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 渡

野月嶺有一條河，河上沒橋，只有渡口。渡是野渡，僅一艘船，咿咿呀呀從南岸擺到北岸，又從北岸擺到南岸，春夏秋冬擺走了一輪又一輪，擺渡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化渡的習(xí)俗卻一直沒有變。

擺渡人化渡與和尚道士化緣有點相似，只是和尚道士一年四季都化緣，擺渡人化渡一年只有一次，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十五。到了這個時候，擺渡人臨時請個親戚或朋友幫忙照顧渡船，自己則挑著一擔(dān)籮筐，沿著渡口兩岸的村莊，一家一戶地上門。每家每戶的主人看見擺渡人來了，不待開口立即拿起升子打米，一升一升地倒進擺渡人的籮筐里，再小氣的人也要打個三升五升。人家擺渡人風(fēng)里雨里渡送過往行人，有的還落下了一身風(fēng)濕病，化點渡船米，應(yīng)該。

這樣化上半個月，一年的糧米也就有了。

化渡有化渡的規(guī)矩，只有還在擺渡的擺渡人才能去化，一旦不擺渡了，就沒資格化了。這就像工作人員的職務(wù)津貼，你在那個職位上干著，就有，一旦退下來了，那職務(wù)津貼也就跟著取消。

谷雨爺卻不遵守這個規(guī)矩，他沒擺渡了，還要挑著擔(dān)籮筐去化渡。

谷雨爺擺渡的歷史不長，63歲才開始擺。他的前任立夏爺，卻在63歲那年卸了任。立夏爺是從50歲開始擺渡的，一擺就是十多年，本來還可以再擺幾年，像他那個身板，擺到70歲也沒問題?？闪⑾臓斊獠缓?，暴躁得就像夏天的雷雨，說來就來，來得猛烈，一次僅僅為了一點小事就和村干部鬧翻了，撂下船槳罷了渡。野月嶺渡口是個交通要道，成天南來北往的人絡(luò)繹不絕，渡船沒人擺了，過河的人就得繞到上游或下游去過渡，要多走好多冤枉路。村干部做他的工作，他就是拗著不干。這時谷雨爺自告奮勇，說立夏爺不擺他來擺。

谷雨爺本來只準(zhǔn)備代幾天班的。他曉得立夏爺不是真的不愿擺渡，只是和村干部慪氣，等氣一消，他仍然會回船上。可谷雨爺擺了幾天渡后，過往行人一致稱贊他比立夏爺擺得好，村委會就決定渡船就由谷雨爺擺了。谷雨爺推辭，說還是叫立夏爺擺吧。村干部說，立夏爺不得民心，他擺群眾有意見。谷雨爺又去勸立夏爺，要立夏爺退讓一步，莫跟村干部犟了，立夏爺發(fā)火，說：你以為我想擺得很！孫子才向他們讓步。立夏爺把話說到了這一步，谷雨爺也不推辭了，就正式當(dāng)上了擺渡人。

谷雨爺?shù)倪\氣也太好了，他擺渡擺了兩年，也就是65歲那一年，上面來了新政策，擺渡人滿了65歲就退休，政府每月發(fā)給150元的補助費。一年累計就有1800元。農(nóng)村人，糧食田里有，蔬菜地里有，再養(yǎng)上一群雞鴨一頭豬，葷菜也不用花錢買，一年有1800元錢的補助費，那日子就比神仙還快活了。人們在羨慕谷雨爺?shù)耐瑫r，又替立夏爺惋惜。你擺渡擺得好好的鬧什么氣嘛，要是再擺兩年，也該享受新政策帶來的好處了，這每年1800元的補助本該是你立夏爺?shù)?。?/p>

立夏爺也很后悔，后悔自己眼光短淺沒有遠見。憂憤成疾，立夏爺身體日見虛弱，終于病倒了。

谷雨爺有些內(nèi)疚，覺得對不起立夏爺。如果不是他自告奮勇出來擺渡，現(xiàn)在領(lǐng)退休補助的就是立夏爺。他曾經(jīng)想過把退休名額讓給立夏爺，可上面不同意，說立夏爺是自動離職，不符合退休條件。家里人更不答應(yīng)。

心懷內(nèi)疚的谷雨爺過了大年初一，就挑著籮筐出門化渡。看見他的人都很奇怪，你已經(jīng)不擺渡了還去化渡？你一年有1800元的補助了你還去化渡？你去化渡也是白化，野月嶺的規(guī)矩，你不擺渡了，人家就不會給你錢米了。

