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褲衩

在美國《商業(yè)周刊》和英國《泰晤士報》組織的評選中，被評為2007年的世界十大建筑奇跡中，我國占了三項。其中就有國家體育場和新央視總部大樓。國家體育場有個別致的愛稱，叫鳥巢；央視總部大樓，卻有不少人看它不順眼，大模樣像兩條褲腿連在寬大的褲腰上，便送了個不雅的外號：大褲衩。

這大褲衩三字，是剛剛見到荷蘭人雷姆·庫哈斯和德國人奧雷·舍人公布他們的設計方案效果圖時人們送的。我也大有同感。當時甚至有業(yè)內人士簡直不敢相信建筑還可以這么做，說是“災難性的建筑”，張揚到“張牙舞爪”的程度了。

我住的地方金臺里離大褲衩很近，低頭不見抬頭見。從開始施工，就看著它如何絕地而起，如何初露頭角，如何一天天成長壯大，漸漸顯出碩大無朋的怪影，俯視著人寰。周邊的大小建筑物，已經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它的陪襯。它已經不容置疑地成為一座標志性象征性的宏大建筑物。

我常常帶著自己的思索凝視它，更喜歡圍繞著它走走，盡可能地靠近它，感受它傳達給我們的各種信息?？窗桑穷^不可一世的鋼鐵之魔，活動在它頂端的幾臺吊車的長臂，不過就像它的觸角，悠然擺動；那粗大的構件，被吊起來，逐漸地逐漸地變成牙簽或火柴棒的大小，高懸云際；施工的人，則像春天的芽苞，移動在那些粗大的鋼鐵枝杈上；而在高空綻放飄灑的焊花，是那么小巧，柔和，安靜。說起來真有點科幻小說的味道，說他們必須在太陽出來前施工，因為陽光會讓塔樓不同部位的鋼結構膨脹，不利于控制施工質量。它平均每天只能升高十來公分。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春風秋雨，寒暑易替，經過五年的發(fā)育，現在，它終于頭角崢嶸，成了二百多米高的龐然大物。如果此前你未曾看過，這時候猛然看到，一定以為這是從天外突然降落的不速之客。大褲衩三個字漸漸聽見得少了。

放眼望去，兩座以大斜角歪傾著的巨塔沖刺云空，離地面百多米時，卻相對一折，橫空跨越，擁合在一起，宛如一座天橋。然它又不像橋。它大得出奇，足足有十多層樓那么高大，據說用鋼量近兩萬噸，相當于將國內第一棟鋼鐵大廈深圳發(fā)展中心懸空建造。此前人類建筑史上尚無法想象如何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建筑的穩(wěn)定，也無法想象如此巨型鋼結構懸臂如何安裝。懸臂前端沒有任何支撐，抬頭仰望，就像一個天體凌空而降，高懸在我們的頭頂。有時候，天幕和大樓的玻璃幕墻會融為一色，人們只能看到大樓的網狀結構，仿佛閃電被凝固在空中，很神秘。仰望著它，你必然會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而它代表的這個國家是多么強大。

同樣的巨塔，別的都是直指云霄，它卻是斜刺而上，以沖決萬物的氣勢把建筑學的法則打得個七零八落。它不會傾倒吧？難道它傾斜著沖擊的力度更大？要不為什么托舉起那么巨大的體量？

同樣的樓宇，別的都是平地而起，它卻有那么大一部分高懸在我們頭頂，像沉重的鉛云從高空給我們施加巨大的威懾力。這簡直有點兇險了。深信它不會垮落，你卻無法避開驚懼的襲來。

它像兩個頂天立地的“Z”扭結在一起，簡潔而反常，強悍而詭異，雄心勃勃而匪夷所思。

它不像任何廟宇，不像任何宮殿，也不像任何樓堂館所，據說它是僅次于美國五角大樓的世界第二大辦公樓，將來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其中工作，但它同五角大樓并無任何相似之處。它就是它。它的攝人心魄，既在它的龐大高聳，也在它的突兀奇險。它堅強威猛，信心十足，無所畏懼。它已經超越了自身的造型和建筑成本，甚至超越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建筑美學，而成為一種抽象的隱喻性符號或精神的載體，猶如抽象派大師的杰作。它的設計者就曾毫不隱諱地說，央視大樓就是他滿腦子政治想象的產物。他想象的，莫非就是中國崛起的力量與氣勢，是西方世界感知的挑戰(zhàn)與“威脅”？

