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年底南方的那場大雪,88歲的奶奶沒有挺過去,春節(jié)前兩天的夜里離世了。鄰近大別山區(qū),按老的風俗需滿三天才能入斂,只是這樣一來,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都沒法過年了。鄉(xiāng)親們一合計,決定年三十出殯,逢七的時候再請道士來作法。
一大早接到這噩耗,匆忙應付完工作上的事,當天中午就離開南京,踏上了歸途。雪依然在下,沿線高速公路塞得厲害,好在夜里十二點回到了奶奶身邊。鄉(xiāng)親們說:這奶奶有福氣,入棺前還能見上大孫子!
奶奶老年癡呆多年,專門照料她的鄰居說:奶奶最想念的就是大孫子,她都認不出來看望她的人了,但只要提到大孫子的小名,雙眼就會睜大。這讓其他那些里孫外孫的心里發(fā)酸,盡管常來看望,卻難得見到她有什么反應。
記得前幾年生的一場大病,奶奶就快挺不住了,我趕回去陪了她幾天。一直在生死邊緣徘徊的她,嘴里不停念叨著;:別救了,讓我走吧!當時奶奶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才挺過去,就對我輕聲咿語,說:將才夢到許多過世的老人,他們都使勁拽住我的手,硬往山上拉啊。這個那個的,說了一大串名字,我知道其中的幾位,還是奶奶當年牽線做媒成家的。
奶奶祖藉河南,說不清是哪年黃河決堤,無情的洪水吞沒了村莊,人們四處逃生,莊上幾個年輕女人一起跑難,落在這里成了家,她們經(jīng)常相聚,喝酒起興后,免不了一起面向北方,哭喊著親人的名字,后來就形成了一種固定儀式。她們的后人像親戚一樣來往,奶奶便是其中一位。我給奶奶說,我出差去了河南,那里的菜吃起來很合口味,就跟奶奶做的一樣,與洛陽水席的做法很接近。河南的朋友熱情為我端酒,端酒者只敬不喝,態(tài)度溫文爾雅,讓我倍感親切。來到了奶奶的祖藉所在地,喝高了是多么心甘情愿的事??!奶奶聽了倍感欣慰,只是說不清老家是在河南的哪個地方。
真是個好老太!鄉(xiāng)親們都有這么說,入殮儀式一直在等著,一幫上了年紀的老人也候在那里,寒冷的冬夜里,他們期盼著逝者大孫子的歸來。
鄉(xiāng)親中有一位十多年未見面的。記得我第一次喝白酒的經(jīng)歷,就是與他家有關。鬧饑荒的年份,我們家養(yǎng)的母豬下崽了,這窩小豬給村里人帶來了許多希望,那年月多長時間沒糧食吃,能得到一個豬仔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這家人得到了一只,卻沒有付一分錢。后來也沒給,只給了一只小貓,貓在農(nóng)村沒什么用處,而且還不吉利,好象有那么一句俗語,說的是貓來窮狗來富。為此兩家人多少年沒了來往。記得那年春節(jié)拜年,奶奶讓年幼無知的我只身一人去了他家。身為長房長孫,受到了終身難忘的禮遇。年長的當家人,異常興奮,一大早拿出了深藏多年的白酒,放在取暖用的木炭上慢慢溫熱,一老一小擺開了酒席。從未喝酒的我,被告知猛吸一口抬頭仰脖、不帶停歇地咽下去,平生第一口酒就這樣下了肚,從稚嫩的嗓子到食道、胃,一路被灼燒。我稀里糊涂地聽他嘮叨以前的故事,當年他帶了一幫人干革命,是八路軍,被打散后找不到大部隊,于是整整一個排的人,都被他帶回了老家農(nóng)村。那年月很窮,自家兄弟紛紛去當兵,哪里有糧食吃就去哪里。國民黨那里待遇好就參加國民黨,有時聽說共產(chǎn)黨那里也不錯,也有很多人去參加共產(chǎn)黨。國共鬧起來了要開仗,兩邊都有自家兄弟,誰忍心去打誰!有了我第一次喝酒的經(jīng)歷,兩家人又恢復了親切的往來。
奶奶最后是在思念中渡過的,照料她的人這么說。我知道奶奶常思念的幾位親人,有一位是葉挺將軍的警衛(wèi)員,有個一官半職,后來不知去向,聽說是戰(zhàn)死了。奶奶經(jīng)常提起的另一位親人解放時去了臺灣,當時快六十歲了,是當?shù)貒顸h的一位縣長,那時他非常喜歡奶奶。可憐去臺灣時他沒帶什么親人,想必早已在臺灣過世了。
前幾年,我在南京遇到了一位臺灣客人,他帶來了金門高梁酒。盡管自己不怎么喝酒,但總愿意有所品嘗。幾杯酒下肚,就感覺出其不同凡響的特征,剛烈純樸,不帶任何香型,真有好勁道。男同胞喝了平添幾份豪氣,相信女人們喝了也能一掃胸中郁悶,不愧為臺灣名酒。伴隨著奶奶的回憶,我提起了這金門高梁酒。當時那雙老眼變亮了,那神情也專注了,臺灣那邊的故事仿佛很有吸引力。聽到的話不多,可每句話都讓老人回味,那不是普通的酒,是親人們的相思發(fā)酵出來的酒。老人不由自主地撫摸起手上的玉鐲子,我知道那是親人送給她的紀念。
其實奶奶不喜歡我喝酒,擔心酒后失態(tài),讓人牽掛。奶奶說這話我記得特清楚,那時還是懵懂少年的我,除了滿腦子活躍外,很難聽進大人們的話,奶奶仿佛找準了時機,用輕輕的語氣說過那么一次,我就終生忘不了,我還記得,打那以后這話奶奶沒再說第二遍。
老區(qū)土葬的習俗仍未限制,棺材前面跪滿了親人,男女老少均低著頭,直到木匠釘完最后一顆釘子才抬頭起立。我默默數(shù)著老木匠的錘擊聲,有的釘子37下,有的39下,都是單數(shù)沒有含糊的。
一片松林的山崗上,先人們在此長眠,農(nóng)歷年三十又增加了一位。昨天還摟著奶奶的頭,那臉頰上的冰冷,從我的臉上一直傳到心里,再怎么捂也不能讓老人得到一絲溫熱。我靜立在墓前,就想多陪一會兒奶奶,冰涼繞在心頭。
“冷嗎,奶奶,來口酒吧,度數(shù)高的,興許暖和些!”
“我知道您想啥,來年再為您添土時,還要帶上那讓人思念的酒,黃泉路上好祛風寒。”
此文紀念我那德高望重的奶奶。也獻給臺灣金高酒。
責任編輯 瀟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