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直陰著。密布的黑云毫無縫隙地連接在一起，像一塊碩大無邊的滲透了水的破抹布，沉沉地捂在村子頭頂，那模樣，似乎稍微擰一把，就會有水瓢潑樣地瀉下來。

日頭藏在黑云背后，不知道挪移到啥地方了。怕是已經(jīng)耐磨到西山尖尖上了吧！這樣的天，從早到晚烏沉沉的，天知道黑云背后的日頭到哪兒了，想著，也只能是到了西山尖尖上。

老根不止一遍地走出屋門，抬頭，四下里瞅瞅，然后，就長時間地盯住西邊的天空，那樣子，像是要把眼里的光變成大手，或是其他什么大物件，狠勢勢撕開云層，扒拉出已經(jīng)隱藏了好幾天的那個火球球，就像從炕洞的火灰堆里扒拉出已經(jīng)燒熟了的山藥蛋樣的，看看那個火球球到底在哪兒還是不是也像是山藥蛋樣的烤熟了就變了樣子。

炕洞里真是燒了山藥蛋的。那是成子最愛吃的東西。多少年了，成子總是喜歡吃那東西，每次回家，第一個要求就是要老根在炕洞里燒一堆山藥蛋。每次，看到成子連吹帶剝一副饞貓樣的架勢吃山藥蛋的樣子，老根心里總是暖暖的，倒好像是自個兒吃了山珍海味似的。盡管，老根并沒有嘗過山珍海味。

老伴也曾不止一次地埋怨過老根，說是山藥蛋都吃了幾輩子人了，盡拿那東西哄人哩！老根總是說，好著哩，好著哩，這就是不忘本么，人只要不忘本，比啥都強。每每這樣的時候，老伴總是笑笑，也不作聲，剜老根一眼，轉(zhuǎn)身忙自己的事兒去了。

瞅了一會兒天，看不出任何可能出現(xiàn)太陽亮光的跡象，倒像是螞蟻趴在灰堆上，前后左右都是迷糊的。老根的臉就漸漸顯出些灰來，轉(zhuǎn)身，步子沉沉地走回屋子。

老伴正呆呆地坐在屋角的凳子上，像個蔫了的山藥蛋，只顧摳挲著自個兒的手指頭，散亂著頭發(fā)，疲沓著身子，臉色沉得像罩滿天空的黑云，也像是能擰出水來。

不長眼的天爺，苕（土語，意為瘋）掉了，幾天價不見個日頭花花。我還思謀著十五了，該晴了。老根對自己也似乎是對老伴嘟囔了一句。

老伴沒動，依舊是老樣子，似乎連眼皮兒也沒有眨一下，摳挲著的手，倒是停了下來，又似乎，根本就沒停止，整個人，仍像是使了定身法樣的。

都準備妥當了啵，再思謀思謀還有啥忘了的沒？老根完全是一副沒話找話的樣子。

老伴還是沒動靜，只顧摳挲著手。

老根見老伴這模樣，悄悄地吐一口氣，挪到炕沿上，蹭著坐下，摸索著，從衣服口袋里掏出紙煙盒，手有些抖索地抽出一根煙，左邊口袋摸摸，右邊口袋摸摸，摸出一盒火柴，抖抖索索抽出一根，嗤啦一聲，纖細的火柴棒一頭抖動著閃出一團柔柔的火焰，顫顫地探向銜在嘴角的紙煙?；鹈缁蝿又?，硬是不肯拐向也在晃動的紙煙。倏然，火柴滅了。老根手一抖，摔了已經(jīng)熄滅的半截火柴，重新劃一根，硬生生地伸向紙煙，火苗有些被強迫地吻燃了紙煙。