我不懷疑，國際建筑界有人說，它將是當今世界上最激進的建筑。

現在，它要竣工了。我又一次到離它最近的地方去看它。與其說看，不如說感受更確切。那種力量和氣勢，威懾力和詭異感，用語言是表達不清楚的，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感受到它對感官和心靈的沖擊。我不禁又感嘆起來。設計它，建造它，沒有足夠的魄力和胸襟是絕對不可能的。據說，像這樣別出心裁、標新立異、不符合現有規(guī)范的建筑，世界上有許多國家是有法令不許可立項的。而能拿出近二十公頃的土地、五十多億元資金，容許這樣一項工程在激烈的爭議中加以實施，來檢驗自己，來證明自己，沒有相當的膽識和境界，也是無法想象的。它的出現，無疑象征著強大、自信和成熟。當我正在流連時，有位老者過來搭訕，開玩笑說，看樣子你是個念書人，能給它想一個更好的名字嗎？就像鳥巢呀，水立方呀，諸如此類雅致一點的。大褲衩太不像話了。我高興了。我是好多次嘗試著給它取個好聽的名字來著。既然它是抽象的、隱喻的，張揚著沖決一切的氣勢和反叛陳舊模式的精神，那么，以“崛起”命名不挺好嗎？或者索性就叫它“挑戰(zhàn)者”、“威懾者”，不更直截了當些？可也可以，只是略感“正”了點，“白”了點。既然它顯示著大氣磅礴而又深奧詭異的審美取向，那么，它的名字，來點邪勁兒是不是才顯得更加貼切些，當然是越超驗越好，越另類越好。討論來討論去，沒有十分滿意的。最后，我們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嗨，還是大—褲—衩！試想，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一件遮天蔽日的、鋼鐵編織而成的大褲衩，從天而降，懸掛在世界上空，我們不也會感到不可思議、驚愕萬狀嗎？路上的行人，驚奇地看著兩個老頭在那巨大投影的籠罩下，有說有笑，比比畫畫，不知道在樂呵什么呢。

哈哈，大褲衩！

大褲衩，哈哈！

好在，只要是善意的，什么樣的幽默，什么樣的調侃，甚至誤解嘲諷，甚至探索中的失誤，現在也都在寬容之列。當然，這大褲衩的綽號也不例外。畢竟應該相信，巨人不會因為有個不雅的綽號而成為侏儒。這樣就好。因為，包容寬松才是和諧與創(chuàng)造之母。

歷史不是凝固的

偶讀肖復興的文章《歷史可以修復嗎》（載6月13日《今晚報》），引起一點感想。

肖文寫他記憶中的永定門，寫他少年時在那一帶生活的情景，歷歷在目，栩栩如生，意韻相當深長感人。但他對現在重建永定門提出的質疑，我有些不同意。

我第一次來北京時，永定門已經拆除多年，連它的舊照片似乎也沒有留意過，只知道有個地名叫永定門，想必那里曾經有過一座城門樓子吧。只是近年來，我有機會在北京常住，對北京的大體輪廓和歷史沿革產生了興趣，有時還實地去看看。登上景山，俯瞰這座古都的偉大氣勢，它貫穿南北的中軸線，和以中軸線為主脈的整體布局，充分體現了皇權的神圣和我國城市建筑的高超智慧。這是舉世無雙的。贊嘆之余，每每因看不到與中軸線北端的鐘鼓樓遙遙相對的永定門，而悵然久之，也覺得北京城確如肖復興所說“如同缺了門牙的豁嘴子”。有這種感覺的人肯定也不在少數。

