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為叛逆女性形象，杜麗娘與林黛玉在反抗動機和悲劇性質(zhì)上的差異，折射出作家的不同文化心態(tài)。

關鍵詞 意識 悲劇 心態(tài)

杜麗娘是我國古典戲曲中繼崔鶯鶯之后塑造的最動人的女性形象，林黛玉則以富有詩意美和理想色彩的悲劇形象代表著中國古典小說的最高成就，她們的共同點在于以情為生命的救難方舟，劃出了婦女追求個性和獨立的愛情軌跡。但是在反抗動機、審美效果上的差異，折射出作家的不同文化心態(tài)。

杜麗娘、林黛玉的差異首先表現(xiàn)在反抗動機的深層本質(zhì)上，前者是自發(fā)的青春意識，后者有自覺的社會意識。從心理學角度講“意識就是被感覺了的自我精神境界”?！白晕摇弊鳛橐庾R的起點，體現(xiàn)個體是生命自由活動的一種心理因素。杜麗娘在春香的慫恿下，她偷偷來到百花盛開的后花園，無限春光刺激了她對外部世界的渴望，成對的鶯燕挑逗起她的春情，內(nèi)心產(chǎn)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青春的萌動——在個體意識的支配下要求情欲本能的實現(xiàn)。青春的沖動與生存空間的壓抑形成碰撞。在羞澀、內(nèi)疚的復雜心理中青春潛意識活動起來。夢中幽會。這種內(nèi)心渴求而生發(fā)的浪漫將她青春欲望展露得恰到好處：“驚夢”后，杜麗娘眷戀春夢發(fā)出“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的吶喊。此后“尋夢”表現(xiàn)了她心理上從不自覺到自覺的追求過程。“尋夢”不成后，任憑青春的烈火去耗盡自己綿薄而脆弱的心力。含恨為情而死。這種自我覺醒，是一種標準的個體意識，支配著她去斗爭、去反叛、去沖破桎梏而獲得精神的自由。與此相對，林黛玉的叛逆性格中，具有豐富的社會意識。她追求的不只是愛情自由，更重要的是追求精神的解放、個性的自由和人格的平等。首先，愛情是她人生理想，是她生命所系。她總是以假情假意來反復試探自己的寶玉心中的位置。在長期了解中達到兩顆心靈的完全契合，而這正是她所追求的愛情。這種對愛的生存空間的追求與杜麗娘是一致的，但她的人格獨立是杜麗娘所不及的。其次，林黛玉對人生是謹慎的，堅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綽陷渠溝”的人生態(tài)度，為了追求完整的生命而不惜以死抗爭，她生活下去的勇氣就是對寶玉愛情的追求和憧憬，是寶玉的愛帶給她生的希望，當她的愛情最后徹底毀滅時。她便“焚稿”、“絕粒”。以生命相殉。這種生命意識目的性遠遠超過杜麗娘。再次。林黛玉的愛打破了金玉良緣等門第世俗觀念，跳出了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的窠臼。針對封建家長所看好的“金玉良緣”。她發(fā)出了“何以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強烈抗議。最后，杜麗娘的愛情中少不了“欲”，林黛玉則不然，她的愛情是純情感，近乎精神性的愛情，把異性之間的情感升華為詩意的純凈的美感，成為對抗和抵制社會價值觀的精神力量。

杜麗娘、林黛玉的差異還反映在悲劇性質(zhì)上，前者演出了一幕悲喜劇。后者演出了一場崇高的悲凄劇。杜麗娘是一個“情之至”者，她的悲劇是在“情”與“理”的沖突中演繹著，她的“情”深受封建社會的“法”和“理”的壓制。原始的《詩經(jīng)》激發(fā)了她心中原始的情感，最終以死來抗爭污濁的現(xiàn)實。作者有意把杜麗娘的死安排在親朋相聚、人月團圓的中秋。以環(huán)境與心境的巨大反差，造成濃重的悲劇氣氛。然而這幕悲劇蘊含著喜劇因素。與陰間判官據(jù)理以爭，使自己還魂復生，又她積極要求柳夢梅上京趕考，以便使自己的婚姻得到家庭和社會的認可，這一過程的勝利有其大膽悖逆世俗觀念的一面，然而更多的是一種樂觀色彩。特別是在與父親和皇帝的斗爭中充滿著滑稽。使戲劇的悲劇性淡化。對苦難的反抗因其荒誕而難以誕生崇高，難以達到感情凈化的效果。

林黛玉的悲劇命運是在社會沖突和性格沖突中展開的。首先是為情九死不悔表現(xiàn)出個體意識對封建宗法禮制的反叛。她從不勸寶玉走“仁途經(jīng)濟”之道，從不說“混帳話”，實質(zhì)上就是否定封建主義的人生道路和封建主義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念的相投，是她逸出封建政治倫理軌跡的標志，閃耀著追求個性解放、爭取婚姻自由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的光輝。而理想被無情撕碎，這正是歷史的要求被現(xiàn)實的封建宗法勢力扼殺的結(jié)果。在這場沖突中，代表歷史前進方向的一方被毀滅，因而產(chǎn)生了強烈的美的震撼，留下一出時代的悲劇和社會的悲劇。其次，林黛玉的性格突破了杜麗娘的單純性的格局，是矛盾的復合體，“構(gòu)成性格運動的各種性格元素不斷流動變遷”。她時而悲，時而喜，時而愛，時而恨，情緒雖然不確定但愛的執(zhí)著是穩(wěn)定的、一貫的。喪失雙親。寄人籬下使她孤獨、寂寞，對外界相當敏感：愛使小性兒，說話尖酸刻薄。背后隱藏著是她那顆十分強烈的自尊心：超人的靈氣使她持才自傲，孤高自詡：率直純真是她性格的主要特征，心直口快、任情任性是其外在表現(xiàn)?！坝谐錆M軟弱眼淚的陰柔，有充滿尖酸刻薄的陽剛?！敝T多不和諧的矛盾，深刻地揭示了林黛玉命運的悲劇。

