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神的地下鐵,我也終于承認了自己的平凡。這一生一世,就和他作一對豬喇吧,笨笨地相愛,呆呆地過日子,拙拙地依偎,傻傻地一起——
1
我想如果是在古代只有離魂的聶小倩才能在地心如我這般憂愁地游蕩。
八點三刻的東丹地下鐵,人潮人海,轉(zhuǎn)眼成空。風很腥,燈雪白,黑暗涌動,有了做鬼的心態(tài),汗毛開始在我的皮膚上列隊倒立。
一個青色的影子出現(xiàn)在站臺那一端,直線距離150米。我的裙子太窄,鞋跟太細,腿麻得像棒槌,好不容易蝌蚪似的游到她身邊,突然鞋跟崴了一下,差點跪下。
那女人詫異地看我,我滿臉通紅目光躲閃。頭發(fā)比我的紅,神情比我的冷,嘴唇比我的厚,小小的心眼暗自嘆了一口氣。
突然極速的風掀起她風衣下擺,長發(fā)飄動,像是起舞的樣子。地鐵進站,玻璃自動門打開,她輕盈地上。我寸步不離,由于裙子的緣故,卻只能邁三分之一的步子,另一只高跟鞋剛跨過白色警戒線,我細細的胳膊突然被一只大手擒住。
扭頭,一個長著一對招風耳的胖男人正對我傻笑。再一扭頭,地鐵龍卷風一般掠走了她。
我氣得臉綠,不是形容詞,是對面綠茶廣告牌的熒光打在臉上,才有這樣驚悚的效果。
胖男人終于松開了色情的爪子,說,“我覺得你像一個人,嘿嘿。”
我堅信他不懷好意,“對不起先生,我不認識你?!?/p>
他的眼睛笑成一條縫,無恥糾纏,“可是,我還是覺得你像一個人?!?/p>
我大怒,“你省省吧,我三輩子都不打算認識你。如果你非覺得我像一個人的話,我倒覺得你像一個人,大富翁游戲里的無賴豬喇?!?/p>
我扭頭便走,然后開始小跑,找出口,在風聲鶴唳的地下鐵,其實我只是一個動不動心就怦怦亂跳的膽小鬼。
SOHO現(xiàn)代城。電梯一開,我被人流逼進角落已經(jīng)連續(xù)第十三天失眠,眼圈那個黑都不用抹眼影。正自慚形穢,有人用肘親密地觸我的肋骨,隨隨便便一扭頭,天啊,這個穿POLO灰格西裝,領(lǐng)帶周周正正系著的男人不正是地鐵里那個動手動腳的豬喇嗎?怪不得說我像一個人,原來我們在同一幢大廈打工。
電梯門合攏。他說,今天下班,請你喝茶。
我心情不好不理。無名無姓的,本姑娘知道你請誰喝茶?我仰臉135度看玻璃天花板,正是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子。
電梯上到五層,有人出入。他說,天黑了還在地鐵晃蕩那么久,是不是你借錢給朋友整容,認不出她了?
無聊!我透過天花板的玻璃鏡像,發(fā)現(xiàn)許多人的耳朵動了動,職場就是這樣子,許多人長著精靈族的尖長耳朵,專門刺探別人的秘密。
電梯上到九層,他說,你是不是跟蹤一個穿風衣的女人,你有特別的愛好嗎?
電梯上到十一層,他塞給我一張木質(zhì)名片,我無可奈何,我不喝茶,你可以請我喝酒,這個叫洛西安的家伙終于閉上了血盆大口。
2
JAM吧。我叫了兩杯TAQUILA,據(jù)說這烈酒是巴西仙人掌的汁釀造。已經(jīng)第四杯,真是奇怪,他跟我喝,眼睛卻清澈得照人,頭發(fā)都不亂。
酒吧越來越悶,糟糕,我的大腦缺氧了。我把小手浸在TAQUILA里,一邊拍打著酒水,一邊泄露自己的秘密。
“三年前,我愛上一個男人,很多人說我配不上他,但出人意料的,我們相愛了。唉,可是呢,他總有那么多曖昧的電話,直到有一天,我在地鐵親眼撞見他摟著一個女人,我終于懂得,他跟我好,只是因為我蠢……但是,我還來不及提分手,他就被公司派駐美國,無所謂了,他也許永遠永遠都不會回來了?!?/p>
洛西安把我的手指從酒水里拔出來,用紙巾輕柔細膩地一個一個擦干凈,然后,他吼了一嗓子,“再來兩杯龍舌蘭。”
我善解人意地用醉眼看他,他喝高了,再騙他喝下最后兩杯,我就背他回家。
洛西安還握著我的手指,眼光溫暖極了,“那么,地鐵里穿青色風衣的女人是誰?同一城市的同一地心,你被誰追趕,你又追趕著誰?你不覺得這很病態(tài)嗎?為一個男人失去這么多自尊,你已經(jīng)輸?shù)郊伊?,小姐?!?/p>
我摟著杯子大口吞,我像偷吃人參果的豬八戒,口中無半分酒的滋味。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雙暖暖的大手在揉我的頭發(fā),“哭夠了沒?”我想仰臉證明給他看,我沒哭,但是,淚花橫流的臉太重了,我仰不動。
他在我耳邊嘆了一口氣,把我的胳膊架到他脖子上,我吊在他身上,迷迷糊糊地嚷,壞蛋豬喇要送我回家了,媽媽的,白馬王子都死哪去了!
