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里下了通知,下午要在車間里開展“消防實戰(zhàn)演習”。并且給每個參戰(zhàn)職工發(fā)下了《安全手冊》。要求我們務必遵照《安全手冊》上的規(guī)章進行有目的的演習。如不服從指揮則訓誡、罰款,甚至解除勞動合同關系。不過,話又說回來,去年有一批人在那次演習中立了功,從普通的職工,有模有樣地當上班長了。據(jù)說有一個家伙更幸運或者說更厲害。竟穿上了主任的制服!
對,沒錯!事實證明,要想升職加薪,這絕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把握住機會,好好表現(xiàn)自己。
我現(xiàn)在的班長王啟泰他可是這里的元老級人物,據(jù)說他也是那次演習后,才當班長的。有消息說,他就等著這回的演習來“黃袍加身”,出任下一條生產(chǎn)線的車間主任呢。雖然我剛調入甲班,跟他還不怎么熟,但我厚著臉皮向班長討教經(jīng)驗。我遞上一根煙說:“班長,又要演習了。做好撈條大魚的準備吧。我聽說班長您上次那么厲害,做得那么好,現(xiàn)在我向班長您求經(jīng)呢!我知道班長您最有水平了。您一定要給我指條門路呀!好不好?”我點頭哈腰地剛說完,就渾身不自在了,只對著班長傻笑。
班長一聽這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變了味。班長臉上一塊塊火燒云似的:“操,你……”他剛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好像明白了什么,用那不提傷心事也罷的口吻說,“呵。沒按安全規(guī)章辦事唄!”班長甩甩頭,尷尬地笑笑,接著又說:“我看你小子欠扁是不是?”班長邊說邊把煙夾在耳朵上。
“沒有,沒有!”看著班長表情變化得這么快,我來不及琢磨班長的話,趕緊向他解釋。究竟是哪里說錯話了?我也不知道,但這也不能怪我,今年我剛來這公司,現(xiàn)在又剛從丁班調到甲班,對甲班和他都還不怎么了解。
“學我可不是件好事!”班長說這句話的時候拉長著臉,鼻子連“哼”了三聲,似乎不怎么高興。“哪壺不開提哪壺!”班長嘀咕了一句。便懶得搭理我,扭著膀子巡查設備去了。
遠去的班長走起路來的樣子是那么囂張,那么霸氣。這反倒使人莫名地覺得這囂張、這霸氣之中夾帶著許多的無奈和惋惜,仿佛當班長還很不滿足似的,非要當上車間主任或者經(jīng)理才甘心。不過,憑他王啟泰的本事,弄個主任當當,絕對是綽綽有余的。也許……說不定班長和主任這位置失之交臂,擦肩而過呢!
過了一會兒,我在廁所門口又撞見班長了。他正從里面出來,我遞的那根煙還夾在耳朵上,沒來得及抽呢!我又遞上一根煙,這一回班長把煙叼在嘴上了。
“哎,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我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看著說話有點沮喪的班長,心里早已是樂開了花。希望他能來個竹筒倒豆子。
“……我見車間內煙霧彌漫,火勢已很大了。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我那花了五千多元買的新手機還放在外衣口袋里,而衣服卻被我脫掉,隨手掛在車間角落里的木箱上了。我大老遠瞅見那墻角還只是剛剛躥起一簇小火苗。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徑直沖到那里,拿起衣服。摸了摸袋中的手機,還在。我便迅速地穿上衣服。臨走,我見墻角還堆放著兩箱價值幾萬美元的進口精密零件,我便順手牽羊把這兩箱零件給搶救出來了。而這一切——整個過程,卻他媽的被經(jīng)理撞見了……”這時,班長的那個“五千塊”不失時機地響了起來。我看著還沉浸在傷感中的班長帶著惋惜的眼神一邊掏手機,一邊用那令人難以琢磨的表情說,“哎,當這個鳥班長,他媽的,想想都窩火!”班長看了看手機,“這不,肯定又要開什么鳥會!”說完拿著手機到一旁接電話去了。想升職,想加薪就這么簡單?我仔細地分析著班長剛才講的那番話。覺得不無道理——此事完全可能,完全可能在我身上再次上演呀??磥怼安蛔邔こB贰边@句話說得太對了。啊!我想要的“班長”就擺在眼前,就等著我伸手去拿了呀。