一日，我閑逛到永定門，看見那里正在大興土木，說是徒有虛名的永定門又將成為名副其實的永定門了，心中大喜。因為永定門是座標志性建筑，有了它，就可以更具體地聯(lián)想到北京城南昔日的風貌，形象地再現當初京都設計者的宏偉構想，更激發(fā)我們的驕傲之情。而肖復興說他看到重建永定門“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的原因，則是因為他認為重建的是贗品，不可能是原汁原味的永定門，是在修復歷史，而歷史是不可以修復的。我覺得他的見解不是沒有道理的，但仔細想起來，其實也沒有過于憂慮的必要。

說到歷史，好像至少有三個含義，有時是指史書，有時是指史實，有時是指發(fā)展過程。如果這里指的是“歷史事實”，那么，已經成為歷史的事物，的確是不可以也不可能修復的。但我們也應該看到，發(fā)生在歷史上的事物，或某種事物的發(fā)展歷史，也不是凝固的，不是一成不變的，它都是一個過程，是發(fā)展變化的。沒有發(fā)展變化也就沒有歷史。一座建筑物，從無到有，從新到舊，從完好到壞圮，如遇天災兵燹，甚至會毀于一旦。毀了的，大多就此不復存在；有的后來又有人出于某種原因，把它重建起來，立一尊碑，說該樓該橋該寺廟哪朝哪代初建，哪年哪月哪日因何毀壞，哪年哪月又得以重建，甚至由誰主持重建，耗資多少多少都記得明明白白。有的古建筑屢毀屢建多少次，在我國歷朝歷代都是屢見不鮮的。這種歷史過程，反而增加了一座建筑物的文化底蘊，讓我們從它的變遷中了解時代的興衰和世事的滄桑。試想，北京的古建筑，有多少真正保持著初建時的“原汁原味”，而沒有經歷過廣義上的重修重建呢？

說到一座建筑物的“原汁原味”，也與大的社會環(huán)境有著密切的關系。比如永定門，在肖復興一代北京人的記憶里，那座城門樓子是和雞麩子、糖葫蘆、三分的車票錢、城垛上的酸棗棵子、一簇簇破破爛爛的棚戶土房、叮叮當當地響著的有軌電車，以及解放軍和平解放北京的入城式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是他們心目中永定門的“原汁原味”。而當年的皇帝，如何在眾人的簇擁下，躊躇滿志地從永定門出城到南苑去打獵的那種“原汁原味”，自然只有當年親歷的人們才能感受得到；至于初建時永定門的“原汁原味”，現今的人大約是很難感受到的；時過境遷，更是不可能“修復”或復原了。因為所謂“原汁原味”，更大程度上往往說的是人的某種體驗或感受，因主客觀的不同，各自差異很大，并不見得能夠代表一座建筑物本身固有的價值。就一座建筑物本身而言，總是有它自身的實用價值、科學價值和審美價值的。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它們的實用價值和科學價值也許會逐漸下降以至于完全喪失，而其歷史象征意義和審美價值則會更加突現。永定門和北京的其他外城及城門一樣，今天已經喪失了原先的軍事功能，也不再是控制北京城的交通要道了。但它作為老北京城中軸線南端起點的標志性建筑，作為北京幾座外城門里最大的一座，及其久遠的歷史和宏偉壯麗的風貌，其象征意義和審美價值自是不言而喻的。我反對濫修亂建、偽造歷史。但對一座古建筑來說，比如永定門，如果確有必要，按照修舊如舊的原則，加以重修、維修，并向公眾說清楚重建的前因后果，我看就不能說是“贗品”。其實，如果外國人來北京是要來看真正的古代建筑，而那古建筑已經不存在了，怎么辦呢？我以為讓他看看修復的古建筑，增加點感性知識，再研究研究從初建到毀壞，又從毀壞到重建的歷史，也未嘗不可，或許還會得到更多的收獲。對我這個外省人，以及和我一樣從未看見過永定門原貌的人來說，不但不會把重建的永定門看作贗品，而且會喜歡它，欣賞它，仍然會分享它為我們帶來的美感和驕傲。況且，昨天是今天的歷史，而今天又會成為明天的歷史。