奮力挑開上眼皮,只覺自己像被人海扁了一通,從頭發(fā)根疼到腳指甲。屋里床下都沒有醉豬喇的影兒,想來是畏罪潛逃了。
頭發(fā)粘著臉,臉粘著枕頭,難不成自己又做了那個身披牡丹嫁衣的花癡夢?連累得枕頭也哭了。
枕頭是那個人送的。他說,寶貝,我這輩子還沒送過哪個女人枕頭呢,我是真心實意的,是老天安排我們做一世夫妻。
疼。我猛地跳下床嘩地拉開立柜門,他曾經(jīng)像個孩子躲進立柜扮僵尸,小聲叫我名字。只有心跳,只有滿目舊衣,躲在背人的地方唏噓。疼!我這是怎么了?
沖進洗手間洗臉。鏡子中央貼著紙條:不要再去地鐵與你的情敵斗。如果你那么有時間殉情,不如分我些,我?guī)闳ズ却笸氩?。紙條末是一個涂得黑乎乎的心形的大海碗。
洛西安竟敢用我的眉筆寫便條,我把它撕個粉身碎骨。
到底和洛西安做了哥們。這個世界啊,自私的男人太多,溫暖的像親人一樣的男人太少。
一日,我Team里的小妮子趁沒人把我拖進茶水間。她滿面桃花,不勝嬌羞。
“老大,你覺得那個長得像劉青云的人怎樣?”
“哪個長得像劉青云?”
“就是你口口聲聲的好哥們洛西安嘛?!彼廖也槐?。
我一口紅茶噴出三尺外?!八?,家世平平,學問平平,肌肉平平。不過,他是外星人養(yǎng)大的,理解力非凡。你不讓他理解,他就用酒灌你,用茶水泡你。當然,你要是被他理解透了,你的世界末日也就到了?!?/p>
扔下聽天書一樣的小妮子,我趕快逃離現(xiàn)場。
一進辦公室,就接到洛西安溫暖的電話糊。
“我們公司正在處理一批禮品,是絕世BRA,女孩都搶瘋了,你的胸圍是76A還是76B?”
撂下電話,我趕快懺悔,上帝啊。剛才我對小妮子說的話都是沒經(jīng)過大腦過濾的,如果洛西安這輩子討不到老婆,您千萬別把這筆呆帳記到我頭上。
3
其實,這世界上有一種女人叫蕾絲邊,是包裹著深深寂寞、自己無法開放的花蕾。如果沒有好心人澆灌,枯萎無疑,如果遇到有心人,她就裙舞飛揚。
我是幸運的蕾絲邊。
洛西安讓我快樂。他帶我去八角游樂園,騎老式的木馬,他坐在我身后像小時候爸爸那樣溫存地抱我。木馬旋轉(zhuǎn),時光旋轉(zhuǎn),我仿佛變回那個小小的姑娘。
洛西安還是個電腦游戲狂人。我八米的客廳有那個人留下的電腦,洛西安每晚都會來我的小公館踢世界杯,賽事長短等同于我入睡的周期。
有一個親人一樣的豬喇在隔壁,我就不會開燈睡覺,睜著眼想那個人。
十一月的時候,我的頸椎病犯了。天旋地轉(zhuǎn),昏睡嘔吐。從前在職場像男人一樣拼命,哪來得及呵護自己的身體。入秋以來,房地產(chǎn)業(yè)不景氣,一連三個樓盤推介CASE被上頭槍斃,一急一累就病了。所以,我還是恨那個人,恨他不肯給我一個家,恨他一直放任我這樣盲目、偏執(zhí)、病態(tài)地生活。
洛西安提著果籃來看我,一進門,二話不說,就像曬被子一樣把我翻了個個兒。我疼得呲牙,“難不成,你也來欺負我這只病貓?”