班長掛了電話走過來,接著氣呼呼地說:“這樣薪水可差了一大截啊!真他媽的!”班長氣憤地扔掉小半截煙,走了。
藏不住內心興奮的我,來不及分析班長最后那些話,也懶得分析那些話,除非吃飽了撐著。我開始美滋滋地沉浸在自我陶醉中:班長說沒按安全規(guī)章辦事,準沒錯??扇瞬荒芴澬呐?。貪心不足蛇吞象——混個班長當當已經(jīng)挺不錯了,還惦記著主任的位置,真是的!我越想越開心,咧著個大嘴像個白癡,就差淚水沒流下來了。
下午一點,演習正式開始。大火經(jīng)過二十分鐘的發(fā)展,已經(jīng)有點氣候了。這時,整個車間的職工已各就各位如火如荼地投入到戰(zhàn)斗當中了。
現(xiàn)在。公司的領導就在我旁邊井然有序地指揮著。我見構成“英雄事跡”的條件已具備。或者確切地說,滿足我升職加薪的時機已成熟。于是,我故意從領導身邊小跑而過,故意對旁邊人的話充耳不聞,裝作全力以赴奮不顧身,我沖到附近一個火勢比較弱的一個地點。其實這些地點——“英雄事跡”產(chǎn)生地,我在演習之前早已選好了。針對其中還有些條件不足的地點,我更是特意創(chuàng)造了條件,把其變成預備的、理想的“英雄事跡”產(chǎn)生地。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冒著滾滾濃煙,連拖帶拽硬是從大火中“救”出五箱價格不菲的進口零件,并且把它們完好無損地拉到了領導面前。
大功告成!我全身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雖然在這個過程中,我熏到了眼睛、刮傷了手。但我完全不在乎,因為“班長”唾手可得了。勝利在向我招手,在對我歡呼。我滿頭大汗紅著臉,翹起下唇,在領導面前顯出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此時的我,如打了一場惡戰(zhàn)勝利歸來的戰(zhàn)士,帶著那準備邀功領賞的目光,看著是那么可愛的領導。
領導看著我藏不住激動興奮的臉,果然走過來,繃著臉,說:“了不起啊,一個人就救出五箱零件,為公司挽回了不少損失。等下演習結束,人力資源部的人會來找你或者你直接去找他們!”
要的就是這句話!我沾沾自喜,現(xiàn)在,就等著人事部的人來給我報喜了。
哼,我才不會像班長……不,應該可以叫他老王了吧。——這屁大點事還“麻煩”人事部的人來,干脆自己去人事部報到!我這樣得意地想著。
途中,“升職!加薪!加薪!升職!”我念叨個不停。
走進入力資源部,我底氣十足,以慷慨激昂的口氣,大大方方地報了姓名?!斑?這是我的廠牌。”我迅速地解下廠牌,清脆地拍在桌子上。
“上面的照片呢?”
“哎呀,還要什么照片嘛!我就是姜利偉本人啊,假一賠十啦,呵呵?!蔽仪椴蛔越貙χα顺鰜?。
經(jīng)理沒被我逗笑。只是用那種盛氣凌人的眼神呆呆地看著我的臉,仿佛我臉上真的長了朵燦爛的鮮花,現(xiàn)在正心花怒放呢。不對,不對!肯定是他妒忌我比他帥!絕對是這樣,我開始臭美起來。
“你有什么事嗎?”
“我……那個……演習……”我吞吞吐吐地說了老半天,對方總算知道我來的目的——邀功來了。
“噢,原來是你們經(jīng)理讓你來的啊!但是,現(xiàn)在我還沒接到你們經(jīng)理的電話。估計等一下就會打來了,那你先坐著等一下吧!”
人事部經(jīng)理聽了我的英雄事跡,不得不對我刮目相看了。便坐下跟我閑聊起來,“你演習表現(xiàn)不錯嘛。一人就拉了五箱,最少為公司挽回幾十萬呢,好啊!我們公司多幾個像你這樣的人……”突然。人事部經(jīng)理的手機響了,“不好意思,接個電話!喂,是王總啊……擬一份通報啊!好的,好的!喂……喂喂喂。說了一半掛掉了?”
人事部經(jīng)理趕緊撥回去,“咦,怎么關機了?”
“王總先讓我給你打一個通報呢,估計要嘉獎你們這些立功的人了。”人事部經(jīng)理看著我紅光滿面的表情,也為我高興起來。
“你先坐一下,我現(xiàn)在就為你打通報了!只要通報一貼,獎金可是不少啊!”
平時坐在人事部我就渾身不自然,到這個時候,就如坐針氈了。這一急,我就想去上廁所。
“哈哈。你們辦公室的人就是有文化!”過了一會兒后,我大大咧咧地回來了。
“哦?”
