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澹如是中國共產黨文化戰(zhàn)線上的忠實朋友。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他便與馮雪峰結為摯友,是一位充滿理想的文學青年;三十年代冒著危險投入“左聯(lián)”文化活動,曾掩護瞿秋白夫婦渡過危機;瞿秋白、方志敏犧牲后,他又在白色恐怖的社會環(huán)境下保存并出版了烈士文稿……新中國成立后,他將自己珍藏的大量有關魯迅、瞿秋白、茅盾的文物,全部捐獻給國家有關部門??v觀謝澹如一生,誠如魯迅所言,是一位“同情革命的活動家”。
投身進步文化活動,開辦文化書店,秘密印刷“左聯(lián)”創(chuàng)刊號《前哨》
謝澹如,又名旦如、淡如、永淦,1904年生于上海。謝澹如父親謝敏甫是上海某錢莊的老板。少年時期的謝澹如受新文化運動影響,喜愛購置新文化書刊,與友人交流閱讀。他加入了應修人、馮雪峰、潘漠華等發(fā)起組織的湖畔詩社,出版了個人詩集《苜蓿花》。
1921年,謝澹如作為發(fā)起人之一,與應修人等人在寶山路組建了上海通信圖書館,為廣大讀者提供讀書、借書的方便,傳播新文化。這個便利廣大貧寒讀者的組織,不久卻被國民黨當局以“借書不要錢,就是實行共產”的可笑罪名封閉了。
1929年,謝澹如與朋友在上海南市老西門合辦西門書店,銷售社會科學和新文藝書刊,并編輯《出版月刊》,兼辦新書推薦社,向讀者推廣宣傳馬列主義和新文藝書刊,還為讀者選訂外國進步書刊,該店漸漸成為左翼文化工作的據(jù)點。
有位當年經常光顧西門書店的讀者撰文說,“他家里有錢,所以只想便利讀者,不想在讀者身上打主意賺錢。我對他的崇高的人格和高尚的情操非常欽佩,覺得他的內心正如他的外表一樣清秀純潔,仿佛出水芙蓉似的,一塵不染,思想上沒有絲毫灰塵,這在富家公子哥兒中是非常難得的。”
有一次,這位讀者在西門書店里閱讀張資平的長篇小說《天孫之女》,看著看著,忍不住當著謝澹如的面大聲嚷道:“豈有此理!下流!”還激動地說,《出版月刊》不能只推薦好書,也應該批判壞書,不能讓某些人披著作家的外衣來毒害青年,銷蝕人們的意志。謝澹如肯定了這位讀者對低俗讀物應有的批判態(tài)度,但他不同意《出版月刊》做這件事,便說“批判方面的工作應該讓魯迅先生和瞿秋白同志去做……”
讀者又興奮地問道:“那《出版月刊》也有過瞿秋白的文章嗎?”謝澹如立刻警覺起來,含糊地答曰:“也許有吧,不過有他們的文章,一般都用筆名。至于他在這里的筆名是什么,那不能告訴你?!?/p>
1930年3月,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簡稱“左聯(lián)”)在上海成立。這個組織不僅推動了革命文藝運動的發(fā)展,而且配合黨組織反對反動派的文化“圍剿”。這年夏天,謝澹如為避開反動派的注意,將自己經營的西門書店遷至虹口老靶子路(今武進路)北四川路,改名公道書店,經營西文舊書。他又在隔壁開設一食品店,兩店相通,進退自如。這里成了不為人們注意的“左聯(lián)”聯(lián)絡點。馮雪峰因工作關系,經常來書店,往往把黨內機密文件交謝澹如收藏,魯迅有時也和馮同來。
1931年2月7日、8日,反動當局龍華警備司令部槍殺了何孟雄、林育南等23位烈士,其中有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李偉森、胡也頻、馮鏗、柔石、殷夫等5位烈士在內,被稱為“左聯(lián)”五烈士事件。消息傳出,民眾激憤?!白舐?lián)”立刻發(fā)出了《為國民黨屠殺大批革命作家宣言》等戰(zhàn)斗檄文,并準備出一本機關雜志,把國民黨反動派血腥大屠殺的真相昭告全國和世界。馮雪峰是編輯這本雜志的具體負責人,他忙于聯(lián)絡組稿編輯,作為馮的摯友,謝澹如則擔當起印刷和籌措經費的責任。魯迅親筆為刊名題寫了“前哨”兩個大字作封面。當時烈士血跡未干,社會仍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出版這樣的刊物,很難找到印刷廠承印。