歷史不應該是凝固的。它是在不斷的變遷中延綿著，發(fā)展著。我盼望著永定門早日重新矗立在北京城中軸線的南端。

補 記

11月21日，特地去看經過重修、剛剛竣工的永定門城樓。前些時，書生們還在寫文章，發(fā)表對重修的不同意見，誰料城樓已然巍巍聳立，御道寬闊，林木間置日晷嘉量，天壇、先農壇兩廂對應，蔚為壯觀，亦京華勝景焉。俯仰參觀多時。漫步留連中，我想起了兩句舊作：世事豈無韻，夫何羞病聲。所缺憾者，未見立有重修碑記之類。應記明：永定門，清嘉靖年間初建，為原北京外城七門之一，是舊北京南北中軸線南端之標志。1957年因城市興建拆毀，2004年重修。

有趣的漢斯

兒子在一家外國公司做事，偶爾會邀請同事來家做客。這次來的是德國人漢斯。漢斯個頭高大，進出房門都得低頭，要不就會碰著。但他不茍言笑，表情自始至終是嚴肅的，真誠的。他帶了兩三件化妝品、玩具之類的小東西，作為禮物，分送家人，最后發(fā)現沒有給我準備，兩手一攤，表示遺憾。我示意沒關系，他便扮個鬼臉自嘲。這個鬼臉出現在一副嚴肅莊重的面孔上，顯得特別刻意有趣。

飯桌上少不了一般的寒暄。但他很少過剩的熱情，幾乎沒有主動提起什么話題。只有在我提到德國新選總理默克爾時，他認真地糾正了一下，應讀“繆克爾”。我倒是向他提出了一個很久以來沒有弄得很清楚的問題：納粹當年那樣迫害屠殺猶太人，究竟是什么原因呢，納粹又有什么借口？他認真想了想，開始說了。話很長。他說，猶太人和哥薩克一樣，是一種文化群落。但和哥薩克的孔武善戰(zhàn)相反，猶太人中最受尊重的是教士——拉比。他們不厭其煩地注解經典，參玄悟道，苦苦追尋高于一切的法則和真理。他們崇尚思辯，以學術上的建樹為最大榮耀，同時也相當看重物質財富。馬克思、愛因斯坦、基辛格都是猶太人的驕傲。他們蔑視強權，反對武力和戰(zhàn)爭，這自然就成了納粹法西斯的天敵。當然，納粹迫害猶太人，也是借助于某種傳統(tǒng)觀念。他從古羅馬軍隊在耶路撒冷的屠城，說到從十三世紀到十五世紀，英格蘭、法國和西班牙等國驅逐過猶太人的歷史事實，又說到1542年宗教改革先驅馬丁·路德因為猶太人拒絕信奉他的新教，發(fā)表《關于猶太人和他們的謊言》，把猶太人稱做屠殺耶穌的劊子手和妄想統(tǒng)治世界的罪犯，并號召燒毀猶太會堂、學校和住宅，以期最終把猶太人“像瘋狗一樣從大地上趕走”。這個觀念流傳至今。數百年后，德國納粹仍在集會上醒目地張貼路德的這份宣言。兒子給我們充當翻譯。因為涉及到許多歷史問題，在這方面我深感知道得太少，兒子又是學理工的，總之，說的，翻的，聽的，好像都不是那么輕松，反倒沒有達到活躍氣氛的目的。好在漢斯是個講究“認真”二字而不愛熱鬧的人，說不定這種氣氛他才感到適當哩。