老根猛吸一口，嗆得吭吭咳嗽起來。

你就不能不抽么？老伴終于抬起頭來，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沖老根說。

我不抽你又不和我說話，我總不能像你一樣呆坐著啵。說著話，老根在炕沿邊上按滅了煙，順手夾在耳朵背后。

你倒是扒拉著看看炕洞里的山藥熟了沒有，熟了就刨出來，把皮剝了么。老伴站起身說。

熟是熟了，再燒燒，皮皮子燒黃些好。就是這個天，不長眼，陰成這樣，咋獻月亮哩么。老根說著，也起身，跟在老伴身后。

沒月亮就沒月亮么，獻月亮是個意思么，難不成天陰著月亮就不在了？你把西瓜月牙兒先切好，切規(guī)整些，再不要像往常，切成個四不像。說著話，老伴走出門去。

我早就切好了。老根說著，緊跟著老伴往廚房走。

廚房里有些暗，因為天色灰暗，也因為廚房的那扇窗戶早已被煙熏塵染得進不得幾縷光線的原因，此時的廚房，倒像是個沒窗的窯洞。老伴走進廚房門，不小心，腳下被什么一滑，打了一個趔趄。老根緊趕一步，伸手想扶老伴一把。抓住她的手了，老根感到像是抓了一塊冰涼的石頭。老根心里一緊，像是被擰了一把，一時間就擰出些酸澀來。老伴似推似甩地丟開老根的手，摸索到門背后，拉亮了昏黃的燈泡，一層暗黃的乳液般的光便充溢了整個廚房。

靠窗戶的大案板上，擱著一個木質(zhì)的大方盤，方盤正中間，擺放著老伴昨天蒸的大月餅。足有洗臉盆大的月餅是老伴花了整整大半天時間蒸制的三個月餅之一。每個月餅都有十二層，每層大約都比煎餅稍厚一點，每一層中間，分別用卷了香油的香豆子、姜黃、紅花以及碾成細粒的胡麻隔層。這是成子最愛吃的面食。因為有很多層，成子就把這叫層層月餅饃。成子小的時候，家里窮，每年中秋老伴只能蒸一個這樣的月餅饃饃，成子特別愛吃。那時，成子常說，媽，等我們以后日子好了，你給我蒸一大堆層層月餅饃。那時的老伴總是笑著說，好，好，好，等我們?nèi)兆雍昧?，媽給成子蒸一大堆層層月餅饃。后來，日子好了，老伴就常給成子蒸這樣的月餅饃。可是，因為成子上學，回家次數(shù)不多，吃不了多少。好多次，老伴蒸好都讓老根送到學校，可記憶中好像成子并沒有吃上多少。這在老伴一直是個心病。平時，倒是也想不起來，但是只要到了每年的中秋節(jié)，老伴準會想起，并念叨著成子沒吃過癮月餅饃，常常把自個兒埋怨一番。老根總是說，咱們成子如今不稀罕這東西了，咱們成子都成國家的人了，你說，一個國家干部，誰還把個月餅饃當寶貝哩。老伴準會斥責老根說，那是你么？咱們成子可不忘本。說這話時，老伴臉上常常綻放著異樣的光彩。

方盤的四個角上，圍著大月餅饃，規(guī)規(guī)整整立著四個小面人。四個小面人一般大小，小胳膊小腿還有小鼻子小眼，有模有樣的，像是合力抱著大月餅饃一樣。這也是成子小時候最愛的東西。面人不是吃的，是專門用來獻月亮的，每年只有八月十五這一天才做的，據(jù)說是用小面人獻月亮可以保佑孩子平平安安。這些小面人獻完月亮后，就晾起來，等晾干了，再獻在堂屋的神位子前，一直獻好長好長時間。本來，小面人是不吃的，可那時家里窮，獻不了幾天，就會讓成子吃了。多少年來，村里的人家都是這樣，好像誰家也沒有怪怨過孩子。老根兩口子當然也不會怪怨成子。后來日子好了，老伴專門蒸好多這樣的小面人，讓成子帶到學校吃。

大方盤一旁，是兩個圓瓷盤子，盤子里分別放著半個西瓜。這兩半西瓜可不是一刀就分成兩塊的那種，那是從西瓜中部一刀一刀交錯切成月牙形狀后，很巧妙分開的兩半。每一半有八瓣月牙，很均勻也很好看，不像是用刀切出來的，倒像是雕刻出來的。本來么，切這月牙就是一種雕刻，那是需要功夫的，做這活，是老根的拿手好戲。成子小的時候，老根每年中秋都要雕刻這樣的月牙，只是那時候日子過得凄惶，吃上西瓜的時候不多。

