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沉淀了生活的苦，給我留下愛的濃香……

1

天氣愈發(fā)寒冷，外婆突然病了。風濕病引起的腳疼，走路已有些困難。

媽一早來找我，說：“亞錦，去看看外婆吧，你怎么能說她老糊涂呢?別再讓她生氣了?！?/p>

我苦笑。冬至那天，我和外婆吵架了。

我懷孕一個多月了，可是，丈夫亞彬的婚外情攪得我心煩意亂，我想流產(chǎn)后離婚，外婆聽說了，急匆匆地趕來勸我。

外婆說我應(yīng)該做母親了：“生兒育女，是最幸福的事情了，兒女繞膝多幸福呵，我多想有一個重孫……”

我剛和亞彬吵完一架，外婆又在嘮嘮叨叨的，心煩，回她：“外婆，您老糊涂了!亞彬都有別的女人了，我還生什么孩子?我不生!您那個年代又沒計劃生育，您想要重孫，為什么當時不多生幾個孩子，給我添幾個舅舅、姨媽，您就有重孫了嘛!”

外婆生氣了，罵我不聽話，不懂事，一個多星期不肯見我。

現(xiàn)在，聽到外婆生病的消息，我的心掀了掀，傍晚下班后，便去看外婆。

5年前，外公去世后，外婆一直和我爸媽同住。爸媽都說我的脾氣臭、倔，可外婆自從外公去世后，脾氣比我還倔了。以為外婆還在生氣，但她見了我，笑意一下子從嘴角流了出來。

我也笑了，說：“外婆，對不起?！?/p>

外婆拍拍我的臉，一臉慈祥地點頭。媽和爸的身體也不太好，我是外婆惟一的外孫女，我讓外婆搬去和我住，我也好照顧她。

外婆搖頭，“我不去，除非你和亞彬和好，給我生個重孫?！?/p>

這算什么嘛?我想反駁她，可見到她消瘦的身體，便忍了，從包里拿出一瓶風濕油，給她擦腳。外婆沒罷休，繼續(xù)說，“亞錦，把孩子生下來吧，我知道亞彬也挺喜歡孩子的……”

“別提亞彬，生不生這孩子是我的自由，我就是不要這孩子，明天就去醫(yī)院!”我終于忍不住，沖外婆嚷。那一瞬，我的心，流淌著憤恨。我恨透了亞彬，戀愛時口口聲聲說愛我至死不渝，可婚后第三年，卻被我意外發(fā)現(xiàn)他和另一個女人有暖昧之情。

話音未落，外婆已一巴掌打在我的左臉上，“我不許你流產(chǎn)，你如果做了，就不要認我這個老太婆!”外婆聲嘶力竭地說。

我呆住了，外婆哪里體會到被愛欺騙和背叛的苦?我把那瓶風濕油一擲，清脆的響聲剎時竄起，外婆怔了一怔，我轉(zhuǎn)身就走，眼淚流了出來。

2

早晨，我在小區(qū)門口等公車去醫(yī)院。冷風習(xí)習(xí)，呼呼地直撲我一身，我冷得跺了幾腳。亞彬上前，要脫了他的大衣給我，我冷冷地拒絕，可他難過的眼神讓我的心軟了。

我和亞彬都近30歲了，在我們這個年紀的同學(xué)、同事，絕大多數(shù)已為人父母，可我和他結(jié)婚三年，一直未曾懷孕。有一個孩子，是我和亞彬的心愿，這也是為什么我遲遲不到醫(yī)院的原因。我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去醫(yī)院?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外婆?！皝嗗\，原諒?fù)馄糯蚰懔耍馄抛瞿銗鄢缘呐疵纂u，你和亞彬來吃飯，好不好?”外婆的聲音困倦無力，暗啞中帶著懇切，與她病前爽朗的聲音天地之別。我突然有些難過。

外婆沒有退休前，是醫(yī)院里的一名后勤工。我14歲以前，媽和爸一直在鄉(xiāng)下工作，把我寄居在城里外婆家。外婆做的糯米雞，荷香味濃，是我最喜歡吃的，她一有空閑，便做給我吃。外公工作忙，經(jīng)常出差，外婆對我管教嚴。小學(xué)考初中，我的成績未達重點中學(xué)的錄取線。那天下午，外婆得知，不高興地責怪我沒努力念書，我不服，和她頂嘴，她生氣，拿起掃把就往我屁股狠狠打了幾下，我哭著跑出家。

“亞錦，亞錦，別往馬路上跑，危險……”她的喊聲追著我不停地跑，我不理她。我明明很勤奮地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是我在考試那天突然肚子痛，才發(fā)揮失常的，可外婆不講理，說我找借口。

我無目的地跑著，橫穿家對面的一條馬路時，一聲急剎車在我身后響起。停步，轉(zhuǎn)頭，一輛小轎車的車輪底下，是一身血泊的外婆。我驚嚇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哭喊著撲向外婆。

外婆出院后，落下了毛病，右手老是顫抖，可一有空閑，仍要給我做糯米雞。

我哭著說：“外婆你別做了，我以后好好聽你的話。”外婆就笑，說：“吃我做的糯米雞和你聽話是兩回事，但你真的聽外婆的話?”我一直點頭，一直點頭，發(fā)誓不再惹外婆生氣。這么多年過去，我和外婆好好的，可卻因為孩子的事情，我不聽外婆的話，又惹外婆生氣了。

我和亞彬登上了前往母親家的236公共巴士。做糯米雞，必須把荷葉和糯米浸泡在水里一、二個小時，才出味道。外婆老了病了，右手也不好，可為了我，仍在寒冬中，在冷水里做我愛吃的糯米雞，我不能拒絕。