漢斯要離開的時候，給他送件什么東西呢，便想起香港最近出的《何來短詩選》。一則，兒子介紹時說我是詩人，二來這本詩選是中英文對照，他也能讀懂，再嘛，版本印得也還精致，作為禮物也不嫌寒磣。于是取了一本，為了體現中國氣派，便打開文房四寶，用繁體草書龍飛鳳舞寫了“漢斯先生雅正”，落了款，卻沒有撳印。忙作解釋，印在蘭州，沒有帶在身邊，很抱歉。他很不理解，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讓兒子告訴他，按傳統(tǒng)，這里還得按上“中國印”。他似乎明白了些，哦，這么多工序，中華文化太神秘了。他又扮了個和上次一樣的鬼臉。不過，看得出來，他的臉上又多了一絲歉意：我沒有帶給你禮物，你卻送我你的書，還寫了毛筆字。當時正是春節(jié)前夕，他匆匆翻了一下，說聲謝謝，裝進提包。第二天就回了法蘭克福。其實，他圣誕節(jié)剛剛回過一次。這次回去過春節(jié)，就像中國人之于圣誕，有點多吃多占。

過了大約一個月光景，一天，兒子在紙頭上留了兩行字：麥田里的農舍，蒙特的街燈。后來我才弄清楚，漢斯讀了我的《短詩選》，他認為《麥田里的農舍》、《蒙特的街燈》最好。這我有點意外。當時送他詩選時，只是出于禮節(jié)?，F在連周圍的許多詩愛者都不讀詩了，真的也沒有難為一個外企經理的意思。他竟然讀了，而且好像通讀了一遍，否則就難比較出最好。我沒有再見到漢斯，無法知道他為什么喜歡這兩首詩。他也是理工出身，想必不會是從什么理論的角度說的，一定是他個人的內心感受吧。

我想了想，《麥田里的農舍》中有這樣的詩句：那簇房舍/從碧綠的海洋/航行到金色的海洋/并沒有移動/只是春天的風/吹來了夏天的白云//到處散發(fā)著腐殖質的氣味/只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馬廄在哪里/暴雨已經光臨過了/踏倒了果園結實的柵欄。也許這些詩句勾起了他對故鄉(xiāng)的懷念。而《蒙特的街燈》里則有這樣的詩句：

雨中冷冷的倒影

像憂傷一樣無法沖淡

那些老情人當年如何相戀

如何又互相逐漸厭倦

最后如何又被分別送往公墓

一個離一個依然很遠

這首詩怎么會感染他呢？人說德國人重理性，講科學，這不無道理。但他們的內心世界同樣也是很豐富的。就像漢斯和我們，雖然文化背景不同，更多的卻是互相的理解和共鳴。他是一個有趣的人。

忠義兩昆侖

三年前的清明時節(jié)，從北京的報紙上知道，當年冒死為袁崇煥收尸的佘義士，其后代三百多年為袁崇煥守墓，直到第十七代孫佘幼芝女士?，F在，政府為了修復袁崇煥墓，搬遷歷年陸續(xù)擠占在祠里的居民，不但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幫助，也得到了祠里居民的理解和支持，同時也是佘女士一家的最大心愿。袁崇煥祠居民的搬遷，政府給予了很大的照顧；由于袁崇煥祠處于崇文區(qū)角灣危舊房改造小區(qū)，在小區(qū)居民沒有動遷之前啟動，祠內居民可以選擇回遷和貨幣補償兩種搬遷政策，其中回遷戶可在角灣小區(qū)優(yōu)先選房。每個搬遷戶還有文物保護獎。佘女士表示想回遷離袁祠近一點，可以經?；貋碚疹櫾艉湍?，但無錢回遷買房。角灣小區(qū)的回遷房要兩年以后才能進住，在征得佘女士一家的同意后，政府為佘女士在剛建成的金魚池小區(qū)買了一套70余平米的兩居室。佘女士一家看后表示滿意。

報上的新聞，顯然是從宣傳政府文物保護工作的角度報道的。但更多的人們，卻把目光聚焦在袁崇煥和佘義士兩個人的名字上了。

以前只知道袁崇煥和岳飛一樣，是彪炳史冊的忠臣，明末杰出的愛國將領，曾多次擊敗后金軍的進攻，阻止后金軍南下。但后來崇禎帝聽信讒言，中皇太極的反間計，將袁崇煥以“通敵罪”下獄處死。其部下佘義士夜盜其首級葬于自家院內（后索性改做廣東義園），世代為其守墓。一位美國記者對余幼芝說：“我們美國歷史共有二百多年，而佘家人為袁崇煥守墓已經三百七十年。這種精神真令人敬佩。”然而，如果這位記者知道了有關袁崇煥和佘義士的“歷史細節(jié)”，恐怕就會瞠目結舌，更是不敢相信的。