廚房里的土爐子上，一口鐵鍋，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那是一股透著濃香的熱氣。鍋里燉著一只雞。這也是為成子準備的。成子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到靠山村小學里教書的頭一年，中秋節(jié)那天，成子請假到鎮(zhèn)上，用他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只雞、一條煙、兩瓶酒，還有城里人吃的那種像點心樣的、棋子般大小包裹著各樣東西的月餅，匆匆趕回來，一家人過中秋節(jié)。成子說，我都工作了，咱家日子好了，獻月亮也要獻點好的東西，我就買了只雞，買了這些月餅，順便給爹買了瓶酒買了條煙。其實，老根和老伴知道，成子只是想讓老兩口改善一下生活，也是以這樣的方式說明自己已經(jīng)是拿工資的干部了。娃的孝心么，娘老子哪能不知道。從那以后，三年來，每到中秋節(jié)，家里一定要燉一只雞獻月亮的。

老伴在昏黃的燈光里，愣愣地瞅著案板上的這些東西，好大一會兒，連聲氣都沒出一下，倒像是從那屋里又定在了這屋里?？衫细置骺吹嚼习榈难劬σ稽c一點、一點一點灰起來，慢慢的，就罩上了一層薄霧。老根的心好像跟著老伴的目光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扭緊了。老根的心一扭緊，就有一層又一層酸澀的霧樣的東西幽幽地滲出來，擋都擋不住，直到滲透到全身四肢百骸。在酸澀漫溢到脖子以上時，老根一個激靈，腦袋好像一瞬間清醒了。他長吐一口氣，硬是抑制住肆意漫延的酸澀，搓了一把臉，有些硬氣又好像軟軟地對老伴說，咋又呆了么，你倒是看看雞燉好了沒有么？日頭怕是落了。

老伴沒做聲，挪了一小步，下意識地拉了一下衣服下擺，慢慢地回頭看了看老根。在昏黃的燈光里，老根看到老伴的臉是灰的，眼睛是灰的，全身都像是灰的。老根還看到，老伴的嘴角微微地、微微地抽動了一下。剛剛抑下去的酸澀就又升騰起來。老根有些無所適從，從耳朵背后抽出那根紙煙，抖抖地塞到嘴角，想摸火柴，一時又沒摸出，動作顯得慌亂而無助，全然一副丟了魂兒的模樣。許是看到老根的樣子了，許是心思又回來了，老伴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只是很小的一聲咳嗽，小得都不像是在咳嗽，反而像是出了一口短促的氣一樣。

就是這一聲像咳嗽又像短促的出氣的聲音，拉回了老根的魂靈兒。老根抽出在衣服口袋里胡亂摸索的手，搓了幾下，又把那根紙煙從嘴角取下，夾在耳朵背后，沒夾穩(wěn)，紙煙掉在地上，老根彎腰揀起來，重新夾在另一只耳朵背后。

老伴挪到土爐子跟前，揭開鍋蓋，一股濃香在隨之升騰起的氣霧中漫向整個屋子，同昏黃的燈光融合到一起，好像，這燈光也香起來了。

老伴拿起一根筷子，柔柔地探向鍋里的雞，輕輕地戳了一下雞肉，筷子很輕易地就穿透了雞的身體。拔出筷子，蓋上鍋蓋，老伴拉長衣袖，捏在手心，墊著，把鍋端出爐口，穩(wěn)穩(wěn)地放在爐子邊上。爐子里紅紅的火焰搖曳著，像風中的草葉。這草葉樣搖曳的火焰，把一束暖色的光投向屋頂，與昏黃的燈泡的光融合在一起，屋子里的亮度就增加了很多。這樣的光色中，老伴的臉愈發(fā)顯得沒有神氣，灰灰的，透著涼意，像極了屋外的天空。

