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開始搖晃的時候,侯進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可是這種錯覺卻越來越強烈。直到有人大叫:“地震了!”侯進才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整個號子里的人一齊涌向門邊,可是大鐵門還是緊緊地關閉著,無路可逃。
只有侯進沒有動,他的心里閃過一絲恐慌,但隨即卻又坦然了。震吧!震吧!反正自己也活不了,還省得到時要挨槍子。
侯進的死刑裁定書是一個月前下來的,案件正在高院復審,等終審裁定一下來,就將押赴刑場。
一陣天搖地動,侯進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世界仿佛就安靜了下來。侯進睜開了眼,一片漆黑,用手摸摸四周,全是硬邦邦的水泥塊。再摸摸自己,胳膊、腿還都在。侯進推了推身邊的水泥塊,紋絲不動,試圖叫一聲,可剛張開嘴,逼仄的空間里,灰塵嗆得他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忙活了一陣后,侯進徹底絕望了,看來自己不用挨槍子了,可這種死法卻更讓人難受。黑暗中的侯進胡思亂想起來,第一個讓他想起的是娘。
娘把自己拉扯大,一天福也沒享,自己就因為殺了不付工錢的工頭進了班房。一想起老娘,侯進心就痛得厲害,恨不得立即就能死去,以免在剩下的日子還要拖累她老人家。
侯進在看守所里,老娘每個星期都要來看一趟,見不到面,但每次都會交些錢給田大元轉(zhuǎn)到他的賬上。
有一次,侯進在號子里心情不順打了人,田大元給了他一頓電棒后,生氣地罵:“你小子還是不是人?都這樣了還不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你對得起你可憐的老娘嗎?你知道她每次給你送來的錢是什么樣子的嗎?全都是零頭票子,那一塊一毛的可全是她外面要飯要來的!”
侯進本來是梗著頭對著田大元,但那一刻,眼淚就沒出息地淌了出來,他像狼一樣對著田大元吼道:“所長,你拿槍斃了我吧!”
田大元當然不會掏槍斃了侯進,反而叮囑其他犯人一定要好好看著,防止他想不開自殺。
田大元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樣了?想到這里,侯進的心里閃過一絲惡毒的快意??墒?,如果田大元被壓在廢墟下,一定會有人救他們,而自己這幫罪犯,說難聽點,都是人渣,滅都來不及滅,誰還會有心情來救呢?
侯進慢慢昏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聽到頭頂有聲響,出于求生的本能,就開始大聲地呼救起來。上面的人終于聽到了侯進的呼救,應了聲,竟是田大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侯進終于從田大元掏開的一個貓洞里鉆出身,呼吸到第一口新鮮空氣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沒死。不但沒死,空氣中仿佛還彌漫著一股自由的味道,四面的墻壁不見了,鐵門鐵窗不見了,高墻電網(wǎng)也不見了。
田大元就站在侯進面前,整個手掌一片暗紅,上面滿是鮮血和著泥土,看來是徒手將侯進扒出來的,但他看著灰頭土臉的侯進還是笑了:“我就知道你小子死不了,不找出你我不甘心啊?!?/p>
侯進看著有些高興的田大元說:“所長,反正我是快死的人了,救了我也沒什么意思?!碧锎笤闪撕钸M一眼,拉著他就走:“這兒還不安全,可能還有泥石流,快和我一起轉(zhuǎn)移。”
路上,侯進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埋在地下一天一夜了。地震的當天,幸免于難的田大元不但沒逃,反而找來附近武警中隊的戰(zhàn)士幫忙搶救,因為看守所是平房,所以很快就挖出了在押人員,有死有傷,只是點來點去還是少了侯進。當時來不及再找,就先將全體在押犯轉(zhuǎn)移到了安全地帶。第二天,田大元不死心,不顧大伙兒的阻攔又一個人回來找。果然,還真找著了。地震時,所有的人都是擠在鐵門邊,誰也沒想到,侯進會偎在后面的角落里。
因為地震,已經(jīng)沒有路了。田大元攙著侯進,兩個人手腳并用,摸爬著翻越一座又一座小山式的瓦礫廢墟。侯進和田大元誰也沒再說話,侯進的心里卻活泛起來,看現(xiàn)在這兵荒馬亂的情景,如果自己能逃走,不但不用挨槍子,而且說不定還重新自由了。
沉默的田大元仿佛知道了侯進的想法,暗暗在攙著他的手加上了一把勁。此時的侯進又累又餓,想要掙脫田大元好像也不是件易事,看來只能瞅準機會行事了。