“歷史細節(jié)”果真陸續(xù)在報章和網絡上再現。新編大型劇目《袁崇煥》在第二年的清明時節(jié)在長安大劇院上演，再現了被歷史長河所沖淡的許多驚心動魄的細節(jié)。其中，最使我靈魂震顫的是1630年八月十六日的一幕：愚忠的京城百姓，對朝廷下的罪名深信不疑，以為袁崇煥真的叛變通敵，恨得咬牙切齒，執(zhí)剪刀等利器，擁于街道兩旁等候囚車經過。令敵聞風喪膽的赫赫戰(zhàn)將，未得百姓一菜一飯卻一路受錐刺唾罵，及至來到刑場，早已奄奄一息了。遂被“寸寸臠割之，割肉一塊，百姓以錢買來生啖。開膛取出腸胃，百姓群起搶之，得一節(jié)者和燒酒生吞，血流齒頰間，猶唾地罵不已。拾得其骨以刀斧碎之，骨肉俱盡，只剩一首”，高懸于旗桿之上。是夜，袁崇煥一名姓佘的下屬，冒著誅滅九族的罪禍，把袁崇煥的首級盜出，埋在了自家的后院。為著隱蔽起見，遂將這里辟為廣東義園，在家隱姓埋名，成了一個守墓人，并囑咐后人，自己死后葬于袁將軍墓旁，且要求子孫世代在此守墓。他沒有留下名字。他的名字就叫義士，是“義”的化身。直到清乾隆年間修《明史》，從后金的檔案里，才發(fā)現當時皇太極實施反間計的文書原件，袁崇煥被誣的冤情終于真相大白于天下。袁崇煥墓得以崇飾，佘家人的義舉受到世人頌揚。

去年清明時節(jié)，費了好大工夫，我才找到袁崇煥祠。先是從報紙上的文章和手邊的北京地圖上確定了一下大體方位，想著等坐車到前門大街再打聽。誰知到了前門大街，東花市街是找到了，但斜街卻找不到，57中學也找不到，袁崇煥祠都說不清楚。說起來也不怪，這幾年北京變化大，城南更大，日新月異，好多老戶遷走了，新來的又不熟悉情況?；丶矣稚暇W查。才弄清楚，新建樓盤，拓展街區(qū)，原來的斜街即原廣東義園，已不復存在；57中學也已經改為廣渠門中學，奔廣渠門打聽就得。在一個老北京心目中清清楚楚的事，對一個外省人卻并不簡單。這一次我是騎了自行車去的，還是用笨辦法，有多問多打聽、不怕跑冤枉路的思想準備。從金臺路出去，三個小時，繞來繞去，終于找到了。一看，與上次走過的地方，只差不足二百米。我啞然失笑，但依然很慶幸。

袁崇煥祠周圍有許多新的建筑物，祠的修繕工程還沒有完，尚未正式對外開放。管理人員一聽口音，見我是遠道而來，才特許我進去。

祠里只有我一個來拜謁的人，格外的肅靜。兩邊的楹聯(lián)是：

仗策必因圖雪恥

橫戈原不為封侯

這是袁崇煥《邊中送別》詩的一聯(lián)，是將軍愛國魂的寫照。祠堂里供奉著袁崇煥像，正襟危坐，氣宇軒昂。我在袁崇煥像前佇立了很長時間，心在默念，你是忠于社稷、忠于國家的民族英雄。然而，在你那個時代，這個“忠”字，伴隨著怎樣的血腥、野蠻和殘暴呀。我的心頓時沉重起來。接著，參觀了祠堂兩廂的展室，有許多介紹袁崇煥生平事跡的文字和圖片。在祠堂后邊，就是墓冢。大的墓碑上刻著“明袁大將軍墓”，這就是袁崇煥的墓了。旁邊的墓碑和墓略小，碑上無字，當是佘義士的墓。在空無一人的寂靜中，我獨自默默地、深深地向墓冢鞠躬，頓感天地之悠悠，古今之肅颯。

