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前,正要讀小學的孫子被查出得了急性白血病,這個三代同堂、孩子父母離異、全家三口只靠一份低保收入,將度過怎樣的一段人生?
她已是風燭殘年。
她弓著背,把一大包垃圾拖上樓梯。
她咳喘著推開門,一股霉味沖出屋外。
她把垃圾往昏暗的房間里拖,直道歉:“不好意思,家里太亂了。”
唯一整潔的電冰箱頂上,擺放著兩個紅本本。一本是孫子蔡登皓的小學畢業(yè)證書,一本是她的小學修業(yè)證書。所謂修業(yè),是指完成了全部學習課程,但未能通過畢業(yè)考試。對她而言,這已足夠。她從未奢望過學歷。
在南京小市小學度過6年,她的任務,只是充當監(jiān)護人,陪身患急性粒細胞白血病的孫子順利完成學業(yè)。一個月后,孫子將升入中學,不再需要她的陪讀。孫子所需的學費、生活費、營養(yǎng)費將更多,她的任務將更加繁重。
這一切都從撿垃圾中來,因此屋子堆得再滿再亂,她都能忍。她只是有些擔心,耳聾眼花,弓腰駝背,不知還能撐幾年。
她就是74歲的李令芳。
同桌的奶奶
13歲的孫子越長越高,這兩年比她高出很多,不斷顯出她的老邁。
很久以前,她可以毫不費力地抱起孫子。
蔡登皓不足一歲時父母離異。父親下崗,母親在娘家所在的街道做清潔工,可以擠點錢付撫養(yǎng)費,卻拿不出時間管孩子。孩子被判給男方。父親要四處打零工,照料孩子的任務就落到了奶奶李令芳身上。
她喂奶粉、米湯糊,把孩子拉扯到7歲。該上學了,孩子開始頻繁摔倒,全身青紫,動輒鼻血直流。到醫(yī)院一查,說是急性粒細胞白血病,醫(yī)生說,這病不能摔著磕著,好好治上個三五年,興許能好。
孫子的檢查結果一出來,因腿傷入院的李令芳立即辦了出院。李令芳說自己的病不治了,孫子要緊,孫子得趕緊住院化療。
她很想把孩子的病治好后再送他上學??苫熯^后,孩子頂著光光的腦袋,抱著奶奶的腿哭。孩子說:“奶奶,要是過幾年還治不好怎么辦?我現(xiàn)在就要上學,一邊上一邊治,我會好好念書……”
她心一軟,就帶著孫子來到家附近的小市中心小學校長室,說我孫子得了白血病,可頭腦不壞,求求你們收下他,讓他讀書。
學校同意收下,并表示可以免除蔡登皓6年的學雜費用。但有一個條件是,要李令芳全程陪讀,承擔起監(jiān)護人的責任。否則,出現(xiàn)任何意外,學校擔當不起。
只要學校能收下孫子,她什么條件都答應,何況陪讀是多么令她神往。幼時她也曾渴望像那些新潮的女學生一樣進課堂,識字讀書,將來做大事業(yè)!可68歲的她還是文盲,終生無業(yè),茍且求生。
求學夢竟在暮年因?qū)O子而實現(xiàn)。每天她早早起床做好飯,喊孫子起來吃,然后陪孫子一道上學,祖孫倆同桌,她和孫子跟著老師,一起念“a,o,e”。一堂課下來,她坐得腰酸背痛,翻不了幾頁書,就打呵欠流眼淚直犯困。痛了就忍著,困了就掐自己的腿,狠狠地掐。她不想讓孫子因為她而分心,影響聽課。
下課時她更累。孩子總愛跑,急著跟同學們一塊玩。孩子一跑,她就心慌,就追:“皓皓,皓皓,你慢一點!”孫子聽她的話,放慢了步子,可沒等她追上去,又跑進人堆里去了。
老師總提醒她:一定要看好你家登皓!她喘著粗氣答應下來,繼而呵斥著朝孫子喊停。
上課鈴一響,她把心收回肚里,陪孫子再坐進課堂。老師教的內(nèi)容,她總是聽過就忘,這讓她覺得自己沒多少資格來教訓孫子。
他們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更多時候,那個座位是空著的,因為孫子要去醫(yī)院,住院化療一周?;丶倚菹雮€月,再上學半個月,又要化療。課堂之外的她,是另一番忙碌。
