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叔，在這個世界上只生活了62年。62年，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走了一遭，不算很長，也不算太短。但我多么希望三叔能在這個世界上多待幾年。雖然，他的生活那么清貧，那么簡單，簡單得幾乎無法用文字來描述。吃飯、睡覺、勞作，這就是三叔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記憶里，三叔沒有什么嗜好，不抽煙，也很少喝酒，有時喝幾杯，那只是干了一天的農(nóng)活，以此解解乏而已，他也沒有絲毫的精神生活?？僧斘业弥迦チ肆硪粋€世界的時候，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三叔，不僅僅是吃飯、睡覺、勞作了。三叔有他的精神世界。只是我們這樣能聽能說的人是無法理解和體會的，因為三叔是一個聾啞人。

聽父親講，三叔不是生來就聾啞的，而是三歲的時候，生病發(fā)高燒，用土方子治壞的。除了不能講話和聽不到別人講話，三叔可有靈性了，他洞察事物的能力可強了。三叔是非分明，絕不會混淆黑白，誰孬誰好，他心知肚明。

三叔可疼愛我了。聽母親講，三叔時常抱著我到熱鬧的場面去看人家嬉鬧，看得還十分的專注。人家笑，他也笑，人家怒，他也怒。等我漸漸地長大，在我的記憶里，三叔仍然喜歡靜靜地站在人堆旁邊看眾人嬉笑打鬧，還是隨著眾人的感情起伏變化而變化。三叔的面部表情其實十分的豐富，不了解的人，看不出三叔是聾啞人。他的臉上沒有那種呆板、木訥的表情。他能在我和小伙伴面前做出許多變臉來，如舞臺上戲人的表演異常豐富。小時候我可佩服三叔的變臉術(shù)了。

三叔雖然不會講話，可他的腦子卻很靈光。多年鰥居的三叔，農(nóng)家活樣樣在行，就連女人們做的活兒，他也做得精細。做飯、縫衣，樣樣不賴。小時候我淘氣調(diào)皮，褲子刮破了，回家怕母親責罵，三叔總是拿出針線為我縫補好，居然能瞞過母親的眼睛。每到過年三叔就做些馃子之類小食品。上一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物質(zhì)極其匱乏，可他總是變著花樣做出許多饞人的飯菜，比如香椿炒小辣椒，紅綠搭配，色香誘人。每到夏天，三叔從小河里摸回許多只小螃蟹，秋天便捕捉一串串螞蚱。最有意思的是夏天的晚上，三叔帶著我用手電筒到莊稼地里照一種叫“瞎碰子”的昆蟲，這種小昆蟲喜歡在玉米棵上飛來飛去，叫什么學名，我至今也未弄清楚。晚上它們一見到光亮便聚集到一起，我們用布袋子一蒙一扎，便成了我們的口中美味。三叔把捕回來的“瞎碰子”放進水桶里蓋嚴，待上一段時間，由于缺氧，它們就沒有飛動的能力了。三叔便把“瞎碰子”洗凈、晾干，用油烹炸，再放少許鹽，焦黃味美，脆生生，香噴噴，直到現(xiàn)在想來還會流口水。

在那個年月里，三叔的生活很清貧，卻很少見到他憂愁的樣子。聽不到惡語傷人，挖空心思的斗人之法，生活反而清亮了許多，他有鏡子般的明亮心靈，老實，本分，但又不失聰穎。三叔耳朵是聽不到，但他用眼睛看這個世界，看這紛紛攘攘的人群，并不遜于有聽力的人的知覺和判斷。

三叔也有生氣發(fā)脾氣的時候。記得有一年冬天，生產(chǎn)隊里挖灌溉水渠，每家每戶都分到一段。一姓亓的人家也分了一段，可亓家的兒子在部隊服役，男戶主有哮喘病，冬天病得尤其厲害，根本干不成重活，是屬于幫扶照顧的對象。三叔不能講話，可他用他特有的語言，為亓家與生產(chǎn)隊長講理。他那氣憤憤的樣子，現(xiàn)在想來，仍然令人敬佩。后來有人說，三叔不能講話，可他知道亓家與我們家有相似的境遇。我二叔是烈士，是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犧牲的，我們家的大門上掛著“光榮烈屬”的匾牌，亓家掛著“光榮軍屬”的匾牌。每逢過年前，村委會都會打鑼敲鼓地送些慰問品。三叔明白，能享受這些慰問品的人家應(yīng)該受到尊重。后來爺爺奶奶去世了，“光榮烈屬”的匾牌換成“光榮軍屬”。我光榮地參軍了。