現在袁崇煥祠已經成為國家文物保護單位，聘請佘幼芝女士為榮譽顧問。我看見祠內有專門為她安排的工作室。這也是一種象征：佘義士及其后代的義舉和精神，后繼有人。

回來的路上，我吟成一首小詩：

昏君豈忍磔冤魂，潑膽癡心終未泯。

長嘆佘家十七代，守將忠義兩昆侖。

我這里的忠義，指的自然不僅僅是袁、佘，也不是泛指封建專制下那種愚昧的忠義。今天應該倡導的，則是現代條件下，伴隨著民主與法制的忠義。忠和義的內涵，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社會，雖然不盡相同，但是可以肯定，如果一個時代、一個社會沒有了忠義，那是絕對無法想象的。忠義二字，細細體會起來，對民族，對國家，真是重于泰山，高于昆侖。對個人何嘗又不是這樣呢？

在京城吃漿水面

入夏以來，北京的天氣越來越熱，而且是悶熱。

這天，兒子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什么好消息？說是發(fā)現了一家漿水面，特別地道，想不想去品嘗品嘗？我先是驚喜了一下，接著就疑惑起來。是嗎？北京到處掛著“正宗蘭州牛肉面”的牌子，真正夠得上“正宗”的有幾家？更不要說漿水面了。漿水雖不金貴，卻是個干凈怯懦的清涼物兒，能從甘肅落腳到京城？寓居北京幾年，也沒有聽說這里有什么漿水面之類。它畢竟更有家鄉(xiāng)風味，就沖著“漿水面”三個字，也應該去品嘗品嘗，至于地道不地道也就不必期望值過高了。于是一時興起，兒子開車拉了一家人“遠征”了。一路上，話題自然離不開漿水和漿水面。

除了甘肅一部分地方外，習慣吃漿水的，不知道還有哪些地方。有一次路過河南，見有賣漿水面的，后來知道，那個漿水，和甘肅的漿水不完全一樣。漿水和北京的豆汁好像是異曲同工。都是把溶有少量面粉或淀粉的水漿，經過適當發(fā)酵而成。口味都是酸中帶澀，發(fā)酵過度就會有點臭味兒。我一直覺得，漿水只是一種調味品，清涼解渴。漿水有清漿水和稠漿水之分。清漿水，基本上沒有什么菜，蘭州一帶的漿水多是這樣；稠漿水是在發(fā)酵時窩入大量如苦苣、蓮花白、芹菜、旱蘿卜一類菜的莖葉，發(fā)酵好了，菜和漿水味道一樣，叫酸菜，清爽可口。做漿水，看起來并不復雜，但做好卻不容易。誰家的漿水味道怎么樣，就可以看出那家的主婦勤快不勤快，干凈不干凈，有沒有本事。漿水可以摻和在湯面里，或作為攪團的湯；酸菜另外撈出，略加炮制便可佐餐。所謂炮制，清貧家庭撒點辣椒面、撒點鹽也就可以了，家道寬裕些的用清油炒一炒，有的還用臘肉來炒，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天水的漿水面往往是包谷面薄薄和高粱面根根。定西的很多情況則是扁豆面或和雜面疙瘩。不過，總的來說，那是在物質匱乏的情況下，人們就地取材，利用廉價的資源，想出的窮辦法。真正是粗茶淡飯。在農村，過去一年四季頓頓漿水面，千篇一律，逢年過節(jié)才換個樣，吃煩了，吃厭了，也談不到什么營養(yǎng)?，F在不同了。漿水面上了城里人的餐桌，為的是圖個清爽，改個口味，把吃了大魚大肉積存在體內的脂肪消一消，尤其還可以借著漿水面，懷舊一番，也屬時尚。其實，過去的漿水酸菜是不值錢的，渴了餓了，到誰家來一兩碗，夸兩句就相當高興了。而現在，蘭州的市面上已經有專門做漿水生意的了，還有塑料包裝，看樣子“檔次”也在往高里提。