“人的一生就像在拉屎,有時你已經(jīng)很努力了??沙鰜淼闹皇且粋€屁!——這么經(jīng)典的話,出現(xiàn)在你們辦公區(qū)的廁所里,真是恰到好處呀!”
“嗯,來看看我為你擬好的這份通報吧!看看有什么地方還要改一下?!?/p>
“基本上就八九不離十!”我接過這份通報,就像抱著一堆鈔票,哪會不笑?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生米煮成熟飯啦,哈哈!
我歡天喜地地拿著通報舍不得放。也沒注意有人打電話給人事部經(jīng)理,直到他掛了電話才看見。
人事部經(jīng)理臉色沉重,遲疑了一會兒,拿走我手中的通報,然后口氣一下子變嚴肅起來,像換個人一樣:“姜利偉,你被辭退了!”
“什么?我沒聽清楚?!蔽覈樍艘惶?。
“啊,沒開玩笑吧?”
人事部經(jīng)理懶得搭理我,開了發(fā)票,對旁邊的那人說:“小徐。你帶他去財務室領錢吧!”
他接著對我說:“你跟著一起去看看錢會不會少?!?/p>
聽到這句話我在心里得意地說了一句:“這么快就有獎金領了,真虛驚一場,真是好事多磨呀?!爆F(xiàn)在我簡直比比爾·蓋茨還有成就感、自豪感!我正要出去。只見人事部經(jīng)理把擬好的通報,撕成兩半,扔到垃圾桶里。我這才慌了手腳了,站在門口:“大哥,你干什么要把通報撕掉,還扔了?”
“你被開除了。你跟小徐去財務室領這個月的工資吧!”
“搞錯了吧?不是去領獎金嗎?我可是有功之臣啊!”誰會相信變卦變得這么快,這冷不防潑來的一盆冷水,瞬間把我那喜悅、興奮擊沉至萬丈深淵里。無影無蹤了。“剛才你知道是誰打電話給我嗎?就是你們的王經(jīng)理,這是王經(jīng)理的意思。他讓我問,你認為是人的生命重要。還是那些進口設備重要?還有《安全手冊》你有沒有仔細看過?”“這跟《安全手冊》有什么關系?你……你給我說清楚!”我慌了,我的聲音早已變得鬼哭狼嚎般。“我要被開除?打死我也不相信啊!”
“演習時,你為什么不聽警告?冒著生命危險沖進危險地帶,搞小聰明,想立功是不是?你這是對企業(yè)的不負責,更是對自己的生命不負責。”
“經(jīng)理,不管怎么說,我這次演習,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我軟了下來的同時,卻變得更加急躁了。用那幾近哀求的口氣接著說:“況且……況且我還搶救出了五箱價格不菲的進口零件呢!難道就不能網(wǎng)開一面嗎?”我哀求著。
“五箱進口零件是值幾十萬,但你的命能用這點錢買回來嗎?我想傻子也明白這個理!”人事部經(jīng)理無動于衷,“從現(xiàn)在開始你已不是我公司的員工了,請你務必在1小時內離開?!睌蒯斀罔F的態(tài)度,如一塊生冷的鋼板立在我眼前。
我呆呆地立著。不知道何去何從。突然,我想到了王啟泰,他不也是與我做了同樣的事——在大火中搶救出兩箱精密零件,而我,還比他多拽出三箱呢!而他卻因此當上了班長,憑什么我卻要被開除?也不知道我哪來這么大的勇氣,嚷了起來:“你們這是欺人太甚!還講不講道理了……”
“什么,欺人太甚?你來公司多久了,你難道不知道王啟泰以前是干什么的?”
“是什么?”我心急火燎地問。
“你真的不知道,”說到這,他卻不接著說了,只顧在一大堆文件中找起東西來。
“自己看看。王啟泰以前是什么——車、間、主、任!他以前就是主任,要是普通人早就卷鋪蓋走人了!”
“車間主任?”
“車間主任”這四個字鏗鏘有力地闖入我的耳朵,我像被重重的榔頭狠狠地砸了四下。與此同時,一份《關于對王啟泰處分的通告》文件甩在我眼前。我不敢朝那份通告看一眼,我用雙手狠狠地搓著臉龐。事到如今,我已是如夢方醒,想到了班長王啟泰那透著惋惜的眼神及那令人難以琢磨的表情。我,現(xiàn)在,無地自容,徹底地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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