出乎大家的意料，谷雨爺竟然滿籮而歸。更加出乎意料的是，谷雨爺把化渡化來的一擔(dān)米挑進了立夏爺?shù)募?。?/p>

立夏爺很驚訝，問，這是怎么回事？

谷雨爺說，南來北往的過渡人都記著你，托我給你送來糧米。

立夏爺就感動得兩眼潮濕了，用手去捧籮筐里的米，捧著捧著就生疑了。他化過十多年渡了，從千家百戶化來的米，有的糙，有的精，有的是早稻米，有的是晚稻米，而谷雨爺化來的這些米，全是清一色的，一嶄齊。

立夏爺抹了一把眼淚，說，谷雨啊，谷雨，你這米是從糧店買來的。

渡船佬

秋爺是野月嶺的渡船佬。

秋爺年輕時就開始擺渡，從公社擺到鄉(xiāng)，從集體化擺到責(zé)任制，擺到六十多歲了，還舍不得放下手中的船櫓。有人說，秋爺，您應(yīng)該休息了，這么大年紀了還擺什么渡？秋爺說，我不擺渡你們怎么過河？莫非你有翅膀飛過去？

剛搞責(zé)任制時，渡船佬的報酬沒有落實，秋爺罷了一個月渡。那一個月里，野月嶺的人，這邊過不去，那邊過不來。村長想把秋爺換了，另外安排人擺渡?？烧冶榱巳宓娜耍瑳]有一個人愿意當(dāng)渡船佬。擺渡辛苦，日夜守在船上，風(fēng)里雨里，一天也不能歇。最后村里只得做出決定，把船賣給秋爺，凡是過河的人，都向秋爺交船錢。

秋爺又走馬上任了，一支櫓搖得咿咿呀呀。

秋爺收錢很摳，無論生人熟人，他都鐵面無私。本村人上船收一元，外村人上船收二元。夜里過渡收三元，收得過河人一肚子意見，嫌貴。他說，貴嗎？叫物價局來核核，只要物價局說我收得太貴，我就把收費降下來。物價局的人自然不會來，人們又想，他收的是辛苦錢。

但仍然有人眼紅。野月嶺過河的人很多，這樣一年下來，秋爺?shù)氖杖氡日l都多。你一個單身老人，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有人不平地問他。

錢還怕多？越多越好。秋爺?shù)靡獾匾恍?，照收不誤。

過河的人更忿忿不平了，說，你可勁收吧，等把橋修起來，你的財路就斷了。

秋爺也不惱，說，等修起橋，我的錢也差不多了。說了這話，就兩眼望著河水，不知在想什么。

面對秋爺這份傲氣，野月嶺的人同仇敵愾，憋著氣要在河上修一座橋。但錢呢？去縣交通局爭取，人家說野月嶺不是交通要道，不可能撥款。即使撥，也只能撥一部分，大部分款要野月嶺自己解決。野月嶺還不富裕，那么一大筆錢到哪里去籌？憋著氣修橋的勁兒就都泄了下去。

過河時，秋爺就兩眼望天，說，怪哩，怎么只聽見雷聲，不見下雨？仍然鐵面無私地收錢。

村委會改選后，新任村長向村民發(fā)誓在他的任期內(nèi)，一定要把橋修起來。新任村長很有能力，他四面出擊，八方爭取，很快就把修橋費籌得差不多了，但還差一部分。

正發(fā)愁時，秋爺來了，他帶來了一個木箱子。木箱子里有好幾萬元錢，他要把這些錢全部捐出，說都是擺渡收來的。。

村長怔住了。他沒想到秋爺會有這樣的舉動。大伙兒發(fā)誓把橋修好，就有修給秋爺看的意思。而現(xiàn)在，秋爺卻用實際行動支持修橋。村長覺得有點對不住秋爺了，說，秋爺，橋修好了，你也不能擺渡了，這些錢你還是留著養(yǎng)老。

秋爺說，養(yǎng)什么老，我還硬朗呢。

原來，秋爺收錢收得那么摳，就是為了積攢修橋的錢，村長感動了。收下秋爺?shù)牡谝还P捐款，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就接踵而來。不到幾天，不足的部分也湊齊了。不到半年，就修好了橋。

橋竣工的那一天，秋爺和他的船都不見了。

村長十分擔(dān)心，親自帶人去找，在上游幾十里遠的一個偏僻小渡口，看見秋爺搖著他的渡船，槳聲咿咿呀呀。原來，這里沒有渡船佬，他也沒和村長打招呼，連人帶船到來以后就開始擺渡了，仍然認真地收船錢，收得很摳，收得鐵面無私。

村長想，也許，幾年后，這里也會架起一座橋。

責(zé)任編輯 張即弛