謝澹如物色到一家小印刷所,發(fā)動了幾個同情革命的印刷工友秘密排版,文稿排好后不打紙型校樣,就用鉛版在腳踏印刷機上印刷。一切都是地下活動,謝澹如實在不便在場守候把關,所以錯字也無人校改,缺字也無法補置。結果關鍵的人名都出了錯,柔石錯成“桑石”,馮鏗錯成“馮鑒”。謝澹如只好在刊物末頁附加了一張勘誤表。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左聯(lián)”五烈士事件,是件轟動社會而載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重大事件,魯迅對此久久不能釋懷,以至于他兩年后還忍含悲憤寫下著名散文《為了忘卻的紀念》。
掩護房客瞿秋白、楊子華夫婦,魯迅稱贊他“是位同情革命的活動家”
1931年5月初,瞿秋白、楊子華夫婦因黨中央某機關被破壞,避居在茅盾寓所。但瞿覺得這并非長久之計,便向馮雪峰提出,要他幫助尋找新的安全的住處,馮雪峰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好友謝澹如。
馮雪峰回憶說:“1931年5月初的一天,我把幾份剛出版的‘左聯(lián)’機關雜志《前哨》第一期給茅盾先生送去,在茅盾先生家里我就第一次看到瞿秋白同志和楊之華同志……那天秋白同志說些什么話,我大半都忘記了,但記得他很高興地翻閱著《前哨》。”“過了幾天我再到茅盾先生家里去,秋白同志夫婦還在那里。這一天,秋白同志問我有無商人這類的朋友或可靠的社會關系,因為他想找一個可以比較長時間居住的地方。并且說因身體不好,組織上要他休養(yǎng),他很想借此休養(yǎng)的機會,翻譯一些蘇聯(lián)的文學作品。這件事情,使我很興奮。我立即去和一個接近文學而同情革命的在錢莊里做事的朋友謝澹如商量了……他的親戚和社會關系又都在商界,他的家屬也很單純,所以這是一個相當可保證的住處。謝澹如當即答應了……”
謝澹如很信任周圍的“赤色”朋友。當馮向他談及要為“某同志”夫婦安排安全住處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并不知道新房客是誰,只是從馮的話語中感覺到有幾分神秘和危險,他的應承完全是出于對“赤色”朋友的信賴和尊重。不久,馮雪峰要領瞿秋白和楊之華夫婦來謝家看房子了,謝澹如才曉得這位新房客就是他心儀已久文學才華出眾的共產黨人瞿秋白。謝澹如不僅讀過他的文章,而且在編印《出版月刊》時還用過他的文章。
謝澹如家住在紫霞路68號,地處上海南市紫霞路中段。這是一座舊式樓房,樓房前后有兩個門,進出十分方便。為了安全和策略起見,謝澹如做通了妻子錢錦云和母親的工作(其母開始不愿意出租余屋),后又故意先在報上登了房屋招租廣告,還在紫霞路上貼過幾張出租房屋告示。為免妻子老母擔驚受怕,他未向家人透露房客的真實身份,介紹說是林其祥先生和太太。
1931年6月的一天上午,馮雪峰帶瞿秋白夫婦來到謝家。這天,瞿秋白新剪了個短短的平頭,臉上配一副斯文的眼鏡,身著淺灰色的長衫,腳下是普通家制布鞋,很像外地進城來教書的先生。夫婦倆只拎著一只小皮箱。
瞿秋白夫婦的房間在二樓東邊前廂房,家具陳設很簡單,雙人床、舊沙發(fā),桌子、凳子都是謝家房中原有的。
謝澹如指著西廂房說:“這是寒舍的書房,林先生如有興趣,可以隨時進去。”
“哦,書房?”瞿秋白十分驚喜?!鞍⊙?,好豐饒的藏書啊!”瞿一進書房,不由贊嘆道,“好,好啊,謝先生不僅是商人,還是文人,文商兼得,儒雅過人。”聽到客人由衷贊嘆,謝澹如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在謝家住下后,瞿秋白常常在謝的書房一坐就是半天。謝澹如妻子錢云錦若干年后回憶說,瞿秋白和楊之華夫婦在他們家住下后,“很少和外界來往,過著嚴格的秘密生活。瞿秋白一天到晚伏在桌上看書、寫文章和翻譯(書稿),偶爾在舊沙發(fā)坐坐,或獨自玩骨牌‘過五關’或是在房間里踱步,活動一下身體?!?/p>
