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結束時,因為參與打砸搶,宋武被判了十年刑。七年后,鑒于表現(xiàn)優(yōu)良,就被提前釋放返回了家。
妻子阿蓮特意炒了盤豆腐,打了半斤白酒,為他接風洗塵。望著頹敗的小院落,再望望妻子憔悴的面龐,宋武心中陣陣凄涼。他滿懷悲憤地連飲三杯酒,狠拍胸脯吼道:“我對不起你和孩子!從今而后,當牛當馬報答,一定要闖出一片天地?!卑⑸忀p嘆口氣:“只圖你平安就好!如今許多人都富裕了,咱一步?jīng)]跟上,怕是步步難跟上!”宋武頭一昂:“不!另有俗話說得好——先胖不算胖,后胖壓塌炕!”
一連幾日,宋武攜妻帶子四處訪親拜友,然而一無所獲,除了收受了一筐筐的寬慰話,沒能籌借到一分錢的創(chuàng)業(yè)款。
焦躁了幾日,宋武心一橫,打開西廂門上銹跡斑斑的鐵鎖,隨著手電的移動。照到破木床上一件家什。宋武和阿蓮同心協(xié)力,吭吭哧哧將它抬了出來。拂去積灰,撬開四周蒙罩的三合板,一人高的家具顯現(xiàn)在眼前。陽光下,家具散出幽幽的古色古香。這是一件明代黃花梨木條柜,做工大氣且精細,柜門鏤空,雕刻著捧有仙桃的壽星,還雕刻著荷花、蝙蝠。樣樣活潑逼真、栩栩如生。
望著柜子,宋武陷入了回憶之中……
文革時,宋武是木器廠的細木制作工。由于為人仗義性情直率,同時年輕氣盛好出風頭,就被鬧哄哄的伙伴們擁選上了司令。有一天,宋武接到造反總部的命令,率了一隊人馬奔到墨香巷。闖進了一戶蘇姓的深宅大院里。
打打砸砸一陣子,隊伍撤走了,只留下宋武和兩個貼心弟兄貼封條。突然,宋武在屋角的雜物堆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木柜。只一瞥,就看出這家什來歷不凡;再細看,更加愛不釋手。這時,瞅瞅宋武貪婪的目光,兩弟兄猜透了他的心思,異口同聲說,司令馬上要結婚,新房里只有一張木床,抬走吧!宋武遲遲疑疑地說:“這玩意是四舊哩……”兩弟兄說,司令把它蒙上三合板,算是推陳出新。照樣使用!宋武眉頭放展欣然道:“沒錯!這是咱工人階級創(chuàng)造的勞動成果,理應讓咱造反派享用!”望著丈夫痛苦、迷茫的表情,阿蓮問:“你猶豫啥?不把這木柜變現(xiàn),你創(chuàng)業(yè)就沒有資金!住了七年大牢,也贖夠罪啦!”宋武想想妻子說的不無道理,便牙關一咬:“走一步說一步,我現(xiàn)在出門尋買家!”
次日傍晚,古董商梁四應約進了院門。圍著木柜轉過幾圈,瞪圓雙目瞅過幾遍。梁四沉吟良久,最后拍拍胸脯,做出一副慷慨豪爽樣,說:“我給個最高價,老弟就甭還口啦!”說過,拍在桌上三沓百元大鈔。宋武望望令人眼花繚亂的鈔票,想想如今舉家三口人的困境,沉重地嘆口氣:“中!”
正往門外車上抬,宋武發(fā)現(xiàn)柜中有一只紫砂壺,想起來當年搬進家時就有的東西,便順手取出來塞給了梁四,苦笑笑說:“我個窮木匠,沒福消受茶葉香!”阿蓮理解丈夫眼不見心凈的心理,也想快快忘掉這來歷不正的東西。便急急插嘴:“送給你啦!送給你啦!”
有了資金,宋武便買來上好的木料,請來兩個朋友,騰空了東西廂房和院落,在家中開辦了家具小作坊。商場里銷售的家具,都是用機器流水線生產(chǎn)出來的,式樣單調缺少個性,且做工簡單。宋武的家具全是真材實料,設計獨特、別致而且手工精制。所以,一經(jīng)面世,立即搶購一空。于是,各大商場都來人訂貨,給他的商品騰出最顯眼的展區(qū)。
宋武手頭滾雪球般寬裕起來,他買下一家破產(chǎn)的小廠,招收了百來號工人,購置了先進的設備。短短兩年,宋武的家具公司名聲在外,事業(yè)大發(fā)了!然而,宋武的日子過得并不開心。良心每天都在受著折磨。望著丈夫心事重重、日漸蒼老的形影,阿蓮看在眼中,疼在心里。那夜,她說:“咱把那個梨木柜贖回來還給原主家吧!兩年來,精神壓力太大了,咱倆都會被壓垮的!”宋武聽了,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中!想想也是,如今自己混來的財富和地位統(tǒng)統(tǒng)是虛的,只有良心安生才是真!”
有了妻子的支持,次日一早宋武便尋到了梁四的店中。步進寬敞的店里,只見四下安置著高大的柜廚,一件件古玩井井有序陳列在架格上。又四下細瞅,不由心中一驚,梨木柜子沒了蹤影!