看著老伴又定定的站在那兒不動，老根心里有些堵，說一句，咋回事么，說好了的，偏偏你看你這模樣。你燒些水，我刨炕洞里的山藥去。說完，老根就轉(zhuǎn)身邁出廚房門。老根沒看到，在他邁出廚房門的那一瞬，老伴猛地蹲下身子，把頭埋在兩只胳膊上，牙齒咬住了其中一只胳膊的袖口。

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房子、院子乃至整個村子，都被一塊巨大的黑布幔罩著，厚重的夜色壓住了哪怕一絲絲的微風，就連院子里的樹葉兒都像是定住了一樣，此刻，除了老根撲踏撲踏的腳步聲，整個世界都被靜寂包裹著。

走到院子中間，老根站下來，抬頭看看天，黑沉沉的，空洞而厚重。老根心里罵，鬼天爺，偏偏今年八月十五這么一副樣子。你晴朗亮光些，人的心氣兒也好些。你這副樣子，還讓人咋弄哩么？你要是我那頭犟驢，非抽你一頓皮鞭不可。老根四下里瞅瞅，好像真要找鞭子準備抽天爺一頓。

也真是的，多少年了，沒有見過這樣的天氣。就說去年吧，八月十五，多好的天，一輪亮汪汪的月亮掛在屋頂，一家人的心都跟著透亮著。就在院子中間，一家人圍坐在一張小餐桌前，吃著敬獻了月亮的層層月餅饃、西瓜，喝著成子買來的酒，聽著成子講靠山村學校里的那些娃娃們的事，時不時，老兩口被成子的講述逗得呵呵直樂。成子說，他給一年級上第一節(jié)數(shù)學課，可能是前一節(jié)語文課老師領(lǐng)著娃娃們讀了拼音a、o、e，并說了要跟著老師讀的話，到他上數(shù)學課時，他想試試娃娃們，在黑板上寫了“1＋1＝？”的一道算式，就問：同學們，一加一等于幾呀？沒想到，那些娃娃們跟著喊：同學們，一加一等于幾呀？成子說他當時就想笑，忍住后又說：同學們，是我問你們一加一等于幾的。誰知道，那些娃娃們還是跟著說：同學們，是我問你們一加一等于幾的。成子說，他實在忍不住了，就笑著說了一句：嘿，咋這么些崽娃子。一時間，娃娃們都愣了，這時，其中一個膽大的男娃站起來問成子：老師，崽娃子這句也說嗎？講到這兒，老伴當時笑得氣都接不上來，老根也笑得噴出剛剛喝下去的一口酒。成子的心氣多高啊，他說靠山村的娃娃們可聰明了，他一定要下決心培養(yǎng)出幾個大學生。他說他一個人帶一到五年級的數(shù)學課，還帶著五年級的語文。他還說全校就三個老師，自己年輕，又是師范學校畢業(yè)的，多帶幾個班是應該的。就因為他到了靠山村學校，那村里好多不上學的娃娃都又上學了。在明亮的月亮下，聽成子說這些話，老兩口的心里像蜜一樣，都化成水了。

多好??！都是個八月十五么，咋就今年屋漏偏逢連陰雨。鬼天爺實話不長眼睛！想著，老根心里就又揪揪的，身子也顯得有些麻木。長吐一口氣，搓一把臉，蹣跚著挪向炕洞。

揭開炕洞門的擋板，老根用一根鐵棍在炕洞里撥拉。一顆、兩顆、三顆，一會兒，七八個燒熟的山藥蛋兒就滾落在老根跪著的雙膝前。老根掀起衣襟，一顆一顆吹吹后，一一放在衣襟上，擋上炕洞擋板，緩緩地趔趄著站起身，拍拍屁股和膝蓋上的土，撲踏撲踏走回廚房。