杜麗娘與林黛玉形象的比較也折射出兩位作家人生態(tài)度和審美理想的差異，反映著作家所處的時代和生活背景。

湯顯祖生活在明代晚期，城市經(jīng)濟相對發(fā)達，物質(zhì)條件充盈，中上層生活侈糜。知識分子有較大的精神空間，談“情”說“性”成為時尚。湯顯祖曾師從泰州學派代表人物羅汝芳。羅氏對程朱理學的判逆和接近于禪學的哲學觀念影響著他。后來與李贄的交往，更促使了他叛逆人格和反抗禮教精神的形成。在他的思想中，既有明末舒張個性的進步思潮特點，又不乏傳統(tǒng)文人入世出世之間的矛盾情結(jié)，這些思想在《牡丹亭》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而且湯顯祖深受當時比較進步的王陽明心學左派思想的影響，把情提高到本體的高度，提出“至情說”。揭示了人性意識自然覺醒的合理性，所以杜麗娘的出現(xiàn)正是晚明進步思潮中湯顯祖情的郁結(jié)的產(chǎn)兒，在湯氏看來，情有著超越時空，超越理性的特點，尤其《牡丹亭》中的“情”并非一個抽象空洞的概念，而是充滿實際內(nèi)容的實體，它就是理學家難以啟齒的“性欲”，湯顯祖把男女之間的正常性欲作為愛情產(chǎn)生的源泉和動力。他在《<牡丹亭>題詞》中指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的創(chuàng)作，就是借杜麗娘因春感情、因情而思、因思而夢、因夢而病、因病而死、死而復生的藝術描寫，來表現(xiàn)人物對情的追求，以情作為人性根本，強調(diào)人生性情的本質(zhì)流露，提示了“情”對“理”的斗爭，在客觀上與明中葉后要求擺脫禮教束縛的解放思潮是一脈相通、遙相呼應的。但是，湯顯祖把杜麗娘的“至情”看成是前生注定的。把一切都放在夢中。這暴露了作者思想中渺小的一面，而且他隱晦寫情，把現(xiàn)實中的夢經(jīng)過藝術形象思維轉(zhuǎn)化為藝術之夢，體現(xiàn)著湯顯祖執(zhí)著的情以及明代商品經(jīng)濟和市民生活繁榮哺育出的人欲的釋放。他希冀打破中國人的情感倫理化模式。卻以不得不將自然生命、感性追求維系于倫理準則：一心想超越了封建倫理綱常的羈絆，但最終卻走向矛盾。愛情婚姻政治化，在一定程度上囿于道德倫理之中。最終沒有徹底擺脫封建倫理綱常的枷鎖。

而生活在乾隆時代的曹雪芹。則沒有湯顯祖那樣的精神氣候條件。首先。清中葉正處在封建社會發(fā)展的爛熟時期，封建統(tǒng)治漸漸顯出了下世的光景，但統(tǒng)治者千方百計強化自己的統(tǒng)治，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新興的市民力量有了發(fā)展，市民思想意識明顯抬頭了。嚴重威脅著地主階段的統(tǒng)治。一些進步的思想家向程朱理學發(fā)起強大攻勢，宣揚人性解放。其次，出生在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族的曹雪芹，由于家庭變故。經(jīng)歷了由錦衣玉食到“舉家食粥”的滄桑之變。使他對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沒落有了切身感受，曹雪芹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使他對封建社會有了更清醒更深刻的認識，他對生命深切而敏銳的體驗，使他對人類社會進行著深刻的探索，他希望依靠從百年望族叢中走出來的林黛玉，把自身與社會現(xiàn)實矛盾對立消融在美好愿望中，濃筆重彩抹出的冰清玉潔滲透著對人的尊嚴、人的權利的呼吁，折射著民主精神和人文情懷。最后，由于明清易代鼎革之變的重創(chuàng)，文人們的心態(tài)被迫內(nèi)斂，由明未的汪洋恣肆轉(zhuǎn)為對現(xiàn)實的關注，同時社會的動蕩刺激著一批反壓迫反專制思想家的誕生，尤其是戴東原的“人有欲望，才能有所作為”深刻影響著曹雪芹，他對生命的悲劇體驗使他看到人的自然屬性，去關注現(xiàn)實，孤獨凄涼地寫出苦悶的生命情結(jié)。他以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悲劇為線索，而賦予它更多的社會內(nèi)容，借林黛玉的人格獨立、孤標傲世、平等自尊等人性意識，揭示著個人情感與傳統(tǒng)宗法的悲劇性矛盾，與封建道德諸多方面展開根本性沖突，尤其對儒家仁途經(jīng)濟的蔑視早逸出了傳統(tǒng)悲劇模式。在靈與肉倍受折磨中曹雪芹悲慟地關注著社會與人生，以自覺的痛苦尋找新的家園，探索生命的意義，開啟了近代知識分子堅持人格獨立和社會進步的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