我喜歡吃用漿水酸菜做的飯，特別是在鄉(xiāng)下。過去鄉(xiāng)下窮，雜糧漿水飯是家常便飯，來了客人，才用白面待承。但城里人并不稀罕白面，而鄉(xiāng)下也沒有什么調味品，偶爾有點醋，也往往寡淡得很，根本比不上漿水酸菜做的飯。鄉(xiāng)下駐隊，社員都知道何組長（那時老鄉(xiāng)把下鄉(xiāng)干部一律叫“組長”）愛吃漿水面，更喜歡漿水酸菜做的攪團馓飯。菜嘛，炒個洋芋絲，拌個胡蘿卜也就喜出望外了。所以，在社員家輪流吃派飯，都是投其所好，大同小異，吃得津津有味。但我也吃過漿水酸菜的虧。

那是1974年夏天，到通渭縣隴山公社搞“路線教育”。隴山公社老地名叫黃家窯，當地簡稱窯兒上。山大溝深，舊社會常有土匪出沒。我蹲點的川口大隊，是那里最熱的地方。當年提出一個新鮮口號：“路線就是大干，大干就是伏翻?！币?guī)定夏收之后，趁著伏天，馬上深翻土地，每個社員深翻二畝，是死任務。那時我剛調到行政單位，不知道如何發(fā)動群眾，調動群眾積極性，仍然沿用學校當老師“身教重于言教”那一套，先給自己分了二畝。為了避免社員指桑罵槐，說什么“現在的驢比脫產干部還奸猾”一類難聽話，這二畝地怎么說也要深翻了。上工前，用大罐頭瓶泡了濃濃一瓶釅茶，準備大干一番。伏天的太陽，火辣辣當頭烤著，真可謂汗流浹背。翻著翻著，全身簡直像著了火。一口氣喝了那一大瓶釅茶，還沒有解決問題，便要了剛從井里打來的涼水，沖到茶根里，連喝兩瓶，仍然沒有解決問題。不得不進一步要了女社員提來的漿水生酸菜，猛以咥之。焦渴的問題迎刃而解了，然而，等到收工的時候，我整個消化系統(tǒng)發(fā)炎了，好像從喉嚨到腸胃塞了一根檁子，茶飯難咽?？磥砀刹恳灿欣蠈嵉?。何組長乏得吃不下去飯了?？晌业娜蝿詹磐瓿闪俗疃嘤形宸种弧Ｒ姶饲榫?，社員們不但很快完成了各自的任務，還七手八腳替我翻了，復嘆曰：人也太實在了。不過從那以后，有好多年，我就不能再喝茶吃漿水酸菜了，一見著它們，就像條件反射似的，消化系統(tǒng)就整個發(fā)炎。一直經過一二十年的調養(yǎng)，這個病才算基本好了。夏天吃點漿水酸菜是一點問題也沒有了。特別是現在，吃點鄉(xiāng)土野味，又成了求之不得的事。能在北京有漿水面吃，更談何容易。

說著說著，不經意間，從朝陽區(qū)的甜水園，七拐八拐，穿過東城區(qū)，又穿過西城區(qū)，來到海淀區(qū)北太平莊的蘭州市駐京辦事處對外餐廳。品嘗之下，漿水面果真是地道，漿水、辣椒油、腌韭菜、芫荽極盡本色不說，且有甜醅、灰豆、炒洋芋絲、虎皮辣子之類相佐，真是應有盡有。全家人于是大快朵頤。我懷疑北京不可能有這樣地道的漿水面，便問漿水是不是從蘭州運過來的。笑著說不是。不過，服務員的口音，一聽就覺得親切，雖然算不上地道，但鄉(xiāng)音總歸是鄉(xiāng)音。

回來的路上，已是萬家燈火。我相信，京城之大，無所不有，但漿水面絕對只在這里可以吃到，而且果然堪稱地道。望著車外，我默記著沿途主要的標志，心想，下次如果我一個人來，也不至于忘了怎么走。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