到此結束，也不失為留下了一個光明的尾巴，暗示著人性的救贖成為可能。但是，能看透人心的神探，看到的卻是讓他未能預料的一幕：一個瘦弱的孩子蜷縮在墻角(象征著何家安人性中的軟弱)，他的身后。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面容冷酷的女子(象征人性中的狡詐)，低聲說：“案子破了，先給GiGi(何的警察女友)打個電話，然后研究一下怎么編這個故事?！薄诵跃故侨绱说牟豢善诖Ｋ^的天啟智慧，竟然難敵人性中的惡，這一點的確令人沮喪，也格外耐人尋味。相信看過電影的人。都不會忘記神探倒地前那充滿悲涼和絕望的眼神，可以說，用“入木三分”來形容劉青云對這個角色的生動刻畫，絕不是夸張。

影片在何家安不斷重新布置槍戰(zhàn)現(xiàn)場的畫面中結束，他要想辦法收拾殘局。將故事編得盡可能合情合理，至于他會將現(xiàn)場布置成什么樣子，會提供什么樣的解釋來自圓其說，編導顯然已懶得給出一個詳細的交待，任由觀眾自己去猜測和討論好了。事實上，影迷在網上關于何家安會如何布置現(xiàn)場來圓謊的猜想真有不少。不過，需要說明的是，上述情節(jié)只是港版的結局。影片內地版本是以何家安自首結束的，筆者認為，這樣一改，影片原來的意蘊就大大打了折扣。

對新聞比較關注的讀者看得出來，影片主要故事脫胎于香港發(fā)生的真實案件。2006年3月17日凌晨，香港尖沙咀一條行人隧道內，正在巡邏的兩名警員突遭槍擊，兩人舉槍還擊，擊斃兇手，而兩名警員中也有一名殉職。此案不僅震驚全香港，而且破解了此前兩個懸案。一個是2001年3月14日一警員被襲身亡、佩槍被搶案，另一個是2001年12月，在荃灣麗城花園恒生銀行發(fā)生的一宗持搶劫案。警方調查發(fā)現(xiàn)，這三起案件的兇手是同一個人(隧道槍戰(zhàn)中被擊斃者)，此人的真實身份也是一名警員。關于兇手作案的動機，據警方分析是因為多次升級面試失敗造成心理失衡。這幾起案件曾在香港引起極大的震動。在影片中，警員王國柱連人帶槍失蹤的案件時間被設定為2006年3月14日，并不是偶然的，由此可以看出影片故事與真實案件的關聯(lián)。

真實案件本身已足以震撼人心。加上激烈的槍戰(zhàn)片原本就是香港電影的強項，以此為素材拍出一部寫實意味濃郁的商業(yè)片，似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也符合不少人對香港電影的一貫想象。然而，《神探》編導卻并未受到現(xiàn)實素材的羈絆，而是另辟蹊徑，化實為虛，在商業(yè)片的外殼下，借題發(fā)揮地表達了自己對于人性的思考，為影片賦予了一種深度和沉甸甸的悲劇感。

《神探》值得稱道的除了內容，還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表現(xiàn)手法，網友所謂“驚為天人”云云。其實主要還是對后者的贊譽。

杜琪峰導演的電影，鏡頭語言張力十足，影像風格原本就極為鮮明，《神探》在形式的探索上更是進行了大膽嘗試：神探的視角和他人視角的不斷轉換，加上用多名演員來分飾主人公人性的不同側面，這對普通人的觀影經歷來說幾乎是個挑戰(zhàn)，甚至在開場后十幾分鐘讓人有如墜云霧之感，但突然醒悟過來會心一笑的同時，那種難言的驚喜也是不可多得的觀影體驗。比如影片中神探和何家安跟蹤疑兇高志偉的一場戲：高志偉手插在口袋里吹著口哨走在大街上(何家安的視角)，鏡頭接著轉換成神探的視角，只見街頭六男一女齊齊吹著口哨。全部保持手插在口袋里的姿勢，邁著整齊的步子往前走，給人一種新奇中帶點詭異的視覺效果。當聽到神探興奮地壓低聲音對何家安說：好復雜，他身上有七個鬼!觀眾才突然明白過來：這些面目各異的人，全都是高志偉不同人格側面的形象化表達。有人說，《神探》至少要看兩遍，第一遍是探險(觀影經驗上的“探險”)，第二遍才是好好品味，確實有一定道理。

在筆者看來，《神探》是一部很奇特的電影。你認為它是藝術片固然不錯，但你把它看成商業(yè)片，似乎也沒什么不妥，兩種原本相互矛盾的氣質奇妙地統(tǒng)一在一部影片中，遠遠不是一個簡單的“雅俗共賞”所能概括的。影片編導長期浸淫于香港影視圈，熟稔商業(yè)類型片的敘事套路，同時堅持追求自己的風格，在表達自我的時候。比較容易找到個性追求與大眾口味之間的結合點，從而規(guī)避了過于小眾化的命運(該片在香港上映時一度是票房冠軍)。

用低成本拍出一個好看的故事片，而且有深刻的主題和濃郁的個人風格，這方面，或許會對內地某些場面華麗而內容蒼白的大制作影片的創(chuàng)作者有所啟發(fā)：在最初的新奇過后。要想繼續(xù)贏得觀眾，僅僅靠視覺的盛宴是不夠的。

回到本文開頭，筆者認為，關于電影類型的任何一種分類法都是對既有電影特征(內容或形式)的歸納和概括，對類型的突破不僅是實現(xiàn)電影藝術個性的重要途徑，也是克服觀眾“審美疲勞”的重要途徑。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類型電影離不開無窮的復制行為和幾近完美的模仿。但作為訴諸大眾。以商業(yè)為準繩的方法，也同樣需要翻新出奇，需要既尊重而又顛覆既有類型電影成規(guī)……拓開新路。為影片贏得觀眾提供持續(xù)的優(yōu)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