梁四追隨著他的目光,觀察著他的表情。暗忖出了來意。梁四輕輕笑笑:“宋老板如今大發(fā)啦,也想附庸風雅購置點兒古董?”宋武直率問:“我先前賣給你的木柜呢?”梁四哈哈大笑:“我猜宋老板就是奔它來的!請來看看吧!”說著,引領宋武進了內廳。
內廳的展柜更精巧、古玩更精美,梨木柜安放在一個角落里,擦拭得潔凈閃著微光。梁四詭黠地問:“宋老板為何對它情有獨鐘呢?莫非是祖?zhèn)鞯臇|西?”宋武猶豫片刻,干脆實話實說。梁四一聽,由衷嘆道:“老弟真義士仁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事隔久遠,干脆忘掉算了!”
宋武果斷答:“良心債必須還!我意已決!”
粱四見狀,頻頻點頭:“好、好!”眼珠轉幾轉:“不過價錢另當別論,宋老板出八十萬現(xiàn)鈔吧!”宋武心中一激靈:“一口價?”梁四點點頭:“一口價!”宋武明白,生意人不求道義,追求的只有利潤,心一橫牙關緊咬擠出話:“中!請寬限幾天!”
返回家中,宋武講給妻子聽,妻子阿蓮驚出滿頭冷汗:“乖乖,老家伙真狠!家中流動資金不夠呀!”宋武輕松一笑:“賤賣掉小樓和轎車,搬回老宅院!”阿蓮勉強地點點頭:“只能如此了,唉,住進舊屋睡得踏實!”
當宋武將提包里的大鈔票一沓沓擺放在桌面上時,梁四瞠目結舌了好一陣子。末了,他試探問:“老弟。當真買回去?”宋武斬釘截鐵一句話:“君子無戲言!”
當梨木柜搬運上車時,宋武突然想起了什么:“梁老板,當初我送的那把小茶壺呢?統(tǒng)統(tǒng)完璧歸趙吧!”梁四正額頭沁汗收藏著鈔票,一聽,連忙滿口應允,戴上老花鏡晃晃悠悠走到一個柜廚前,翻翻看看,遞過來一只紫砂壺。
宋武興沖沖驅車趕到了墨香巷。停車后,人一下子傻了。眼前是一片繁忙的工地,一群群工人一臺臺機器正忙碌不停,一座正修筑的大樓已聳立在半空中。無奈何,只得悻悻地返回了家。
他垂頭喪氣地跟阿蓮商議,阿蓮卻兩手輕拍:“看來這是天意!咱有心還,然而變化大卻又還不出去,只能留下來了!”宋武啐道:“鬼話!我住大牢才是天意!為啥咱日夜吃睡不寧?為啥柜子巧巧的沒讓梁四賣了出去?一句話,老天有眼,統(tǒng)統(tǒng)護佑著原主家呢?”阿蓮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地羞澀起來。思忖片刻,討好地出了個主意:“咱登報上電視弄個尋人啟事,管包有效果!”
宋武吐口長氣:“這話講的才有道理!”
這天,電話鈴聲大作。宋武拿起一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請問是宋先生嗎?鄙人姓蘇,是墨香巷的老住戶??戳藢と藛⑹潞蟀偎疾唤猓壬鷮ぴL老朽有何貴干呀?宋武激動地一時語塞,半晌,才結結巴巴說:“請問蘇先生現(xiàn)住何處呀?哦、哦,師大退休教授二號樓。好、好,當面詳說!”
打開房門,迎進宋武兩口子,又望望搬進客廳的梨木柜,蘇教授愣住了。
這時,宋武端正站立,朝他深鞠一躬,然后愧疚地說:“蘇老先生,請原諒!我是來退還這件寶物的。當年,是我搶走了它!”說過又深深鞠了個躬。
蘇教授恍悟過來了,慌忙伸出雙手,百感交集:“先生如此義舉,實出老朽意外,難能可貴哇!”嘆過,邀請宋武兩口坐進沙發(fā),倒茶遞煙禮讓一番。
看見蘇教授寬宏大量的氣度,宋武心里安定下來。實事求是地將事情始末講了個清楚明白。最后,從皮包里掏出紫砂壺:“當初柜中留有這把壺,我用了幾年,又送給了梁老板,萬幸沒有打碎!”
蘇教授接過紫砂壺,驀地,兩眼閃亮,抬頭疑惑地看看宋武,又急忙戴上花鏡,從上而下從里到外細細審視起來。最后。長嘆一聲:“宋先生,負荊請罪也不必變相饋贈呀,老朽承受不起這珍貴寶物!”宋武不解:“老先生啥意思?”
蘇教授一笑,指指壺底燒鑄的字跡:“宋先生搞錯了!這把壺是清乾隆年間。名藝大師宜興楊彭年的得意之作,此壺沏茶色香俱佳,且隔夜茶不餿不霉,即便煮白開水也會有茶香,價值百萬元!而老朽的那把紫砂壺,卻是民國仿制的贗品!”
宋武驚愕不已:“我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阿蓮腦瓜轉得快:“我曉得了!一定是梁四財迷心竅,得意時沒有辨別出當年的那把壺,激動得神志昏亂拿錯了東西!活該他倒霉!”
宋武白了妻子一眼,雙手接過紫砂壺,小心翼翼揣進懷中,寬容一笑:“我去找梁老板換回來!畢竟當初他救過我家的急,不能再干損人利己的事啦!”
蘇教授幽默地說:“可以想見,此時梁老板心情有多么沮喪,說不準,尋死的心都有!”
一屋人哄然大笑起來。
責任編輯:張曦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