瞿、楊夫婦對謝家老小都很尊重,謝家為人寬厚熱心,處處關照這對新來的房客夫婦,兩家關系頗為融洽。這年年底,謝家老母去世,前來吊唁的商界親戚朋友很多,人多嘴雜,難免會打聽新房客的來歷。楊之華“主動出擊”,熱情幫謝家料理喪事,什么雜事都做,幫著遞煙倒茶,招呼謝家來往的客人。因此,連謝家親戚也對這家從鄉(xiāng)下到上海養(yǎng)病的新房客頗有好感,免去許多猜疑。
1932年上?!耙弧ざ恕变翜麘?zhàn)爭爆發(fā),謝澹如一家為避戰(zhàn)亂搬遷到法租界畢勛路(今汾陽路)畢興坊10號。謝澹如也讓瞿、楊夫婦跟著他家一同搬遷。后來淞滬戰(zhàn)亂結束了,瞿、楊夫婦又隨謝家搬回紫霞路68號。在這期間,瞿秋白以“養(yǎng)病”為名仍堅持工作,他一面與茅盾等人配合魯迅和“左聯(lián)”在文化戰(zhàn)線與反動派開展斗爭,一面撰寫和翻譯了大量的文章,包括較系統(tǒng)地介紹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文藝理論和蘇俄文學作品,從而成為中國現(xiàn)代無產階級文學奠基者之一。
馮雪峰《回憶魯迅》中說,魯迅與秋白“兩人的關系也就開始于秋白同志住進謝家的這個時候”。瞿搬進謝家的這年夏天,馮雪峰陪同瞿、楊夫婦首次去四川北路拉摩斯公寓(現(xiàn)名北川公寓)拜訪了魯迅。入秋時節(jié),魯迅又回訪了瞿、楊夫婦。
那天正下雨,魯迅和許廣平帶著兒子海嬰,由馮雪峰陪同一起來訪,這令瞿、楊夫婦喜出望外。魯迅在其日記(1932年9月1日)中寫道:“一日雨。午前同廣平攜海嬰訪何家夫婦,在其寓午餐”。這是魯迅日記上首次記載魯、瞿間的交往。為安全計,魯迅常常用“何先生”、“維寧”等瞿秋白曾使用過的姓名稱呼瞿秋白。同月14日,魯迅日記有“文尹夫婦來,留之飯”,這是瞿秋白夫婦再次去魯迅寓所。之后,兩人交往頻繁。
魯迅和茅盾、馮雪峰經常與瞿秋白會面。當時魯迅居住的公寓,距離公道書店很近,所以瞿秋白與魯迅等人會見、交流意見、談工作往往就由謝澹如安排在自己的書店內。謝澹如則常常陪著瞿秋白從紫霞路家中到公道書店去。
謝澹如與朋友交往的熱情在文化界“圈內”是出名的。但自從瞿、楊夫婦成為謝家房客,尤其后來魯迅、茅盾、馮雪峰等人又與瞿往來后,出于安全考慮,謝澹如謝絕了不少欲到家里來探訪的朋友,直至1933年2月瞿、楊夫婦離開謝家。后來謝澹如得知瞿秋白被俘,就與妻子商議,設法籌集錢款托人保釋營救。不久傳來瞿秋白犧牲的消息,謝澹如悲痛不已。
熟悉這段歷史的朋友往往轉述魯迅的話稱贊謝澹如“不僅是個進步文藝的熱心人,也是位同情革命的活動家”。
為實現(xiàn)烈士的遺愿,冒險收藏保存并出版烈士遺著
1935年6月、8月,瞿秋白、方志敏兩位優(yōu)秀的共產黨人先后被蔣介石密令殺害。方志敏在獄中寫下的《可愛的中國》等文稿,先后被同情革命的仁人志士輾轉多次送到上海中共地下黨組織,后這些文稿都交給了馮雪峰。馮身為共產黨員且事務繁雜,秘密活動來去無蹤,隨時有危險降臨,覺得自己親自保管烈士文稿實在不妥。這時他又想到了摯友謝澹如,便將這些珍貴文稿全部委托謝澹如保存。從此謝澹如身邊多了一個隨身攜帶的黑皮箱。他把方志敏獄中文稿《可愛的中國》、《清貧》以及與瞿秋白魯迅等人有關的重要文件文稿都裝在這只皮箱里。
1937年上?!鞍艘蝗笨箲?zhàn)爆發(fā),謝家居處也不得安寧了。謝澹如得知日軍要來搜查,便拎著這只皮箱和一些簡單的日用品,攜帶家人匆匆忙忙遷往法租界。果然,日軍搜查了紫霞路謝家住宅,將謝家的家具財產掠走,還放火燒毀了謝家的這幢樓房,以至于以后上海的老地圖雖然仍有紫霞路68號,但已不是瞿秋白、楊子華夫婦居住過的謝宅了。