聽到老根的腳步聲，老伴站起身，用袖口左右各抹了一把眼睛，有些慌亂地提起茶壺，蓋住爐口那些搖曳的火焰。

老根邁進廚房，見老伴背對著門，就拿起餐桌上的一個白瓷盆兒，把山藥蛋兒倒在盆里，拍拍衣襟，頭也不抬，對老伴說，山藥燒了個好，來，咱們把山藥皮剝了吧，時候也差不多了，快獻月亮了。說著，蹲下身子，把盆子放在地上，先拿起一顆山藥蛋兒，邊吹著，邊細細地剝已經(jīng)燒得焦黃的皮。

老伴轉(zhuǎn)身看了看蹲在地上的老根，又抹了一把眼睛，挪到老根跟前，也蹲下來，拿起一顆山藥蛋。許是燙了，老伴沒有像老根一樣哈著氣吹，而是連著換手，從左手到右手，又從右手到左手，邊換手邊剝皮。

有些焦黑的山藥皮剝了，山藥蛋兒就變得黃亮如金蛋蛋般的好看誘人。要是成子在跟前，肯定早急了，搶一個，吹著哩，吃著哩，一副饞貓樣。這也是成子最愛吃的東西。成子小的時候，山藥蛋是村里人的主要食物。那時都說，早晨圓蛋蛋，中午蛋蛋圓，晚上換個樣，蛋蛋變片片。其實，就是一天三頓飯都是山藥蛋。就那樣，成子也沒有吃膩，從上學到后來工作，只要一回家，他總要嚷著吃燒山藥蛋。那時，老伴總是說，這娃子，把個山藥蛋，當山珍海味哩。成子就說，媽，你不知道，吃啥好東西，都沒有這燒山藥蛋好吃。時間長了不吃，想哩。再說了，就算我吃了啥好的，也不能忘了這山藥蛋的，人咋能忘本哩，好說瞎說，山藥蛋也養(yǎng)活了多少人呢。娃說不忘本的話，讓老根心里一直暖暖的。農(nóng)民家的娃，即便是走多遠，做多大的官，有多大的出息，只要不忘本，不就比啥都好么。成子確實是個不忘本的好娃，要是忘本，也就不會主動要求分配到山高路遠的靠山村，一個人教五個年級的課，還恨不得一口氣就直接吹到大學里樣的那么愛那里的娃娃們。

滿滿一盆山藥蛋剝好了。老伴搓搓手，先站起來。老根也搓搓手，端起盆子也站起來。這時，老根才看到，零亂的頭發(fā)后面，老伴的眼睛不是像先前那般灰了，而是紅紅的。老根知道老伴一定是流淚了。老根心里又有些堵。早在前一天就說好了的，不淌眼淚的，可你看這，還是淌了。盯著老伴灰楚楚木呆呆還日顯消瘦的臉，好大一會兒，老根的心就一點點空起來，空得像是把心掉在深溝里。走吧，時間差不多了，月亮肯定升起來了，獻吧。老根說著，把盆子遞給老伴，收拾了小餐桌上放著的物件，端起小方桌。老伴接過老根給的盆子，立著沒動。老根看看老伴的樣子，想說句什么，又什么也沒有說，兀自端著小方桌擠出廚房門。

夜色漆黑得像是黏稠的黑油漆一般，根本看不到有一絲月光的意思，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淤泥里前行，老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吃力，心口也像是被重物壓著一樣，呼吸都好像很艱難。憑感覺，老根把桌子安放在院子中心。想想這院子里也太黑了，哪是獻月亮么？老根就又摸索到正房屋門口，摸索著找到電燈的開關(guān)繩兒。叭嗒一聲，掛在正房屋門上頭的一盞燈泡亮了，空空的院子里立時彌蕩起一圈嫩黃的光，被暗夜?jié)夂癯林氐暮跀D壓著，映照著院子中間的小方桌，愈發(fā)顯得空寂寥落。而那個小方桌，多像一個孤獨的立站在院子中間的孩子啊，那么無助，那么凄涼，那么讓人揪心。許是不忍心看，許是別的什么原因，老根快步走到廚房里。