爸開門，媽和外婆在廚房。外婆在不停地沖媽嘟嚷：“不行，不行，你別摻和，我要親自給亞錦做糯米雞的?！蓖馄诺谋秤笆菹魈撊?，頭發(fā)稀疏。我叫聲外婆，水龍頭的水嘩嘩地響，她沒應(yīng)。我心一酸，摟她的肩。她回頭，立即就笑成了一朵花。

3

外婆的身體很差，右手顫抖的厲害，風濕病、糖尿病在這個冬天朝她襲來，她經(jīng)常被風濕痛折磨得徹夜不眠，可每次我去看她，她會望著我已微微隆起的肚子，總是笑瞇瞇地出神。

“亞錦，懷孕的女人心情好，生的孩子才好，亞彬是愛你的，你別再胡思亂想的，和亞彬和好吧。”外婆說。

我沉重地點頭。

我認識亞彬時，他是一個沒有大學(xué)學(xué)歷的打工仔，爸和媽反對，可外婆贊同。那時，亞彬每次來我家，爸和媽冷冷地對他，惟有外婆，時常拉著他問長問短?！皝啽螂m然沒有高學(xué)歷，可他勤奮、老實、肯于，會成大器的，也能一輩子對你好，相信外婆的眼睛!我還有一些積蓄，你拿去買房結(jié)婚吧?！蓖馄耪f。

結(jié)婚后，有一段時間我和亞彬工作忙，外婆便為我操持家務(wù)，后來，亞彬的勤勞和能干，讓爸媽對他的印象改觀，他也獨當一面，步步高升，我卻發(fā)現(xiàn)了他的婚外情。

那天，我倆在母親家吃外婆做的糯米雞，趁我洗碗時，外婆拉他進房聊了好一會兒?；丶彝局?，亞彬說：“如果你不肯原諒我，我也沒辦法，但我仍愛你，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會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我們這個家，不能散!”

我不知道外婆和他說了什么，但他堅決的語氣，使我感慨。發(fā)現(xiàn)他的婚外情后，即使他多次解釋他仍然愛著我，可被愛情背叛的痛苦，使我不肯原諒他。

風冷冷地吹，一些百貨公司門口，豎起了高大的圣誕樹。外婆已70多歲，身體愈差，尤其今年，身體每況愈下，不知道她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季。是那場車禍，讓外婆的身體愈發(fā)衰弱的，我難過地想。想起外婆那么渴望我能把孩子生下來的表情，我心一酸，沖亞彬點頭。

4

外婆突然暈倒，被送到醫(yī)院，我徹夜守在外婆的病床前。

圣誕那晚，夜沉靜，我看著白色的被子下，外婆變得小小的身體和瘦削的面容，想起往事。

我天生體質(zhì)不好，經(jīng)?；疾?，外婆經(jīng)常徹夜照顧我。有一次，我突患闌尾炎，痛得在床上打滾。那時爸和媽仍未調(diào)回城里工作，外公在另一幢樓的鄰居家打麻將，她給外公打電話后，急得立即背起我去醫(yī)院。外公趕來時，已背著我下了五層樓的外婆已累至癱軟在地。還有一次，我患急性肺炎，住院的那幾天，晚上我醒來，經(jīng)?？匆娝⒉[著雙眼在椅子上打盹，燈光慘白照著她，我心卻溫暖紅烘烘的一片……如今，是外婆躺在了病床上。我難過地抹抹眼睛。

亞彬摟了摟我。這幾天，他為外婆翻身、擦身、和我輪換著照顧外婆。我想起我們的婚姻，想起外婆夸他的好，想起他曾對我的千般好，我伏在他懷里，流淚。

“外婆，我和亞彬會好好的，您一定要陪著您的重孫一起長大，您一定要好起來?！?/p>

可是兩天后，醫(yī)院給外婆下了病危通知書。

清晨，天仍未亮，爸和媽趕來。外婆回光返照，吃了一些東西，還沖我笑。外婆看著亞彬：“亞錦脾氣又臭又倔，我相信她會改的，因為她非常愛你，你們要相互寬容、相互體諒，家才不會散?！?/p>

亞彬把手伸給我，我握住。我們拼命點頭。

“亞錦，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外婆艱難地說，“我為了工作，流產(chǎn)過一次，可是，以后再也沒能懷孕了。我一直想，懷孕和生子雖然痛，但一定是女人最幸福的事情吧?你媽，是我從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的，一直不告訴你，是外婆一直想讓你把我當親外婆。亞錦，不管你當不當我是親外婆，你千萬別流產(chǎn)，要好好養(yǎng)著孩子，聽話，好嗎?”外婆說完，無力地看著我。

我又驚又痛?？纯磱?，媽沖我連連點頭，嗚咽。我真的是多么的不懂事呵!我竟在外婆趕來勸我不要流產(chǎn)的那天，說她老糊涂，又說她……我跪在外婆的病床前，“外婆，您就是我的親外婆，我會好好聽您的話的……”

外婆的嘴角微微上牽，笑意淺淡地閉上眼睛。

外婆持續(xù)昏迷了兩天，在初春的一個凌晨，走了。

外婆，我的親外婆，生老病死是人世常事，可是，過去的許多年，您沉淀了生活的苦。給我愛與親情的濃香。有您，才有媽媽，也才有我，這濃濃的香，在歲月中經(jīng)久回味，讓我時常想起。外婆，我的親外婆，謝謝您為我留下歲月的香。

編輯 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