洛西安把大姆指按在我頸部突起的骨結(jié)上,輕輕地來回地揉搓,按摩,骨頭卡卡地唱歌,他邊按邊哄我,“獅子毛再短咱也不能貶低自個兒是病貓哇?!?/p>
下午,洛西安把我抱到客廳,我一邊看電視,一邊指揮他按這按那,充分享用異性按摩。
電視在播動畫,兩個白白胖胖的小豬在朗誦他們的愛情。我的眼皮打架了,恍惚聽洛西安又在嘆氣,“唉,你這個豬喇啊,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樣的愛?!蔽液艉舻匕l(fā)出甜美的鼾息,夢中卻同洛西安兇巴巴打起架來,你說你是怎么把我這個美女也變成豬喇的呢?
12月小雪,洛西安統(tǒng)率的紅魔曼聯(lián)在第123場比賽中已經(jīng)攻入了12123個球,那個人回國了。
他打電話到我公司,用夾英文的美式國語羞辱我,說他把新鮮的百合塞在我公寓的下水井里,他說我真有病,他說Everything,it is up to you(生死隨便),然后是一大段的沉默,我等他掛機,他忽然聲音啞啞地,“快把門鎖換回來,讓我回家!”
他沒有問我為什么換鎖,沒有問我在他離開的九個月里認識了什么人,就像深夜接他的電話,我隔著洶涌的太平洋,摸不著他的心疼。
已經(jīng)夜里十二點多,洛西安在客廳拖動鼠標大戰(zhàn)AC米蘭。陰暗的窗,有雨滴在切割。隔著窄窄的門縫,我攤牌。
“他回國了,也許我會把舊門鎖換回來,因為他不允許家里有陌生的東西?!?/p>
“允許?是啊,他不允許!如果他允許的話,我想活著離開!”皮糙肉厚的豬喇竟然被一個叫允許的詞給扎透了,我光著腳跑到客廳,他已經(jīng)套上皮鞋逃之夭夭。
JAM吧,我只喝苦茶。他穿著雪白的手編毛衣,襯著一張冷漠傲氣的臉。
我告訴他,我曾經(jīng)在地鐵數(shù)夜追蹤一個女人,還差點給她跪下,求她高抬貴手。
他燃起一支煙,明滅的煙火照亮他不屑的眼神,“魚和鯨魚,你不會弱智到以為他們是同一族類吧?!?/p>
“我是很弱智。魚和鯨魚是不一樣的,那我和你為什么還要在一起?”我起身。
他攥住我的手腕,茶杯墜地,美式霸道,“別走,你愛我!”
過了那么那么久,我終于在他的眼中看到留戀,太晚了。我的手拂過他俊美得讓我顫抖的臉龐,“沒錯我愛你,但是我不再喜歡你,永遠也不會和你在一起?!?/p>
4
洛西安真的畏愛潛逃了,他在公司請了長長的一段冬假。
城市森林,快樂長腳追豬喇去了,我?guī)缀跻谶@個暖冬患上憂郁癥。
冬季的地鐵,荒涼的站臺,呼嘯的寂寞,我一個人穿行。那個無數(shù)次尾隨我的男人去哪兒了,那個知道我脫了高跟鞋摸不著閉火會哭的男人究竟去哪了?
走著走著,手機響,陌生的號碼,熟悉的溫存,“記不記得你輸給我,如果我能讓你醉一次,你就高高興興地過日子,再不去地鐵求別人給你幸福?!?/p>
我直覺地轉(zhuǎn)身,洛西安穿著羽絨服像個臃腫的雪人站在我身后。
我以為神都是不平凡的,可是愛神是平凡的,他與我只有這一個轉(zhuǎn)身的距離。
就像膝跳反射一樣,思念的淚一見他就稀里嘩啦淌下來。
雪人裹著我向出口走去,快樂的笑聲回蕩在地下鐵,“其實你難過的時候最像劉青云,不過一年只許你像一次,否則我就扁你!”
在愛神的地下鐵,我也終于承認了自己的平凡。這一生一世,就和他作一對豬喇吧,笨笨的相愛,呆呆的過日子,拙拙的依偎,傻傻的一起。即便冬雪封山還可以窩在溫暖的草洞,快快樂樂地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