老伴還拿著那個盛山藥蛋的盆子站在廚房地上，泥塑樣的，沒有聲息。走啊，你倒是。老根的聲音有些粗了，但再粗也能從聲音中聽出壓不住的絲絲抖動來。老伴像是被老根的聲音嚇著了，身子猛一激靈，抬起迷蒙的眼睛，看看老根，捋捋散亂在額前的頭發(fā)，慢慢地端著盆子走出廚房門。老根從案板上端起方盤。沒端穩(wěn)，有兩個小面人晃了幾晃，跌倒在層層月餅饃邊上。老根放下方盤，扶正小面人，又一次端起方盤。這次很穩(wěn)，小面人沒倒。然后，老根就小心翼翼地邁著碎步，挪著走出廚房門。

走出門來，看到老伴只是把那個盆子放在方桌邊上，又定定地站在那兒。老根邊慢慢挪動邊沖老伴說，咋又站著么，去呀，把西瓜盤子也端出來呀。老伴像個被繩子牽著的木偶人，你拉一下，她就動一下。老根的話就是那根牽著老伴的繩繩子，老根拉了繩繩子，老伴就挪動了腳步。

老根依然小心翼翼地把方盤放在方桌上，抬頭估摸了月亮的大致方位，慢慢地轉(zhuǎn)正了方盤。這時，老伴端著一個盛月牙西瓜的盤子出來了?？吹嚼习榈氖侄吨?，盤子在她手里晃著，一點也不穩(wěn)，老根就說，你防著呀，別把西瓜滾掉了啊。老伴像是沒聽見一樣，緩緩地走到方桌前。老根邁前一步，從老伴手里接過盤子，放在方盤一邊。端詳了一下盤子放置的位置，看了老伴一眼，扭身到廚房，端出另一個盛月牙西瓜的盤子。

見老伴又站在桌子旁不動了，老根也就沒了再支使她的心思，一個人來回幾趟，提出三個小方凳，擺放在方桌的南、北、西三面。擺放停當，見老伴還那么愣愣地站在一旁，老根慢慢地逶迤到老伴跟前，抖抖地伸出雙手，顫顫地扶住老伴，聲音啞啞的說，就坐下吧，獻月亮了。老伴軟軟地被老根安放在凳子上，她的眼睛定定地盯著方桌上的東西，呼吸一點一點地緊起來。

老根面北坐在老伴對面，看看只有呼吸一點點緊起來、鼻翼翕動漸漸快起來的老伴，抬起頭，看看東邊的天空，又望望早就敞開的院門，像是掏心挖肺地說了一句，來，成子，咱們獻月亮！

嗯，嗯，嗯嗯嗯！老伴咬著牙，抿緊嘴，強壓著從喉嚨里迸發(fā)出的哀嚎，猛地把頭埋到自己的雙腿間，激烈地抽動著的身體，像是寒風中的一枚枯葉。老根強忍了幾忍，終于，眼淚噴薄而出。老根哽咽著說，想哭，你就哭出來吧，咱不憋著。咱們成子值。咱們成子救了十六個娃呢呀。咱們成子不忘本。咱們成子在哩。咱們成子在那十六個娃心里。咱們成子在人心里。咱們成子，咱成子啊……

被濃稠漆黑的夜色擠壓著的這方嫩黃的空間里，年過五十已然花白了頭發(fā)的老根夫婦，一張小方桌以及方桌上擺放著的八月十五獻月亮的那些物什，連同老根老兩口撕心裂肺的低嚎聲，把這個中秋夜渲染得讓人心顫顫的疼。

他們在為他們的兒子獻月亮，為他們?nèi)鄽q才盼來的唯一的兒子——那個從小就人見人愛、好學上進、村里第一個考上師范當了老師叫成子的兒子，那個愛吃層層月餅饃、愛吃燒山藥蛋、給父親買煙買酒給母親買棋子樣月餅的兒子，那個一個人教五個年級的課、一心想教出一批大學生的兒子，那個在大水中救出十六個山村娃、自己被沖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兒子——獻月亮！

草木無言，負載草木的大地無言；黑云無言，黑云上面的蒼天無言；月亮無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月亮無言。

這讓人揪心的中秋夜??！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