1938年,熱心進步文化事業(yè)的謝澹如又在上海九江路創(chuàng)辦了金星書店。謝澹如念念不忘瞿秋白、方志敏等革命先驅。他將自己保存的方志敏兩篇手稿《清貧》和《可愛的中國》細細地??敝`抄輯集,以霞社名義出版了方志敏的《方志敏自傳》(內收烈士《清貧》和《可愛的中國》等文),封面是影印的《清貧》手跡。1940年1月1日出版的瞿秋白《街頭集》是霞社出版的五種書之一,該書的版權頁有關于《方志敏自傳》的標價廣告;金星書店于“民國二十九年五月五日”(1940年)出版的雜志《譯林》創(chuàng)刊號的封三也有關于瞿秋白《亂彈及其他》和方志敏《方志敏自傳》兩本書廣告,分別定價為“二元五角”和“四角”。據(jù)此可斷定《方志敏自傳》是謝澹如在1939年8月為了紀念方志敏烈士就義(1935年8月6日)四周年而出版的了。在《譯林》創(chuàng)刊號封三還可以看到,《方志敏自傳》廣告語摘引烈士《可愛的中國》中一段交待寫作動機的話:“‘這篇像小說又不像小說的東西,乃是在看管我們的官人們監(jiān)視之下寫的,所以只能含糊其辭地寫下,這是說明一個×××員是愛國家的,而且比誰都不落后,以打破那些武斷者誣蔑的讕言。’這是作者的附言,也是我們先烈的絕筆?!笨梢姰斈曛x澹如在策劃如何向讀者宣傳介紹這本書時,不僅充滿了對革命烈士的崇敬之情,而且頗費了一番心機。幾乎與此同時,上海還出現(xiàn)以“史社”名義出版的《民族解放先驅方志敏》,也與謝澹如有密切關系,這兩本書是國內最早出版方志敏《可愛的中國》等獄中文稿的書。
謝澹如還以“霞社”的名義先后出版了瞿秋白《亂彈及其他》、《社會科學概論》兩本書,這也是所有瞿秋白著作版本中最為罕見的版本,同樣彌足珍貴?!爸x版”的瞿秋白著作很快流傳至全國,并傳到了敵后抗日根據(jù)地。1946年,晉察冀新華書店據(jù)此版本出版了解放區(qū)的毛紙本。有人據(jù)此評說謝澹如是一位既充滿感情而具有膽識的出版家,他的努力“為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學史留下了絢麗的一頁”。
在當時進步社會活動及家庭的影響下,謝澹如的五個兒子個個思想進步,深明大義。尤其是次子謝慶璋,讀了瞿秋白、方志敏那些充滿理想和激情的文稿后,熱血沸騰。為表示對這兩位共產黨人的永久懷念,他改名為謝秋敏,并以此名投入學生運動。后來謝秋敏參加了新四軍,他的名字至今未改(居武漢市,離休干部)。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軍闖進了上海租界,環(huán)境日趨險惡。謝澹如不得不一度避走香港,臨行時交待家人一定要保存好瞿秋白、方志敏等人的文稿及其他文件。其妻子回憶說,“1948年,次子慶璋因參加學生運動暴露了身份,撤往解放區(qū)。澹如為防止牽連,避走香港。臨行前,他關照我要收藏好小皮箱內的資料,不能遺失。在香港時,他擔憂上海的國民黨特務要搜查我家,十分不安,寫信囑我將小皮箱內的文稿送往廣州。我為防止原件遺失,于是和長子慶國、三子慶才商量,決定三人連夜將方志敏兩篇遺著抄寫一遍,準備將抄件寄廣州,后接到澹如來信,不需寄去而未寄走。我把小皮箱里的文稿裹在小孩舊衣服里,回娘家時帶去設法藏在一堆壽磚中。我娘家的兄弟姐妹從未察覺。直到上海解放,我才全部取回,并由澹如將它們完整無損地交給馮雪峰,由他轉交黨中央?!?/p>
1951年春由馮雪峰主持首次出版的《可愛的中國》(內收《清貧》、《可愛的中國》和《遺信》),就是馮雪峰將烈士遺稿“轉交黨中央”前,委托上海出版公司影印出版的。
新中國成立初,上海魯迅紀念館成立。經時任人民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馮雪峰的推薦,原任華東文化部研究室副主任的謝澹如改任紀念館副館長。在此前后,他還向政府或魯迅紀念館等有關部門捐獻了大量自己珍藏或經手保存的珍貴文獻、文物以及瞿秋白、魯迅等名人手跡。
1962年9月26日,謝澹如因突發(fā)腦溢血病逝,終年59歲。上海市委宣傳部在萬國殯儀館為這位中國共產黨文化戰(zhàn)線上的忠實朋友舉行了公祭儀式?!?/p>
責任編輯 晏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