正在他們氣喘吁吁的時候,看見前面一座坍塌的樓房前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正一邊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一邊用手不停地扒著。
田大元轉(zhuǎn)臉看了看侯進,侯進明白了田大元的意思,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田大元松開了手,甩著膀子就過去了。侯進站在原地發(fā)呆,他有些后悔自己為什么會那么肯定地點頭。其實他也完全可以置剛才的點頭于不顧,現(xiàn)在就是逃跑的最好機會。
老婦人的哭喊一聲接著一聲,零亂的白發(fā)因為汗水貼在枯黃的臉頰上,讓侯進的心無端地痛了起來。他咬了咬牙,也沖了過去。
兩個人拼命地挖著,侯進手上的血也滲了出來,鉆心地疼,可心卻越來越熱。終于,一個奄奄一息的青年人被拖了出來,老婦人一把撲了過去,抱著青年人死死不放,青年人醒了過來,張了張嘴,輕輕叫了聲媽。母子二人抱頭痛哭。
侯進和田大元的眼里都蓄滿了淚,看著面前的這一幕,田大元想給侯進一個笑,可侯進卻突然像瘋了一樣轉(zhuǎn)身就跑。田大元在后面不停地追著喊著。
等到再也看不見田大元的身影,侯進才放慢了腳步。一路上沒有人再關心這是一個穿著囚服的人,甚至還有路邊防震棚里的好心人給了侯進一點水,一個饅頭。
侯進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一堆瓦礫,嘶聲大叫:“娘!”可是卻沒有一絲回音。
侯進開始漫無目的地用手扒,舊傷還在疼痛,新傷不停地增加。但此時的侯進已經(jīng)麻木了,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侯進終于累得趴在廢墟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侯進粒米未進就又開始扒,嘴角泛起了血泡,可他還是不甘心。他是來接娘和他一起走的,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好好生活,重新做人。
就在侯進像瘋了一樣拼命扒著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后一聲顫巍巍的喊聲:“進兒!”
回頭,侯進看見了佝僂著身子的娘,不過娘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人,田大元。
像是條件反射,侯進轉(zhuǎn)身想跑,卻聽見娘又顫聲喊了聲:“進兒,你回來!”
侯進終于還是站住了身,走到了娘的近前。娘一把抓住了侯進的手,兩行老淚潸然而下。霎時,侯進的淚也止不住涌了出來。
娘告訴侯進,地震當天她正在外面討飯,所以沒事??伤恢睋脑诳词厮膬鹤釉趺礃恿?,昨天好不容易找到了看守所,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了。就在她欲哭無淚的時候,看見了所長,所長告訴她老人家,侯進沒事,而且他們母子很快能見面。所以,今天所長就在她的帶領下到了這里。有些路太不好走,都是所長背著她過來的。
侯進感激地看了一眼田大元,田大元呵斥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小子心里想的什么!有什么話快和你娘說,說完了還要跟我回去?!闭f罷偷偷對侯進亮了亮腰間特意為他準備的手銬。
侯進梗著頸子說:“那也要先安置好我娘,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要不然我現(xiàn)在就還給你?!?/p>
田大元沒再說什么,攙著侯進的老娘轉(zhuǎn)身就走,侯進默不作聲地跟在了后面。將老娘送到政府安置災民的地點之后,侯進猛地跪在老娘的面前,叩了三個響頭。然后,將手伸到了田大元的面前。
在回去的路上,還是一樣的坎坷,可是侯進卻覺得心里輕松了一大截。他問田大元:“所長,我昨天算不算逃跑,會不會罪加一等?”
田大元說:“算!只要私自脫離監(jiān)管就是逃跑。”
侯進苦笑了聲:“所長,你說都已經(jīng)死刑了,罪加一等還會加到什么程度?”
田大元沉默了一會兒說:“終審裁定沒下來之前,誰說了都不算。再說,高院還可以根據(jù)羈押的表現(xiàn)給予記功嘉獎,量刑方面可以考慮減輕。比如你昨天在特殊羈押期間救人的表現(xiàn)就很不錯,這一點,我會給你上報的?!?/p>
不知不覺又走了一段,前方不遠處又有人在廢墟里搶救傷員。和上次一樣,田大元轉(zhuǎn)臉看了看侯進,侯進還是猶豫了片刻,不過這一次沒有點頭,而是將戴著手銬的手伸了過去。
田大元掏出鑰匙,打開了手銬。于是救援人群中就多出了一身警服和一身囚服。
此刻,侯進覺得自己不是在救別人,而是在救自己,因為他的心里現(xiàn)在涌動著一股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