參軍兩年后，軍校放寒假，我回到闊別兩年的家。到家的那一個晚上，三叔一直沒有離開過我。還拿起我的軍帽，撫摸著那紅色的五角星，并指著我的紅領(lǐng)章，意思是說二叔也曾戴過這樣的軍帽。弟弟說三叔說的不對，我制止了弟弟，默然地笑著。然后，三叔慢慢地把軍帽戴在自己的頭上，做出嚴肅的樣子，快樂得像一個孩子。當我拿出一雙軍用棉鞋給三叔時，他卻推著不要，用他的語言對我說，我小時候常凍腳，留著讓我穿。當我說了我還有一雙時，三叔接受了。當時他眼眶里浸滿了淚水。那一晚三叔一直與我親熱“說話”到后半夜。

當我的生活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三叔卻一天天老了，他的生活越來越孤苦伶仃。我卻因為疲于奔波而很少回家看望三叔。大哥說，三叔沒病幾日，便辭世了。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的前幾天還在田里勞作，辛勤勞作了一輩子的三叔，就這樣匆匆走了。三叔一輩子未曾有過真正的家，未曾娶妻生子，他這樣不打擾任何人的走法，也算是他的福氣吧。

三叔如果不是幼年那場病，該有另一番樣子的生活。三叔長得其實很英俊，身材雖然不是很高，卻很壯實。他年輕的時候有力氣是遠近聞名的。三叔能肩挑二百多斤的重量，也能推著載有一千多斤重的貨物的獨輪車走十幾里路。三叔經(jīng)常幫著村里那些沒有勞動能力的“五保戶”干農(nóng)活。癡癡地、蠻蠻地、踏踏實實干一整天，也只是換來一頓豐盛的晚餐。我曾多次勸三叔，不要那樣賣力氣干活，他卻責怪地對我做著手勢，很是著急的樣子，當我終于點頭贊許他的行為的時候，他便露出了憨憨的笑容。

在三叔的心中，或許他認為，他不能給別人說些什么，他只有力氣，能為別人做些什么。近來我時常揣想，三叔心中真正想的是什么？他的內(nèi)心世界，真的像我看到的，只有吃飯、睡覺、勞作嗎？

三叔有一雙超乎尋常的大手，善于侍弄土地，靈巧得很。我們家及三個姑姑家里，用的各種筐、簍、簸箕等家什，全是三叔編織的。花樣繁多的，美觀耐用。三叔還為我用玉米皮編織過書包，用細柳條、麥稈子編織了好多小簍簍，他在里面放進從田野里捉回的蟈蟈、蛐蛐、螞蚱，掛在我家窗前的榴樹上。我放學回家便提到小伙伴面前炫耀，小伙伴們羨慕地圍著蟈蟈、蛐蛐逗弄不停。多少年過去了，那蟈蟈、蛐蛐的叫聲，時?；厥幵谖业男睦?。

三叔也曾拿著他精心編織的簍簍、籃籃，到集市上去賣，可那個年代，經(jīng)常被人家不知以什么名義收走了。三叔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親手做的東西，怎么就不能賣呢？那可是三叔的企盼，是能換回油鹽的勞動果實，是三叔對生活編織的夢啊。可憐的三叔也只能默默地承受。只有到了夏天，三叔將世間的聲音置之耳外，隨手揪一片兩片柳葉槐葉之類，放到嘴上吹奏出清亮的、脆生生的曲子的時候，才會有舒心滿足的神情。每當這個時候，我和小伙伴們著迷地圍攏在三叔身旁，貪婪地一曲接一曲聽著。那美妙清脆的曲子，一直伴隨著我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每當我思念起三叔的時候，耳邊便響起那年月鄉(xiāng)間特有的曲子。似乎人世間的一切音樂，都沒有三叔吹奏的柳葉曲使我感動。清亮的曲子，如山泉汩汩似小溪流淌，多少年來一直波動在我的心里。

三叔用柳葉吹奏曲子的絕活，遠近有了名，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知道三叔。有人產(chǎn)生了疑問，一個聾啞人，聽都聽不見，怎么有那么好的樂感呢？我也曾思考過這個問題。古語云：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扇宓拇_能吹奏一曲又一曲的清亮曲子。抑或三叔曾有三年的聽力歲月，是上蒼留給他的最后一點恩惠。我只能把謎底交給上帝了。實際上，三叔不只是能用柳葉吹奏出美妙的曲子，只要有任何一片薄薄的物什，三叔都能吹奏一曲。有一年春節(jié)，村里搞演出，還請三叔上臺吹奏了一曲他自編自譜的曲子，時輕快，時急促，時緩慢，時悠揚，聽來熱烈、歡樂、清脆。當臺下掌聲響起來的時候，三叔“聽”到了，他滿臉花開快樂的樣子，一直定格在我的腦海里。

作家史鐵生說過：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從這個角度看，任何一個人都是有限制的。三叔雖然不能說話，也聽不到別人講話，可他用眼睛，用心靈去看世界、去看生活、去看人群。反倒我們這些能聽能說的人，忽略了用心去感受生活，只滿足于感官的需求。心越來越麻木，越來越貧乏。這樣想來，三叔和我們一樣，有他的生活，也有他的內(nèi)心需求。只是我們這樣的所謂正常人很難理解罷了。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