祖孫倆也曾換過座位。有記者來采訪拍照,她和孫子被臨時調(diào)到第一排并坐,她發(fā)現(xiàn)黑板上的字清楚了很多。拍完照再坐回原位,她松了一口氣。她覺得還是坐在最后舒服,不用擔心擋著其他孩子。實在撐不住要打盹時,也不會影響其他同學。
健壯的孫子
坐課堂對李令芳而言,漸漸猶如酷刑。她聽不清老師講了什么,看不見黑板上寫了什么,她只感覺到腰疼,就想站起來走幾圈。事實上6年下來,她只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
這就夠了。不時會有好心人給她寄錢來?!耙郧凹牡娜硕?,最近少了。不過中山東路200號有個叫許旭的,一直有寄錢來。逢年過節(jié)還給小孩買衣服,大小都合適。也不知道他是誰。我打算今年暑假帶孫子去找找,還沒時間過去?!崩盍罘家魂嚸涂取?/p>
李令芳從家里翻出三張獎狀,都是孩子的,有文明禮貌獎、地面粉筆畫獎與小制作獎。
長期治療,缺課太多,孫子的成績并不太好,總在班級倒數(shù)。剛開始會有同學到病房里、家里給孩子補課,幫孩子講作業(yè)??赏瑢W們的任務也很重,競爭激烈,而他總是時不時就躺到了病房里。到后來,李令芳就跟同學說,不用給蔡登皓補課了,補也白補,謝謝你們了。
她對此很能想得開:“他能活下來就算不錯了。現(xiàn)在醫(yī)生說再觀察一兩年就能停藥了,不容易啊。我也不指望他成材,能身體健康、長大成人就行啦?!?/p>
她更愿意說的,是孩子的健康狀況?!八娘嬍澄乙恢碧貏e注意,亂七八糟的零食全都不吃。但營養(yǎng)還是要跟得上。每回帶去醫(yī)院復查,病房里其他人都說,你家這孩子怎么養(yǎng)得那么好?比一般人家小孩長得還要壯實呢!”
諸如此類的夸贊,她最愛聽。與之相比,成績實在算不得什么。
9月,孩子將直升南京市66中,李令芳很滿意:“他自己能去,不要我陪了?!睋裥V?,與她的生活無關。
和孫子一起畢業(yè)
最后離開學校那天,一場盛大的畢業(yè)典禮讓她記憶猶新。
全年級百余名學生的畢業(yè)典禮,從7月2日中午開始排練,下午三點半,南京所有媒體到齊時正式開始,更像對祖孫倆的送別會。
同學們上臺給蔡登皓獻歌、致辭祝福。內(nèi)容大致相同:“蔡登皓,你身患白血病,卻頑強地與病魔作斗爭……”他們贊揚蔡登皓此前的勇氣,祝福他此后的人生。
蔡登皓不動,不吭聲,直到后來,有兩個男生上來跟他擁抱。
蔡登皓局促地舒展雙臂,慢慢擁住同學,繼而閉上眼笑了。他的笑還沒結束,擁抱的同學已在掌聲中走回座位。于是,他又有些窘迫地站在臺上。
這讓蔡登皓想起3年前的一次游戲——他一直渴望玩的老鷹捉小雞,同學一直不敢?guī)妗K麄儗λ畲蟮年P心,就是不帶他玩??赡谴位熁貋恚K于有人陪他玩了。
他們讓他當小雞,站在隊伍中間,大家保護他一個,老鷹也不抓他。輪到他當老鷹了,所有人都爭著讓他抓到。這種關心讓奶奶感動,讓他對此游戲失去興趣。他的強壯,終歸不堪一擊。
畢業(yè)典禮還在繼續(xù)。有老師送來一捧花給他們,讓李令芳帶著孫子上臺獻花給校長。孩子送花上去,右手高舉過頭頂,向校長行了個少先隊隊禮。
李令芳趕緊跟上,也舉手敬禮。她動作笨拙,姿勢不標準。她的胳膊已舉不過頭頂,她的背,此生將再也無法挺直。
這是她第二次敬禮。
上一次敬禮,也來了很多記者。那天她陪二年級的孫子一道當升旗手,祖孫倆系著嶄新的紅領巾,站在操場最令人矚目的旗桿下,等著國歌奏起。奏國歌的時候,她和孫子一道行少先隊隊禮。那時,她背還不駝,胳膊腿都還很利落,敬禮比孫子還要標準。
她用6年光陰換回小市中心小學歷史上簽發(fā)的第一份修業(yè)證書。這也將是她此生唯一的學歷證明。
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B版2008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